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从导游简小姐嘴里听到撒布优部落的，当时我们正面朝太平洋，在台东太麻里乡公所的长木桌上午餐。两棵大树撒下的斑驳阳光，落在食物上，芭蕉叶盛着烤鸡烤鱼以及煎饼，还有不明树叶包的各式粑粑，散发出奇异的香味，以致我们尝试后的咂吧声与尖叫声，生生盖过喧嚣的海浪，“这是排湾族美食，下午我们去的撒布优部落，就是排湾族。”简小姐微笑着。

 

　　于是我们继续着上午的行程，沿着太平洋海岸线，起起落落。浅浅深深的蓝色，始终是个巨大的梦，从眼前到天际线，来回荡漾。这天的阳光一直明媚婀娜，我陷入陶醉之中，居然记不清翻越中央山脉是在上午还是下午，沿途除了看海，还看到大片果林，莲雾、释迦、香蕉、木瓜、菠萝蜜等，偶尔成片花海穿插其中，金针、洛神花在坡地上怒放。

 

　　太阳沾上暮色时，我们抵达撒布优部落，其实是台东县金峰乡新兴村，村长与一位着排湾族服饰的男子在村口迎接，迎接中，一些村民与孩子围了过来，他们褐色皮肤，个子敦实，最具特色的是眼睛，很大很双，黑眼珠清澈见底，目光炯炯。村长穿着“官服”，马甲上绣着他的名字，并加上定语，台东县议员。穿民族服装的叫王大龙，他说村长是部落的头目。说话间，他领着我们往村里走，部落里的故事由他缓缓道来。

 

　　二

 

　　新兴村人依山而居，而山的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太平洋，海浪每天都在他们眼里翻涌，但他们更习惯打猎与垦种，在山里获取物质。村里有8个头目，意味着曾有8个部落，不知道撒布优部落是其中之一，还是他们的总称。新兴村只有65年的历史，全村不到700人，160多户人家，而真正在村里生活的只有300多人，以小孩与老人居多。王大龙，他家族的姓是久佳阿斯，属勇士阶级。排湾族实行阶级制度，分为头目、贵族、勇士、平民四个阶级，而且世袭。我们去看红藜地时，他告诉我们，他41岁了，老婆是护士，他们有四个孩子，三儿一女，年轻的时候他向往山外边的生活，在台北做了15年贸易，有一天突然就想回来，守着祖屋，听山里的鸟鸣，看山下的海浪，闻村里的花香，于是每天与母亲一起去地里劳作，种小米、红藜、洛神花，他说每年只种一甲地的红藜，便可收入20多万台币。“收入够用就好”是大多数排湾人的生活态度，王大龙也不例外，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是满意，他的大儿子今年高中了，儿子对未来有着自己的打算，他想当一名职业军人，准备高中后去当兵。

 

　　撒布优部落以人字形朝山上延伸，几乎所有人家面朝大海，这海是太平洋，波涛汹涌，深不见底，部落里的人很少打大海的主意，他们自黑皮肤太黑，站在渔船上会反光，跳进水里鱼儿会吓跑。他们更喜欢上山打猎，他们的目光锁在大山里，他们天生是优秀的猎手，皮肤黝黑，适合隐蔽，腿短且粗，适合山中奔跑，猎物遇见他们，便是大限。几米宽的柏油路，随山坡蜿蜒，两边是规则不一的普通民居，有一处是个封闭的篮球场，场内正面整扇墙是一幅壁画，有景有人，似乎有部落远古的气息。几个孩子在壁画边打着篮球。沿着山路慢慢行走，见到一块大石头立在一户人家的庭院前，石上雕刻着若干图案。

 

　　王大龙指着石头，问我们看到了什么?石座的石面上刻着一个女子，右肩背弓，左手拿刀，后背驮着若干兽骨，旁边走动着一头猪，而石座上石头的下端，刻着一个陶罐，陶罐的花纹像太阳与月亮，由两条百步蛇环绕着，三角形的蛇头伸向上方，上边有群山，山顶有太阳，而且是太阳女神。王大龙说，村里所有人家，都会立上一块石头，而石头上的雕刻，就是这个家族的故事，你们在这看到女神，就知道这个家族是女性当家。“这是我家，”村长憨憨地笑着，他用手点着自己的鼻子,“我妈妈是家族的继承人。”排湾族是长嗣继承家业，不管男女。家中的老大是一切财产的继承者，其他的兄弟姊妹能分得的家产很少。老大拥有分配权。

 

　　于是，我们忍不住往院子里多看几眼，庭院里有些盆栽，七里香簇簇白花开在绿叶间，红刺楤格外葱茏，叶片凤尾般向天空敞开，香气袭人，只是新枝与老干上长满尖刺，连鸟儿都不敢在上面栖息，所以，红刺楤又名“鸟不踏”，据说这是台湾人最爱的香料，可去腥膻，做羊肉、鱼类时常常用上。再瞧屋顶，依然是些表示身份的雕塑，排湾族任何一个头目家，对于家族的起源，会不自觉地一再强调，这是彰显家族或个人地位的一种形式，当然屋里屋外，重复雕塑图案，意思如出一辙，他们崇尚太阳、陶壶、百步蛇，把自已说成是他们的后代，村长家的大石头上亦是如此表述。贵族与平民的起源，来自不同的神话传说，也确定了阶级的世袭性。

 

　　三

 

