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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节选)

来源:邵丽   时间 :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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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的时候,刘老师把一套写毛笔字的家什搬到自己院子里的花架下。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早,但他是从电视里得到消息的。前几天,他从新闻里看到,淮南地区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油菜花开了,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兴之所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学生王鹏程。王鹏程去年从团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调到淮南一个县当县长。从其他学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刘老师给王鹏程打了电话,那时王鹏程已经上任两个多月了。电话里,王鹏程再次跟刘老师确认了这个消息,最后还邀请他来淮南住几天,说老师的肺不好,淮南比淮北湿润,对肺部有益处。刘老师说,好好好,我一定去。

他站在那里写字,风轻轻蹭着他的腿,狗也跟着蹭。在这春天里,一切都变得不安分起来,而这一切的不安分,却让幸福有了一个具体的模样,宽泛而深邃。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把去淮南的决定告诉了儿子——老伴去世后,儿子媳妇过来陪他,住在他们家二楼。他对儿子说:“你今天请假,陪我去买套西装,要好点儿的。”像往日一样,素来反对他跟学生拉扯的儿子,磨磨唧唧不想去。儿媳妇说:“爸,衣服他不知道什么是好儿,我陪您去吧!”

他很满意这个儿媳妇,平时话不多,就是有眼色。其实,话本来就是说给儿媳妇听的,谁见过儿子陪父亲买衣服啊!

儿媳妇开车陪他到市里,转完购物中心五楼六楼整个男装柜台,才买到一身他满意的深灰色西装和一双黑色皮鞋。

接着,他又来到女儿家,对女儿说:“我要去淮南看看我的学生王鹏程,你跟我去理理发,染染头!”女儿正在拨弄一堆石头,她把这叫作玉。这让他非常不屑,君子温润如玉,如果这就叫玉,君子还有什么品相?

女儿丢下手里的活计,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到沙发上,然后在父亲对面坐下。父亲从来不喝她的普洱,总是说,那几百年的老树叶子,我不相信还有什么营养!

女儿待他喝了一阵茶,才问道:“哪个学生?过去老来咱们家蹭饭、现在当县长那个?”

他听了女儿这句话,气得把茶杯蹾在茶几上,说:“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女儿笑了,拍拍他的手背,说:“老爸,别激动!听我的,千万不能去。”

刘老师吃惊地问:“为什么?”

女儿说:“为什么?好几年他都没来看过你了,人家就那么顺口一说,你就当真啊?你一个退休老师,他哪有工夫陪你?”

“你越说越过分了!那是我的学生!”刘老师真火了,他气愤地站起来,拉开门拂袖而去。他为女儿这么轻率地冒犯他们的师生关系而怒不可遏。

午休起床后,他又郑重地给镇上的党委书记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对党委书记说:“我要去淮南看看你的学兄王鹏程,他一直想让我过去住几天。”镇党委书记是他晚几届的学生。

然后,他从容地走到院子里的花架下写毛笔字,每天临池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进入四月,淮河以北也春暖花开了。沐浴在春风花香里,竟让他无端地想起“如沐春风”这个成语的典故来,“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语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他一边轻轻地念叨着,一边在宣纸上反复写着“如沐春风”几个字,觉得此情此景与眼下诸事,结合得是如此的熨帖。

那么,他想,孔圣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最近,中央电视台搞那个“你幸福吗”随机调查,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觉得,对于老年人来说,幸福就是需要和被需要,存在于欲望和满足之间的那个过程中。而把握住这个过程,就把握住了幸福。

写到身上微微出汗,他坐下来慢慢地品茶,满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由近及远,树绿着,天蓝着,风吹着,天地大美而不言。

真好。

没过多久,镇党委书记就带着镇长等人过来了。这个学生曾经在他的班里当过班长,也是他比较喜欢的,听话,大小事都不糊涂。党委书记说,一是来给老师送送行,二是想让老师给鹏程市长捎几句话,家乡人民祝贺他高升。

