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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觅活的婚姻

来源:肖念涛   时间 : 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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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喝酒。乱性。

  任琛摇摇晃晃在酒桌边站起来,他的情欲之火也蓬蓬勃勃地升腾起来。他的酒杯溢出的酒,就像情欲之火的湿漉漉的慵懒而嚣张的舌头,舔得杯沿嗞嗞嗞嗞地响亮。

  桃花飞上了杨君的两腮,她的丹凤眼里分明有妩媚的逸兴氤氲,可她的玉手托腮又彰显了她天赋美女的特有的矜持。就是这份矜持,这份朦胧的内敛,平添了妩媚的分量。就是这份信手拈来的矜持,像干柴一样,烧旺了男人心头的情欲之火。

  真是天生的尤物。任琛心里狠狠地唾骂而又感叹。唾骂归唾骂,感叹归感叹,更加强烈的征服欲伸出魔爪,攥住了他。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被摇晃得清醒。他想起了“酒醉心里明”这句老话,但他很快地将这短暂的清醒掩饰过去。借助腾云驾雾的酒劲,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夸张。杯中酒也就花枝乱颤。

  罚酒一杯。杨君朱唇微启,吐出的话语珠圆玉润。

  我没醉,我没醉。任琛驴唇不对马嘴地嘟哝着,心里却在琢磨———这狐狸精实在没睁开眼睛,怎么就看到我的酒杯里晃出了酒?

  嗞———的一声,任琛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得精光。他将酒杯口往杨君一照,像有一道亮光划破空气。也就在这时,杨君的丹凤眼砰地打开,放射出桃花般灿烂、潭水般幽深的光芒,与酒杯的亮光碰撞出一片响亮的静默。

  就在这片静默里,任琛的眼里荡漾着一层薄纱似的水雾。想要笼罩一切的水雾。想要吞噬一切的水雾。想要包裹一切的水雾。

  杨君玉臂轻舒,优雅地又给任琛斟上酒。任琛的手闪电般将满满一杯酒滴水不漏地倒进了口腔。

  任琛的有点酩酊的笑,有点邪乎的笑,使他的鼻翼有了飞翔的感觉。被笑扭曲的脸和目光,又有点坏坏的感觉。肠胃里燃烧的酒液,上蹿下跳,将他的脸和目光烧得潮红。

  我也自罚一杯。杨君话音未落,琼浆玉液般的酒像一袭小瀑布飞入她的惹人怜爱的口腔。她像是一个盛开的春天,或者说孔雀开屏。任琛咽了一下口水。

  任琛被腾云驾雾的感觉托着。托着的感觉有点飘飘欲仙。托着的感觉有点性饥渴。托着的感觉有点色胆包天。

  任琛的手像一条蛇。蛇在酒桌上游荡。蛇搭上了杨君的酥肩。杨君没有任何动静。蛇迟疑了一下,嗖地向她的酥胸射去。她此时闭上了眼睛。两只乳房如同两只兔子,被蛇撩拨着,演绎着销魂的旋律。

  杨君的阖着的丹凤眼微颤着,像是在呼吸。幸福的呼吸。

  杨君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的体香融合在一起,像火焰熏陶着任琛。香得他眯缝着眼睛。

  任琛咽了一下口水,嘴唇像狼一样扑向杨君的朱色樱唇。四片嘴唇互相吮吸着琼浆玉液。两条舌头像火焰互相炙烤着。

  嘴唇吧唧吧唧,像喜鹊划破天空。

  任琛的手像蛇一样在杨君的身上神魂颠倒地游荡。杨君的幸福的战栗通过他的手,电流般颤到了他的心里。

  这时包厢的门被砰地推开了,接着是服务员的尖叫。任琛的手触电般收了回来。杨君的双手护住胸部。

  包厢的门吱溜一声关上了。把服务员的惊慌失措关在了门外。

  杨君捋了捋头发,两腮上的桃花颤颤悠悠。

  醉了,醉了。任琛感叹着,用手抹了抹通红的眼睛。

  任琛扶着杨君,一瘸一拐般出了包厢门。买了单。到总台开了房。拿着房卡,上电梯。出电梯,用房卡感应房门。开门。关门。

  整个房间欢叫着。即使短暂的静默,也是包裹着喧嚣节奏的静默。

  这个夜晚,任琛走过了世界上最美、最酣畅淋漓的旅程。

  2

  第二天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任琛看了一下调成振动的手机,发现有五十多个未接电话。他皱了皱眉。仿佛砰的一声,他的情欲之球急剧膨胀起来。

  她像欢快而充满弹性的土壤摇篮,摇晃着他这个饿极了的超大婴儿。牙齿锋利的婴儿。

  汗水在他的背上响成欢快的小溪。调成振动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嘭嘭啪啪地拍打着。他心里想,一定又是几个未接电话。这一想,他就在巅峰崩溃。

  手机又一次顽强地拍打着床头柜。不用看,任琛也知道这是老婆刁芳又在拨打他的手机。五六十个未接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刁芳打的。刁芳一定快疯了。

  像退潮后的沙滩,任琛慵懒地铺展着四肢。杨君的嘴唇像红扑扑的花骨朵。

  杨君不屑地瞧了一下不断拍打着床头柜的任琛的手机。任琛打起了呼噜。呼噜声与手机的拍打声此起彼伏。杨君的一只玉手搭在任琛的胸膛上,另一只玉手扯过被子为他盖上。

  手机安静下来。任琛的呼噜声在房间里汹涌澎湃。

  杨君的丹凤眼里贮满了幸福的朝霞。

  窗外车子鸣喇叭的声音淹没了任琛的呼噜声。淹没了整个房间。淹没了整个酒店。

  任琛腾地坐起来,仿佛突然从梦里醒来。杨君像是从他的身上坠落的花朵。

  任琛一把抓起手机,用一根手指轻掩嘴唇,示意杨君不做声。他按了“接听”,嘴里喂喂喂喂。显然是公司老总打来的电话。

  任琛说:“老同学,我得赶去公司开会,你继续休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穿衣服。杨君在他的背上吻了一下,发出温馨而脆脆的波波声,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吧。”

  出了酒店门。任琛接了老婆刁芳打来的电话。刁芳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质问他昨天一整晚到哪里混去了。她有点气急败坏,有点语无伦次。他搪塞说:“昨晚陪老总出去应酬,和客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她说:“那你也得先打个电话回来啊。”刁芳在电话里一通数落,怒气冲冲。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别说啦,别说啦,我要开会去。”她缓了缓口气说:“那你今晚得早点回,为儿子童童庆祝生日。”他嗷嗷嗷嗷地应诺着。

  任琛松了口气。刚才做贼心虚的紧张感得到了释放。他笑了笑,心里自己对自己说,女人还是好骗。

  但不管怎么说,任琛还是有内疚感,或者说负罪感。但昨晚的床笫云雨,让他回味无穷。他的激情被彻底点燃。他为自己开脱,身死花架下,做鬼亦风流。这样想着,他脸上的笑就有点暧昧。

  任琛的眼前交替着掠过杨君的脸、刁芳的脸。杨君的脸掠过时,他脸上的肉诡谲而活泛。刁芳的脸掠过时,他脸上的肉僵硬而冷漠。

  其实,杨君和刁芳都是任琛的同学。只不过,杨君是任琛在石田县一中读初中时的同学,是典型的“万人迷”,可惜她高中时去了石田县九中。一中是省市县重点中学,九中是一般中学。刁芳是任琛在石田县一中读高中时的同学,是从九中考过来的,长年戴副眼镜,其貌不扬,但身材高挑。

  当年青涩时代,杨君就是任琛一见倾心的女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杨君上石田一中初一报到时,就把任琛的魂钩去了。当时,任琛就感觉心儿地震般一跳,从悬崖坠落,落差巨大。当时,他就感觉脸上火烧火燎。他的目光触及她的脸膛时,就触电般弹开了,仿佛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正视她。她的高贵优雅,她的清新脱俗,使他莫名地灼热。她随意地和他搭句话,他就觉得她给了他天大的施舍,鼻孔湿湿的,有了感激涕零的迹象。偶尔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他心里都偏执地认为是对她天生丽质的嫉妒,是对她冰清玉洁的亵渎,甚至是与毫不相干的他为敌。

  想起青涩时代感情朦朦胧胧的悄然萌动,刚过不惑之年的任琛的脸上颤了颤,像是幸福的微笑颤了颤,又像是不易察觉的岁月的皱纹颤了颤,又像是时光之树上的涕泪涟涟颤了颤。

  在任琛心里,回忆像条幸福的狗,在随欲望而辽阔的大地上时而嗅嗅,时而奔跑。他想,严格地说,在比较长的青春期里,他对杨君是一种暗恋。这种暗恋是一个深深的结,深入骨髓的结,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和刁芳做夫妻功课时,经常把刁芳当成了杨君。这也是多年来,他心里的一个纠结。

  当现实生活的鞭子暂时赶跑回忆的小狗,昨晚的激情燃烧,又像幸福的海,用煽情的浪花牢牢地包裹住他,让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3

  在快到公司时,任琛给杨君打了个电话。

  他极尽温柔地说:“宝贝,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饭饭?”

  她在电话里小鸟呢喃般善解人意地说:“没事,你去忙吧。”又好像有团火,撩拨着他,他的某个敏感部位悠荡了一下。

  他说:“宝贝,我又想你了,是你把我的魂夺去了。”

  她半嗔半娇道:“你说假话!”

  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明月可鉴!”

  她说:“我不要你的心,只要明月!”

  他呵呵大笑:“好好,我找部天梯,把明月摘下来送给宝贝。”

  她扑哧一声笑了。

  任琛走进公司会议室,会议已开始很久了。老总正在讲话。他找位置坐下。他检查了一下,确认手机依然保持在振动状态。他用手摸了一下胸脯,仿佛确认心脏是否已随他人来到了会议室。他用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杨君的手机:宝贝,我正在会议室开会。她回信息:你忙吧!

