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时间 : 201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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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的绝招
朱老师教我之前,我是不怕他的,因为我妈妈也在学校里做民办教师。朱老师是一个瘸子,他在前面走,我就在他身后学,他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一转身抓住了我。
读二年级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说他要教我们数学,同学们都眼睛大跌,据说他教六年级的数学特别凶,经常提着一根光溜溜的教鞭在教室里派头十足地巡视着,谁也不敢不认真。
我却是漫不经心的,我不怕他,心想,他要打我我就跑,反正跑得他赢。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才知道,以前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朱老师真的好厉害。
朱老师的厉害,首先表现在他的教学上。他上课从不要书,哪一面是什么内容,哪一版有什么题目,他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来,好像他的心里就有一本书似的;朱老师上课声音不大,尤其是讲到重点的地方,他不像别的老师是将声音抬高,而是把声音放低,用一种神秘的语调,放慢速度来讲,好像那些话都是一错过了就再也听不到似地,你不由得不凝神。
朱老师的厉害还表现在他的两大绝招上。
他的第一个绝招就表现在对教鞭的准确使用上。朱老师上课时常常带着一根教鞭,走进教室,他轻轻地把教鞭放在讲台的一角,并不打眼,可在学生们的眼里就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朱老师一般在下面三种情况下使用这把宝剑。当有谁上课走神儿,朱老师就拿着那根教鞭在他的位子上响亮地一拍,真能起到“惊堂木”的效果,把走神的同学拉回课堂。碰到坐不住的调皮捣蛋的,朱老师的教鞭就不是吃素的了,他会把教鞭递给那个同学,让他自己打自己,一定要打得“啪啪”的响才满意;还有一种是学生犯了屡教不改的错误,朱老师往往亲自操刀,在手板心恨铁不成钢地打两板,这两板不轻不重,痛得恰到好处。
每次打完,都要来一段对话。
“痛不痛?”
“痛。”
“下次记得了吗?”
“记得了。”
“那说说是为什么挨打?”
“…….”
朱老师收起教鞭,被打的学生红着脸摸摸手板心,好像把疼痛和知识一起收进了记忆。
朱老师还有一大绝招,就是留校。朱老师的留校是采用的淘汰制,所谓淘汰制,就是在最后一节课里,朱老师会出一些题目让全班同学都做,谁做完了达到了他的要求,朱老师就将军一般地挥挥手,那个过关的同学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挎着书包出去了,剩下的做不对的就垂头丧气地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同学,好像那些同学都是回去吃肉了,而他们还在这里坐牢似的。这时,朱老师把教鞭一拍,把教室里的学生的魂收回来,接下来他就会仔细讲解了,这一下,这些学生都像听圣旨一样地听朱老师讲课,因为接下来朱老师还要出类似的题目做呢,做不出,还要留校。如此循环,绝大部分学生都能过关。每到一个知识点学完,朱老师就会来一场这样的留校,感觉就像一场点兵,没有本事,你就等着天黑吧,当然,最后朱老师会送你回家。
朱老师一直教到我们小学毕业,每次期末考试在乡上排名总是数一数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他的这些绝招有关。
别以为朱老师只知道打手板、留校,那就错了。朱老师表扬起人来不动声色,却让你的心暖暖的,他最欣赏爱动脑筋的学生,每次听到有创意的回答,朱老师就笑得特别甜,嘴角翘出好看的唇线,用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个学生,话语里满是喜悦:“嗯,是块好料子!”那个学生被表扬得不好意思,在几分得意里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当数学家的料。
五年里,我因为粗心大意也打过好几次手板,因为上课不认真做不出题也留过几次校,奇怪,我就是不恨他,心里对他充满了敬爱之情。
如今,朱老师早已经离开人世,摸摸手板心,那些当年让我疼痛的手板仿佛成了我生命里美好的烙印。
喇叭老师
喇叭老师姓熊,我们在学校里当面叫他熊老师,背后就叫他喇叭老师。
喇叭老师为什么叫“喇叭”,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他的嘴巴长得大而翻,形似喇叭,如果一笑,那就是一朵喇叭花了;还有就是他的嗓门大,赛过学校里的高音喇叭,喇叭老师因此名扬团山湖了。
在学校里,喇叭老师是最爱和学生打成一片的,下课了会和学生一起滚铁环,打陀螺,要是学生从家里带来什么好吃的,喇叭老师也会把手伸出去:“给我尝尝。”学生就把那些吃的取一份放在喇叭老师的手掌心里,喇叭老师往嘴里一到,连说“好吃,好吃。”喇叭老师吃完了,还在手掌心里舔了一下,等再要伸出手去时,那个给东西吃的学生早走了。
喇叭老师很喜欢显摆,有一次,大晴的天,喇叭老师却穿了一双新套鞋来学校,我们反复看天,也看不出有要下雨的迹象,上课的时候,喇叭老师使劲地走路,发出“蹬蹬蹬”的响声,我们看着他莫名其妙,最后他自己忍不住了问:“你们看见我脚上穿的什么?”
