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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红建:山岩上的歌者

来源:天山时报(6月16日第4版)   时间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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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纪红建,湖南望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青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文学创作一级。已出版《乡村国是》《哑巴红军》《中国御林军》《明朝抗倭二百年》《不孕不育者调查》《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合著)《马桑树儿搭灯台——湘西北红色传奇》等长篇报告文学十余部,在《中国作家》《当代》等发表长中短篇报告文学百余万字。《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乡村国是》分别入选2016、2017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第二、第三名,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获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希望杯”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

 

编者的话:

  在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面前,他谦卑如风。他的眼镜、他的笑意、他的湘音,颇像一个亲切的文艺青年。然而,他骨子里的湘人精神,那种追求实事求是的埋头肯干的品质,都会让逐渐了解他的人认识到:新的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报告文学不是耍技文学,文体的真实性原则和对真理、真相、真知、真我等追求的文体理想,既需要作家有旺盛、激越的写作冲动,又需要作家保持理性的现实评判能力。他就是70后优秀报告文学作家纪红建。他从《哑巴红军》到《乡村国是》走来的创作之路,表明立足现实、诚实创作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永远不会过时。以此思想和行动指导当下的报告文学写作,更会大有裨益。现从他的长篇报告文学《乡村国是》里节选《山岩上的歌者》一文,以飨读者。

 

 

  一

 

  走出湘西,走出武陵山区,我始终无法走出对十八湾村的回味和留恋。

 

  十八湾村位于湖南省吉首市西南的社塘坡乡,是在海拔723米高的大山上的一个纯粹的苗家山寨,村子四周全是悬崖绝壁。这里最开始叫天星寨,因为这个村的村民都住在悬崖顶上,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后来因为进村的那条小道,大湾十八处,小湾九十九处,十八湾村也就因此而得名。这个村有将近80户人家,310多人,以姓麻的居多。以前人们为了避免战乱,来到了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悬崖山上。然而,他们逃避了一种战乱,却要面对另一种危险——恶劣的环境。那时,不,就是2004年修通盘山公路前,村子里的人上下山只能走羊肠小道,最险的一个路段要攀七八十米高的云梯。十八湾村几乎每家都有亲人在上山下山当中摔死或摔残的伤痛记忆。也因为这里具有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新中国成立前许多土匪涌入十八湾,这里一度成为令人畏惧的土匪窝。后来,即使新中国成立了,改革开放了,这里一直是鲜为人知的山寨,十八湾人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

 

  但2000年,十八湾人积蓄多年的能量终于爆发。他们几乎是徒手与大山开始了搏斗,经过几年的苦战,最终将胜利的旗帜插在了大山的最高处,抒写了一曲山高人为峰的壮歌。一条路,一种精神,一面旗帜。十八湾人不畏艰险、坚忍不拔,不等不靠、团结奋斗,不甘贫困、自强不息修通了通往家里的路。十八湾村党支部先后多次被上级评为先进党支部,“十八湾人”被评为2006年湖南省十大新闻人物,十八湾村级公路建设被树立为全国通达工程先进典型……这也是我走进十八湾村的主要原因。

 

  出发前,我有不少忧虑。因为在一年多的贫困山区的采访中我了解到,虽然大多数曾经具有标本意义的脱贫乡村依然发挥着它的作用,促进和带动着中国贫困山区的发展;但也有一些乡村,已经与它的历史地位渐行渐远,没有保持自身活力,最终没能成为推动整个中国贫困山区脱贫的强有力的引擎。十八湾村等待我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呢?

 

  二

 

  虽然之前对十八湾村的盘山路就有种种了解和猜想,算是有些心理准备了,但当2016年11月21日午饭后我跟随吉首市扶贫办茶叶办主任彭明安来到这片山崖时,还是有些紧张,甚至有些胆怯。而吉首市扶贫办李师傅开的越野车却在挂在悬崖上的山路上飞奔。李师傅叫李迎洋,老家是益阳的,上初中时跟随父母过来做生意就定居在了这边,现在不仅在湘西工作,还找了个湘西媳妇,生了孩子,已经深深扎根湘西了。看到我双手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彭主任笑着对我说:“纪作家,不用担心,别看我们小李长得瘦,但驾驶技术过硬,不用担心的。”我还是不敢看两边,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是悬崖峭壁。“我在市扶贫办开了八年车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我第58次来十八湾了。”说话时,小李显得很淡定,但车速丝毫没减。“我有点恐高,头有点昏。你应该不恐高吧?”我弱弱地问彭主任。“他恐高就搞不了扶贫,扶贫干部一年到头都在山上跑,恐高的、昏车的,反正身体不好的,都当不好扶贫干部。”彭主任还没说话,小李就抢着说了。我看了看彭主任,他正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十分平静十分安然。我不由得对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说话有点口吃的湘西汉子心生敬意。

