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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倒在稻田里

来源:大海   时间 : 2018-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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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黑皮娘在黎明前醒来。那时,早鸣的公鸡像怒吼的汉子,早起的小鸟像拉呱的老太婆,撕破了黎明的宁静。黑皮娘半眯着眼,摸索着下了床,趿了拖鞋叭叽叭叽移到墙边,伸出右脚踢了下墙边的便桶,估摸出它的准确位置,转身一屁股坐了上去。

 

  黑皮娘刚解完手,屋外骤地响起凄厉的鸟叫声,“叽……喳……叽叽……喳喳……”,令人毛骨悚然。这种鸟叫猪屎鸟,形如喜鹊但比喜鹊小,常常飞进猪圈啄吃猪食。这里的人们特别讨厌猪屎鸟的叫声,流传的说法是,猪屎鸟是“报死鸟”,就是提前知道要死人了。黑皮娘连淬了三口“呸呸呸”后,揿亮电灯,屋子里刹那间白花花一片通明,刺得尚未从黑暗中恢复过来的眼睛隐隐生疼。黑皮娘打开衣柜,找出黑皮爸生前常穿的老式军上衣套在身上。衣服很大,套在纤瘦柔弱的黑皮娘身上,雨衣似的晃荡晃荡。黑皮娘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像长个小孩穿着哥哥姐姐衣服样滑稽,噗哧笑了。紧接着,一阵隐隐的痛袭上心头。像是要努力扒拉出些什么,黑皮娘努力搜寻着记忆中残留的与黑皮爸在一起的片断。

 

  2

 

  黑皮爸死在那个冬天队上集体修塘基炸塘底石头时。他是被一发哑炮轰上天的。那个惨痛的带血日子,黑皮娘永远记得:

 

  公元1971年12月24日,农历辛亥年十一月初七。

 

  那天,读书伢子叫做星期五。那年,黑皮才五岁。五岁的黑皮死了父亲,但他知道什么呢?当父亲的残肢断体被收集归拢在黑黑棺材里时,小小的黑皮拿着两块从塘泥里翻出的蚌壳咣咣地敲,开心地唱着呜呜哇哇的歌。

 

  3

 

  镜子里那张鹅蛋形的脸依然白皙,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细细的鱼尾纹点缀眼角。沉重地叹了口气后,黑皮娘伸手抹了抹眼睛,掏出橡皮筋将满头青丝归拢脑后扎了个马尾巴。天生丽质的黑皮娘绝不是农家妇人,端庄素雅文静,尤以满头秀发惹得村里的妇女们羡慕。黑皮娘今天没时间去整理那引以为荣的浓密头发了,她盘算的是如何把熟透了的稻子尽早割掉,好插第二季秧苗。季节不等人啊,秧苗早一天插下田收成大不一样。

 

  侧屋里响起黑皮翻身的声音,黑皮娘几次想叫起他但欲言又止。黑皮娘的心里浸透着一丝怜爱,儿子也够累,昨天为了给家里种养的蘑菇买到保鲜药,跑到县里半夜才回。黑皮娘想,这小子除了眉眼个头像他爸,怎么其他一点也沾不上老子的边呢?当年,他爸两只粗胳膊,农田上哪桩事能难住他呀?五大三粗的黑皮爸有的是使不完的劲,黑皮娘就是瞅上他那股子牛劲才喜欢上他的。可黑皮对农事一窍不通,这么大个壮小伙干起活来笨手笨脚连老娘都不如,常常惹得村人的大骂。黑皮娘有些悲哀,农村孩子不会农活那哪能行呢?后来她发现,儿子精得很呢。1984年,十八岁的黑皮跟村里一帮半大后生跑去深圳。三年后,黑皮在家捣鼓起一个“鲜菇种植场”。原来黑皮在深圳时给一家蘑菇种植主做工,精明的黑皮做了徒弟取了师傅的经,回来另起炉灶。对种田一窍不通但赚钱有道的黑皮种出了光鲜鲜水灵灵的胖蘑菇,也换来了白花花的钞票。有了钱的黑皮,在老屋不远的自留地上建了幢三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洋楼,在村里百十户人家残旧的青砖瓦房堆里鹤立鸡群。紧接着,个人骑的摩托车有了,跑业务的小四轮卡车也有了,黑皮甚至劝娘,家里那一亩二分田也别种了。黑皮娘便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家人没得田靠什么?!过惯了清贫日子的黑皮娘希望黑皮最好别弄蘑菇了,房子有了钱赚了就行了。黑皮娘经常听见村里那帮五六十岁的“老社员”们讨论“还要搞集体”“吃大锅饭”的话,每次听了都心惊肉跳。有一次,黑皮娘看见瘦骨伶仃面皮黑糙的老支书吐着口沫说,让他狗日的发财去吧,等政策一下,“嚓……”(嚓的声音老长,手还做了劈的动作),把他狗日的“资本主义尾巴”割个干干净净!老支书慷慨激昂的演讲,调动了一帮老人对有钱人家嫉恶如仇的愤怒。