“雨鞋啊”
“你们再仔细观察观察,还有什么发现?”
“就是一双雨鞋啊?”
“哎呀,你们没有发现我是穿的一双新雨鞋吗?”喇叭老师急得蹬脚。
下面的学生吃吃地笑,喇叭老师板起脸,“你看看你们,不会观察难怪写不出好作文来!”
后来,喇叭老师把那双新雨鞋穿了三天,直到最后学前班的小朋友都知道喇叭老师有一双新雨鞋了。
喇叭老师最开始是教体育的,全校的体育都归他教。有一次,学校里集合,开会之前整理队形,他在上面叫“一二一,一二一”,我们在下面原地踏步,其他老师在上面笑弯了腰,原来我们全部是走的同边跟,左手抬时走左脚,右手抬时走右脚,走同边跟原来是错误的,哎,怪不得喇叭老师上课时做死的纠正我们,原来我们大部分是对的,被他教错了,后来我们校长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喇叭老师连这个都不晓得。”
于是,喇叭老师就被取消了教体育的资格,由明老师来教,教体育其实是大多数男老师的向往,因为体育课基本上就是整理队形,喊喊口令,做做操,然后就是皆大喜欢的“放羊”了。
喇叭老师不教体育,就改教自然了。
上自然课的时候,有学生放了一个屁,可能那个屁的臭分子浓度特别大,全班同学都捂着嘴巴不敢呼吸,暗暗地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学生,喇叭老师也捂着鼻子说:“有些同学真不守纪律,不经过老师允许就放屁,晕倒一教室的人,快,都把窗户打开。”
班上发出笑声,喇叭老师不笑:“这个屁是谁放的?快站起来承认!”
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喇叭老师生气了,发动学生揭发,却又没有证据,决心找出放屁的源头,结果在教室望、闻、问、切,考证了N遍,还是不能找出真凶,最后有学生提议用点兵点将的方法,喇叭老师正考虑采不采用,下课铃响了,总算让这个案子走下讲台。
后来,又上自然课,喇叭老师自己一不小心也放了一个屁,而且声音特别大,全班同学都听见了,都捂着嘴巴笑,喇叭老师脸上挂不住了,他忽然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字“屁”,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下面,我们就来学习屁,屁,乃身体之气也……”
喇叭老师来了一段之乎者也,大家不笑了。
喇叭老师一看,镇住了大家,又在黑板上写出一个新名词“二氧化碳”,从屁的成分开始,到各种气体的成分与作用,把初中化学课上的知识给大家一通灌输,甚至还写出几个英文字母,后来读初中了才知道那是化学方程式,反正那一回喇叭老师把全班学生搞得云里雾里,大家才知道喇叭老师的学问那么高深,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而喇叭老师则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下课铃一响,喇叭老师则在全班学生崇拜的眼神里夹着课本出门,很有教授的派头,留下一教室的迷惑的眼神。
那一天放学,大家在放学路上说说笑笑,议论着这堂自然课,最后一总结,喇叭老师的“屁学问”真的太深了!
喇叭老师的“屁学问”再深,最终学生还是不够尊敬他,这个“屁学问”到底不是什么雅事,他的威信在我们班仅仅维持了两天又恢复了常态。他在学生中依然是最没有威信的一个,他看着朱老师虽然脚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却提着教鞭像提着宝剑一样,在学生面前像个将军,他也做了好几根教鞭,木的、竹的,还有衣架子做的,最后那些教鞭都命运不济,不是让学生给藏起来了,就是给弄断了,最后都不知所踪。
有一年,乡上要统考自然,喇叭老师也不示弱,也想考一个一鸣惊人的名次呢!看着别的老师加班加点,他就选择了留校,留了一大群学生在学校里背东西,守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食堂里打了饭回来,一看,教室里空无一人,他气哼哼地拿起讲台上的书准备回家,一看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喇叭老师,你莫留我们的校了,我明天带糠(糖)粒子给你吃。”
后来,因为喇叭老师在镇统考中经常垫底,不再教书,改成了在学校打铃和检查师生的出勤,每天带一个红袖章拿一个本本登记着什么,很威风的样子。
我妈妈说,教书不好的人最后都当了官。
肖满奉承
摊开几张长方形的红纸,桌子角上立着半瓶墨汁,肖校长搓搓手,运一下气,拿起一支狼毫,开始写标语了,立刻就有很多老师和学生来围观。
“哎呀,这写字写得几好哦!”
“好像书上的字一样勒!”
这是学生的声音,肖校长头也不抬,不过看得出眼角边的笑纹一波一波的。
“好,好,这个字有笔力!”
