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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谱的长号手

来源:刘道云   时间 : 2018-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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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芳女儿出嫁邀我赴爱琴居喝喜酒,我和古芳是那会儿家父下放乡里时寄读学校的同窗好友,因我定居省城常年奔波在外,平日里也走动少,想着她家独女出阁,便和老公商量早赶过去,看有什么可帮忙,好张罗一番。

 

  爱琴居是小城最奢华的三星级酒店,小城里年轻人结婚都设法赶日子设在爱琴居龙凤大厅。

 

  盛传爱琴居龙凤大厅有一支当地最好的西洋乐队, 婚礼中给来宾、食客演绎既适合年轻人新潮的曲目,又照顾老年人喜欢的名曲经典,电声配西洋,使整个婚礼进程都洋溢在欢乐与喜庆的氛围中。

 

  老公把我放到大堂门厅去停车,我立在门厅,耳畔就滚进一曲《迎宾进行曲》萨克斯手在大堂里游动着、演绎着,烘托着气氛,给人以宾至如归的温馨,吸引着我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等着老公,沉浸在音符里。

 

  老公停车回来从后面拉了我一下手,问:“你还站在这儿干嘛呢?那边有迎宾台,你去登记了礼金没”?“我这不是等你一起去嘛”。“那还不快过去,”“等会,我把这曲子听完,这静一点儿”。

 

  古芳不知从哪溜了出来,笑容满面飘到我们面前,上来就一把抱住我,嚷着:“华子,好久不见,你咋越来越漂亮了呢?瞧瞧,这美丽、白里透红的脸庞,啧啧啧,真让人羡慕死了”。“哪有啊,老得不成样子了,早就成了黄脸婆了”。“你这不是打我吗,只有我是黄脸婆呀。算了,我们姐俩别贫了,我领你见个人,一准出乎你所料”。我俩光顾着亲热了,老公有点被闪的意思,对着我面无表情的丢下一句:“你们俩聊着,我去那边挂个卯”。我会意地点一下头,把包里的红包拿出来递给他,“那你去弄一下好了”。古芳也歉意地跟他解释道:“我们姐妹多年没见了,跟她聊几句别介意”,并主动伸出手,打着哈哈道:“梦卓,这会儿先把华子借我一会儿,你别不开心”。老公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开了。

 

  古芳拉着我的手亲热着走向胸前挂着一朵红花正坐在茶几旁与众人聊天的矮胖子那儿,一见面就喊道:“亲家,你看,谁来了?”我也吃惊地喊道:“关福,怎么是你?”又指着古芳问:“你们还是亲家?”关福点着头笑着,“是的是的。”伸出双手一手拉一个,欣喜若狂地笑道:“华子,我们可是从知青点一别四十年没见了,要不是我家犬子与古芳家姑娘有缘,怕还见不着面。”我也迫不及待地打着哈哈,问:“关福,这么多年你在哪发财?音讯都没一个。”“哪有发财,这不每天都在爱琴居里面泡茶喝、守着。唉,不说了,闲着没事儿,捣鼓一首曲子找个乐,倒也快活。”“这爱琴居是你的产业?”古芳拉了我一下,“我亲家就是靠一把长号吹来的爱琴居。”

 

  我茫然了,在我记忆中关福可是一个五音不全的矮胖子,他五短身材,家境贫寒。从读书那会儿算起一直到我离开知青点,都没听他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更不要说西洋乐曲的演奏。在知青点,我为了解闷,时常会对着山野吹一曲《多瑙河圆舞曲》和我最爱的《嫦娥奔月》,缓解思乡之情,古芳、关福都是我那会儿最忠实的听众。有时把萨克斯管放在凳子上小憩,关福会屁颠屁颠跑到宿舍舀一瓢凉水递给我俩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几下萨克斯上的键门。这样的场景有很多次,但始终没拿起来过,每到这时,古芳会咋呼一声:“别瞎按,会发音不准的。这洋玩意儿可贵,弄坏了这地界没法修。”我总是不做声,因为想家才吹曲的,他们两人斗嘴,有时也让我开心,我会微笑着对着关福说上一句:“没事,别听她瞎咋呼。”萨克斯会放在原地不动,我就转身回屋,这是平息她们斗嘴最好的办法。

 

  这么一个胖子靠吹长号赚下爱琴居这么大一份家业,我真是有些怀疑。关福似乎看出了我的质疑,对着古芳嬉笑道:“亲家,在华子面前,我这是关老爷门前耍大刀,下不得地。”古芳这会儿也来了精神,赞许道:“你这一耍可真了不得,你瞧,我这一辈子黄土都埋半截了,就没干成一桩正经事。”关福听着古芳这话,脸上泛出了一朵红晕,是少有的男人潮,不自在地笑道:“论玩音乐,华子可是我的贵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学业时间之长、学费之贵可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我不解地问:“这和我哪有一毛钱关系啊?知青点一别,我俩面都没见过,又何谈老师一说。”关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关系可大了去了,要不是迷上你那吹奏的《彩云追月》,这会儿哪来的爱琴居?我对西洋乐的独钟就起源于你的萨克斯演绎,一路打拼才有了今天的爱琴居,我真心地感谢你嘞,华子教授。”

