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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来源:田耳   时间 :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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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比头茬闹钟更早的电话,一般都让人心惊肉跳。只响两声,我将手机接通,屏上蓝幽幽的来电显示,是我妻于碧珠。我起床往外走,不忘扭头看看床头,女儿小萤在睡,嘴角挂笑,显然做着好梦。她已三岁,开始做梦,好梦噩梦都有相应的表情。妻在县医院当护士,昨晚的夜班。这个时候,通常不会打电话来,怕惊醒女儿。她上班前哄小萤入睡,待次日小萤睁开眼,又能看见她。

像大多数佴城人家一样,私建小楼房,我住二楼,楼下住了老父母。楼下座机也在响,两边电话同时地响,这时,我隐隐感觉到某种关联。

“你堂哥家的女儿又出事了。”妻开宗明义。

“哪个堂哥?”

“还能有哪个堂哥?”

“跟我共一个爷爷的堂哥,有五个。”我提醒,于碧珠未必个个认全。我又说,“我晓得你是讲哪个?”

“还能有哪个?”

“三凿(凿读“着”的音)?”

其实妻讲了头一句话,我便自动想到三凿。曾经,堂哥三凿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名字还是进城跟我父亲讨来的。我父傅桐川,曾是蔸头村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分到县城工作,有文化。父亲给这一对侄孙取名傅单妮、傅双婕。“婕”字难写,后改为“洁”。后来,三凿家里只有一儿一女。

我呼吸顿时有些浊重,清早时分,空气很潮。远处看去,六点半的光景,山的轮廓已然明朗,鸡也鸣狗也叫,河对岸的马路有了不少车辆。楼下的电话有人接,不出意外,是我父亲。母亲有眩晕症,不是随时能起身。

五点多,天还浓黑,下面救护车声音又紧了一阵,ICU收来县高级中学送的重病号,说是一女生从五楼跌下。是否跳楼,尚无定论。这样的事件,隐藏有故事,自是得到最快的传播。我妻在内一科,听人讲起。当时她正往多份病历上填写测查数据,错一项都可能是医疗事故,不敢分心。忙完那一阵,她才问起那女生的情况。一个同事说,女学生名叫傅单妮。妻有印象,赶紧再去打听。ICU大门紧闭,家属还没赶来,学校只有管女舍的阿姨和几个帮着抬人的老师,个个一脸错愕,尚未回过神,问什么全不肯说。稍后ICU门敞开,那女学生被推车推着跑,好几个医生护士护住,不让人靠近。后面就转了院,转到地市人民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设施以及水平。“女孩盆骨都骨折了,我们不敢乱动。”ICU的凌医生跟那些老师解释,“她还小,我们技术不过硬,要是没接上来搞成残废,那真叫抱撼终身。地市医院水平比我们高,希望更大。”

摆了基本情况,妻便依照经验,又讲起她的看法。“……显然,凌医生讲话是有策略。他怕惹麻烦,只肯讲骨折。他找一堆理由,把事情推给市人民医院。真实的情况,肯定要比这严重。”

“有没有生命危险?”无疑,此刻,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与此同时,脑里浮现着八年前的画面,犹在眼前。

“这不好说。”妻迟疑了又说,“换是以前,院长还是王景旷,没人会把这种病人往外推。王景旷维护下属,出了事他一人出去顶。那时遇到垂死的病号,医生敢接,毕竟抢救费用高,救不活也有几万。王大胆去年底出事,现在邹院长不敢担责,放话说谁的病人出事故,谁自己认赔。这一来谁还敢给自己找麻烦?稍微有风险的病人,都打发去市医院。”

“你是说,要是王大胆还当院长,医生拒收单妮,情况反而凶险;换了院长,同样拒收,单妮可能还有得救?”

“只是猜测,凌医生不肯讲真实情况。这种事谁会跟人讲?”妻不由感叹,“现在当医生,随时可能惹祸上身。”

“家属来没来?”

“三凿两口子赶到时,救护车正要出发往市医院去。他俩也上了救护车,堂嫂上车就哭,被拉下来,止了哭再爬上去。”

“你再去打听,随时跟我讲。”

“你和爸肯定要过去,帮着处理情况。”妻想得周全,“我跟他们打个招呼,马上赶回家,你直管去。”

我从侧梯下楼,站到一楼门口抽烟,刚扔掉烟蒂,门打开,他走出来。我父七十五,头发依然油黑,平时梳得丝丝不乱。现在,那一头零乱的发,像临时添加了几笔岁月的风貌。他脸纹深密,有如木口版画。

“碧珠跟你讲了?”父亲问我。

我说:“三叔打来的电话?”