 

  黑皮娘清楚记得,“割资本主意尾巴”那阵子,村里的二五仔因自家有十几棵桔树,便被斗得死去活来。那血淋淋的惨景常让黑皮娘记忆犹新。黑皮娘常常梦见黑皮被那些“割资本主意尾巴”的人五花大绑押着满村游斗。但黑皮一听就气:现在改革开放了,你还听他们这些鬼话?他们这是妒嫉,恨不得天下人都跟他们一样穷得露屁股沟才平等!

 

  黑皮娘忙去捂黑皮的嘴,说你小子还没吃过这个苦哟。黑皮推开娘的手,睁圆了眼问:这都是谁说的?黑皮娘说老支书他们都这么讲呢。一听老支书,黑皮便气不打一处来。黑皮听说当初吃大锅饭那阵子不少人挨整,就是老支书在背后担任总指挥的。这老家伙下台后,仍对村里大事小事插手插足说个不阴不阳的话。黑皮当初办蘑菇种植场时,说风凉话最多的也就是他了。不就是仗着当了几年支书吗,不知干了多少亏良心事呢!黑皮愤怒地对娘说,他的话全是放屁……

 

  崽大不由娘哟!黑皮娘想起昨天一早对黑皮说过今天开镰的事,但黑皮却开着摩托车一溜烟跑了。他心思哪在几分田地上啊,哪怕稻子再熟透了。黑皮娘叹了口气,拿起镰刀,熄了灯,轻轻地出了门。

 

  4

 

  小村的早晨睡眼惺忪,黑夜与白昼正在交替。淡青色的天幕仿若块抹布,几颗稀疏的星星缀在上面犹如布上的破洞,树木房屋的轮廓像水墨画里山水烟蕴的景物若隐若现。早起的人们,远远看去是一团朦胧影子在晃动,近了看清是谁,相互打个招呼,又各自匆匆而去。 黑皮娘急急地走着,经过有狗人家的门前,狗们懒洋洋象征性地干嚎几句,便没了声音。

 

  过了村口的小庙、古槐边,沿着田间机耕大道走不到一里路,便是自家稻田了。农忙季节农家的日子总是相伴着星光开始辛勤劳作一天的,空旷廖阔的田野上人影憧憧,那是比黑皮娘更早的人。成熟的稻子慵懒地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田里。黑皮娘卷了裤腿,赤脚踩在稻田里时打了个寒颤。唉,这身子骨不如前几年了!黑皮娘自嘲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撅起屁股,手执镰刀飞快地舞动起来。

 

  当夏日第一抹霞光像红绸一样披在黑皮娘身上,黑皮娘已割了近两分地的稻子。天空不知何时湛蓝如洗,遥远的青山历历在目。小村也沸腾了,不安地颤抖着,发出人畜交杂的声音。广袤的田野,金黄的稻子,微风荡漾之下犹如荡着阵阵波澜的黄色海洋,那立在波浪之上劳作的农人身子便是点点颜色各异的船帆。

 

  黑皮该醒了吧?黑皮娘放下手中的镰刀,扭了几下有点胀痛的腰肢,眯缝着眼瞅向村口。那里,一头肥胖的水牛踽踽踱了出来,一个捏着竹条的孩童跟在牛屁股后面。水牛与孩童渐渐离开了村口,黑皮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黑皮娘摘下一颗饱满的稻谷扔进嘴里,谷子咔嘣碎裂,熟透了。黑皮娘低低骂了句“死鬼崽仔”,趴下身子又挥动起镰刀。

 

  不知什么时候,黑皮娘突然觉得四周寂静得出奇,抬眼四望发现空旷的田野只剩下自己,这才想人们都回去吃早饭了,肚子便也咕咕地叫唤起来。黑皮娘看了一眼割了近四分之一面积的稻田,把镰刀藏在稻丛里,抽脚上了岸。