  任琛吐了口气,正襟危坐。可他的脑子里全是杨君的如花似玉的身子。老总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全当了耳边风。实际上,他的心脏宛如一只鸟儿,在窗外飞翔。

  老总还在亢奋地振振有词。可任琛眼前幻化出的全是杨君的倩影。就算老总也被他看成了杨君。就算在座的公司各位同事也被他看成了杨君。他恍惚看到杨君的丹凤眼里的沉默有如星星,遥远而又纯净。

  任琛的眼皮一颤,就睡着了。他的呼噜声起。先是小桥流水,浅吟低唱。浅吟低唱里,是杨君的每一个鲜活的细胞魅惑着他。是杨君的巧笑倩兮魅惑着他。是杨君的冰雪般的肌肤魅惑着他。任琛的浅吟低唱的呼噜声被老总的振振有词的洪水淹没了。

  任琛睡得很香。他恍若置身天堂,天堂里到处都是杨君的衣袂飘飘,天堂里到处都是杨君的国色天香,天堂里到处都是杨君的香甜的呼吸。他的呼噜声提高了半个节拍,但依然被老总亢奋的讲话所淹没。

  任琛的口角流着幸福的涎水。他的嘴唇一抽一抽,与甜蜜的呼噜声相呼应。好心的同事推了他一下———他以为是杨君吻了他一下,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宝贝,让同事莫名其妙。更让同事诧异的是,他的呼噜声竟蓬蓬勃勃地壮大起来。

  老总的讲话戛然而止。公司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任琛的呼噜声。呼噜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就像雷霆。任琛嘴里含糊地念着宝贝,被他自己的呼噜声淹没了。

  老总愤怒地拍案而起,大呼任琛的名字。

  任琛吓得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汗水。嘴唇还在嗫嚅着,仿佛睡梦中的话还有个惯性。

  任琛尴尬地笑了笑,用手搔着后脑勺。

  老总换了缓和的声音,问:“任部长,昨晚做坏事去了?”

  任琛支支吾吾。杨君的倩影还在他的脑海里兴风作浪。

  老总问:“昨晚打牌去啦?”

  任琛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总说:“打打牌是可以的,劳逸结合嘛,但我们不能沉迷其中,更不能玩物丧志!”

  任琛鸡啄米般点着头。会议室的同事们都点着头。老总像是受到了鼓励,更加振振有词。

  老总说:“现在我们的公司从中速稳定发展期进入高速发展期,我们的干部职工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任琛,你说呢?”

  任琛铿锵有声地说:“牛总说得非常对!”

  老总手往空中一压,示意任琛坐下。

  任琛说:“谢谢牛总。”

  坐在椅子上,任琛感觉一股惬意的慵懒在骨髓里荡漾。看得出,刁芳并没有给牛总打电话询问任琛的行踪。任琛在心里感叹,还是结发夫妻好啊,处处维护老公的形象。感叹之际,就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涌流。

  4

  中午公司统一吃盒饭。饭后,会议继续开。下午会议散得还算早。刚下班,任琛就接到了老婆刁芳打来的电话。任琛的心咯噔了一下。刁芳叮嘱他记着到蛋糕店给儿子童童买个生日蛋糕。任琛连连应诺,好好好。

  刚挂掉老婆刁芳的电话,任琛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杨君的手机。杨君在电话里优雅地喂了一声———这简单的一个喂,就足以让任琛骨头酥软。任琛极尽缠绵地问:“宝贝,你在哪呢?”杨君珠圆玉润地答道:“我还在酒店呢。”任琛说:“好,我就来。”

  任琛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接连碰到几个熟人,任琛笑着打了招呼。他心里嘀咕道,这石田县城也太小了,干点坏事可不容易。杨君住的这个酒店,号称“石田大酒店”,算是石田县最好的酒店,标牌上的广告语自称“没有星级的三星级酒店,五星级的服务”。每每看到这行广告语,任琛就抑制不住地嘲笑。但嘲笑归嘲笑,杨君从广州大都市回石田县省亲,最高档的接待场所也只能是这个酒店了。不过,杨君一再声称自理,不需要别人掏钱。这使任琛一方面感到轻松,一方面又觉得自惭形秽。特别是此次杨君从广州归来,只给任琛打了电话,使任琛受宠若惊之余,更加无地自容。

  任琛敲开了石田大酒店杨君所住房间的门。穿戴整齐的杨君开了门。杨君简直就像个仙女。她那浅露的皓齿,款款地笑着,既有小家碧玉的妩媚,又有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她的丹凤眼清澈照人。任琛心里立马想到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嘴上却木然,找不到词儿。

  “你吃饭没有?”话一出口,任琛才感觉说得有点不着边际。

  “你说的是哪一餐?”杨君扑哧一声笑了,在任琛的怀里尽情绽放。

  任琛像草原上一匹纵横驰骋的骏马……老婆刁芳打来电话,像抽了他一马鞭,抽晕了他,抽醒了他。刁芳的电话,又像突然勒住了缰绳。

  任琛正襟危坐,接了老婆的电话。刁芳说:“童童正在等爸爸的生日蛋糕呢。”任琛说:“又回办公室加了下班,马上去买蛋糕。”

  任琛挂了电话。杨君善解人意地说:“天黑了,你赶快去买蛋糕回家吧,儿子的事大如天。”

  任琛在杨君桃花灿烂般的脸上吻了两下。杨君丹凤眼里的秋水莞尔一笑。这莞尔一笑,照耀得任琛的心底柔情丛生。

  任琛有点恋恋不舍。杨君催促他说:“快走吧,等一下,我也要回家了,我给老母亲打了电话说我从广州回,今晚到家的。”

  任琛深情回眸,然后拔腿离开酒店。

  兴奋退潮后,任琛感觉疲倦爬上了自己的身子。他心里感叹道,人过四十,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欲望却是在走上坡路。

  任琛赶到蛋糕店。老板说:“你要是晚来一步,店门就关了。”任琛连说好险。他买了儿子童童最喜欢的草莓蛋糕———也就是蛋糕上放了几枚草莓,使蛋糕透出草莓味。

  老板问:“是小孩生日吧?”任琛点点头。老板问:“小孩多大?”任琛答道:“十五。”老板给蛋糕配了十五枝小蜡烛。

  任琛提着蛋糕,早有一辆小轿车停在他身旁,司机射过来探寻的目光。任琛知道这是黑的。石田县出现黑的还是这一两年的事。任琛从网上知道,大中城市的黑的猖獗。在石田这个县城打黑的,他倒是感觉有点新鲜。他上了车,说了目的地,问多少钱。司机说:“五块。”任琛说:“五块就五块。”任琛在车上和司机聊了几句,才知道司机家境富裕,出来开黑的,一是想尝尝捞外快的滋味,二是为了寻求刺激。任琛摇摇头,又点点头。

  任琛下了黑的,向家里走去。他想起和老婆刁芳生育儿子童童可不容易。上个世纪90年代初,高中毕业,任琛和刁芳都没有考上大学。任琛在石田广电公司接了父亲的班。刁芳在石田电影公司招了工。作为同学,经常在一起玩。当时,在一起玩的还有防水材料厂的邵云、在县农机公司招了工的薛静。起先,任琛对刁芳没有任何想法。之所以没有想法,是因为在任琛眼里,刁芳长相太平常,甚至有点丑陋。刁芳戴副黑框眼镜,掩饰了一点丑陋,平添了一点斯文。但是,日久生情,情人眼底出西施,一来二往,任琛也就觉出刁芳的好来。而刁芳早就对任琛有意。毕竟,任琛也算是有点吊儿郎当有点儿“坏坏的”小帅哥。其实,任琛天生慧根,高一时在全县中学生数学竞赛中就得过奖。如果不是经常和邵云等一起玩,不学无术,早就跻身大学生行列。但任琛是块金子,刁芳是心知肚明的。在邵云、薛静等的撮合下,任琛和刁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不过,婚后多年刁芳未孕,愁煞人。到省城医院检查,原来是刁芳的输卵管堵塞。做手术后,打通了输卵管。不过,医生提醒,依刁芳的身体条件,一生只能怀孕一次。这样一来,怀上童童,生下童童,养育童童,弥足珍贵。

  回到家里,任琛把生日蛋糕放到茶几上。刁芳并没有怪罪他的迹象,这倒使他心里有点愧疚。

  “老爸,是草莓味的蛋糕吗?”童童坐在餐桌旁急切地问,这位十五岁的初三学生,长得和父亲任琛一样高,却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这还用问吗?”刁芳替任琛回答。

  童童探询的目光凝注在父亲任琛的有点苍白的脸上。

  任琛做了个鬼脸,又郑重地点点头。在儿子面前,任琛总是感到爱的温暖的力量。

  童童的身子就有点雀跃。他的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草莓味道,就连感冒时服用的也是草莓味的消炎药。

  餐桌上已摆满了菜,看上去已放了段时间。童童的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显然在等任琛。刁芳的腰间还系着围裙,围裙上还沾着白菜叶的残屑。她的黑色眼镜框上似凝非凝地闪着几星油污。

  “先吃饭吧。”刁芳解下了裙,摆好了碗筷。

  童童嚷着要吃生日蛋糕。刁芳说:“别急,待晚上九点再吹生日蜡烛。”说罢,她开始盛饭。任琛忙着将一碗碗饭端上桌。

  “爷爷奶奶,吃饭吧。”童童喊坐在沙发上的两位老人。

  “今天童童生日,怎么没请他外公外婆过来?”任琛问道。

  “他外婆中午就来了,送了个红包就回去了,要照顾躺在床上的外公。”童童的奶奶的嘴里噼里啪啦地说。

  “唉,真是共患难的革命夫妻啊,童童外公瘫痪在床已经二十多年了。”童童的爷爷感叹道。

  “要是换成现在的小年轻,早就‘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童童的奶奶坐在了饭桌旁,端起饭碗手攥筷子,嘴里还在感慨。

  “如果换成是我瘫痪———”童童的爷爷做着假设。

  “真是乌鸦嘴!”童童的奶奶手攥筷子往空中砍了一下,示意老头子闭嘴。

  童童的爷爷立即闭嘴。

  任琛和刁芳面面相觑,没有说话。饭菜的咀嚼声很响亮。

  童童奶奶的权威感得到了满足,脸上泛出不动声色的微笑。

  “爷爷,你为什么在奶奶面前总是逆来顺受?”童童边吃饭边提问。

  “因为我是你爷爷的领导。”奶奶替爷爷回答道。

  童童的爷爷憨憨地笑着,像一个憨厚的农夫。

  “那这么说,妈妈也是爸爸的领导。”童童说,看了一下任琛,又看了一下刁芳。

  任琛和刁芳都没有吱声。饭菜的咀嚼声很响亮。

  “不过呢,部下若有难,组织上会挺身而出的。”奶奶扬了手中的筷子,表态道。

  爷爷憨憨地笑着,像个孩子。

  屋里饭菜的咀嚼声响亮,像是泉水叮当。

  黑暗蹲在屋外。

  晚上九点,童童从书房里出来,把草莓味的生日蛋糕搬到了餐桌上。

  坐在沙发上鼾声小作的任琛被刁芳叫醒。跳完广场舞的爷爷奶奶准时回到家里,为童童庆生。

  刁芳在蛋糕上插了十五枝小蜡烛。任琛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屋里响起了《生日歌》。

  童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三个心愿。

  童童准备一口气吹熄十五枝蜡烛。吹了三次,才吹熄完烛火。

  童童说:“我的第一个心愿,祝爷爷奶奶长命百岁,第二个心愿是我能考上重点中学石田一中。”

  刁芳抢着说:“傻孩子,心愿只能埋在心底的。”

