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位喜欢摄影的朋友兴奋地告诉我，他在云南拍到一种非常奇特的花，花丝细密修长，远看像朵绒球，近看像日本艺妓手里的折扇，影影绰绰的夜色里，则像一朵朵倾情绽放的烟花。一瞧图片，原来是合欢花。这株合欢树高大清朗，宛若临风挺立、羽扇纨巾的男子，而那粉红的花朵，掩藏在细密的羽状复叶里，恰如豆蔻年华、粉面含羞的女儿。其实，合欢大江南北都有，望城本地也有少量野生的。

　　合欢树，我们老家叫它夜合树。小时候，母亲上山砍柴时，偶尔把它们带回来。它却最不受欢迎，不容易燃烧，又没有火力，总是黑乎乎的。只是到了初夏，夜合树就开满一朵朵粉红的花，毛茸茸的极秀丽，像姑娘们插在乌发里的绒花，清香四溢。其实，连环画里的马脖子上挂的红缨，真像一朵朵倒立的夜合花呢。这么漂亮的树，到底有什么用呢?我去问隔壁的叔奶奶，在童年的我们眼里，她无所不知的。老人家幼时上过几年私塾，据说一年要给先生送好几担谷子充作教资，而当时一般人家的女孩是上不起学的。布衣盘发的奶奶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绣花，她慢条斯理地告诉我，这树做建材容易变形，做家具容易裂缝，但是叶子能喂羊和兔，养份很足的。见我失望的样子，奶奶神秘地笑笑，听老辈人说这树腐烂后，晚上会发绿莹莹的光呢，所以很少有人种在家里，多长在荒地坟堆里。因为害怕，我赶紧将剩下的干夜合树丢了，哪敢观察它是否能发出绿光?

　　这两年，我爱上草木，才知夜合树就是大名鼎鼎的合欢花。去年夏天，特意背着相机回老屋，找到了后山最大的那株合欢，发现叶子是二回羽状复叶，小小的叶子两两对生，像羽毛一样整齐排列。我折一片下来镶在镜框里，就成了一幅绝好的装饰画。“夜合花”的“夜合”之名，正来自于叶，其叶到了夜间就两两对合，清晨风吹才各自散开，故称夜合，又名合昏。昏，则是黄昏的意思。“合昏”后来音转，念成了合欢，后来竟以“合欢”为正名。那么，合欢为什么昼开夜合呢?据科学分析，合欢叶柄基部细胞犹如反应灵敏的储水袋，它们在白昼和黑夜，因光线强弱、温度高低的变化而变化，使储水袋吸水或放水，细胞因此膨胀或收缩，使其展开或闭合。

　　夜合、合昏、合欢这几个名字太有想象的余地，留下了诸多传说，而我们湖南人最认同的是：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洒清竹，泪尽滴血，血尽而死，于是就有了泪迹斑斑的“湘妃竹”。后来，人们发现虞舜与二妃的精魂“合二为一”，变成了合欢树。合欢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如夫妻起居一般。

　　古人甚爱合欢，很多诗句提到这种花，以喻忠贞不渝的爱情。《子夜歌》里便有，“风吹合欢帐，直动相思琴”的句子。李商隐有《相思》：“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纳兰性德的《生查子》则有，“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清代的李渔更是在《闲情偶寄》里盛赞，“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他还说，“合欢之花宜植合欢之地，此树栽于内室，则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紧接着，他煞有其事地卖弄自己所谓的亲身经历，“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让人不禁笑倒。看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也难免掉进“望文生义”的陷井啊。

　　这种小女儿般惹人爱怜的花，在《红楼梦》里也曾惊鸿一现。第三十八回写湘云做东请客吃螃蟹，大家做起菊花诗来。黛玉身子弱，吃了一点螃蟹觉得心口疼，想喝点热烧酒。宝玉忙命人，“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娇弱的黛玉有些使小性子，宝玉让她喝有解郁安神、理气开胃效果的合欢酒，一片浓情爱意尽在不言中。第七十六回湘云黛玉“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有一句“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棔”说的就是合欢。当时湘云还解释：“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本来也是大赞这一句的：“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后来听到是宝姐姐的功劳，不由口气转软，只说“也还罢了”，便盛赞下一句“只是 ‘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可惜这点拈酸吃醋的小女儿心思，都被掩藏在联句这种长篇大套的枯燥里了，没引起人们注意。

　　数年前，红遍全国的电视剧《甄嬛转》中，宁嫔只穿绣有合欢花的衣服，只因果郡王喜欢此花，爱屋及乌。那个驭马有术的绝色女子，出场时英姿飒爽，却又冷若冰霜的模样霎时迷住了我。而暮色清凉的夜晚，她托着香腮，含情脉脉注视合欢的神情，更惹人心疼。宫门深似海，在看得见的煊赫煌煌外，无人看见，她虚耗的青春岁月长满了寂寥的荒草。他与她相隔太远，剩下的只有思念，日日夜夜，蚀人心骨。这时的合欢花，是她对他唯一的寄托与念想，真是相思树上合欢枝啊。

　　合欢呀合欢，你总是那般凄美动人，又是那般惆怅沉凉，让人柔肠百结，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