 

  黑皮娘走近自家那幢掩映在苦楝树中的洋楼时,笑了。洋楼是去年秋收后建的,前后阳台雕花栏杆,外墙贴满银灰色光溜洁净的磁砖,那气势在方圆几十平方公里也称得上数一数二。黑皮娘常常在午后或夕阳西下时,趿了拖鞋立在前阳台或者后阳台上四处眺望。黑皮娘曾问儿子,一共得花多少钱哪?黑眼眨巴着眼睛说,不多才八万五!黑皮娘慌忙伸手去捂儿子的嘴。黑皮娘不是不相信房子花不了那么多钱,也不是不相信儿子没那么多钱,就是因为太相信儿子了黑皮娘才担心树大招风啊。黑皮却说,什么脑瓜子嘛,都九十年代了,好多地方的农民都坐屁股冒烟的小轿车了呢!如果黑皮娘再说“村里谁谁又在背后指指点点来路不正经”时,黑皮便会张大嗓门吼:我凭的是党的政策好,凭的是双手勤劳致富,我看他们才是来路不正呢?!

 

  黑皮娘想起,房子竣工那天,自己换了新衣高高站在三楼顶上俯瞰着村里大大小小的破旧房子,把一长串一长串的鞭炮理好,沿自家新楼垂下来。鞭炮那个响呵,嘣嘣啪啪足足闹了一个钟头,开心的黑皮娘也在那迷朦的烟雾里激动地流了一小时的泪。

 

  那天,几个专做红白喜事司仪生意的中年男礼生,在新房前扯着脖子高声颂唱着有节有奏的赞歌:造屋树大梁,子孙住华堂;华厦新落成,盛满金和银……礼生们的脖颈扯得老长,像打鸣的公鸡一样搜罗着古今誉美之词。黑皮呢,遵照娘的吩咐把五块十块的红包源源不断地塞到唱者的手里。

 

  村里的人们傻了眼,围在烟雾缭绕的洋楼前看着听着,全神贯注。那时刻,黑皮娘感觉自己像只鸟儿,轻飘飘的要飞。迷漫的烟雾笼住了黑皮娘的身子,楼下的人们感觉黑皮娘像腾云驾雾的仙子,若隐若现。

 

  5

 

  黑皮娘回到家,踏上水磨石台阶时,黑皮正推着摩托从房里出来。黑皮说,我今天还有点事要去县上办,割稻子没空啊。说完,摩托呼地射了出去。一个邻家小男孩飞也似的跑出屋,望着黑皮飞驰而去的潇洒背影,神魂颠倒。黑皮娘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转身进屋。

 

  菜锅是空的饭锅是空的,黑皮娘颓然打开冰箱,把昨晚的剩饭菜热了。饭菜端上桌刚咽下几口, 黑皮娘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起初,尚是断断续续的,接着便是尖锐的剌疼。黑皮娘含着半口没嚼化的饭菜,额头上渗满密密麻麻的细汗,面色纸一样的惨白,呻吟着自桌上溜趴到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滚下黑皮娘清丽但瘦削的面颊。五分钟后,疼痛稍稍轻了点。黑皮娘缓过气来,伸手揩了揩淋漓的汗水和泪,缓缓起身,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摸着墙壁,一步一步移近卧室。刚近床边,黑皮娘陡然觉得喉咙一热,张嘴哇地吐出大口腥甜的东西,洁净的白色磁砖地板上立刻多了一团殷红的鲜血,怪物般狰狞可怖。啊!黑皮娘一声惊叫,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黑皮娘忆起,这种情况有好几次了。最初是二十年前黑皮爸离开那年,胸口剧疼过一次,并伴有少量的吐血。那之后每隔几年不时地发生这种情况,但每次持续时间都很短,几分钟就过去了,疼痛过后一切也都正常。黑皮娘一向乐观自己的身体状况,便也没怎么当回事,也从没跟黑皮说过。黑皮娘曾经去乡卫院看过,那个矮胖矮胖的男医生握着黑皮娘的手色迷迷地说,只是一般性胃出血,抓几副中药吃吃没事。

 

  现下经这一折腾,黑皮娘觉得本来饥饿的肚子连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待疼痛完全息下去后,和以前每次出现这种症状恢复过后一样,黑皮娘急急出了门。

 

  稻子都熟透了,再也担搁不得了。黑皮娘想。

 