  爷爷奶奶异口同声说:“没关系,童言无忌。”

  童童受到了鼓励,说:“我的第三个心愿是,爸爸妈妈白头偕老。”

  听到童童的第三个心愿,任琛的心蓦地悚惧地咯噔了一下。

  5

  杨君回石田的省亲之旅变成了与任琛的如胶似漆的恋爱之旅。

  本来,杨君只打算在石田小住几日便返回广州打理商铺。现在看来,到底何时返回,已难以预期。广州的第四任老公一个接一个电话打来,说想她想得不得了。她找借口搪塞着,说是妈妈挽留她多住些时日。第四任老公也就没啥说的了。第四任老公就说要赶过来看岳母娘。杨君就在电话里声色俱厉地拒绝他来石田,威胁说:“如果你来,咱们就彻底没戏了。”弄得第四任老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顺从。说是第四任老公,他和杨君并没有扯结婚证。他对杨君爱得死去活来。杨君有王牌抓在手里。第四任老公家财万贯,更准确点说,是家财过亿。第四任老公是做马桶产业的世家。第四任老公的父亲是个瘸子,上厕所不是很方便,正因为不方便,就想起了要做马桶的生意。一做,就掘取了第一桶金。这桶金就变成无数桶金。子承父业,第四任老公把马桶产业做得风生水起。全国大大小小的宾馆,大都能找到他们家生产的马桶。其实,第四任老公比杨君还小十来岁。第四任老公有着典型的恋母情结,喜欢熟女,好姐弟恋。第四任老公第一次见到杨君,眼睛里就探出钩子来。杨君之所以答应和第四任老公恋爱,当然有对他家家境殷实的考量。之所以没有和他扯结婚证,当然也是对他家家财亿贯的考量,还有对他的年龄的考量。尽管第四任老公一再信誓旦旦声称,不受物质主义影响,不受年龄约束,追求真爱。

  想到第四任老公口口声声真爱,杨君笑了笑,又优雅地叹气。她的叹气就有一股忧伤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她的丹凤眼就像夜晚一样,沉静而又密布繁星。而繁星像栖息在蜂房的蜜蜂。蜜蜂会酿蜜,也会探出毒针。也许爱情就像蜜蜂,会采花酿蜜,也会探出毒针伤人。而婚姻像一层铠甲,既呵护爱情,也禁锢爱情。

  想起自己在商海激荡、情海浮沉,杨君的丹凤眼里禁不住有些泪眼朦胧、湿润蔓延。

  杨君的第一段婚姻是和一位台湾老板展开的。那时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杨君就到省城的财经学院念自考,学校的招生人员说,只要交钱读书,学校打包票奉送文凭。杨君只读了一个月,别人就七拐八拐联系到了她家里,又七拐八拐联系到她本人,向她介绍了台湾老板,希望她能做台湾老板的专职太太。台湾老板足足大了她二十来岁,像她的父亲。

  十七岁豆蔻年华的杨君,并没有思考太多,就答应了台湾老板。多年以后,杨君回想起来,为何当初那么爽快地答应了台湾老板,一是因为当时高考失利,觉得自己当个自考生有点不伦不类,失落感促使她做出选择;二是高考是座“独木桥”,千军万马挤走独木桥,无非都是为了捞个“金饭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台湾老板也是个“金饭碗”;三是当时会做生意能赚钱的老板开始受到尊敬;四是她对祖国的宝岛台湾充满了向往之情;五是年少轻狂。

  和台湾老板的婚姻,杨君既不后悔,也不引以为豪。一直以来,台湾老板对她都是宠爱有加的。但对她的爱,并没有影响台湾老板对其他女人的爱。台湾老板在台湾和深圳之间跑来跑去。她在台湾做专职太太,为台湾老板生下了一儿一女,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如果她睁只眼闭只眼,那她的这一辈子肯定衣食无忧,幸福美满。问题是她的眼睛是长着翅膀的眼睛,是敏锐的眼睛,是飞越时空的眼睛。她犯了天下女人都可能犯的错误,那就是想把男人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去犯这个错误,可她拉不紧自己的天生妒意的缰绳。女人的天赋告诉她,有钱男人命中犯桃花。台湾老板把大把大把的钱交给她保管,以博取她的芳心。她表面上很满足很开心,心底却被不安全感所困扰。她用台湾老板给她的钱,安排了“眼线”跟踪台湾老板。她掌握了台湾老板在深圳包养“二奶”的证据。“二奶”租的房子的具体地址,台湾老板交房租的银行汇票复印件,台湾老板和“二奶”坠入温柔乡缠绵的裸照,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当杨君向台湾老板公布他的“罪证”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诧之色。台湾老板表现得波澜不惊、坐怀不乱。台湾老板说:“我一直把家庭摆在第一位的,我对你杨君才是真爱,对我们的一双儿女才是真爱,这是任何力量都难以撼动的,不过,我在外奔波,不喝酒,不打牌,不搓麻将,不赌博,不嫖娼,我总得有点爱好吧?我承认,除了女色,我没有别的爱好,但对女色的爱好与对你的真爱是没有可比性的,逢场作戏,总是有的,再说,包养一个二奶,总比到外面泡小姐染上艾滋病好吧,对你,对我,对咱们这个家庭好吧。”杨君说:“如果假戏真做呢?”台湾老板说:“我是做生意的,假戏真做不符合我的经济学原理,我就是再有钱,如果假戏真做,我也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的,所以,我和‘二奶约法三章:一、不能结婚;二、不能生崽;三、只许恋爱。”杨君说:“好你个约法三章,可是你的心被‘二奶挖去了。”台湾老板说:“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杨君说:“你的心不用看,是黑的。”台湾老板说:“我的心流的血可都是为你而流,为咱们的一双儿女而流,我流血流汗赚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你养家糊口了,只留了部分零用钱。”杨君说:“你的零用钱可不是一般的零用钱,是私房钱,是二奶基金。”台湾老板说:“如果我像人家建二奶基金,那就不是租房给二奶,而是买房给二奶。”

  台湾老板的襟怀坦荡,让杨君暗暗吃惊。她想,也许这种“潜规则”是一种公开的“潜规则”,就像媒体上经常吹嘘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并非空穴来风。

  杨君与台湾老板的离婚“拉锯”大战持续了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台湾老板坚持不离婚。其实,杨君的心里也有所松动。看在一双儿女的份儿上,她是希望台湾老板跪下来认个错,断绝与“二奶”的关系。但是台湾老板一方面坚持不离婚,另一方面不愿在“二奶”问题上妥协。他说:“我就这么点业余爱好,还让我活不活?”这使杨君的嘴硬,软不下来。

  在与台湾老板展开离婚“拉锯”大战的同时,杨君一方面做专职太太,一方面开始学做生意。她的生意竟然也做得风生水起。她不舍的还是一双可爱的儿女。但台湾老板的毅然决然,却让她别无选择。

  经过软磨硬泡,双方都累了,决定和平分手。台湾老板说,为了保护孩子,不让他们知道,你还是要经常和她们在一起。当台湾老板说出这番话,杨君差点泪崩。

  如今,儿子已经结婚,女儿在念大学。可台湾老板一直没有再婚。有时杨君想,像台湾老板这样在“二奶”问题上立场坚定不懂得融通的人举世无双,像台湾老板这样多年来未再婚的人也举世无双。也许,台湾老板并没有错,他在婚姻问题上的态度是鲜明的,甚至是顽固的,恪守着“内外有别”的原则,至少他比起那些偷偷摸摸的老板,是光明磊落的。当然,杨君始终也不敢承认自己错了。也许,她是台湾老板心中的“唯一”,是任何“二奶”都无法取代的“唯一”。这个“唯一”有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杨君的第二任老公是海关的一名公务员。此时的杨君,已是生意场上的一位小老板。但在个人感情上,她对生意场上的男人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当时,公务员这个职业在社会上开始吃香,主要是公务员比较稳定,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旱涝保收,而且公务员的素质相对比较高。当海关公务员向她展开追求攻势,她既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马上拒绝。和海关公务员谈恋爱一年,即走入婚姻殿堂。婚后初期,倒也甜甜蜜蜜。可是不久,她的心儿就开始进入动荡,不安全感袭来。海关公务员经常伸手向她要钱,说是和同事合伙投资项目。后来,她的宝马车被海关公务员借去,一直回不来。后来,海关公务员每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后来,海关公务员晚上经常整夜不归。原来,海关公务员沉迷于赌博。他索要她的钱用于赌资,她的宝马车则被抵押。她产生了绝望感。

  和海关公务员的婚姻不到一年,杨君就提出离婚。海关公务员死活不肯离婚。他不肯签字。离婚拉锯战持续了半年多。最后,杨君准备找海关的领导反映问题,海关公务员才妥协。杨君倒也有情有义,给了海关公务员一个商铺,又给了他10万元现金。

  终于和海关公务员离婚,杨君松了一口气,却也陷入了迷茫期,万念俱灰之际学会了喝酒,以酒浇愁。

  绝处逢生。当杨君不再相信男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婚姻的时候,一位白面书生闯入了她的生活。更严格点说,白面书生首先是闯入了她的学习。有一天,她经过大学校园,突然被校园纯净的青春气息所吸引,或者说校园的一张张纯真的笑脸点燃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格外清新。她突然有了某种冲动。想读书的冲动。想圆大学梦的冲动。她叫司机先走,自己独自留下了在校园里徜徉。在她看来,如果生活是一片沙漠,那么校园就是一块绿洲。她在校园的电线杆上看到了招生广告。是工商管理大专班招生。她毫不犹豫地报名。报名时她自嘲说,怕自己考不上。报名老师是一名白面书生,鼓励她报考。白面书生笑着说,也可选他当导师。她也不再思考什么,就选了白面书生做自己的导师。白面书生戴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高雅而文质彬彬。她听到有人尊称白面书生为博士,她的心底油然而生敬意。白面书生答应给她辅导。白面书生送了几本书给她,每本书上都画了重点。白面书生耐心地给她讲解着重点。她觉得每一个重点都和自己的生意息息相关,都总结出了暗藏在生意里的生意经。她心里感叹道,原来书本是可以教导自己把生意做得更好。更可贵的是,白面书生讲了一个观点,让她如醍醐灌顶,那就是读书就是读资源,班上的官员同学、学者同学、老板同学可是不可小觑的资源。她对白面书生导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有一道阳光照进了她的生活。她恍然大悟,不幸为她关上了一扇门,白面书生却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从白面书生身上,她感受到了知识就像阳光一样亲切可爱。她领悟到,原来人的所谓气质就是知识的外化,正如古诗所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为白面书生所倾倒。当然,白面书生也为她的天生丽质所倾倒。两人自然而然地结为秦晋之好。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和白面书生的婚姻初期,两人甜甜蜜蜜。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杨君觉出了异样,感觉白面书生怪怪的。后来,白面书生露出狰狞。原来,白面书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性虐待狂。