 

  不知拐过了多少道弯,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满眼的悬崖,盘山公路如巨龙般盘旋在悬崖之上。来到一个大弯处,小李停下了车。“这是上十八湾村盘山公路中最大的一个弯,这里不仅是会车的地方,在这里还可看清山路全貌,也不会让人心生恐惧。”小李说。小李说得果然不错,下车后,我没有任何的不适,只觉得这片地很大,大得让我有足够的安全感。

 

  而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不再是一条公路,而是一件艺术品,一件村民们手工打造出来的伟大艺术品。与创意大胆、巧夺天工的张家界天门山盘山公路、贵州桐梓七十二道拐、南太行盘山路等盘山公路相比,它确实略为逊色,但我们不能忘记,十八湾村的盘山公路都是当地老百姓用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抠出来的,是用血汗甚至生命凝聚而成。这是一件有思想有情感有灵魂的作品。

 

  “龙书记就在我们后边,他今天下山喝喜酒去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彭主任说,“要不我们就在这等吧,听他讲讲修路的故事,在这里讲可能更直观更感性。”

 

  大概一刻钟后,一辆面包车停了下来,走出一个六旬左右的男子,很瘦,但很精干。他就是龙把银书记,1952年出生,1978年入党,1989年当村长,1995年当村支书。龙书记没有太多的客套,也没有过多的铺垫,直奔主题。

 

  2000年,吉首市村级公路大会战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世世代代盼路的十八湾人坐不住了。龙书记说:“其实1999年吉首市委工作队来十八湾时,我就跟市委书记汇报过修路的事。书记也是苗族人,是凤凰三江的,出身贫穷。他当时对我说,现在中央有政策,村村要通路,大小你也是个村支部书记,你带头逮(干),我们支持。但那时政府钱也不多,也很难到位。我觉得不能坐在家里等着政府的钱到位,于是我就跟其他党员干部说,我们自己先逮起来吧!自私点说,我修路还有自己的一个小心愿。1987年6月,我父亲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在地上打滚。当时我们6个人抬着他往山下赶,但等我们赶到吉首市内的医院时,已是五个小时后了,这时我父亲已经不行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埋下一个心愿,一定要为村里修条路。可是当我们把修路的事跟村民说时,风凉话就来了。外村人说,十八湾猴子都爬不上去,修路就别做梦了,干脆直接修个飞机场算了。村里也有一些人积极性不高,主要是一部分老年人认为难以完成,但年轻人喜欢,积极性也高。有人对我说,书记,我们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抠,要修到什么时候呀?还有人对我说,你们要是修通了,我请全寨人吃一天的饭。我对他们说,不要听闲言碎语,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就是要修通这条路,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业,是为子孙后代谋幸福,没什么价钱可讲。”

 

  龙书记说:“十八湾虽然偏僻,老百姓没什么见识,但民心纯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特别是男女老少都讲义气,讲感情,有什么事一呼百应。有个老党员叫麻国任,年纪比我大些,是个生产队长,还是我老表。虽然他一直体弱多病,但村子里干什么都冲在前面。听说村里打算修公路后,他立即找到我说,把银啊,你带头修路是件大好事啊,我大力支持,也随时听从你的安排。如果不把路修好,十八湾就没有任何前途。如果你真把这条路修通了,你做一辈子村支书我都支持。当时有个老人,叫麻正财,85岁高龄了,听说要修路后,他拄着拐杖找到我说,他也要上山崖。我对他说,那不行,你年纪太大了,我得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任。麻正财却说,生为十八湾人,如果没有参加修路,那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也对不起自己的子孙后代。老党员龙凤仙的老伴和儿子都去世了,村委看到她家只剩下两个寡妇和两个小孩,情况特殊,就说他们家可以不出工。但龙凤仙不逮,她说女人也是人,更何况自己还是党员,如果其他人去修路,她们在家待着,她们以后就没法见人了,走在新路上,也会脸红惭愧……”

 