 

  婚庆的司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制作考究的白西服,文质彬彬地走过来,后退半步走在关福身边,等着他把话说完,说完后,微笑着禀报:“关总,吉时到了,您和亲家母去喜堂候着才是。”关福也笑着,对古芳说道:“亲家母,我们过去吧。”“好的。”古芳拉着华子,一道往里走,半道上古芳走到司仪耳边吩咐道:“我这位朋友是爱乐团客座首席萨克斯演奏家,你过会儿安排一下,等下请她和亲家合奏《彩云追月》,你一定设法请动他们。”司仪一听,笑着望了一眼华子,转身点头应着,“我一定请她上台,放心吧!”

 

  我不用想就知道古芳捣什么鬼,心想,我倒要听听关福的长号能吹出这么大一份产业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婚礼进行曲如期而至,顷刻间龙凤大厅内有如听到了号角般,嬉闹的食客们在司仪那温文尔雅的言辞中静了下来,眼神齐刷刷地向大厅门口望去,期待着那扇红漆大门洞开的那一刻的到来,司仪鼓动着众人数着倒计时,那扇幸福之门终于打开,新娘拖着长长洁白的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走向鲜花拱门,金童玉女尾随其后。在司仪的煽情的呦呵声中,父亲将女儿的手交给新郎,就在这一刻,乐曲一转,《西游记》的主旋律慢板切入,把婚礼的气氛一下子推入高潮。食客们热烈的掌声和着长号低沉的快板“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给人们留下了深到的记忆。

 

  喜堂上两家人都对着乐池鞠了一躬,《茉莉花》的曲子欣然而起,烘托着台上台下的气氛更加温馨。司仪调侃着新娘,“在这样一曲《茉莉花》的音乐声中,你有回家的感觉吗?美丽的新娘,你能把歌词唱出来吗?要知道,你的老公公可是一流的音乐人,你知道吗?”“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长号手……”我坐在嘉宾席上,认真地听着司仪与台上四个人的每一句对白,老公拍了我一下肩膀,耳语道:“关福家的婚礼怎么四不像呀,倒像是在开音乐会,或者乐曲串烧。”我反问道:“你觉得不好吗?”“没有,我觉得很有新意。我在想,你这位老同学是在利用婚庆普及西洋音乐。你发现没,从进场曲子到婚礼进程中他们都是利用乐队在营造一种气氛,高雅而不俗。”我只是笑而不答。我还想往下看,我和老公聊天的时间正好是台上完成了婚庆典礼的过程。关福和古芳俩位亲家在主宾席落座了,亲朋戚友正举着酒杯给他们敬酒,他们被笑脸和祝福包围着,分享着儿女们大婚的喜悦。我望着关福那一脸的笑,疑问还在心里打鼓,一把长号能吹出这么大的动静?

 

  古芳端着酒杯笑着走过来敬我和老公,说:“刚刚在台上没能陪你,怠慢了。晚上一定设专宴为你和梦卓陪不是。”还说是关福请她一定留住我们。我推说:“这不在吃着、喝着吗?不必客气。”并邀古芳一道儿去敬关福的酒表示祝贺。没等我起身,司仪不知什么时候端着一杯红酒笑容可掬、大方得体地举到了我的面前,“华子阿姨,我敬你一杯,今天能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我先干为敬啦。”我客套了几句,像往常一样举杯做着个样子,他又给自己斟满了酒,说道:“这杯酒是受全场亲朋戚友之托,请您上台为大家演奏助兴的。我干了,盛情邀请您上台。”他喝完了酒,举着酒杯挥舞着,掌声便响彻了大厅。古芳也在一边打着边鼓,“华子,赏个脸吧。”司仪从裤子的口袋里抽出麦克风,大声喊道:“各位领导、来宾、亲朋戚友们,让我们再一次以最最热烈的掌声请我们的华子大师来一曲。”掌声、呐喊声顿时震耳欲聋,彼此起伏。我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被请上台,也只好起身示意,走上舞台,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司仪递给我萨克斯,我稍作调理,对着乐池点了点头,跟司仪说:“彩云追月。”低声部伴奏的长号部分特别地圆润,音律准确,和声层次分明,我转身瞟去,是关福在吹。他看到了我的眼神,在乐曲的进程中一步一步走上台来,拉管在伸缩中神采飞扬,我也向他靠了几步,再一起回到舞台中央,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跨声部合奏的曲子。我向他点了点头,竖起大拇指,关福把长号扬起老高回应着我。台下老公梦卓和古芳都对着我们笑着竖起大拇指,食客们似乎都放下筷子静静地聆听。我自己也陶醉在这《彩云追月》的旋律中。关福放下长号,上前礼貌的拉着我的手谢幕。古芳把我迎下台,司仪为我捧上一大束鲜花。龙凤大厅里掌声雷动,还打出了整齐的节奏。梦卓微笑的接过花,递给我一杯水,让我坐下,赞许道:“华子,今天的演奏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你演绎的最完美的乐章。”我起身抱了一下老公,算是他赞许我的奖励。