  情爱是婚姻的基础。两人做夫妻作业时,白面书生喜欢做一些怪异的动作,比如用牙齿去咬床头木。其实咬一下也无所谓,关键是他要将牙齿咬出血。杨君就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在出血,浑身哆嗦。后来,白面书生用烟头烧自己身上的关键部位,吱吱地发出烧焦的味道。杨君就感觉自己的肉在烧焦。杨君一直在忍耐着。

  但杨君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比如,两人做夫妻功课时,白面书生要用麻绳将杨君的裸体捆起来,以获得变态的刺激。或者,白面书生用鞭子抽杨君的冰清玉洁的裸体,让她发出血腥惨叫。她越是惨叫,他就越兴奋。

  像逃离魔窟一般,杨君逃离了这段禽兽不如的婚姻。

  6

  杨君的芬芳的叹息,雪珠般迸发出来,落到任琛的呼吸里。任琛的呼吸像一片感染了忧伤的祥云。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有各自不同的不幸。”任琛像是对杨君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这好像是哪部世界名著里的话。”杨君说。

  “应该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复活》里的话。”任琛用手挠着头。

  “你读过这两部世界名著?”杨君歪着头,睁大丹凤眼,故作天真状态。

  “没有,没有。”任琛的头摇得就像拨浪鼓。

  “是我们初中语文老师刘老师喜欢经常引用世界名著里的话。”任琛像突然记起来了一件大事,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

  “我就说,我怎么就对这句话特别耳熟呢。”杨君丹唇微噘。

  “我们都被世俗的生活淹没了,经典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任琛感叹道。

  “是啊,应该让经典点亮我们的生活!”杨君若有所思,若有所思的丹凤眼就格外迷人。

  任琛手揽着杨君的酥肩。他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燃烧。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俯身看着他们燃烧的嘴唇。看着他们燃烧的花朵。看着他们燃烧的春天。

  吻,熄灭。

  跌跌撞撞、睡眼惺忪的风,懒洋洋地拖着他们的吻的气息走,像拖着链条或别的什么,像拖着脱落在地的马嚼口。

  “走南闯北,还是觉得石田好啊!”就算带着忧伤,杨君的话语也是珠圆玉润。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去。”任琛说,“石田的人都想奔往大城市。越是奔往大城市,越觉得故乡的好。故乡就像一片洋溢着满满蓝色的海,海就像是哺育我们的母亲的巨大的乳房。故乡就像一片海,总是在我们的心头荡漾。”

  “这就是‘围城。我怎么发现你原来还是个诗人!”杨君若有所思后,脸上满是惊诧。

  “其实,我早就是个诗人,只是现在荒芜了。读初中时,为了给你写情书,我读了很多诗歌。我记得曾经有一封情书,引用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任琛说。

  “是吗?”杨君的丹凤眼里满是狐疑。

  “叶芝一辈子都在追求一个女人,演员毛德刚。”任琛遥望着天际,像是看到凋谢的岁月如纷纷坠落的瑟瑟枯叶,把日历般的花园栅栏敲叩,“一直到死之前,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在追求这位女人。”

  “毛德刚是一位多么幸福的女人!”杨君感慨系之。

  “你也是一位幸福的女人啊。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追求你吗?”任琛涎笑着。

  “你坏!”杨君的玉指戳着任琛的鼻梁,脸颊却飞起了红霞。

  任琛马上把脸变得严肃起来,却因夸张而显得更滑稽。

  杨君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灿烂。

  “现在想起来,那时经常写情书给你,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任琛说。

  “可那时,我并没有给你回信啊。”杨君说。

  “那是因为你是一位骄傲的小公主。”任琛说。

  “那时偷偷摸摸追求我的男生确实很多。因为学校禁止恋爱,如果一经发现,就会被开除。你是一位很不起眼的丑小鸭,”杨君说,“不过,你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而且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但是,你主动约过我一次。”任琛有点狡黠地笑了。

  “是吗?”杨君有点难以置信。

  “真是美人多忘事!”任琛噘起嘴唇。

  “呃,是的。那是我为了劝你别再给我写信。把写信的时间用在读书上该多好。那时的你,憨憨中透出一点点帅。”杨君说。

  “后来,我改成一个月才给你写封信。但是每封信都是泥牛入海。”任琛作出仰天长叹状。

  “最可鄙的是,我结婚后,你还在给我写信。你自己结婚后,还在给我写信。”杨君寓庄于谐地说。

  “不过,你结婚后,我一年也就是给你写一两封信,纯粹以老同学的身份和口吻。”任琛长长地吐了口气。

  “而且,对每封信,我都写了回信,也纯粹以老同学的身份和口吻。”杨君淡淡地说,忧伤中透着美丽优雅。

  “进入互联网时代后,我们还在用笔写信。我们心照不宣地用牛皮纸信封。牛皮纸很结实。牛皮纸很有弹性。牛皮纸很有韧性。牛皮纸让我们觉得很踏实。就像冬天的棉被一样踏实。”任琛的黑夜般的眼睛闪烁,闪烁的黑夜如大篷车轰轰隆隆赶路。

  “我们很享受牛皮纸信封上的邮戳。就像余光中先生经典名诗《乡愁》里所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杨君的心弦被曼妙地奏响。

  “其实,一切爱情都是乡愁!”任琛语出惊人。

  “高论!”杨君的丹凤眼流波荡漾。

  “根据最新科研成果,依照现在基因衰颓的速度,五百万年后地球上不再有男人。地球上将是彻头彻尾的女儿国。”任琛侃侃而谈。

  “也许,像现在这样的信息化快节奏,不需要五百万年。”杨君丹凤眼里的忧郁随宇宙而辽阔。

  “互联网时代,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任琛黑夜般眼睛里充满预言的诡谲。

  “也许,我们应该过上一种慢生活!”任琛和杨君在石田县的农家乐里,竟然异口同声。

  7

  刁芳一直在为老同学薛静的婚姻大事张罗着。

  薛静十年前离婚后,一直单身。在深圳开卡车做生意的邵云,过年过节一回石田,就质问薛静:“你可千万不要把资源闲置浪费。”此时,任琛就会反问邵云:“你怎么知道她的资源就是没人用?”

  按照邵云的说法,如果薛静生活在唐代,那一定是杨贵妃式的人物,也就是说,在以崇尚丰腴为美的唐代,薛静一定是顶尖级的美女。

  邵云的溢美之词,让薛静很受用。确实,薛静凹凸有致,浑身透着性感,浑身绷紧的性感仿佛随时会尖叫着拱破衣衫。

  在任琛看来,杨君是那种冰雪般晶莹剔透的美女,让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而薛静是那种瞬间点燃男人,让男人血脉贲张的丰乳肥臀式的美女。相比而言,任琛不喜欢洪水猛兽般的美女,而是喜欢泉水叮咚般的美女。也就是说,更喜欢阳春白雪味足一些的,有嚼头的美女。

  薛静、刁芳是任琛的高中同学。邵云既是他的初中同学,也是他的高中同学。杨君则是他的初中同学。

  薛静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在她父亲工作的农机服务公司被招工。工作不久,就和她的小学同学涂英俊“闪婚”。当时年纪不够,还托人找关系改了年龄才打到结婚证。涂英俊的父亲是石田县公安局副局长。涂英俊初中毕业就到派出所当临时警察,由于表现突出,转正,又由于表现突出,提了干,荣升为派出所副所长。涂英俊一表人才,酷似当年的全社会偶像林志颖。多年以后,同学们分析薛静和涂英俊的“闪婚”,可能和薛静的丰腴之美和涂英俊的偶像气质有关。因为那个年代,“闪婚”毕竟是反时代潮流的。婚后,两人的生活倒是甜甜蜜蜜。婚后一年,他们就有了爱的结晶———儿子。儿子长到九岁时,涂英俊又迎来了升迁的机会。涂英俊被派到一个偏远乡镇担任派出所所长。由于偏远,每个星期涂英俊只回一次石田县城的家,有时半个月才回一次。他们的婚姻就在这个时候亮起了红灯。派出所里有一名临时工女警察,“天高皇帝远”的,和涂英俊搞起了暧昧。偷偷摸摸搞点暧昧也就罢了,关键是暧昧暧昧着就把临时工女警察的肚子搞大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薛静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涂英俊所长“男儿膝下有黄金”,给薛静下跪数次,祈请她的原谅。但是薛静浩气凛然,毅然决然要离婚。本来嘛,在涂英俊父亲的巧妙斡旋下,临时工女警察愿意在转正的前提下堕胎,不找涂家的麻烦。涂英俊努力挽救与薛静的婚姻。他对薛静的爱并没有任何改变。但他的努力最终失败了。薛静不愿意妥协。最后的结果是,涂英俊和薛静离了婚,儿子归薛静。涂英俊和临时工女警察结了婚,她转了正,没有堕胎。

  如今,薛静的儿子都已上了大学,她还是孑身一人。离婚初期,她想安安静静一下,拒绝了很多相亲机会。她没想到涂英俊会那么快就和临时工女警察结了婚,临时工女警察不仅把肚子里的孽障生了下来,而且转了正,成了名副其实的警察。薛静心头的滋味很复杂。夜深人静的时候,摸摸旁边冰冷的枕头,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和涂英俊在一起的日子。平心而论,在官家子弟中,涂英俊算是肯干上进的。涂英俊有个好爹,没错。但涂英俊的事业,十有八九是靠他自己干出来的。“打铁还要本身硬”,他的父亲的荫翳只是起辅助作用,关键的辅助作用。她不怀疑涂英俊给她下跪力图挽救婚姻的真心实意。她曾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当初涂英俊给她下跪之后,和临时工女警察断绝一切关系,然后以实际行动等待她的宽恕,也许她会复婚。不过,如果只是如果,也许只是也许。她就此得出一个结论,也许男人本身是很简单的,就连他们演绎的悲剧或喜剧,实质上也是很简单的。

  其实当初,任琛和刁芳也是再三劝薛静“得饶人时且饶人”,在涂英俊下跪时自己就要顺着台阶下,不要轻易把涂英俊这样的优质股拱手奉送给临时工女警察。可是薛静的倔强的灵魂、容不得半粒尘埃的眼睛,正中临时工女警察的下怀。有时任琛开薛静的玩笑说:“你是观音菩萨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刁芳就问:“薛静救了谁?”任琛就说:“女警察肚子里的孩子。”

  当孩子大一点,他对薛静说:“妈妈,你太孤单太辛苦了,你就找个爸爸吧。”懂事的孩子的话,触碰了薛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弄得她涕泪纵横。

  当她郑重其事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的时候,才发现这真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棘手问题。有时百无聊赖她就开刁芳和任琛的玩笑:“如果换成是任琛,离婚的男人就是抢手货,可以花中选花。”惹得刁芳剜来白眼,接着又扑哧笑了。任琛就在一旁让人不易察觉地骄傲地微微昂着头。薛静就感觉涂英俊的阴魂不散的阴影向她的心空袭来,重现昔日的甜蜜,越重现越心酸。

  薛静自我反省,她的心魔即,涂英俊依然居住在她的心海隐秘的珊瑚石里,自己担忧新爸爸能否给儿子真爱。即使由于心理需求,她抱着被子狂啃时,她也没有放低自己随便嫁出去。

  现在,刁芳又为她物色了一个对象。男方是市国税局的,五十多岁了,离异者。薛静笑了笑,没有像以前那样嫌弃男方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刁芳就托人去说亲。对方听说薛静貌美如花,兴趣很大,但一听说她已年过四十,就连连摇头。对方要找三十五岁以下的女人。

  任琛感叹道:“现在这世道怎么回事,二十多岁的姑娘也喜欢找四五十岁的离婚男人。”

  刁芳说:“这是为了坐享其成,少走弯路,少奋斗,你不记得吗,2008年金融危机时,女大学生纷纷先嫁人再就业?”