  2000年春节后不久,十八湾村的龙把银、麻金文、麻先忠等15名党员和干部,带着全村130多人,开始了艰难的圆梦征程。我想说的是,他们基本上都是不会说普通话的苗族人,绝大部分是文盲,因为他们没有念过一天书,但是,他们的道德感却让人心生敬意。这条全长5.3公里的盘山路,大小弯道50多个,其中大弯、急弯、回头弯有18个,由于地势险要,整条公路只能临崖而立。十八湾人豁出去了。龙书记说:“去修路时,真的跟壮士远行一样,家里的女人做了好吃的让男人带上,男人则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生怕万一就回不来了。别看悬崖就在我们村子的下方,但从山顶下到悬崖间,要整整三个小时。为了不误工,也为了安全,我们所有人都住在岩洞里,我们除了带钢钎、铁锤之类的工具,还带来了稻草和锅碗瓢盆,随便捡两三块石头架起锅来就是灶,铺捆稻草就是床,最险的‘床’就安在悬崖边上。我们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苞谷、大米和酸菜。因为长年累月地修路,那几年,各家各户除了种田,其他副业都不逮了。当时政府给我们支持了炸药,政府也说了,石头不能乱打,怕塌下来,怕出人命。于是我们从上面开始挖,避免被石头砸伤。当时我想,家家户户都穷,出来修路的都是劳动力,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出事,哪怕炸伤摔伤一个,都是个悲剧。于是我们15名党员和干部,每天早上三四点出去查看情况,看有没有松动的石头,晚上十一二点才正式收工,主要是清点人数,看到一个画一个勾,不见到人不画勾,这个工作风雨无阻。老天保佑,修了四年路,没少一个人。”

 

  公路一米米艰难曲折地向前爬行着。十八湾人敲打石头的声音,如同江河边纤夫们千百年来的号子声,如同山岩上山民们对生命的呼唤与呐喊,但更如旋律优美的心灵之歌……他们的精神感动了四里八乡,外村的村民和远方的乡亲赶来加入了筑路大军,政府部门送来了十八湾修路急需的物料和资金,还派来了专业施工队。龙书记说:“让我们感动的是,附近的一些村子,像牯牛村、强虎村、麻龙溪村等,看到我们在悬崖上修路,他们也感动了,由村委会统一组织,每个小组轮流派人来修路,不要报酬,自带设备和干粮,完全是无私奉献。如果没有这些村的支持,我们不可能在2004年把路修通。”

 

  龙书记对我说:“修了四年路,大事故没有发生过,但小故事却多的是,几乎是天天有。你想想看,百来号人在悬崖上凿石头,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事,难免会有感冒生病的,但我们的队伍就像走长征过雪山、草地一样,手拉手向前进,生怕落下了谁,生怕摔下了谁,非常团结。在修路中没有出现过安全事故,但修路期间有人走了,这个人就是我老表麻国任。他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但一直坚持在修路。有回我看到他蹲在一边,脸色非常难看,就问他,国哥,不要紧吧?他说,不要紧,老毛病,只是肚子有点疼,休息一下就好了。我说,国哥,不要硬撑着,如果不行,我们把你送到乡卫生院看看去。他摆着手说,没那么严重。说着他又凿石头去了。但没过多久,他饭量越来越少了,直到一次昏倒在工地上。我们把他抬下山,送到吉首市医院一检查,才知道他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当时我们谁也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但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记得当时他跟我说,把银,你们不要瞒我了,我猜到情况了,我也活了五十多年了,现在死了,也不亏,但没把路修完,我心不甘啊。他去世之前留下遗言,要儿子把家里的大米都捐到村上修路,并把自己埋在看得见公路进村的地方。后来他儿子捐了家里仅有的110斤大米,他也被埋在公路进村那段的山坡上,可以时刻看到公路。”

 

  说到这,龙书记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望着远处的山峦。

 

  就是这支文盲队伍创造了一个奇迹。2004年1月18日,这条在悬崖峭壁上开凿的4米多宽、5.3公里长的盘山路正式通车。投入工日12万多个,开山挖土凿石40万立方米,4年没过一个舒坦年的十八湾人唱起了山歌、敲起了苗鼓、舞起了狮灯,不少村民搬出自家酿制的苞谷烧酒尽情畅饮。在政府的支持下,2007年村里对这条盘山路进行了硬化。

 