“没有高升啊,还是县处级干部嘛!”刘老师握手成拳,轻轻地捶着腰,淡然地说。

“那是。那是。”党委书记虚心地附和道。

“不过,”等大家都坐下后,他用茶巾擦擦手,给每人斟了一杯茶,“县长毕竟权力要大些,责任也大。”

一圈人相视而笑。个中道理自不待言,不说才好。

又说了半天闲话,党委书记请求晚上给老师饯行。

“今天就免了,等我回来再说吧!”刘老师站起来送客。

赶个周一,一大早起来,他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煮鸡蛋,然后换上新买的西装,拎着儿媳妇收拾好的旅行包就出发了。本来儿媳妇说要送他,被他拒绝了,他坚持自己走着去车站乘车。路上,遇到跟他打招呼的人,他都是一笑而过;而与他特别熟络的,他就停下来说上几句,最后总是会捎带上“……嗯,我去淮南看看我的学生”。很快,整个镇子都知道了刘老师要去淮南,看他在那里当县长的学生,学生请他去住一段时间。镇子不大,刘老师也算头面人物,当县长的学生请他去,这些都是小镇上的新闻由头。

他一向从容,即使今天也不着急,况且头天晚上他就跟他另外一个学生、现在镇上开小巴的罗志军说好了,让他今天等着,他要坐他的小巴去火车站。罗志军一向顽劣,但对刘老师却尊敬有加。按刘老师自己的话说,知道跟他亲。罗志军在电话里说:“刘老,您轻易不出远门,这是要去哪儿啊?”刘老师说:“去淮南,鹏程一直想让我去住几天!”“嗯嗯,去看县长啊!”罗志军的舌头都大了,他一天不喝酒就认为自己白活了一晌,“等您回来我组织镇上的同学们跟您接风啊,刘老!”

刘老师正色道:“少喝点,不能误了我明天的正事儿!”

王鹏程跟罗志军是同一届毕业生,那届学生虽然考上大学的没几个,却是他当教师这一生最让他自豪的一次高考。他不禁想起考分出来那天,他从县教育局打听到王鹏程的考分,直奔他家的情景。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他的一只鞋底也在泥水里被粘掉了。他硬是踩着十来里泥路,半夜敲开了王鹏程家的门。当他看到王鹏程的时候,突然觉得喉头紧得说不出话来。“鹏程……”他努力抑制着自己,但是不管用,“你考了个状元!你可是咱地区的高考状元啊!”

睡眼惺忪的王鹏程后退两步,吃惊地看着高大苍白又瘦削的老师。他简直就像一条刚从水底游上来的鱼。

“鹏程,你考中了!你是状元,咱地区的状元啊!”这条浑身冒着蒸汽的鱼说。

师生两个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热泪长流。这是刘老师代课老师转正后带的第一个毕业班。而王鹏程,是恢复高考后这个镇子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

刘老师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火车了。现在的火车和当年的绿皮车比,真是天渊之别。车厢干净整洁,人也少,每个人都有座位。天还不是太热,冷气就送得足足的,让他的这身西装显得格外得体。他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掏出一本书来看,《笑林广记》。他当老师的时候,是不会看这种闲书的。一来没时间,二来嘛,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在,用一种闲适的心情再看,竟是那般的有趣。看到高兴处,不禁呵呵地笑出声来。后来,他放下书揉眼睛的时候,被对面座位上的一对小夫妻吸引住了。他们在逗自己的儿子玩儿。他一直想要孙子,可儿子媳妇天天只想着自己快活,对老人的焦虑熟视无睹。他主动跟这对小夫妻搭讪起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当得知他们要回淮南老家,他说:“我也是要去淮南,去看我的学生,他在你们那里当县长。”

“啊?是吗?”小夫妻敬仰地看着他,热情相邀,说他们有车接,让坐他们的车,他们负责把他送到县政府。

“不!”他一下矜持起来,“我的学生要来接我。”

他觉得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避免给王鹏程找麻烦。

下了火车,还要转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县上。看看时间还早,他在车站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馆子吃了一碗面。在等面的时候,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前几天他给王鹏程打电话,开始他都没接,接着就有信息发过来,“抱歉,我正在开会。”后来等到很晚,他好容易才打通电话,王鹏程压低声音说:“哪位?我正在开会。”刘老师也赶紧小声说道:“我是你刘老师,最近想去看看你。”“好啊。”王鹏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看着学生忙成这样,刘老师想起女儿的话,有点想反悔。但后来又想通了,过去看看他说说话,就赶紧回来,不给学生添麻烦。