  薛静说:“不管工作,不管年龄,只要像任琛这样有责任感的男人就行!”

  8

  任琛出轨的消息像一只小鸟在超低空飞翔。

  这只小鸟当然也飞过了刁芳的听觉的丛林。

  只是刁芳并没有表现得那么敏感。人家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地传说,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

  多年以来,刁芳奉行“傻人有傻福”的处世哲学。她始终相信,一个幸福的女人在感情上就是要“无为而治”。那天晚上,任琛整夜不归,她打了几十个电话,主要是担心他的安危,并不表明她管得紧。

  和老同学兼闺蜜薛静聊天,她一再彰显她的“无为而治”的管男人之道。她主张对男人要“放养”,而不是“圈养”。而薛静的观点与她正好相反,主张对男人“圈养”,而不是“放养”。刁芳抛出了“放风筝理论”,男人就像风筝,让他自由飞翔,但线攥在女人手里。薛静疑惑地说,万一线断了呢?刁芳答道,线断缘绝,天意难违!

  之所以刁芳处处宠着任琛,当然还有潜藏的自卑。毕竟,从人才上看,刁芳是配不上任琛的。换个说法,是刁芳对任琛深深的爱、仰视的爱、生怕失去的爱。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甚至觉得任琛对她是一种施舍,任琛之所以没有去偷腥,是她“无为而治”背景下的良心发现。她甚至做过最坏的揣测,只要不抓到任琛的啥现场,就“眼不见心不烦”。她有时想,如果薛静像她这种心态,也许涂英俊就不会最终成为临时工女警察的老公。

  任琛依然像以往一样,下了班就回家,有时回来得晚一点,有时晚上十二点才回。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回来得早的话,他就会辅导一下儿子童童的学习,或者给童童的爷爷奶奶按摩一下腰腿。有时吃了晚饭,他也去童童的外婆外公家,探视一下瘫痪在床的童童的外公。童童的外婆一个劲地直夸任琛是一个孝子。任琛有时回来得晚,之前都会打电话给刁芳通报一下,之后睡前要去儿子童童床前给他掖一下被子。

  刁芳也像以前一样。电影院正在改制,并没有多少班上。她就等待着买断工龄,把钱用于和薛静开一家洗脚屋。她在家干着贤妻良母的事,孝敬公公婆婆。童童的爷爷奶奶总是向别人竖起大拇指,夸奖儿媳妇。刁芳在家做饭做菜,洗衣洗碗,陪伴儿子童童。薛静有时开刁芳的玩笑说:“任琛在外负责赚钱养家,你在家负责貌美如花。”刁芳只是笑笑而已,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与“貌美如花”根本就沾不上边,权当是薛静的鼓励罢了。这奉承的话从老同学兼闺蜜薛静的口出来,刁芳觉得还是很受用。如果从别人的口出来,她会觉得有点刺耳,甚至怀疑别人的真诚。把自己家收拾妥当,她经常回同在石田县城的娘家。回娘家,一方面是帮着妈妈照顾瘫痪在床的爸爸,一方面也是受教育。她为爸爸擦身子,喂食物,端屎尿。她常常落泪,为父母坚如磐石的爱情与婚姻。

  薛静跑来对刁芳神秘兮兮地说:“外面都在传说任琛找了‘小三呢。”刁芳只是笑笑。薛静说:“你还真的挺有定力的。”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有点急,说:“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开始跺脚,说:“你就愿意把老公拱手相送别的女人?”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叹口气,说:“你老公出轨,你倒好,听之任之,唉……”刁芳就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刁芳说:“你可不要把任琛当成涂英俊!”薛静就反唇相讥:“涂英俊涂英俊,涂英俊怎么啦?”刁芳就说:“你看你看,一说涂英俊,你就急啦。”薛静闭嘴不言,却喘着粗气。

  刁芳说:“不信谣不传谣,这才是我们女人家的本分。”

  薛静长叹一声,说:“算了算了,信不信由你!如今这花花世界,你还是要将自己的男人看紧点。”

  再怎么说,刁芳的心湖还是有怀疑的涟漪荡漾。

  这天晚上九点多,任琛回来了。他照例去看了一下儿子童童。读初三的童童正在温习功课。十五岁的童童,鼻梁上已架了副镜片厚厚的眼镜。看到儿子为了做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草稿用了一张又一张,头发被手指搓得有点凌乱,任琛心里就有点酸楚。他的心里就嘀咕,如今的素质教育喊得山响,事实上应试教育却是变本加厉,学生被折磨得没有几个是身体强壮的。刁芳坐在电脑前,试图从网上为童童找些学习资料,为童童冲刺重点高中石田县一中做一些服务工作。任琛走回客厅刚坐下,到外面散步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为了不影响童童学习,两个老人家都没有开电视机。

  “你洗澡吧?”刁芳关掉电脑,走过来对任琛说,像是征询意见,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暗示。

  听到这话,任琛的心咯噔了一下。从夫妻的责任和义务来说,任琛蓦地感到,自己冷落刁芳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已记不得上次做夫妻功课是在啥时了,反正感觉已经很久了。以前总是他主动,她被动享受。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不会主动的。即使主动,也只是暗示而已。比如说,提醒他洗澡,就是发出信号弹,就像发情母狗的臀儿在公狗的身上蹭痒痒。

  任琛并没有马上作答。但是没等他吱声,刁芳就已经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了电源插座。热水器发出嗡嗡嗡嗡的叫声,既欢快又喑哑,既嘹亮又低沉,既爽朗又呆滞,既明艳又晦涩。像是采花的蜜蜂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海洋里驾驶着轰炸机,兴奋而疲惫,随时会葬身花海。

  任琛本来想说别洗了要睡觉。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就像一只苍蝇,本来要吐将出去,却又霸蛮吞进了肚子。

  “等下洗吧。”任琛说,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说实话,回家之前,他和杨君欢娱一阵,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转念一想,如不顺应老婆的要求,她肯定会疑窦顿生。

  “童童,早点睡吧。”刁芳关切地说。

  任琛觉得有一刀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上。他蓦地感觉疲惫消减了许多。

  “爸,妈,你们早点歇着吧。”刁芳孝顺地说,因此她的话就像微风拂林,涟漪轻抒湖面。

  任琛觉得又一刀鞭子抽在他的屁股上。这一鞭,像柳条,柔韧,火辣。这一鞭,像荆棘,喋血,啮心。一瞬间,任琛觉得自己像负轭的水牛,拖着沉重的犁,半锈蚀的犁铧将大地一块一块地翻出来晾晒。大地却像干瘪的乳袋。

  一种奇怪的厌恶感,像吱吱叫的老鼠,冲撞着任琛的喉咙。他觉得自己的肠胃有点痉挛。他觉得自己的根儿在萎缩,或者说退缩,像是面对着强暴的力量而退缩。完全失去了在杨君面前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搔了搔头皮,像一个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学生,即将面临老师的责罚。

  刁芳用抹布擦拭着灶台上的油污。灶台放射出冷冰冰的光芒,和热水器上的指示灯交相辉映。但是,隔着窗户扑进来的汹涌的鬃毛翻卷的黑夜,喝退了它们的光芒。

  客厅里的灯光却显得更亮了。刁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摘下眼镜,闭目养神。她的变形的眼睛,鼻梁两翼眼镜压出的痕迹,也更加凸显。

  任琛心里的厌恶感的老鼠更加猖獗。

  任琛强撑着去洗澡。他觉得洗澡水的瀑布格外喧嚣,砸在他身子上像是一窝锋利的光芒。光芒氤氲的雾气笼罩着他。洗澡水浇得他一身清爽。清爽却是短暂的。清爽之后,是更深的疲惫,透彻骨髓的疲惫。一个趔趄,差点让他摔倒在卫生间里。他反应快,稳住了。稳住了身子后,他的心里的厌恶感的老鼠大幅度地荡起了秋千。

  谁在敲卫生间的门。任琛把下半身躲在门后,将门打开一条缝。刁芳将浴巾递给他。散发着芬芳的阳光味的浴巾。一种久违的感动袭上任琛的心头。夫妻间的一个个细节,将一个个庸常的日子串起来。

  洗完澡,任琛的下半身躺进了被窝。他的上半身裹着睡衣靠着床头。他闭目养神。刁芳招呼好两位老人入睡后,就在催促童童早点上床睡觉。童童还在看书。儿子是他的骄傲,也是她的骄傲,是夫妻俩的骄傲。

  任琛惬意而慵懒的鼾声响起。时而像快乐的鼓点响起。时而像暴风雨耕耘天地。时而像海螺里的海洋在呼啸。时而像螺旋式上升的龙卷风。

  刁芳上床时,任琛的呼噜跌宕起伏。他的头微歪着,嘴角蔓延着口水,欲滴未滴,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细碎如雾的笑浪。显然,他沉浸在美梦中。

  她拉熄了灯。她感觉泪水突破了眼眶的防线。她听到了泪水的轰鸣,足以抗衡任琛的鼾声。

  刁芳仿佛感到黑夜像雨水一样落下,透过诚实而无助的灌木丛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她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睡眠就像一朵玫瑰。玫瑰既是爱情的信物,也是疗救情伤的良药。

  黑夜在夫妻俩的鼾声里睁大眼睛张望着。

  也许是半夜,也许是子夜。刁芳惊醒,被任琛的梦话。任琛抱着她,硬硬地顶来顶去,嘴里却一个劲地叫着别的女人的芳名。任琛喊得不太真切,但刁芳听得非常真切,肯定任琛是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刁芳有点气急败坏。刁芳闪电般的手掌了任琛的嘴。就像霞光射击黑暗,砰的一声———枪弹塞子的火焰在疾飞中渐渐熄灭。