　　王大龙抚着石头，说撒布优把石头分为公母，公石放在屋外，母石颜色淡一些，多乳白色，声音沉冷，像木头被敲击的回声，用于做里屋隔墙。而做外墙的公石，颜色深一些，声音清亮，如同敲击玻璃，它除了垒砌园子，在过去人畜不分家的时候，公石是最主要的隔间材料，而现在公石更多的时候会被用来雕塑，撒布优人喜欢在木头与石头上雕刻。排湾族人崇拜祖灵，每家屋内，几乎都有大型祖灵像雕刻。通常，家里中柱的雕像是最神圣的地方，放置许多贵重物品，如陶壶、刀、弓箭、兽骨，亦是祖先英勇事迹的展台，而陶壶的列席，除了匪夷所思，还略显神秘。

 

　　在村口左边，我看到一个用绿草皮搭起的小门楼，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大陶罐，很像一个祭坛，围着转悠，从各个角落始终能看到整个陶罐。王大龙告诉我，排湾族人称陶罐、陶壶为瓮，他们的瓮是装往生人的，家里有人过世，在尸体还软乎时，便把整个人放进瓮里，按其遗愿弄成所要的姿势，虽然都是坐，姿势会有所不同，有盘坐双手合一，有双手抚膝等等。瓮封坛像我们的盖棺，可是他们不抬出去，而是在自家的客厅里挖一个洞，把装着长辈的瓮埋下去。此后，一家人在客厅里该干吗就干吗，只是夫妻吵架，必须走开，怕先人听到不高兴。另外客厅只能埋大人，如果孩子夭折，装了孩子的瓮埋在孩子的卧室他的床下。意味着一家人永远永远在一起。所以，排湾族家里大门的门楣做得很低很低，因为客厅的地底下，坐着先人，进门弯腰，甚至磕头，都是对先人的一种尊重。我是在海边餐馆的饭桌上听到这些的，脸上虔诚着，眼睛里却奔涌着惊吓，王大龙会意地一笑，说现在不这样了。

 

　　那天饭桌上见到不同部落的两个头目，他们自报，如果按你们的传统，我们是堂兄弟，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其中一位就是在撒布优见到的村长，他母亲是长女，父亲在家是次子，所以从外部落上门做女婿，孩子的姓氏随母。排湾族另有规矩，如果长女有了如意郎君，可是对方不肯上门，经部落长老同意，长女可以自愿放弃继承，由此家老二接替。

 

　　四

 

　　沿山坡继续往上，村庄旮旯里挤满植被，蝶豆花依着墙角，紫蓝色飘着仙气，四角豆垂挂在绿藤上，旁边木瓜树几枝树叶在顶尖上张开，树干从下往上，挂着果实，下边的木瓜又大又黄，等人采摘，香蕉四处都是，还有槟榔树。王大龙正嚼着槟榔，红色的汁液使得一张嘴，鲜艳欲滴，他试图要我们尝试，我们立马捂住嘴，他笑着，把小颗青色的槟榔从一片叶子的包裏中取下，递过来，说这样吃，不会有红汁。我试了，与干槟榔不一样，吃起来，像不太好吃的水果，有涩味。

 

　　一路上来，村庄尽收眼底，每家每户依着绿荫伴着花海，空气清新，几条狗狗在各家庭院里仰天酣睡，面对此景，王大龙甚是满意，他说村里有公约，家畜家禽必须去深山养，家养的狗必须拴绳等等。在村活动中心对面，一户人家的餐桌上摆好了食材，准备教我们包他们常吃的奇拿富，就是我们中午吃到的，用树叶子包的粑粑。取一张月桃叶子，在这硕大的叶片上再铺两片假酸浆叶子，然后把糯米、小米、红藜、粉蒸肉、南瓜丝等食物放上，整理紧凑，包成长条形状，用麻绳捆好，煮熟后，再切成块状。奇拿富是排湾族人办喜事必备的食物，在包制的过程中，亲戚朋友会自动上门帮忙，做成后，又挨家挨户分送，共同食用，分享喜气。

 

　　趁着她们包制奇拿富时，我们来到山顶上，一间不大的木屋，立了个牌子，青年会所，旁边有提示：女宾止步。王大龙说，每年七月暑假期间，村里凡是年满13岁的男孩都会在此集训。第一天，男孩会要趴在屋前的石板上，长老用“狗不咬”抽打他们，所谓“狗不咬”是一种植物，类似棘刺，抽打是培养他们的忍受力，把“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具体化；第二天，训练他们的胆识，如，把东西藏到山上他家祖坟处，在凌晨月黑风高时，要他一个人上山，将东西找回来。各种磨人的训练后，便把他们带到山里，教他们认识植物，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教他打猎，与猎物对视，教他们红眼珠的是山猪，黄眼珠的是山麂。“从前这山上有云豹”王大龙手指群山，重复多次。一些靠谱与不靠谱的习俗，在这里进行传授，比如上山打猎，假如行前打喷嚏或放屁，或在去的路上遇见百步蛇，都会取消正要进行的活动，等等。开始成年的男孩，聚在一起，增强体魄，培养勇敢，是撒布优的传统，而给他们讲村里老人的故事，讲部落的历史，是在他们心里烙下印记，即使有一天走远了，也会记得回来。

 

　　这间木屋，简朴又神圣，部落的未来，在这间屋子里显现。屋子是用槟榔木建成，槟榔木容易起虫子，经常要用烟熏烤，此时，屋里屋外正升着旺旺的炉火，今天燃起的火，是因我们的来访。村里的规矩，重要活动以及来重要客人，都会生起火。我是女士，我只能远远地注视着跃动的火苗，祈盼着撒布优部落的一切永远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