“他叫了癞叔开车,正往城里赶。”

“半小时能到。”

“我去换一换衣服,你等下陪我去市医院。”

“不用讲。”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站在门口,一手扶门,听着我俩讲话。父亲嗓门大,刚才电话里讲了一通,同时母亲一定在床上挣扎,好将自己尽快弄醒。母亲每一次早醒,都有如休克后的苏醒,需要十来分钟。在半梦半醒中,她大概了解情况,还是问了一句,“单妮到底怎么样?”

“不清楚,要往市医院去看。”父亲又说,“要有思想准备。”

“了了。”母亲随时一张苦脸,所以她难过的时候,表情反而没有太多变化。稍后她冲我说:“我上去看着小萤。”

“你直管看着,她醒也不要抱她,让她躺床上。碧珠很快到家。”母亲有一次正抱着孙女,忽发晕厥,倒地时小萤也狠狠摔在一旁,从此有点害怕奶奶。

“我知道!”

 

02.

“妈逼当年我就眼皮跳,晓得这种事情还没完。”

我父嘴中的癞叔,我要叫爷爷。癞爷一边开车,一边用拳砸喇叭。他的长安羚羊,车虽破,嗓门却是不小,一路狂啸着,超了一辆大切,又超一辆大奔。大奔当然不服气,在后头追。癞爷就点评:“这杂种,买台大奔以为自己会开车。”

癞爷年纪刚到五十,大我整轮,都是属龙。但在乡村,字辈就是律法,该怎么叫还怎么叫。记得有一晚,我和几个朋友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逐一钻进去,没想到是癞爷的车。我坐后排,所以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他等我喊他,我也没及时喊。他将车开一阵,叫了我名字,我才意识到是他。“叫爷爷!”他那么说。我没吭声。他说你爹见我赶紧叫叔叔,你不喊?我只好喊,要不然,这事情会在蔸头村传开,我若再回到那里,会被人指指戳戳。其实就叫了一声爷爷,那几个朋友都乐不可支,纷纷冲我说:“叫爷爷。”我说:“我去,他真是我爷爷。”癞爷也满意地说:“哎,这就对了。”但以后我就留了心眼,看见他的车,不会招手。我年纪也是不小,叫一个爷爷开车,自己在后排端坐,心里总不踏实。

而我三叔塔佬说:“小孩家贪玩,只是不小心跌下来,哪可能……哪可能……”

我父说:“县医院讲是怕她残废,命应该是有。送到市医院,水平高,设备也全是进口,搞不好还能恢复一个完人,能跑能跳。”

癞爷说:“那是,现在医疗技术高,不比以前,女人一生孩子,家里人心子就悬起来。要么死大的,要么死小,要么大的小的一起了,家常便饭。”

“我们乡下人,残就残点,先把命保住。”三叔强自地笑,又说,“单妮长得好,个子也高。”

三叔诨名塔佬,自是身板高大,在蔸头村,和谁讲话都要勾起脖子。村里人推选他当村长,当满一届,他不想干。人们纷纷说,塔佬,你找个个子和你一样高大的,把你代替了,就可以不当。现在营养好,也有后生不断长得高大,但身条子没抽完,都一头往外面扎,哪肯留在村里。三叔只好一直当这个村长,当了很多年,村人便说,左瞧右看,也只有塔佬长一脸官相。他是九七年当的村官。九六年他找到我,要我带他去市里看火车。“我从来还没看过火车,白活这么多年。”他一脸忧伤。我便找车站的朋友帮忙,进到里面,他蹲在月台,将来去的火车看了一整天,将上下旅客的脚杆看了一整天,中午还是我送去盒饭。零二年,作为优秀村干,他有机会去北京学习访问。去是坐火车,摇晃一整天,回来坐飞机,只消两个多钟头。他给我带来一条(一百支装)毛主席纪念堂的专供烟,表明和毛主席打过照面。但那烟不好抽,纪念品大都不是好东西,只是用于纪念。“几年前我还没见过火车,今年就坐了飞机,两个钟点就能回来。说实话,这一趟来回,我再也看不上火车。”