  “干吗?”任琛嘟哝着,用手捋了一下被刁芳打过的嘴唇。

  “你的嘴里在喊哪个女人?”刁芳质问。

  “喊什么喊啊,除了喊你还能喊谁?”任琛有点厌烦地说:“大半夜的,快睡快睡,明天牛总还要找我有事。”

  说罢,任琛就背对着刁芳侧躺着,只是鼾声不再响起。

  刁芳不再吱声。

  刁芳起了床,凭感觉穿上拖鞋,走到了童童的房里。掀开了童童的被子,钻进去躺下。

  童童的鼾声很均匀,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刁芳一声叹息。她的叹息在黑夜里绽放,凋落。

  9

  陷入情网的任琛已经忘乎所以。

  任琛公然带着杨君在石田县城的街道上溜达。这还不算,竟然勾肩搭背,还时不时来个激吻,俨然激情热恋的小年轻。这也还不算,在公开的应酬场合,任琛和杨君竟然以情侣身份出现。任琛口口声声向别人介绍杨君,这是我的初恋女友。

  在税务局工作的老班长司正实在看不下去了,先是笑着批评任琛说:“你这样公开搞,叫结发妻子刁芳情何以堪?”任琛就嘿嘿地笑。老班长就正颜厉色地批评说:“任琛,你休得放肆,党纪国法饶不了你!”任琛就溜之大吉。

  老班长司正是任琛、刁芳、邵云、薛静读高中时的班长,具有领导才华和一颗热情的心。他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平时,同学间有啥矛盾,都是他出面协调沟通,化干戈为玉帛。高中毕业时,司正考上了地区师专,念的就是思想政治学专业。大学毕业,司正被分配到石田一中当了两年政治老师,就调入县税务局政工股,思想政治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如今,司正已是分管政工的副局长。在老同学中间,司正依然扮演着老班长的角色。平时同学聚会,司正负责联络。薛静的结婚、离婚,特别是离婚,司正没少操心和张罗。薛静和涂英俊结婚时,司正担任总导演兼主持人。司正的领导艺术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特别是婚礼主持,司正的严肃到底,反而让人觉得是一种冷幽默,印象特别深刻。大家都说:“老班长就是老班长。”多年后,司正的祝词“白头偕老”言犹在耳,就发生了涂英俊偷情的事。司正把涂英俊找来,骂了个狗血喷头。涂英俊连连掌自己的嘴,连连告饶。司正的心也就软了,和风细雨地教育涂英俊改过自新,斩断孽根,回归正统。司正转而做薛静的工作。可薛静就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不依不饶,要对感情出轨者斩尽杀绝。司正劝薛静说:“看在我这个老班长的面子上,看在你的儿子的份儿上,给涂英俊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可薛静的犟脾气就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她一百个不愿意和有污点的人同床共枕。司正就说:“薛静啊薛静,离了婚的男人是个香馍馍,离异女人可就惨了。”薛静说:“我要貌有貌,要工作有工作,要品质有品质,天下好男人又没有死绝。”司正说:“薛静啊薛静,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薛静说:“老班长啊老班长,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的个人问题,就不烦你操心了。”司正一时语塞。他还想继续做工作,薛静已不见了人影。他唏嘘再三。没有力挽狂澜留住薛静和涂英俊的婚姻,成了多年来他的一块心病。薛静离婚后,他先是有点怄气,但后来也就消了,开始为薛静物色新的对象,安排了几次相亲,才知这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经验已经失效。

  正因为在薛静的婚姻问题上,老班长司正的思想政治工作攻势节节败退,他决定凡事“要消灭在萌芽状态”。看到任琛和杨君卿卿我我,他就立马给任琛打了“预防针”,勒令任琛“回头是岸”。杨君高中在九中念的,他并不熟悉,否则也会找她做思想政治工作。

  老班长司正亲自来到任琛的公司。任琛公司的牛总满脸堆笑:“热烈欢迎税务局的司局长光临指导。”司正说:“牛总啊牛总,我今天来贵公司,不是为公事而来,不是来查你们的税是否交足是否有跑冒滴漏,而是为一点私事而来。”牛总说:“司局长的任何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公事,公事。”司正就正色道,我是来找我的老同学任琛聊聊天的。

  牛总派人很快找来了任琛。

  老班长司正拉着任琛进了石田县城一家茶馆,选了个包厢喝茶。

  老班长:“任琛,咱们是老同学,对不对?”

  任琛点点头。

  老班长:“任琛,咱们是老兄弟,对不对?”

  任琛点点头。

  老班长:“任琛,咱们都是拖儿带女,对不对?”

  任琛点点头。

  老班长:“任琛,咱们不是为自己而活着,对不对?”

  任琛点点头。

  “任琛,咱们应该对婚姻负责,对不对?”

  任琛点点头。

  ……

  老班长的苦口婆心,任琛全当成了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杨君在他的行为的鼓励下,信誓旦旦,要与他在一起,为真爱在一起。杨君的“马桶”老公打给她的电话越来越勤,她有时不接,有时接要么寥寥数语,要么声色俱厉说:“大老爷们别老是像个跟屁虫好不好?”弄得“马桶”老公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头雾水。任琛就提醒她说:“你对‘马桶温柔点,他就会更加信任你。”她的丹凤眼倒竖,说:“反正没有跟‘马桶扯结婚证,我本来就是个自由人,单身贵族,我只要对你温柔就行。”任琛嗫嚅着说:“那也是。”

  薛静托人用手机偷偷地拍了任琛和杨君在一起拥吻的照片。薛静把照片展示给刁芳时,刁芳大怒,直骂杨君是个“破鞋”。薛静就说:“刁芳啊刁芳,你对着我骂有啥用?”刁芳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薛静就说:“你就继续你的‘无为而治的驭人之术吧!”刁芳说:“再无为就无位了,老娘决不会善罢甘休!”

  刁芳看着杨君的照片,说:“确实是个撩人的漂亮的狐狸精!”

  薛静听出了刁芳声音里的自卑,就给刁芳打气说:“你不要怕,你是任琛的糟糠之妻,她杨君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法律保护你而不保护她!”

  刁芳挺了挺腰杆,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捉奸捉双!”

  10

  刁芳开始跟踪任琛。

  跟踪初期,刁芳心里还有点忐忑,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但想起任琛与杨君拥吻的照片,就恶向胆边生,心里充满正义感,勇气陡增。

  当然,表面上刁芳并没有向任琛点破。任琛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每天哪怕再玩也要回家,继续扮演着好老公、好儿子、好爸爸的角色。一切相安无事。

  石破天惊的是,任琛与杨君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模仿小年轻拥吻时,被刁芳撞见了。刁芳的头瞬间大了,全身的血液万马奔腾般涌向头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两把憎恨的钢剑。

  刁芳像一只愤怒的母鸡,蓬松着羽毛向街头拥吻的任琛和杨君扑去。她仿佛闻到了他们拥吻的吧嗒声。他们拥吻的琼浆玉液。他们拥吻的腾云驾雾。他们拥吻的馥郁气息。他们拥吻的飘飘欲仙。他们的拥吻,使她的仇恨的洪水泛滥。

  刁芳嘴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奸夫淫妇,不要脸的奸夫淫妇!”她的手像裹着雷霆的闪电,裂向拥吻的任琛和杨君。随着一声清脆的撕裂的响亮,杨君的裙子像一朵碎裂的彩云坠向地面。

  任琛反应得快,拽起杨君的手,大步流星地逃窜。杨君的裙子蜷缩在地上。刁芳一把鼻涕一把泪,用鞋跟将地上的杨君的鲜艳而孤寂的裙子狠狠地踩了又踩。还嫌不解恨,刁芳向人借了打火机,点燃了裙子。裙子的火焰的脸庞,照亮了围观的人们的眼睛里的佝偻玫瑰般的天空。

  刁芳余怒未消,又羞耻难当。她柔若无骨地瘫在地上。杨君的裙子的灰烬像灰色的蝴蝶在她的脚旁曼舞。未燃尽的裙子像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遗骸,瞪着惶恐而高傲的花花绿绿的眼睛。

  赶来的薛静一把扶起刁芳。风在她的麻木的脚旁荡了一个旋涡,戏谑地跑开了。薛静用餐巾纸揩拭着她脸上的污迹。有了老同学的搀扶,她更觉心酸,涕泗涟涟。她的呼吸的热气在她的眼镜片上弥漫成一片迷雾。

  薛静叫了辆的士,陪着刁芳回家。薛静安慰着刁芳说:“凡事想开点,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几个好的。”

  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听薛静通报情况,气得浑身发抖,直骂任琛是个浑小子。公公婆婆统一站到了刁芳一边,使刁芳颇为感动。公公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他任琛调皮捣蛋的分儿。”婆婆说:“我不准许他带着野婆娘踏回家门半步。”公公说:“任琛他休想抛弃你。”婆婆说:“像刁芳这么贤惠的媳妇,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

  薛静说:“两位老人家别生气,别因此伤了身体,男人嘛,一时冲动,到外面去寻花问柳,都属于逢场作戏,玩一玩后终归会回归家庭的。”

  刁芳听出薛静说这番话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但她听着还是觉得宽慰不少。

  童童回家,大家默契着不再谈论任琛与杨君的风流韵事。童童到书房看书。刁芳像往常一样煮饭烧菜。刁芳留薛静吃饭,薛静也不讲客气。

  只是从这天起,任琛不再归屋。这天晚上,刁芳失眠了。她开始检讨自己向来“无为而治”男人是否妥当。自己究竟哪一点比杨君那骚狐狸精差,拴不住自己的男人。

  任琛不再回家,刁芳觉得空落落的,很不习惯。特别是夜深人静时,突然醒来,枕旁空荡荡的,就有莫名的恐惧袭来。只有在寂静像一头豹子时,刁芳才感觉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在乎任琛。在乎任琛的存在。她依稀记得有位作家说过,当你感觉自己身上的某部分存在时,它已经病了。平时,老公就像她身上的某个器官,习以为常而简直忽略了其存在。

  爱之深,恨之切。任琛的出轨,让刁芳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

  刁芳来到了任琛上班的公司。这么多年来,她到老公的公司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的几次,要么是她的钥匙忘在家,要么给加班的老公送饭,要么就是陪着儿子童童来看爸爸。

  刁芳站在任琛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听到了任琛在“煲电话粥”。很显然,任琛在和杨君情意绵绵地通电话。

  任琛:“小宝贝,起来吃饭饭了没有?”

  停顿。

  任琛:“我是猛兽,那你就是一匹母兽!”

  任琛嘿嘿地笑。

  任琛:“小宝贝,咱们明天早上去爬雪峰山吧?人过四十,就是得注意锻炼好身体,要不,力不从心啊!”

  停顿。

  任琛:“小宝贝,你真是一块小鲜肉!”