“肖校长的字越来越有体了,有点像欧阳询的体。”
这是来自老师的声音,这时候,肖校长就会稍稍停顿一下,自我欣赏一下那些墨笔字,脸上露出喜悦之情。
等那些标语都写好了,肖校长就举起他的墨宝,让大家一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满带着笑容满眼期待地问:“怎么样啊?看看这个毛主席的毛字咯”
“嗯,真有些毛主席的神采了!”
“那当然,肖校长是我们这里的书法家啊!”
于是,一场书法表演结束,标语贴到墙上,还有一墙的人在那里啧啧称赞,肖校长在大家崇拜的目光里收起笔墨纸砚,然后洗手潇洒离去。
这样的表演过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一次,老师们用尽了有关赞扬写毛笔字的褒义词,肖校长每次都听得红光满面,眉开眼笑,好像享受着一场精神的盛宴。这样的表演多了,老师们都知道校长爱听奉承话,又是家里的老满,背后悄悄给肖校长取了一个外号:肖满奉承。
而大家也奇怪地发现,在大家的奉承下,肖校长的墨笔字也确实一次比一次好,渐渐的成了整个乡上书法界的领军人物。
肖校长其实也知道别人给他取了“肖满奉承”的外号,但一点也不生气,他有次在老师会议上说:“我知道你们背后叫我肖满奉承,我承认,我是爱奉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人一奉承啊,就会上进。你们看那个猪楼里的猪啰,你奉承它几句,它过硬要会吃潲些!”
几个女老师听了吃吃地笑。
“笑什么啰,今天你们回家都奉承一下你们的老公,保证有效果。”
大家就都笑起来。
肖满奉承不止是自己爱奉承,还很会奉承别人。
妈妈教书教得好,加上读书的时候演过戏,上起课来特别投入,有次妈妈上公开课,听完《十里长街送总理》,下了课,他擦着眼里的泪花,对着妈妈举起大拇指:“演得好,演得好,我擦湿了一条手绢,人才啊,人才!”从此,我他就叫妈妈“明星老师”。这明星老师一叫开,害得我妈妈经常要给学校里排节目,搞演出,上公开课,累得要死,有时候唱唱埋怨歌,想打退堂鼓,肖校长一番耳热心跳的奉承,又让妈妈鼓足干劲。
朱老师的书教得好,长期拿名次,肖校长就把朱老师叫做“万年青”,还别说,朱老师这棵教学树一直永葆青春呢。
明老师年轻帅气,来自省城,爱好广泛,书读得多,肖校长就说他是“百科全书”,这样明老师更爱学习了。
反正,在肖校长手里,老师们的特长爱好都被他用多种形式奉承过很多次,连教书不好只好打杂的喇叭老师,也被赞扬一番,说喇叭老师敲上课铃敲得好,敲得准时敲得有节奏有力量,全校几百人都听他的呢,是我们全校的司令,说得有点自卑的喇叭老师真的脸上露出一点司令风度来。
肖蛮奉承对学生也丝毫不吝啬他的奉承,校园里随便走走,他就要奉承几个学生,再没有什么夸奖的,就会说小女孩的羊角辫扎得神气,小男孩的铁环做得好,反正他倒是长着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所教的每个班都有他的爱学生,那是他预言的大学胚子,他的赞扬就像给学生施了肥一样,还别说他当校长的那几年,真的出了蛮多大学生和中专生。
弟弟周岁时,肖满奉承在我们家里吃饭喝酒,老师们都给他敬酒,他在大家奉承他是海量的情况下,喝得兴致勃勃,一高兴就喝高了,喝高了就特别爱说话,说着说着说到了奉承,有点醉意的肖满奉承就有些吐真言:
“人生在世,奉承冇穿啊!”他拍拍我爸爸的肩膀,“何神医,你说是不是啊?我叫你神医你是不是觉得高兴啊?”
爸爸连连点头;“是听了蛮舒服。”
“除了听了舒服,奉承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人进步!你看看,你听到别人叫你神医,你就会更加认真学习,更好地治病救人,就真的变成神医了。”
“我再进步也知道我变不成神医呢!”
“你这样的人就是有自知之明,别人奉承你几句不会飘起来。”肖满奉承又拍拍爸爸的肩。
“看看,你这不是又奉承了我一回啊?你真是个奉承大师啊。”
听说叫自己大师,肖满奉承的印堂更加发亮了,于是又喝了一杯,喝完口齿有些不清地说:“连奉承都哄不起的人,那就是烂泥巴,那就没有什么……”
大家都张耳听他的下句,半天没有声音,一看肖满奉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看着酣睡的校长,大家砸吧着他的这句酒后真言,回味不已;很多年后,这话还带着哲理带着酒气,盘旋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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