癞爷将车一拐,过了收费站,驶上高速路。佴城和地市很近,通高速后,三十分钟就可到达市区的南城,市人民医院设在那里。三叔是个话痨,高声大气,将各种平常的事情,当成稀奇讲。听的人,起初觉着好笑,慢慢地就会受三叔感染,随着他大惊小怪。上了高速路,三叔又感叹,回想二十年前头一次去市里,从佴城上车,走走停停大半天,中间很多妇女在车上哕,很多同志跟司机申请下车解手。司机不是人,女同志说话就给方便,男同志一概不理睬。“后来到市里,我找到一个厕所,一口气尿了三个啤酒瓶。”

三叔看着车窗外迅速移动的风景,抚今追昔一番,又要回忆单妮。单妮是他和三婶带大的,三凿两口子一直在县城务工,很少回家。对于陌生的高速路,三叔能说一堆话,那么对于单妮,讲个几天几夜是没问题。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嗯啊几声,便陷入沉默。

我们老远看见市人民医院。这时天已亮透,市医院主楼是双塔结构,很高,顶楼几个霓虹字仍然闪烁,但光迹黯淡,像即将燃尽的煤饼。很快,车子开进院内,找到急救中心,下车。

三凿,我的堂兄,在门洞处等。他大我两岁,看上去脸纹和我父一样稠。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等,身体习惯性瑟缩、佝偻,挟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我们朝他走去,谁也没有喊他,他呆钝地发现我们的到来。他想了想,脸色陡地一变,还没出声,眼泪已经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去扶三叔,他个子大,如果腿脚发软,会是一次坍塌事故。三叔原地站得稳。我仍然扶他,但已感受到三叔的平静。那种平静,异乎常理,却又如此真实。我这才想到,三叔在车子上定然颤抖了好久。他坐我身边,只不过车的晃动掩盖了一切。

一切太快。

癞爷也过来,扶住三叔的另一侧。再往前走,走廊尽头那扇大门打开,一伙女人出来,都是在哭,合唱一般整齐。她们都是蔸头村人,随着丈夫在县城打小工。某种程度上,进城较早的三凿,等同于他们的工头。即使打小工,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一定的口碑。雇主将电话打给三凿,他再往下派工,要兼顾每个人的利益。今早三凿两口子搭了急救车赶来,他们也叫辆面包车,往里面塞人,挤得紧紧巴巴,再多一条腿都搁不进去。面包车随后赶到,门打开,有那么多人不可思议地涌出,瞬间便制造了紧张气氛。他们怕吃城里人的亏,遇到事情,尽量抱团应对,图个人多势大,或者法不责众。

男人和女人相向而行,眼看即将汇合一处。我知道更大的集体哭泣即刻暴发,脔心一紧,往左侧一条走廊钻去。一切如此熟悉,八年前,我已遭遇过一次。我害怕集体的哭,那对不哭的人是种强迫,仿佛你会因此失去为人的资格。我其实容易落泪,但众人皆哭时,我偏就哭不出来。

上一次,死的是双洁,双胞胎里的妹妹。双洁晚出生了几分钟,就变成妹妹,脸上随时挂起委屈的模样。正好,亲人们依赖这一特点区分两姊妹。

双洁的死,可说是一次意外,一次疏忽。

那年这一对小姐妹同是八岁,弟弟傅家顺五岁。三凿两口子进了城,务工赚钱。家里有儿有女,父母帮着照看,自己在外面每天挣钱,到手纵是不多,远远强于在家种稻。三凿分明是看见好日子在跟自己挤眉弄眼。乡下小孩都要带弟弟妹妹,这对姐妹也一样,从小围着家顺转,处处留了心眼。她们已经知道,家顺比她俩都重要,裆里夹着的可不光是小鸡鸡,也是“香炉碗”。我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去三叔家,带了巧克力。三叔悉数接过去,先不让小孩看见。然后,他拿出其中一块,在三姐弟眼前晃。“只有一块黑饼干,该谁吃?”姐妹俩几乎异口同声:“家顺。”三叔还要问一句,为什么。姐妹俩答案就有了区别。一个说家顺是弟弟,一个说家顺是男孩。“都对,你们真是聪明。”三叔又掏出两块“黑饼干”,每人一块。我在一旁,忍不住说:“这样讲不好吧?”“有什么不好?你们城里人拐弯抹角,一样的意思,偏要讲出不相干的大道理。”

“我要只有女孩,也高兴。”

“你有单位,老了有国家养着。”