  ……

  刁芳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电话筒还紧贴着任琛的耳朵,任琛嘴里吐出的话语像是骏马在棉花上率性而为地慢跑。

  刁芳的肺都气炸了,砰的一声擂开了门,疯婆子一样向任琛席卷而去。任琛的电话筒愣了一下,啪的一声砸向电话机。

  刁芳的手在任琛的脸上乱抓,脚在任琛的身上乱踢。刁芳的嘴里骂骂咧咧:“臭不要脸的,臭不要脸的!”

  整个公司都沸腾起来。围观者众。

  任琛脸上的血像蚯蚓拱动着。任琛抬起手,给了刁芳的嘴巴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得刁芳蒙了一会哇哇号哭,瘫在地上,像一团硕大的起伏的牛粪。

  不知何时出现的老班长司正,两只手对着任琛左右开弓,耳光一个比一个响亮。

  公司的牛总上来扯住了老班长司正愤怒的手。

  11

  “爱情就像一杯美酒,饮了就化作思念!”杨君念着任琛写给她的信,丹凤眼禁不住湿润了。

  任琛捋起杨君的浓发的波浪,在她的太阳穴嘬了一个吻。吻痕裸露,淡淡的粉红。吻痕消逝,像桃花般的烟云飞遁。

  杨君的手钩住任琛的脖子。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脖子上的伤痕———刁芳留下的抓痕。

  “亲爱的小绵羊,这是我以前写给你的情书,你一直珍藏着,真让我感动!”任琛的手轻抚着杨君的肩膀。

  “这浮躁的世道,你坚持给我写信,在纸上手写情书,这本身就是一种简朴的奢侈!”杨君的叹息像是芬芳的花朵绽放。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任琛说。

  “只有恋旧,才有未来!”杨君的话像雨滴喃喃而语。

  任琛和杨君偎依着,眺望着连绵起伏的雪峰山。说是雪峰山,其实已多年未有雪的光临。雪峰山是一个诗意的名字。在任琛和杨君的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每年冬天雪峰山都被白茫茫的雪覆盖着。那雪像是雪峰山默默的呼吸。那雪是灵魂,像一千瓣的莲花绽放着。与雪缘尽的雪峰山依然郁郁葱葱,尽管略显沧桑。雪峰山既不是那么险峻,也不是那么矮矬。既不是那么粗犷,也不是那么温软。既不是那么阳春白雪,也不是那么下里巴人。

  任琛和杨君觉着自己的沉默得响亮的目光化作了脉脉雪峰山。

  为了躲开刁芳的跟踪,杨君开着她的红色宝马车,载着任琛,去了离石田县城五十里开外,与邻县黄野县搭界处的一个农家乐。农家乐对红色宝马车的到来,既惊愕,又淡定。

  杨君摘下她的墨镜,有着一种重见阳光般的轻松。任琛的那种被雪峰山摁住般的陡峭的呼吸,化为惬意的倦怠,像农家乐的草地浩浩荡荡。杨君的嘴角的微笑忽明忽暗,像是阳光在她的脸颊上嬉戏。鲜润的微风吹过,她的裙裾微微荡漾。

  这个农家乐的房子,一律都是木质结构,屋顶都是稻草铺就。

  “哎呀,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杨君吮吸着农家乐特有的馥郁的气息。

  “是啊,这里飘荡出的柴火饭香,让我们重返童年的青葱岁月!”任琛的眸子扑闪扑闪着。

  “任诗人又诗兴大发啊!”杨君的丹凤眼微横,横出一缕妩媚的光芒。

  “女人点燃男人。你就是我的最好的诗!”任琛的手轻轻摩挲着杨君的酒窝儿。

  “男人也点燃了女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诗人,只是我们的诗写在心底而已。”杨君的丹唇轻启,珠圆玉润的语言的火焰飘荡而出。

  “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诗还是爱情,为自己而活着的爱情!”任琛边感叹,边点菜。

  “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也是爱情,所以味蕾为之怒放!”杨君的丹凤眼上的睫毛颤动着,像露珠里的清风颤悠着。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对,也不对。”任琛点了一份豆腐渣。“也许爱情是石磨豆腐,而婚姻是豆腐渣。有人喜欢吃豆腐,对豆腐渣却嗤之以鼻。有人偏爱豆腐渣,对豆腐却不奢求。”杨君突发灵感。

  “照你这个说法,你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实,豆腐和豆腐渣都是美味,爱情和婚姻都是美味,关键是品尝的嘴。”任琛又点了一份猪头肉炒肥肠。

  “是啊,爱情和婚姻,既是矛盾,也是统一。我们都活在传统与现代的战争与和解里。就像猪头肉和肥肠,美国人是不吃的,我们中国人却奉为珍品。”杨君灵感蓬勃。

  “你的逻辑有点混乱。但爱情与婚姻,本身逻辑就有点混乱。人性的逻辑本身就有点混乱。”任琛又点了一份野菜马齿苋。

  “就像这马齿苋,我们童年时代,是喂猪喂牛的,到了现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开始喂人!”杨君饶有兴致。

  “就像我们的父辈在婚姻里寻找爱情,而我们在婚姻之外寻觅爱情!”任琛又点了一份碎炒南瓜藤。

  “这种菜只有我们石田县和黄野县才有!”杨君的口水从嘴角滴溜出来,像钻石般晶莹。

  “也许婚姻是爱情的信仰?!爱情是婚姻的宗教?!”任琛点了一箱啤酒。

  两人边吃豆腐渣、猪头肉和肥肠、野菜马齿苋、碎炒南瓜藤,边喝啤酒。

  啤酒冒出的泡沫像是盛开的浓烈的春天。

  任琛用调羹剜了一瓢豆腐渣往杨君的碗里,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啤酒。

  杨君用筷子夹了一块弹性十足的微微噘起的猪唇往任琛的碗里,小抿了一口啤酒,像是小桥流水浅唱低吟。

  任琛喝了一口啤酒,吃着杨君喂过来的马齿苋,像一头水牛在反刍。

  杨君喝了一口啤酒,吃着任琛喂过来的南瓜藤,吧嗒声像是快乐的小鸟。

  杨君的酒杯与任琛的酒瓶磕出脆响,像是玻璃心叩得响亮。

  杨君的酒瓶与任琛的酒杯击出光芒,像是升起月亮的身体,驮住了无数个日落。

  杨君的酒瓶与任琛的酒瓶吻出响亮的时光,时光飙向木屋的稻草顶,像是玉的尖叫,周围是瓦碎之音。

  酒瓶从杨君与任琛的手里飞出,在电线杆上发出一阵狂笑……

  12

  刁芳决定找杨君谈判。为了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之间的谈判。

  刁芳从老班长司正那里弄到了杨君的手机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上。刁芳又咬牙切齿地从网上下载了杨君的玉照到自己的手机上。动不动,刁芳就把手机拿出来,调出杨君的玉照示人,恶狠狠数落骚狐狸罪状数宗。

  在深圳开货车的司机邵云回石田休整数日,听了刁芳的哭诉后劝她把杨君的玉照删除,眼不见心不烦。邵云建议刁芳说:“对男人要‘放养。”刁芳说:“我一直是‘放养任琛的,我一直是主张‘无为而治的。”邵云说:“男人就是喜欢尝个鲜,最终还是会回到家里的。”刁芳说:“我看这次这对狗男女是铁了心要离婚再结婚的。”邵云说:“玩玩可以,要离婚,要结婚,谈何容易。”刁芳说:“我的童童都和任琛一样高了,我坚决不离婚。”邵云说:“你把他们逼急了,就会离婚,你也得有最坏的准备。”刁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杨君骚狐狸有的是钱,我不稀罕她的钱。”邵云说:“万一离婚了,你也得捞一把,以备以后生活,培养孩子。”刁芳的鼻涕眼泪就汹涌澎湃,说:“我就是不得让那骚狐狸得逞,抢走我的男人!”

  心情相对平静后,刁芳拨通了杨君的手机。

  “喂,你好!”传来杨君珠圆玉润的声音。

  刁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反而觉得有点自卑。

  “喂,你好!”刁芳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怯意。但怯意很快被正义感拂却。

  “请问是哪位?”杨君依然珠圆玉润。

  “我是任琛的老婆刁芳!”刁芳有点斩钉截铁,又有点颤抖。

  “哦,你好!”杨君的声音依然珠圆玉润。

  简短的开场白,倒像是天空飘下的云朵。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杨君的声音像是空谷幽兰。

  刁芳在心里骂了句骚狐狸,眼前浮现出杨君的玉照,隐隐约约慨叹,仅从性感而雅致的声音判断,杨君就是个迷倒一片男人的天生尤物。

  “我想和你谈谈!”刁芳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悬崖一样冷峻陡峭。悬崖总是与深渊孪生。

  “谈谈?好啊!”杨君倒很爽快。

  刁芳迟疑了一下。

  “我们找个喝茶的地方吧?”刁芳说。

  “没问题。不过———”杨君的话像一条路在一座山前折断了,“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

  杨君挂断了电话。手机里一片神经错乱的盲音。

  杨君的彬彬有礼,使刁芳有点泄气,怒火却像遥远的马厩里呼出的湿漉漉的响鼻。她感到天空在打盹,躲在郁郁葱葱的雪峰山后边。

  在家里,刁芳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服侍公公婆婆,陪伴儿子学习冲刺重点高中。她明显感到公公婆婆在力挺自己,使她倍加欣慰。公公婆婆对自己的老公任琛充满了愤怒。儿子童童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也使她心底荡漾着暖流。

  公公婆婆和儿子都睡了后,刁芳独自坐在黑暗中。她感到窗外昏昏欲睡的路灯像是刚刚被宣判了重刑的罪犯,狠狠咬住嘴唇,收住泪滴。

  刁芳依然在跟踪任琛和杨君。她怕看到他们,又希望生擒他们。他们像诡谲的云,飘来飘去,偶尔掠过她的眼眸,又稍纵即逝。邵云开玩笑对她说:“你要真想逮住他们,也可聘请私人侦探。”说实话,她对私人侦探有着天然的抵触。当触及私人侦探这几个字时,她自己充满了罪恶感和撕裂感。她对撕裂感充满了恐惧。

  还好,任琛的工资卡还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任琛的魂魄还在自己的手里,附着在手上的光芒里。透过光芒外的苍茫,尽是以前任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枝枝叶叶。隐隐约约的幸福或嘲讽的微笑在刁芳的嘴角忽明忽暗。

  当然,老班长司正说:“万一鱼死网破,刁芳你还是得让他们赔偿一大笔钱,以解后顾之忧,那女人多得是钱。”邵云则说:“放心,他们只是玩玩而已。”