  路通了,十八湾村的致富大门就打开了。十八湾人开始接受丰厚的回报。修路前的1999年,全村人均年纯收入638元。村里的姑娘要嫁出去,外面的媳妇难娶进来,光棍汉多,娃娃读不上书。在修通公路后,十八湾人干劲更足,大种经济作物,大力发展养殖业,改善了生产生活环境,促进了经济发展,增加了收入,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2006年全村种青蒿1000多亩,创收70万元;开发金秋梨340亩,总产量9万公斤,实现收入15万元;外出劳力85人,挣回收入30多万元。全村实现人种1亩菜、4亩青蒿,3亩果,养1头猪,同时建成30多口水池,38口沼气池,47户改厨、改厕、改圈,63户都饮上了自来水,电话、手机、电视都进入了农户家中。全村100%的适龄儿童进了学校,85%的农户参加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此时,全村实现人均年纯收入3500元。从路修通的2004年到2011年,十八湾村光讨外地媳妇的就有17人。“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大路无人问,现在路通了,富裕了,姑娘们也愿意来十八湾了。”龙书记说。

 

  ……

 

  我想,这些应该都是十八湾作为典型标本的现实意义吧!但她是否依然保持着标本的鲜活性呢?

 

  三

 

  车到尽头,十八湾门楼进入了我的视线。门楼是木头做的,盖的黑色烟瓦,有些陈旧。难道还是人们记忆中的湘西山寨?当我走进门楼时,展现给我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门楼后面,是一片地势低洼但却相对平整的土地,有房子,也有田地。在离门楼近的地方,是一片老土房。再远处点,就与这里形成鲜明对比了,有砖瓦房,更有成群的别墅,有一层的,也有二层三层的。龙书记告诉我,老土房大部分住的是老人,他们不肯搬走,所以还留着房子;年轻的,都搬到新房子了。我有种感觉,十八湾人真的是富了,真的是幸福了。

 

  我发现,从门楼进村里只是一条有坡度的能容两人行走的石板路。我又马上联想到不远处那一栋栋漂亮的别墅,于是问龙书记:“你们应该还有路可以进村吧?”龙书记说:“没了,就这一条,山顶上有块平地不容易,如果再修宽马路,许多房子就要拆迁,没地方搬了。”我又惊奇地问:“那你们的建筑材料怎么进村?”龙书记指着石板路中间和左边镶嵌的两条木板轨道说:“材料要么从这木板上滑下去,要么就用马驮。”哦,原来这是十八湾村的幸福轨道!我感叹地说:“虽然路通了,产业发展起来了,但十八湾人依然保持着勤劳的作风。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真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呀!”但彭主任却不以为然,他悄悄在我耳边说:“在吉首,在湘西,像这样的世外桃源还多的是,齐心村比这还好。”

 

  正说着,我看到一个身穿苗服,脚穿黄军鞋,拄着一根木棍的阿婆从石板路向村口稳健地走来。我正想找个村民聊聊,于是走了过去,向阿婆打招呼。阿婆显然有点紧张。龙书记连忙向我解释说:“她就是龙凤仙,老共产党员,当年修路,就是她主动请缨,但她听不懂汉话。”但我还是想跟她交流,于是龙书记当起了翻译。我问阿婆:“当年修路,您最后去了没有?”阿婆说:“去了,肯定得去。不去哪还有脸见人。”说到这儿,阿婆笑了。我又问:“现在日子好了吧?”阿婆说:“好了,孙子都结婚生娃娃了。地里也种了生姜和金秋梨,挣了钱了。我正打算到地里看看金秋梨,天冷了,怕它们冻着。”

 

  我跟着龙书记在村里的小道上转着聊着,除了看到好几栋别墅,还看到了成片的果树林。龙书记告诉我说:“别看我们这里山高路远,但也有好处,由于气候好,我们这里适合很多果树生存,像金秋梨、板栗、李子、桃子等等。不光适合,由于地处高寒,结出的果子糖分更足。另外,我们这里种高山菜(反季菜)非常适合,不仅营养好吃,还能卖高价钱。现在全村有300多亩金秋梨,550多亩茶叶……这都是产业扶贫帮助搞的。我们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2014年就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现在年人均收入是4500块钱的样子,只有一户兜底户(最低生活保障兜底扶贫),22户贫困户了。从路修通后到现在的12年里,全村新建房子,包括别墅,总共建了38栋。有113个年轻人在外面打工,占了全村收入的半壁江山。就拿我家里来说吧,我三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只有我们老两口在家,主要靠种植挣钱。今年我们种的6亩生姜、10亩金秋梨、2亩辣椒,加上我做村支部书记一年18000元的补贴,收入共44000多块钱。”

 