我要再往下说,在三叔看来,都是大道理,是拿他的错,只好闭嘴。那是黄昏,逆着光,我看着姐妹俩神情的一系列变化:先是克制,因为三块巧克力的出现,眼眸重焕了光芒。她们拿着各自的一块,走到前面一棵铁青色栎树下。夕阳在她们那一侧,我记取这一场景,有如剪影。

一次平常的嬉闹,家顺突然发力一推,双洁没防备,跌到屋前的陡坎下。陡坎两米多高,双洁左颅先坠地,幸好只是硬土,没撞上岩石。双洁说疼,家人没及时送医,只是土法上马:胡萝卜拦腰切开,蘸桐油,烤热,抹搽、揉搓肿起的地方。后面,张医生说,这加重了颅内出血。

我们知道情况已是次日午后,三凿打来电话,夹杂隐隐哭声。他说双洁脑袋疼了一夜,现在正搭兵哥的蚱蜢车,往县城赶。(后面张医生说,搭乘蚱蜢车,也是严重失策。但乡下人除了计生政策,哪还顾得上别的“策”?)三凿问我有没有熟悉的医生,要尽快联系好。我问怎么搞的?他说跌到屋坎下面。我说这个先去急诊科,让医生看下一步怎么搞。

我们赶去时,双洁左边头顶已经肿大,时而剧烈呕吐,呈喷射状地吐,是由脑疝引发。急诊科不肯收治,往市医院推。我母亲感觉到事态严重,找到外科主任张朗维,要他帮帮忙。“送去市医院来不及……现在什么措施都来不及,只有开颅。你们签免责书,我只能尽力而为。”张朗维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全县头把刀,市里调他,省里调他,都不去。他的理由是,三十年前,一分到这个医院,就从没想到要调走。人为什么要调来调去?他感到莫名其妙。

母亲自然信得过他,鼓动三凿签免责书,之后,双洁以最快速度推进手术室。

我第一次感受在手术室外的等待。我记得,影视剧里守候手术室的场景,根据情节需要往下发展,绝大多数都是有惊无险,偶尔会是最不堪的结果。

走道里,钝白的光四处流溢。不知什么时候,我见自己嘴里念念有词。当我意识到这点,就抬眼看别人,很多人都这样,堂嫂、三叔、癞爷、我父、我母,当时尚未远游的我弟……我掐表看的,双洁被推入手术室,是下午三点一刻。三点四十二分,手术室的门第一次打开,是张朗维本人走出来。大家凑过去。张朗维摘下口罩,摇摇头。

真实的死亡,总是意想不到的快。

那一刻,我感触到一种异常坚硬而冷的东西,塞在喉头,憋大了脑袋。而此前,影视剧总是反复告诉我,死亡是一种有弹性的东西。人们的心情,人们的祈愿,可以促使垂危的人一次次缓过气来;可以促使奄奄一息的人,在下一集便恢复做爱能力。坏人只能是枪靶子,好人总也打不死。而我们,谁又自认是坏人?

那一刻双洁被宣告死亡,死亡在我印象中也失去所有弹性。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只能是死亡……堂嫂秋娥的哭声,止住我所有的想法。她哭得凄惨至极,以往定然从没发出过这种声音。忘了说,我们同是土家族,纵然时代不同,女人不用练习哭嫁,显然也比别族更多一些哭的天分。或者,这是来自族群的基因密码。堂嫂还把声音一再拔高,在她潜意识中双洁尚未走远,可待唤回。三凿咬紧牙关,一把抱住他妻。此前我从未看过两人的拥抱,包括他们当年冗长的婚礼。

那时候,他俩进城务工才一年,不太吃得开,认金柱乡一个姓顾的人当大哥,好有照应。顾大哥懂当大哥的责任,当天领来不少人,聚到手术室门口。一个老护士便守着他们,不让吸烟。顾大哥打断了这对苦难夫妻拥抱,执意将三凿拖至廊道转拐的地方,咬起耳朵。

稍后,三凿朝我们一家走来,脸上显然有了主张。他站定,用目光找准我父的脸。

“大伯,我们要闹。”

“怎么说?”

“就是要闹!”

在家中,我父从来低头干事,我母专管抬头面客。母亲往前面一站,问:“为的什么?”