  刁芳锲而不舍地拨打着情敌杨君的手机,就像地球持之以恒地绕着滚烫的太阳转悠。

  杨君礼貌地接她的手机,她在手机里听到了任琛的压抑住的笑声,心头怒火腾地澎湃起来,破口大骂这对狗男女。杨君挂了手机。刁芳的泪水就如蒿草澎湃,薛静紧紧地抱住刁芳的肩膀。平静下来后,刁芳又拨通了杨君的电话,杨君没有接,刁芳再次拨通杨君的电话,杨君接了。杨君的声音依然珠圆玉润。刁芳说:“你别再缠着任琛了,他是有妻室的人。”杨君说:“我们是真爱,他不爱你了。”刁芳冷笑一声:“有这么简单吗?”杨君也冷笑如刀:“既简单又复杂。”

  刁芳首先挂断了电话。

  刁芳又拨通了杨君的手机。杨君珠圆玉润地接了手机,这使刁芳反而有点心虚,有点卑怯,又有点佩服杨君。刁芳在电话里和杨君理论来理论去,没有结果,就骂骂咧咧,恶语相向。

  刁芳约杨君坐下来好好谈谈,杨君也答应了,可最后还是变卦了。

  13

  刁芳听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里雪崩般的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二十亿光年里等待。

  刁芳回到父母家里。父母家与公公婆婆家同在石田县城,相距不远。刁芳经常回父母家,看望一下瘫痪在床二十多年的父亲,精心照料父亲的母亲。每回一次家里,刁芳都会深切感动一次。想当年,任琛和刁芳谈恋爱的当儿,任琛亲自给父亲端屎端尿,为父亲擦洗,用轮椅车推着父亲到外面去晒晒太阳,感动得刁芳泪眼婆娑,断定任琛是自己值得一生托付的人。

  母亲正在搓洗父亲弄脏了的衣服。母亲的皱纹依然干净地舒展着,耳环探出黑白夹杂的头发,像穿透一切的剑,照亮了坐在门槛外弹拨时光的尘埃。

  父亲睡在床上,像是石头发出轻轻的鼾声,刁芳的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使鼾声戛然而止。石头醒来。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肿?”父亲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让刁芳有些措手不及。黑夜比白天多的父亲,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人生就是这样,在某处塌陷,就会在另一处崛起。就像瞎子,他的耳朵就是他的最明亮善感的眼睛。

  “哦,爸,没事!”刁芳强忍着说,泪水却汹涌澎湃夺眶而出。

  “傻丫头,一定是任琛这小子欺负了你!”父亲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的瘫痪的腿保持沉默,衬托得他的胸脯像呼啸的大海。

  像狗一样的风从窗子溜进来,用舌头舔着刁芳的泪脸,也舔着被愤怒扭歪却依然慈祥的父亲的脸。

  蓦地,刁芳发觉父亲就像一尊躺着的雕塑。这尊雕塑给了她力量。力量让她蹲在父亲的床边,号啕大哭,淋漓尽致地大哭,肆无忌惮地大哭,畅通无阻地大哭。就连日落的咔嚓一声,她也没有听到。刁芳感到父亲的熠熠的神采照亮了房间,甚至照亮了外面的黑夜。父亲的手摩挲着刁芳的抽动的肩膀。父亲聆听着女儿的悲情故事。

  “这个世界简直是反了,反了,任琛这狗东西真是人面兽心!”父亲痛骂着,痛骂着花花绿绿的世界。他看不懂这个世界。

  母亲也来了。母亲与女儿相拥而泣。这位坚强的母亲,服侍瘫痪的父亲二十年如一日的平凡的女子,在悲伤的女儿面前,显得是那样脆弱。这位依然爱美的母亲,耳环像剑一样穿透黑夜,泪水濡湿的黑夜。

  父亲的脸上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父亲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有些冷峻,就像当年,父亲面对自己的瘫痪,从痛苦痉挛到平静淡定。

  母亲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儿子童童都这么大了,还到处乱搞!”

  母亲的泪水,是那种静水深流般的凝滞的泪水。那干净舒展的皱纹又将泪水攥紧松开,松开攥紧。

  “亲家是怎么看的?”父亲的嘴里迸出的话,就像石头里迸出的火焰。

  “公公婆婆都是站在我这边的,任琛都不敢回家了。”刁芳说。

  “哦……”父亲长叹着。他的长叹像是凋零的花朵抖展着枯萎的花瓣,试图再次飞翔。

  人家亲家爹亲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那骚狐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口袋里一有钱,就到处发骚!母亲骂骂咧咧着。

  “骚狐狸杨君在电话里和我骂架,说她和任琛是真爱,诅咒我和任琛的婚姻是僵尸般的爱情。”刁芳哭诉着,肩膀抽动着,像是山峰打着寒噤。

  父亲喷出一连串咳嗽。他的咳嗽与母亲的啜泣、刁芳的哭诉合奏在一起,合奏成颤颤悠悠的音符的纽带,在墙壁上碰撞扭打着。

  “现在人的生活爱情婚姻全乱了套!”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着,更加放大了女儿的悲痛。

  “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刁芳斩钉截铁地说:“不会让那骚狐狸得逞。”刁芳被父母亲坚如磐石的爱情和婚姻一直感动着,也一直梦想着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忠贞不渝。她想把爱情的彩虹弯成轭,套在婚姻的牛脖子上,持久地浅唱低吟地拉动犁,精耕细作生活的沃土,稻花香里羞涩而大方地垂下稻穗。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瘫痪了二十来年的父亲竟然站了起来。简直是个奇迹!刁芳和母亲都不敢相信这个回光返照般的奇迹。

  父亲目光如炬,脸上泛出潮一般的红晕。

  刁芳和母亲都停止了哭诉。她们显然是被吓住了。父亲两条早就萎缩的腿竟然在屋里走动,他咬牙切齿地说:“坏小子,骚狐狸,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爸,你怎么啦?”刁芳回过神来。

  啪的一声,死亡像瓦片一样砸在父亲的头上……

  14

  有人要跳楼!据说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子!

  这栋楼二十层,是石田县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是省城五星级皇天大酒店的分店。大楼刚刚封顶,但脚手架还来不及彻底拆除。民工们还在脚手架上操作。尽管如此,皇天大酒店的天潢贵胄的气息也已经浩浩荡荡。它像一只巨枭,俯瞰着整个石田县城。而整个石田县城三跪九叩在它的足下。

  披麻戴孝的女子像一朵小小的白云栖息在皇天大酒店的楼顶,随时会飘然而下。

  最先发现跳楼女的是一个流浪汉。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额头上手搭凉篷,仰视整个皇天大酒店的大楼,发现楼顶有异动,天赋异禀的他叫声:“不好,有人跳楼轻生!”可他喊破嗓子,声音迅即被市声所淹没。他灵机一动,抢过小摊贩的喇叭,把声音开到最大:“有人要跳楼!有人要跳楼!有人要跳楼!”

  流浪汉把喇叭朝向皇天大酒店的楼顶,有板有眼地喊话:“楼顶上的兄弟或姐妹,不要想不开,咱们农民工已经翻身做主人,追讨工资,不要采取过激行动!对付黑心老板,要通过法律手段!”

  流浪汉喊话喊得口干舌燥。小摊贩一把夺回流浪汉的喇叭,两脚跳起来铆足劲朝着皇天大酒店的楼顶喊话:“不要为几个屌钱想不开,命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流浪汉和小摊贩的轮流喊话,麇集了一大批看客。脚手架上的民工愣怔着,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防暴特警赶来了。消防队员赶来了。医疗车赶来了。喇叭声被警笛声、医疗车的专用鸣笛声吞噬了,就像大海吞进了一条小溪。

  防暴特警和消防队员简短会晤后,特警带着一位心理谈判专家、几位携带简易器材的消防队员,开始登楼。其他消防队员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气垫,以便跳楼人被气垫的柔韧的怀抱接纳,而不是硬硬地坠地而亡。但是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是,皇天大酒店的脚手架并没有完全拆除,如果跳楼人挂在脚手架上,不是毙命,也会五脏六腑被挂穿。医疗车随时待命,留在地上的特警忙于疏导人群。

  登到楼顶的特警与地上的特警用对讲机在沟通。谈判专家正在与跳楼人谈心。跳楼人是一位中年女子,是原石田县电影院的职工,因为情所困,其父刚过世下葬,她的老公和别的女子偷情,不回家,不参加岳父的丧礼,她想不开,欲跳楼轻生。

  特警通知刁芳的母亲来到了现场。老人家泪眼婆娑。老人家的耳环不知啥时已摘除,留下隐隐约约的孔迹。

  刁芳的母亲通过特警的对讲机向刁芳喊话:“芳芳啊,你可千万不要一时糊涂,你爸爸刚过世,你给爸爸守灵七天七夜,你既是女儿又是儿子,你是一个孝顺的小孩,你要好好地活着,只有你好好地活着,你爸爸在天堂才会开心,我也才会活下去。”

  刁芳说:“娘啊娘,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爸爸在天堂孤单寂寞,我要去照顾他,女儿不能为你尽孝,还请你多保重身子!”

  薛静赶来了,爬到了楼顶,劝刁芳:“刁芳啊刁芳,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和我合伙开的洗脚店下周就要开张,你怎么这么蠢呢?你看我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活得挺好吗?为一个男人而轻生,值吗?”

  一袭麻衣孝服披身的刁芳冷若冰霜,站在屋顶边如站在悬崖边,示意大家不要近身,否则纵身一跃。

  在深圳开货车的邵云正好到石田来拉货,闻讯赶来,腾腾腾爬上皇天大酒店的楼顶,对着刁芳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刁芳啊刁芳,你真的是个贱货,对自己的生命不珍惜,任意糟蹋!”

  刁芳被邵云激了一下,开口了,说:“老鼠啊老鼠,我父亲尸骨未寒,任琛他和杨君做得缺德,泡在温柔乡里,让我痛不欲生!”

  任琛公司的牛总赶来了,向刁芳保证说:“组织上一定会高度重视这个事,做好任琛同志的思想政治工作,让他忏悔,让他及时整改错误,让他重新做人,让他继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女婿!”

  刁芳的公公婆婆赶来了,与亲家母相拥而泣。公公通过对讲机向刁芳喊话:“芳芳啊芳芳,你千万不要为了任琛那畜生而轻生,他是一时中了邪鬼迷了心窍,我们请仙公作一下法事,他就会迷途知返的。”婆婆抢过对讲机,泣不成声地说:“芳芳啊芳芳,你是咱的好媳妇,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我的亲闺女的,你是个贤惠的好媳妇,你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失足千古恨啊!”

  特警和消防队员试图从皇天大酒店十九楼的窗户包抄上去,偷偷地展开行动。谈判专家循循善诱地与刁芳轻言细语,但刁芳始终冷若冰霜,像是早就看破红尘。

  老班长司正带着童童焦急地爬上了皇天大酒店的楼顶。童童对着刁芳喊了一声妈妈。刁芳浑身颤抖,无语凝噎。

  司正拨打任琛的手机,手机里传来一个美女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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