  6

 

  来到田里,日头影子已近打正。一团火悬在空中剧烈地燃烧,稻子垂头丧气地趴下脑袋。黑皮娘猫下腰,只一活动身子厚重的暑气便熏得汗流浃背。远远的,一个说不上是忧愁还是高兴的汉子正扯着嗓子高亢地吼: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呀头……

 

  歌声粗狂,许多劳作农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这狗日的!人们轰笑着,带着善意地骂着,也趁机舒展下累了的身子骨。汉子便更加高兴了:哥哥半夜睡不着觉呀,妹妹你莫空守房呀,大好的春光呀,妹妹你莫浪费呀……

 

  黑皮娘循着歌声望了眼后,赶紧低了头,憋足劲,有节奏地挥着镰刀。渐渐地,腰麻麻地痛了,巨大的暑气也让自己头晕眼花起来。黑皮娘不得不时时立身揉揉酸胀的腰肢。唉,毕竟岁月不饶人呀!黑皮娘取下草帽,扇着风感叹着:确确实实老了老了唉,不得不服输哟!黑皮娘想,当年做姑娘家时在队上出工,我干活顶个大男人呢,在参加公社劳动竞赛里还被评为“丰收手”呢。乘着涌上心头的甜甜回味,黑皮娘又猫下身子,但最终,强烈的酸胀迫得黑皮娘不得不停下镰刀,上田回家。

 

  机耕路上的沙砾被烈日烤得滚烫,黑皮娘尽量挑路边有草的地方踩。不时有一只乳白色四脚蛇窜出,探着尖尖的脑袋张望着突又钻入路边草丛里。有“轰隆隆”的拖拉机声音从脑后传来。黑皮娘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

 

  拖拉机驶近黑皮娘时减了速,小声招呼黑皮娘同行。黑皮的堂表叔河侉子坐在驾驶台上,斜着脑袋冲黑皮娘一脸媚笑说,嫂子上来搭个顺风车啦。河侉子那两块特有的高颧骨突兀地支出,满脸都是黑褐色麻点点。黑皮娘冷冷地说,不远了!

 

  黑皮娘清楚记得,这个独身的侉子鬼对自己死硬活缠足足不下几十次了。黑皮娘只一见他那幅颧骨高突猴子似的嘴脸,还有闻到那满嘴喷出的浓烈烟臭,就讨厌得想呕。八十岁的族叔五公大爷曾多次找过黑皮娘,说河侉子就是长相“不雅”点,其他都过得去,劝黑皮娘将就点算了。黑皮娘知道,河侉子年轻时曾有过媳妇,但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听说河侉子是半个“太监”,行那桩子事时拼了老命也无法进行,但河侉子却在屡屡惨败之后将媳妇打得头破血流,硬说媳妇耐不了寂寞同谁谁有染。所以只要一提到河侉子的名字,整村的女人们都脸发紫,骂个不休。但在小村,也不知从哪时起,谁立的规矩,却有着这么个习俗,亘古流传,成诗成训:一个萝卜一个坑,姐姐走了妹妹蹲;哥哥走了,本房的兄弟顶。就是说姐姐不在了没嫁的妹子顶上去,是责任也有义务;哥哥死了,弟弟有权迎娶嫂子除非看不上嫂子,要不本族有弟兄看上了的,你也只好乖乖再做人妇。一家子也好本宗室也好,肥水揽在自家田里肥了自家的苗。五公大爷便常常搬了这条文明古训,一字一句讲解给黑皮娘听。黑皮娘知道族里元老说话的力度,但绝不可能接受河侉子。五公大爷失去了长者尊严,说话全被黑皮娘当放了屁般,便丢了长者威仪与涵养,逢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大骂黑皮娘。

 

  五公大爷骂多了,村人们便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黑皮娘。黑皮娘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惶惶然的感觉。只有黑皮安慰娘说,别跟这帮愚蠢的老玩固计较。

 

  黑皮娘想起,五年前一个夏夜,黑皮外出跑生意没回来,死皮赖脸的河侉子上家串门来了,而且破天荒地对黑皮娘动起了手脚。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稀屎照照自己那幅德性。黑皮娘倒不是说自己是天鹅肉,黑皮娘想,即使是被人吃也轮不上你个死河侉子呀!当河侉子的黑手刚接近黑皮娘的胸脯时,又气又羞的黑皮娘甩了河侉子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之后,河侉子极少登门,见面也规矩,却仍少不了涎着脸缠东套西的……