顾大哥领的一帮人围过来,呈扇形分布,排列在三凿的身后,一看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三凿便说:“双洁不应该就这么死。”

“昨天及时送来还有希望,今天送来错过治疗的时机,总不该是医生的责任?你应该看到,CT片上,双洁的脑中线已经严重偏移。颅内大出血,脑线严重偏移,哪家医院敢收治?张医生还愿意开刀,已经是学雷锋做好事,你们还闹。”

“我们没有文化,看不懂底片!”

“来的路上,双洁剧烈地吐,那就是脑疝,你总是知道。人一旦出现脑疝的状况,往好了说,九死一生,说直接点,必死无疑。这个情况,你们要不信再去别的医院,任何一家医院,问别的医生。”我母久病成医,知道一些医理,刚又听了别的医生分析病情,此时讲话便有几分专业。

三凿一时语塞。他从小不善言谈,更别说与人理论。顾大哥将他抹开,冲我母亲说:“我们不要讲那么多。大家都看到,刚才人送进去是活的,还没半小时,就死掉。你不觉得太快?”他背后有个兄弟,又添一句:“杀牛宰羊,血放干了,还要在地上打半个钟头冷摆子!”顾大哥扭头止住那小弟。顾大哥极力维持一种很懂分寸的形象。

母亲问:“你跟我说说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一次死亡,要持续几分几秒才符合法律规定?”

顾大哥不语。

“刚才已经签了免责书,有法律效力,不是开玩笑。”

“三凿签的,他可以一边站着。他老婆没签。”顾大哥说,“道理我也懂。”

“你是小顾,对吧?我听三凿讲起过你,你是懂道理的人。”母亲虽然个小,毕竟乡镇混过,单位里当了多年小萝卜头,处理过很多问题。她又说:“一人签字,就代表一家人的意见,你最好找个律师问清楚,不要开口瞎讲。再说,这是我家里的事,你毕竟是外人。现在已经出了事,我们家里人先商量。这个时候,你还不方便多讲。”

顾大哥既不回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母亲冲三凿说:“你不相信医生,总要相信大伯和伯娘。我们会不会害你?闹事总是一大帮,擦屁股只能自己来。要真闹起来控制不了局面,造成什么后果……你自己有脑壳,你更有自己的脑壳。”

三叔在那边哭,我父离开这边的人群,走过去,好歹将他劝停。两人走过来,站在我母亲两侧。被我母亲一衬托,三叔的站立,就像是耸立。他说:“三凿,做事讲道理,做人凭良心。医生还是你伯娘的熟人,认识好多年,今天才肯出手。他凭什么要害双洁?你只要找出一个理由,讲出来。要不然,恩将仇报我不答应。”我一听这措辞,夹杂我父一惯的腔调。

场面一时静默。张医生这时开了腔:“我也难过。当然,你们见到一次,我已见过成百次,所以,请原谅我没法和你们一样哭出声来。出于人道,我们医院免去所有抢救费用,马上联系车,免费把人送回家。”

小小的尸体很快包严实,用担架抬上车。我代表我这一家,上车护送。那是阳历七月十五,我清楚记得半路一场疾雨,到村头雨顿住。三叔的院子里已经搭好雨棚,在村尾,而灵车只愿开到村头,不往里开。不少人聚在村头,尤其是女人,相互掺扶,看向进村的路口。乡村的女人,为彻夜长哭,都已蓄力,并找定各自节奏,在夜色中亮出一点就燃的神情。男人大都拎着蓄电池的灯,一笔笔光柱很长,光柱里浮游了蚊虫。有几个男人还是用矿灯,灯在额头前亮起,巨大的电池别在腰间。

我想起我曾将单妮和双洁一手一个,抱在怀中。那时候,她们那样地轻,她们一样地笑,以致我分不清。我问谁是谁。她们挤着一样的眼神,一个说,叔叔你猜;另一个捏着我鼻头,说你可以猜三次。

车已停。我扭头一看,裹紧的尸体,说不出地小。在我另一侧,三凿的老婆秋娥已是休克状。她是她母亲,黑发人送黑发人。外面一张张脸,贴向车窗,一时,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乡村群像,他们暗沉的脸被夜色进一步放大,陡然清晰,马上又漶入无边的模糊。

车的后门一开,几条汉子接住担架顺着光走,司机揪着我说,快点把担架还回来!

 

03.