到了县城车站,他又给王鹏程打了电话。电话还是被挂断,接着是信息“抱歉,我正在开会”。他害怕再打扰他,就走到候车室,想找个座位坐下来。谁知道候车室内全是人,一个位子都没有。他站在人群中间,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了他。他看看位子,又看看女孩,迟疑了一下,说:“我是来……看看你们县长。”这句话把女孩弄糊涂了,她问道:“您说什么?”“没事!没事!”

他突然觉得自己浅薄得可笑。老年,是一个可笑的年龄呢!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呢?抑或是,他们怎么看出来他老了呢?莫非是,人的衰老表现在语言里,表现在性情里,表现在包裹和书里?

一瞬间,坐在汽车站候车室,他的学生、王鹏程县长治下的汽车站候车室,他突然感到深刻的困惑和极度的孤独。……

温暖的寻找——《春暖花开》创作谈

 邵丽

春节前夕,我接待了一位离休多年的老叔叔和他的夫人。二十年前,他是我所在城市的领导,我父亲的故交。每年他们从北京回到省城我都会跟他们聚一聚,在一起吃个饭,然后喝喝茶聊聊天。这次吃完饭聊天的时候,领导的夫人说,等天气暖和了,到南部城市看看某某去,他去年到那里当市长,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闻听此言,老领导生气地说,看他干吗?他都没想到你,你还老是想着他!

某某曾经是他的秘书,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老领导给予怎样的关照是不言自明的,在那个地市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所以老领导这样的义愤也是人之常情,而且当他脱口而出那样的怨言的时候,我也很气愤,觉得这样的人确实不够厚道。就当下的世相而言,这应该是一篇具有典型意义的小说的材料。

可是当我拿起笔准备写作的时候,问题来了:这是一个简单的知恩图报的道德故事吗?施惠者和受惠者之间,莫非是一种简单的交易关系?如果是,那就不涉及道德问题了;如果不是,我们将以怎样的道德视角看待予与取的关系呢?假如我自己是个受惠者,整日笼罩在施惠者那样的态度和目光之中,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况且,就我本人来说,曾经给予过多少人关照,而又受过多少人的关照呢?这是一笔人生的大账,一笔一笔算起来,人家欠我多少、我又欠别人多少人情,真真足以压垮我们的人生。

我突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句老话:理解万岁。这个曾经让我们泪流满面的短语,现在还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让我们忽然间开释?我们从热血沸腾的年龄踱入波澜不兴的当下,从善于看透到习惯性麻木,到底是生活还是我们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

很久以来,我的写作进入了瓶颈期,我长久地陷入苦闷之中。一来身体一直不好,不是这酸就是那痛。到医院做完所有的体检项目,医生告诉我身体没任何问题。这更加加剧了我的焦虑:明明感觉是有问题的啊!这“没有问题”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嘛!二来对过去的作品,简直有一种仇恨感,连翻出来看的勇气都没有。那些深入生活肌理、甚或是浮在生活表面的东西,我真的看得那么清、拿捏得那么准吗?那些曾经让自己洋洋得意的看透,又有多少是生活的本质,或者是它合理的内核呢?

我觉得,不管是身体也好,心理也罢,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于是,我换了个角度,从一个作者,变成一个参与者,跟随刘老师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淮南,设身处地,认真地感受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当我看到刘老师“两手支在桌子上,看着坐在他周围的学生,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课堂上。那一张张生动的脸,曾经让他那么亲切和自豪。他突然觉得好羞愧,也好感动,眼睛里热热的。‘同学们,同学们,鹏程……还有你们,多好啊!好,好啊!’他仰起头来,喝下一大杯酒”的时候,我突然间热泪盈眶。

那温暖如此稀缺,如此稀薄,却是新崭崭的,有着引领我走向更开阔未来的坚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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