 

  二嫂,上……上……来坐坐呗。河侉子涎着脸嘻嘻地笑,打断了黑皮娘不愉快地回忆。黑皮娘生硬地说,不啦!讨个没趣的河侉子换档加油,把拖拉机开得疯了样窜进村里。

 

  7

 

  六月的天,屋里屋外都是蒸笼,黑皮娘顶着一身汗火急火燎地淘米做饭。饭菜弄好后,只进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没胃口啊。黑皮娘觉得浑身骨头架子散了似的累,就是觉不出饿。长长地叹了口气,恹恹地放下筷子。干坐了会,黑皮娘突然感到右乳下一阵奇痒。掀开衣服,见那里起来一块红色丘苞。可能在田里被虫子咬的。黑皮娘找来风油精,脱了沾满白色盐斑的衣服,挺着两只雪白的奶子站在穿衣镜前,往身上擦油。随着刺鼻的辛辣气味沁入鼻孔,黑皮娘感觉不那么痒了,一股凉爽舒服感顺着被涂的患处也漫遍全身。盖上风油精的盖子,黑皮娘腾出右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细细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还是那么乌黑,一张脸还是那么白皙好看。长期繁重的户外体力劳动,没能使黑皮娘变黑变粗,穿什么衣服给人感觉仍然是风姿绰约。

 

  黑皮娘将手自小腹抚摸,慢慢向上滑到乳边,一边一只,将雪白丰满并不下垂的双乳撩起来轻轻拨弄几下,一股阔别久了的快感豁然绽开。黑皮娘定睛看镜子里时,脸已烧红如炭了。一幕久远了的温馨剧目也如潮水般涌上黑皮娘的脑海。

 

  那是十年前这个季节的一个深夜。雨,没天没地的下。黑皮娘怕刚刚插下的秧苗被大水淹了,披着棕丝蓑衣急急地赶去田间,想把下田硬的出水口子打开排水。在自己的田间,黑皮娘遇见了志国。他已偷偷地把帮黑皮娘排好了水。

 

  志国比黑皮爸小三岁,划阶级成分时,志国老爸是地主。因出身不好,相貌堂堂的志国四十过了还单身,许多女人对他又爱又惧。单身的志国独来独往,极少和女人说上半句热乎的话,跟黑皮爸一样,只知道牛一样闷着头干活。黑皮娘除了黑皮爸和黑皮,天底下活着的男人能被她看得上的似乎只有志国了。那是一种由心底生出的说不出是同情还是爱慕的情感。黑皮娘把这桩子心事悄悄压在心底。如今这个常被自己惦念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那如苍劲古松般挺拔结实的身板触手可摸,黑皮娘忽然就慌了,向志国道谢时,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她逃也似地走了。志国默不作声尾随而行。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到了古槐树边。黑皮娘身后飘来胆怯的声音:香嫂,避避雨吧?

 

  古槐树的左边是一座破旧的土砖瓦房。房子早先是村里土地庙,“破四旧”时被年轻勇敢的老支书(老支书那年头确确实实是个毛头小伙)带着一帮四清工作队员将庙里供着的土地公土地婆一古脑儿砸了个粉碎,如今,只剩下空空的一座砖瓦骨架子,一到下雨,这里便成为过路人最好的避雨场所了。

 

  黑皮娘犹豫了一下,进了土地庙。一道闪电下来后,黑皮娘没看见志国,却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志国不知什么时候贴到了黑皮娘身后,两只坚实有力的大手也从腰间包抄过来把黑皮娘抱紧了。黑皮娘挣扎了一下,便闭了眼睛任那两只不安份的手像寻找母亲乳头的婴儿,在自己胸前急急地摸索着。

 

  志国的手摸索了一阵子将黑皮娘的身子猛地扳转过来紧紧搂在胸前。黑皮娘在两只有力的手的操作中,蓑衣被褪下,衣服被褪下……一阵风呼地钻进小庙,赤条条的黑皮娘打了个冷战,颤颤地说,我……我冷。这之后便再也说不成句,迷迷糊糊地呻吟。

 