起初,高级中学是有五人在场:四个老师,两男两女;一个宿舍管理员,当然也是妇女。医院廊道总是深长,墙壁和地面都散漫地反射着顶棚上惨白灯光。他们本是坐在尽头的条椅上,一时都站起迎接,神情木然、客气、恭谨,有男老师给我们打烟。倒是那个女舍管,姓欧,双手垂膝,在扭头时眼仁忽闪一下,显然浸过泪光。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她觉得这事跟她关系最紧?我看着她时,她身体仍有微颤。

女舍管欧春芳近五点听到女生的尖叫,不敢怠慢,打了电筒,循着声音跟着光晕往前走。看到地上的人,她说她也尖叫一声,脑袋有些发懵。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站着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并不认识地上的人。稍后,欧春芳向人打听单妮属哪个班。她又不能亮起舍灯,只好一间一间去查。不少女生已经醒来,站在寝室口张望。一刻钟后,得知这女孩是高二7班的,叫傅单妮,从而拨通班主任宋奎元电话。

“……我当老师十八年,当班主任五年,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宋奎元瘦高个,是教体育,非主课,本来可以不当班主任,但老婆是半边户,收入捉襟见肘。他反复争取当班主任,多拿津贴。一个体育老师当上了班主任,纵有些励志,又显意外。宋奎元本人表示,班主任的课会让学生格外偏重,他管的班学生身体素质一好,语数外便得到齐头并进地发展。宋奎元本是要讲单妮的事,一岔神便讲起自家事。很快,他发现说话脱题,回头又谈单妮。“……在我印象中,她是个很阳光的女孩,热情开朗,虽然成绩不算很好,但班上同学对她评价都不错。我还想着下次改选班委会,让她来当生活委员非常合适。她腿长,能跳能跑,很快运动会要开,非常需要她。”宋奎元长叹一口气。

不远处的路灯在众人的恍惚间同时熄灭。

那是最大的一间急救室,一溜过去四张床,床头上方密布各种插口,可接各式管线。在妻的科室,我经常见到插满管线的病人,经常误以为,那病人是正待成型的某种工业产品。单妮躺第二张床,其它三张床都放空。一张白色薄被,盖了浑身,却露出左侧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失血蜡黄。一众女眷围在床畔,当然是要哭,一旦哭起,便忍不住要用哭腔念白。土家女人,“哭诉”是一种习惯,特别在乡间,时时处处用得着,会哭的女人往往好嫁。有一戴眼镜护士守在一旁,不断提醒,不要大声,不要影响别的病人。有人恨声说:“人都死了……”护士娴熟地答:“不要为难我,这是医院。”那表情分明在说,死人了不起?她委实看得太多,也许在她眼里,隔几天没见死人,才是怪事。护士前脚一出门,女眷们哭声骤响。

我在病室站一会儿,不知能干些什么。这时,有个姓岑的男老师主动过来跟我聊,发烟,我就跟他出去喷几口。他说当年复读,我读文科班,他理科班。他对我有印象。我说原来是你,其实脑里根本翻找不出他当年模样。我俩聊一会儿,得来却是失望,他没有提供新的信息。他住在学校,被宋奎元拍响门窗,叫他一块儿去帮忙。他赶到,前面的人已经将单妮弄上一个担架,他帮着抬,一边走,一边听别人纷乱的交谈。

“应是……自己跳下来的。”岑老师看看我,又说,“她是住女生宿区第二栋二楼,却从第五栋的第五层跳下来。女生宿区一共五栋楼,就那个位置,最适合自杀。”刚才,我四下里走,同样的说法已经反复听进耳里。我想问,你怎么判断哪个地方适合自杀。我们眼神碰了一下,他便说:“你到地方,看一眼,自然明白。”其实还有诸多问题,比如她为什么到那里去;是她一人,或者还有别人?真相必然要对所有的疑问作出解答。岑老师承认自己知道的都讲,不必藏掖,又说,“现在正在调取监控,监控最能说明问题,到底怎么回事,等下全都清楚。”我点点头。我经常看央视12套的《天网》,看各种案件,早已得知,现在警察破案,十个有九个半要借助摄像头。“天网恢恢”,早已不是形容之词,是每个人身边存在的基本事实。