  我还看到了村部、学校、操场。在村部,我看到了几面大鼓,那是苗鼓,一般在农历“四月八”、每年春节前后、赶秋、椎牛、丰收喜庆、婚嫁、迎宾客等重大活动里,他们都以鼓乐助兴,以鼓乐作为抒发自己情感的特殊方式。在学校我碰到一个正在绣十字绣的女子。女子叫杨晓菊,娘家在保靖县,是村主任麻和林的老婆。我问她:“杨老师,你们学校有多少学生?”杨老师说:“十来个,只有学前班和一年级,包括牯牛村的。二年级到六年级设在了牯牛村小学。”我又问她:“怎么想着嫁到十八湾来了?”杨老师笑着说:“你看啊,这里风景多好,世外桃源。”杨老师笑得很灿烂。龙书记告诉我说:“别看小杨现在这么高兴,当年刚嫁到十八湾来时可没少吃苦头。应该说我们村最大的变化还是人的素质方面大大提高了。原来我们这里说汉语的人很少,路通了,与外面接触多了,出去读书的孩子多了,现在年轻的都会说汉语了。以前路不通,与世隔绝,没事的时候村民天天打牌;路通了,经济上来了,娱乐活动也多了,打球的,打鼓的,唱苗歌的都有。”

 

  龙书记说:“2014年贫困村的帽子摘掉后,上级政府的扶贫工作队就撤走了,村里的社会资源就少了,不好找资金发展产业了。这时,有个别村民找到我说,把扶贫队叫回来吧!一听这话我就生气,骂他们说,老是想着人家送钱送物上门,你们想当一辈子孬种吗?政府有政府的规矩,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们只是引导,发展主要还是靠自己。现在大家的思想观念都有了转变,家家的种植业都发展得好。我们是十八湾村,十八湾村是个典型,我们要拿出当年修路的劲头来。我开会时跟村民讲,只要大家不懒,我们就会有好日子过。”

 

  龙书记还跟我说了自己的两个打算。第一就是他当了20多年的村干部,带着大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今天,不容易。但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再加上没上过学,没文化,总感觉不太适应新的形势了,希望有文化、有胆识、有胸怀的年轻人来接班。第二就是进村盘山路虽然硬化了,但还不安全,会车的地方也不够,他想在路上多增加几个会车的道,在崖壁上增加防险的设施……

 

  从十八湾人的坚韧与顽强,紧迫感与忧虑感上,我依然看到了十八湾村标本意义的鲜活性。而事实上,希望总是与忧虑相伴前行的。十八湾村的未来将是一片坦途。我想。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看到一辆辆摩托车在盘山路上飞奔着。彭主任告诉我,十八湾村在镇上或是吉首市里务工的人都回来了。

 

  回到长沙后,彭主任从微信上给我发来一篇名为《冬》的散文。他说,是跟我一起到十八湾村有感而发写的:

 

  冬,是苗寨重生的季节。吉首是神秘湘西向外打开的一扇窗户。乾州古城“四面环山,武溪潆绕”,南方长城“控诸苗之咽喉,树辰常之藩障”,厚重的历史背后是千年的兵连祸结,历史和自然的因素造成了湘西苗寨的贫困落后。在一年的“精准扶贫”中,我们深入苗家,驻村入户,结对帮扶,成了贫困户的亲人,苗家的贫穷与艰辛让扶贫人夜不能寐。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资金跟着穷人走”的各项帮扶措施全面铺开,沉寂的群山开始沸腾。一条条新路,一栋栋新房,一座座大棚,一群群牛羊,还有绕山绕水的黄金茶园,与大山深谷中的苗寨浑然天成,勾勒出一幅水墨家园。没日没夜的艰辛努力,冬日里,苗寨换了人间。

 

  冬,也是心灵重生的季节。我们每个人都是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上,时光荏苒,世事多艰,在忙碌地穿越繁华尘世的过程中,累了不能逃避,痛了无法止歇,何处不沾上厚厚的尘埃。扶贫是一个涤荡心灵的过程。一年到头,我们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帮扶脱贫上,常年与乡村相伴,终日思帮扶之策,反觉心情愉悦天阔地宽,如潺潺山泉洗净了岁月铅华。在冬肃杀的宁静中,与村民围坐火坑喝一壶热茶,谈笑间蓦然发现,我们的初心,是这样渴望一处安然净土,是这样向往一片朗朗青天。

 

  ……

 

  不管文笔如何,但我知道,这篇散文中透露的是一个湘西扶贫者对扶贫工作真切的体会,对贫困山民的衷心期待。

 

  我在想,岂止龙把银书记和其他所有十八湾村的乡亲,牯牛村、强虎村、麻龙溪村等村的乡亲,我未曾走访的齐心村等数以千计居住在山岩上的乡亲,还有吉首市扶贫办茶叶办的彭明安主任,以及司机小李他们这样的扶贫者,他们不都是山岩上的歌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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