  当那根曾经熟悉的器具寻寻觅觅地进入她身体的刹那,黑皮娘感到有些微微刺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蹲了蹲,很快便被湿润的感觉代替。久违的愉悦迅速占领最后的羞涩,黑皮娘紧紧抱着志国的腰部,迎合对方的进入挺身上去……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黑皮娘的思绪。黑皮娘羞涩地拍了自己两巴掌飞快地套上衣服。门开了,志国突兀地立在门口。黑皮娘心里一格登,怎么这么巧呀?一阵红晕就漫上脸颊。突然来到的志国结巴地说,我见黑皮忙,要不我帮你家割……割禾。黑皮娘面前的志国永远都是结巴的。黑皮娘刚才还蹦跳的心此刻逐渐平静,淡淡地说,不必了,多谢!志国尴尬地笑笑,走了。

 

  不远处,一只红冠大公鸡对一只麻花母鸡淫荡地笑着,伸出利喙啄住麻花脖颈上的柔软细毛,纵身一跃跳上母鸡开始耍他的淫威。黑皮娘不知哪来一股气,顺手将袋里的钥匙掏出砸过去。居高临下的红冠见有东西朝着自己飞来,顾不上无与伦比的痛快,翅膀一张呼啦啦从下者的背上飞了起来。钥匙落在尚不知怎么回事的麻花身上,可怜的麻花咯吱惨叫一声,撅起屁股飞也似的跑了。

 

  黑皮娘倚在门上,眼里忽然就有了泪。

 

  8

 

  尽管没填几口饭,黑皮娘放下碗,马上出了村。农家人就这样,田地里忙时哪有休息啊。经过郁郁葱葱的古槐树和墙灰斑驳的古庙,一踏上机耕路,黑皮娘远远看见自家田地有人影在晃动,一起一伏自左至右再自右至左。有人在割稻子。黑皮娘心里立时明白了。

 

  近了,果然是志国。连草帽都没戴,草绿色军上衣的背部处颜色较其他地方要深得多,那是汗水浸湿的。志国没有觉察到黑皮娘的到来,只顾埋着头割得起劲。黑皮娘不知哪来的一股气,站立在田硬上,愤怒地大喊:谁叫你来帮忙了?!

 

  凝固了般,志国像把弓那样呆在田里,又慢慢地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才从尚未开割的稻丛间挤开一条路,走上另一条田硬。

 

  志国的身影在黑皮娘的视野里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广远辽阔的田野上炙热难耐,人们正躲避着正午的烈日在家休息。偌大的田野,仅半天工夫,无边的金黄色稻浪已动荡不起来了,稻子被砍去将近三分之二,东一块西一块露出收割后呈现的黑黝黝的田地,像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的头皮。

 

  我这是怎么了?黑皮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火,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一脸。

 

  9

 

  去年春天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黑皮娘在收拾着碗筷,黑皮突然很认真地说,妈,有点事想同你说说!说着,黑皮欲言又止。黑皮娘以为二十八岁的儿子终于要透露对象的秘密了,就笑:傻崽,是不是有相好的了。哪知黑皮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黑皮说,娘,我是说你哪,我看志国叔人挺不错的……你们……黑皮娘陡然想起古庙之夜的情景,脸倏地红了。但只一瞬间黑皮娘就控制住自己失态,厉声说,黑皮,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我根本就没有胡说!黑皮转身向娘,认真地说,我知道,自从爸去了后,这些年来苦了你又当爹又当妈,我没让你过好是我做儿子的不孝,很多时候我光顾了自己,却把娘晾到了一边,让娘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黑皮说,娘,我给你考虑过了,志国叔人真的不错,宽厚体贴,行的话叫志国叔上我们家也可以。黑皮说的极认真,眼里还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但不等黑皮说完,黑皮娘便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了!黑皮娘哭着说,我谁都不嫁,就我娘儿俩谁都不要!

 

  黑皮知道娘的心思。娘怕五公大爷,怕老支书,怕村里族人的嘴巴,更怕是山一样的说不清但不敢违背的老规矩。黑皮知道娘说的不是真心话,遂有意去接触志国,借点东西或请他帮忙干点农活之类。黑皮的蘑菇场生意好时,更少不了志国忙碌的身影。但是娘呢?却总是有意识地回避疏远志国……

 

  10

 

  一辆拖拉机在机耕路上奔驰着,卷起滚滚黄尘。轰隆隆的柴油机声打断了黑皮娘的思绪。驾驶台上的人朝田这边张望了几眼。是河侉子。黑皮娘缓缓地下田,从稻秆堆里找出镰刀。

 

  一刀下去,整根禾苗竟然没完全断,仿佛镰刀迟钝了,或者就是稻杆硬了。 再一刀,不行,二刀,三刀。黑皮娘就这样一刀二刀地慢慢地割着。很多时侯,甚至是三刀四刀,拉锯一样。是镰刀不利了?黑皮娘抬起镰刀看了看,刀口上的牙子雪白明亮整整齐齐,并无坏或钝的痕迹 。黑皮娘伸出手指试了试刀刃。锋利得很哪!