岑老师能说,又回忆复读时候的事,但我不想听那些。老师总是很能说,或者一个不能说的人当上老师,只好将自己变得能说。我斜眼看向那边,现在我知道她叫欧春芳,是高级中学资深女舍管,工资却非常低,以前靠门卫室一部电话赚外快,打出去按时计价,打进来五毛钱呼叫费(学生管这叫口水钱)。有学生煲电话粥,她便掐着表,每十分钟加收一块,也是理所应当。现在人手一只手机,这项外快也断掉。我一直看她,也不知为的什么。她个挺高,此外并不吸引眼球,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鉴赏一个女人的样貌。岑老师发现我并不在听,又递一支烟,咕哝着走开。欧春芳便走了过来,勉强地一笑,说你是傅浩淼傅老师,你篮球打得好,以前五一节,我最喜欢看你打球。我一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我二十几岁,能弹能跳,靶子准,因打球得以调回县城,平时去城北农贸市场收一收摊位费,主要的工作却是代表单位打球。并不是我打得有多好,小县城扒拉一遍,能找出一堆高个,但身体僵硬,最缺乏能将一支球队盘活的控卫。我打球时,经常会想起一部叫《僵尸肖恩》的电影,我当自己在陪僵尸做游戏。欧春芳还提到曹云丽和蒋薇,看来对我真是有几分了解,作为县里小有名气的控卫,年轻那阵,我也免不了造下几段绯闻。后面NBA不断篇儿地直播,本地人打球,再也找不来观众。后面我就结了婚。她讲起两人的下落,无非是恋爱并结婚,生下一个小把戏,男人对她们并不好,但也只能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身在小县城,能有什么新鲜活法?我还不是一样?

这时,去回忆往事,显然不是时候。我目光四下游走,看见三凿。他一人站在一个角落,挟一支烟,刚抽进去又吐出来。他是强自镇定,身体却像不断遭到强电流击打,一阵阵抽搐;而他脸上,只是越发地皱,皱纹严实地掩盖了哭。有人向他走近,似要安慰,他便扭头往厕所方向走。他是个闷人,不爱说话,偶尔有了心情,便唱起动听的山歌。

很快,欧春芳跟我聊了半个多小时,准确说是我一直在听。我想着彼此人生中也只这一次交集及交谈,便耐心听,眼一直往那边瞟。这期间三凿连上三个厕所,进去又出来,进去又出来,又进去。

三凿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是十年前,一个美籍华人音乐家来小城搞音乐会,全县范围搜寻两百来个山歌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排好队,密密匝匝地站到江心临时搭建的高脚架台,给一个北京来的民歌手当背景墙,唱几段和声。我当然是要捧场,音乐会散场请他宵夜。他问我听没听到他的歌声,我说听到听到,在两百个声音中,我能精确地搜寻到、接收到并清晰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和北京来的民歌手珠联璧合,此起彼伏。三凿自是振奋,充满感激,用山歌劝我再猛搞一口。

九点刚过,急诊科外一阵喧哗,两男两女四个老师整齐地往外奔,迎接来人。来人是县高级中学教导主任范培宗,岑老师已介绍过,这位是学校五把手,将带来从监控里查看到的情况,是否有别人在场,如何往下跳,都将得到明确解答。我也不知一个学校里领导如何排位,在我看来,是很高冷的知识。来个领导,气氛是有不同,当教导主任被他们簇拥着走入,家属一方,我父、三叔、癞爷还有一帮女眷走出来,自然排成队列。范主任在宋奎元介绍下,一一握手,排序当是有经验,首当其冲应是三凿,可能又去了厕所,下一个便到三叔,再到我父,然后是癞爷……宋奎元不忘用目光找我,我过去,同五把手握一握。走近了,闻见一鼻子男性香水味,很有意外。这教导主任实在是个潮骚的人物,年纪比我大,头上戴的饰帽很像毛主席井冈山时期戴的八角帽,发脚剪至齐耳,外套常见,里面穿的却是V领的海魂衫……还有,裤脚阔大的八分裤。如此穿着,混在一个县城教师队伍中,又被一众人簇拥起,有那么点鹤立鸡群。他长得像某个旧日的影星,达式常郭凯敏那一辈里头的,具体我想不起来。“我对你很有印象,你会后仰跳投,很准。”“是吗,好久以前的事。”“我也打球,也司职后卫,但我俩没碰过。”“现在打不动了。”“是啊,打不动了。”手一握,竟有些唏嘘。他用了“司职”后卫,我没听岔,便怀疑是教语文出身,找人一问果然是。