 

  龙凤大厅里食客们没有离去的意思,我透过拥抱老公时肩膀的空当,扫视了一下桌面,那一桌桌美味佳肴似乎没有减少似的。食客们都齐刷刷的面向舞台,我回头望去,舞台上已坐满了乐手,指挥正在给台下行礼。我急忙放开老公坐下,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也悠扬而至,我拉着梦卓的手,静静地欣赏着。“华子,这是专门为你演奏的。”古芳凑在我耳边告诉我,我转向她点了点头,“谢谢!”同时对着台上的长号手关福高高的竖起了大拇指。

 

  《蓝色多瑙河》是我三十年前学萨克斯时,由省城一位乐团老师教的。音乐以轻松活泼的节奏,抒情明朗的旋律充满了欢快的情绪使人感到春天的气息已经沁入心脾。我有时演绎时也把它作为一首四季欢歌来遐想。

 

  春天的多瑙河小草绿岸清新,阳光照耀下,河水波光粼粼让人流连忘返。夏天的多瑙河水滋润着大地,两岸百花盛开,景色怡人。秋天的多瑙河两岸又是金黄一片。

 

  我能演绎出这首曲子,从十二岁开始,整整用了三年。在知青点时,还在不断地练习,想到这,我转身反过去问古芳:“不识五线谱,他又怎么演奏这么大的名曲呢?”老公拉了我一下,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别说话的手势。我会意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仔细地辨识着每一个音符。因为我熟悉这首曲子。在我演绎生涯中,我就是因为演绎这首曲子才迈进了音乐艺术殿堂的大门。

 

  舞台上指挥棒的手势刚刚落下,关福急不可待的跑下台来问我,他撩起燕尾服,扯拉了一条凳子坐在我身边,把脖子上的蝴蝶结扯了“华子教授,你听着还行吗?”我又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不错,很完整的演绎。”这是我把标准降到最低的赞许,因为关福不识谱却能带领一支乐队演绎施特劳斯的作品。

 

  回省城的路上,老公一边开车,一边聊着今天的婚礼,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关福不识谱。梦卓笑我无知,“说你别生气,世间很多事不用按部就班是可以做到的。你没听过《二泉映月》吗?阿炳是个盲人,那就是一个瞎子民间艺人的杰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籁之音呐!他也绝不识谱,因为他的谱子是他的心声,他演绎的是他的心曲,时而高亢,时而抑郁,时而优雅。还有你听过《美丽的草原》游牧音乐吧,那些粗狂的汉子,悠扬的牧歌,神奇的呼麦、马头琴在远古也是没有谱子的,却能传承至今,这就是心灵的演绎。”我无力反驳老公梦卓,因为他在作曲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史学者。在音乐理论上,我无论如何也是辩不过他的。

 

  尽管如此,一路上,关福带给我的疑问始终在脑海里是一个迷。有人说,要相信熟能生巧,但是一个庞大的乐队,声部与声部之间的契和,音准高低的演绎,对乐曲的理解,我真不知道一个五音不全的关福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手机骤然响起,打乱了我的思绪,“华子,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一转身,你们就溜了。”听筒里传来古芳沮丧的声音,喋喋不休。晚上,亲家关福还要为你们接风呢!老公按下了车载接收,古芳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思考了一会儿,停顿了一会儿,我又拨了过去,解释道:“请你转告关福,我们来去匆匆,请他多理解,有空请你们一道来省城,我请你们听音乐会。并对今天的盛情款待,替我多谢几句。”还戏弄了古芳,让她早日当姥姥。挂了电话,我那纠结的心和疑惑又袭了上来:一把长号怎能吹出爱琴居这么大一份家业?梦卓笑我无知,今天的婚礼就是这个谜的答案。我还是不解,脑海里几十年前,关福的形象又一幕幕的呈现出来,大雁山上,几间土砖房座落在半山腰,山下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春天,山路两旁绿油油的茶园,是知青们劳作的活计。清明采茶时,姑娘们是田野间一道靓丽的风景,关福是挑茶担的汉子。唱茶歌时,关福是听众,远远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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