 

  太阳愈加毒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黑皮娘脸上脖子上滚落,握在手里的禾苗也全都变得坚硬起来。没有一刀能断的。黑皮娘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手上一点劲都没有。镰刀与禾苗之间的僵持,就像锯子卡在锯了半截深的木头中间。嚓!禾苗终究斗不过锋利的镰刀,失败了,身分为二。镰刀胜利后的惯性使黑皮娘扑地跌坐在田里。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黑皮娘扔了镰刀在湿湿的田里坐了几分钟才缓缓起身。但紧接着一阵眩晕袭了上身,黑皮娘觉得不妙,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站稳后,定了定神,黑皮娘走到一堆割下的禾苗前,一屁股坐了上去。这时,眩晕又来了。黑皮娘伸手捂住脑袋,太阳穴针扎似地疼痛起来。远远的山,村庄,小庙,古槐,禾苗也开始旋转起来。天哪!黑皮娘低沉地发一声呐喊,殷红的一丝血从她右嘴角慢慢渗出。黑皮娘终于支持不住,咚地像一棵朽了的经年木桩沉闷地倒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黑皮娘隐隐约约听到“突突突”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在响?是摩托车的声音么?是的,是的。黑皮娘费力睁开迷朦的眼睛,努力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只看见黑皮把摩托熄了火,取下头盔挂在车把上,正一步步朝自己这边走来。

 

  黑皮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忽然一脚踩空,差点栽在田里。你为什么走那么快呢?黑皮娘想,不,我的儿脚步永远都是稳的,不会摔倒,摔倒了也不会哭,他是很勇敢的!黑皮娘想起黑皮七岁那年,几个大孩子在学校欺负他,黑皮一怒之下用石子把一个大孩子的门牙砸碎。黑皮说,他们欺负我说我爸爸死了,我当然要还手。黑皮娘想起,那之后尽管也不乏有人欺负黑皮,但倔强的黑皮自始至终没低过一次头。

 

  又是一阵眩晕袭上来。这当口,黑皮娘想起黑皮去县城买蘑菇药的事儿来。黑皮娘蠕动干涸的嘴唇,说,药买到了吧。但黑皮却听不见娘微弱的说话声。黑皮一眼看见娘一动不动地倒在稻田里,鞋都没来得及脱跳下田径直朝娘奔了过来。

 

  黑皮娘的目光开始暗淡下去,她已看不清黑皮的脸,但清清楚听得到黑皮带哭腔的焦急的大喊:娘……你怎么哪?黑皮娘的手摸索着要抓住什么。黑皮忙把手递给她。黑皮娘的手刚触到黑皮的手,便紧紧地抓住不放。黑皮感觉到娘的手好冷。

 

  呵,这不是黑皮的手吗?是我儿子的手!黑皮娘的眼睛已睁不开,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儿子那张可爱的脸。黑皮啊,你知道娘有多爱你吗?一刹那间,又有众多的人在黑皮娘的眼前出现:黑皮他爸,志国,河侉子,五公大爷,老支书……好多好多人源源不断地涌现。

 

  娘,你醒醒!黑皮流着泪把娘抱在怀里歇斯底里地呼喊。黑皮娘那曾经漂亮至今仍然白皙好看的鹅蛋脸上慢慢地呈现出一丝灿烂的笑,那张没有血色的嘴也现出一丝鲜润。但瞬间,开始慢慢凝固。继而,枕在黑皮胳膊弯里的头突然耷拉到一边。黑皮娘握着黑皮的手渐渐地轻了,松了。

 

  11

 

  寂静的田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喧闹起来了,三三两两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田,脱粒机“轰隆轰隆”地吼了起来。上次唱歌的汉子劳作累了,坐在田头又开始大唱。歌是这一带流传的老歌,调儿也成了信天游。汉子的声音粗犷有力,歌词却听得不甚清楚,大意是:

 

  一个萝卜一个坑呀,姐姐走了妹妹蹲呀,哥哥去了,本房的兄弟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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