他用目光检点在场的人,又四顾一下环境,说我们到外面坐着讲。于是,进来时四五人,这时往外走人头就攒动,他走在最前面,健步,沉稳,显然摆平过很多头疼的事情。地点已经找好,在一丛月桂树下,有花坛,水磨石的坛边缘已被屁股磨得溜光,坐下去,冷气幽幽钻入肛门。他一安排,众人皆坐,像是被人按下双肩。他却站着,开口前,目光要在每人脸上刷一遍。

“我刚才迟迟不来,一直在看监控。”范培宗轻咳一声,“多亏现在有监控头,每一层楼都有,有图像,这是我们最可以相信的东西。根据女生二栋二楼监控的记录,傅单妮同学是两点十五分第一次走出来,两点二十三分回宿舍;又于两点四十分再次走出。这两次出门,身上着装不一样,显然是有意识地换了衣服。换到五栋五楼的摄像头记录,傅单妮同学两点五十分进入画面,在楼梯口徘徊一会,三点过七分下楼。有跟踪显示,她下到二楼,又重新往上走。从三点过十分开始,傅单妮同学一直坐在楼梯口,基本一动不动,犹如她上课,也是一动不动,经常受到老师们的普遍好评。楼梯口旁边有个小窗,监控画面无法显示。三点二十分到三点四十二分,傅单妮同学出离监控画面,是走到了窗前。楼下电杆上的摄像头可以看见五栋的侧面,调出查看后,发现她有数次将头探出窗外,朝下面看。同时,她应该是在吸烟……”

“我家单妮从不吸烟!”秋娥听不下去。

“对不起,人在这种状况下,干一些平时没干过的事,并不奇怪。刚才,我们在窗前找见几枚烟蒂,应该可以作为佐证。之后,她又回到楼梯口,一直坐着,可以猜测,这段时间她心里一定想了许多事情。四点十一分,她再次去到窗前,纵身往下跳。经两个监控画面比对,这次她没有犹豫,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地跳下去。整个过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场,别无他人。这一点,也可以肯定。”

范培宗说完,目光含有期待,准备答问。现场却是一片枯寂,三凿拿眼睛找我父,之后又找我,希望我们问一些恰切有效的问题。这时,他脑中定然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问起。

于是我问:“你讲的监控画面,家属可不可以看到?”

“这没问题。眼下还要等一等,我们报了案,公安已经介入,不但查看视频监控,还调取傅单妮的手机信息和QQ通话记录。很快会有结果,你们要相信警察,现在他们办案手段专业,效率很高……”

“为什么报案?”一个老乡脱口问出,人却没有站出来。这一问,像是被风从远方吹来的声音。

“问得好!”范培宗表情再度沉重,又说,“因为傅单妮的同学汇报一个情况,引起我们的重视。傅单妮一年前和一名省城的男子进行了网恋……”

“这怎么可能?”

“请听我说,先请听我说……这种事,我决不可能开口乱说,一定是有根据。事实上,在傅单妮的日记和QQ通话记录中,已经找出相应的证据。这一情况,她身边几位女同学都是知道的。”

又有个声音,从人群中冒出来:“我们单妮,是不是被那个狗杂种祸害了?”

“两人没有发生性关系。这一点,我相信你们都清楚。具体的情况,马上公安局会有人跟大家说明,我也不方便多说……我知道的,暂时就这些!”范培宗将话讲完,还搞一个双手合十。

事实上,我们刚来时,也从医生口中得知单妮的伤情———浑身多处骨折,同时多个脏器破损、衰竭。一并告知的,还有对她阴私处的检查,处女膜完好。急诊科的医生显然有经验,见跳楼者是一位花季少女,不需交代,就进行相关的检查。他们有经验,这必然用得着。这当口,我松了一口气……对的,我竟松了一口气。万一单妮不是处女,事情是否会变得复杂?即使她与网上恋人发生过性关系,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如何跟三凿解释,即使她被那个狗杂种祸害了,只要跳楼时那狗杂种不在场,你就没有理由去找他的麻烦。如果我敢这么说,三凿一定用眼神质问:你跟那狗杂种一伙?

我偶尔和他们喝酒———三凿,还有和他一同干活的兄弟姊妹。稍微多喝一些,不免要讲到城里人,嗓门势必抬高,会开骂。有次他们争起来,有的说城里人大多是狗杂种,有的说城里人正好一半是狗杂种,有的说,讲句公道话,在我看来,只有少数个别城里人,算是狗杂种……总之,仿佛这只是个比例问题。说到欢畅,有人一瞥我也在场,就拍拍我肩说:“当然,浩淼,我们讲的不包括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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