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组诗）

漆宇勤

 

在博物馆

 

你们看官帽，帝王的牌匾恩荣

看古董，并在口头给它们估价

点评一个伟大时代的横平竖直

 

而我往窄小的侧门走

看经年的农具被透窗的光线照耀

始终保持劳作的姿态

陈旧的摇篮里曾摇大两百个孩子的婴儿期

 

摆在偏房的九十件农耕器具

每一件都曾在半夜里咿呀发声

它们保有日常的温暖和冰凉

并不盼望有一天被移动到正厅穿上玻璃罩

它们只等待一小部分独自往侧门走的人

 

身份不明者

 

你发现我的疲惫和焦虑

这世界沉重得无法承受

用随俗与圆滑来实现成长、成熟

或抵抗沉重

作为一个身份不明者

独自缩在不开窗的屋内是适宜的

14楼的风景无需你的进入或选择

 

误入歧途

 

一只蝉蹿进自动取款机的房间内

它尾随乡下来的那个年轻人进入其中

——他身上带有祖辈记忆里的泥土味

当然也可能有另一种表达——

三向缺少阴影的玻璃欺骗了它

现在一只蝉在水泥房内找树荫

在自助银行的玻璃屋子里被空调逼迫

反复扑腾于厚实玻璃的一侧

 

误入歧途的一只蝉在拼命鸣叫

擦着翅膀的声音给冰凉的屋内多一种温度

让惯于机器声音机械数字的人

找到三分钟柔软借以掩盖纸钞的气息

他也是一个误入歧途者

 

污染

 

将清晨的太阳当成最干净的太阳

将夜间第一缕风当成最干净的风

——但谁将它们污染

每一个坚守者

坚持只写同一行字，坚持到深渊里取暖

都有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暗自欢喜，暗自伤情，暗自焦灼

你以为看懂了他，看懂了全部

其实还少，还很远

这与人、与外物相关的一切

都可以视为污染

 

修炼

 

一盆吊兰吞下一整天的光明

夜深时会否反刍细细品尝——

让幽深的光照亮变黑变暗的喉管

 

你守身如玉心如冰晶

最终发现哪里有什么诗和远方

只看见蝇营苟且无比肮脏

 

如果只这样结尾就错了

再相遇，我已满身风尘

你还无比年轻

 

在雾霾的最深处

善用内呼吸的人

才能最终成为二月的风

 

一条褪毛的狗

 

像一条正在褪毛的壮年狗

悄悄远离人群：敌人，朋友，陌生人

在亮滑的新毛发长好之前

一切世事都是虚伪的

如风中的火苗摇摆不定

 

像一只正在褪毛的壮年狗

悄悄远离人群：敌人，朋友，陌生人

凌晨四点最好酣睡的浓黑里

它也曾汪汪嘶喊了无数年

却不曾叫醒过任何一个人

 

纯洁的云彩往淤泥里陷

 

笨重的渣滓浮到高空

腐草中虫蚁在山巅之上高飞

干净的云陷入污泥下

苍鹰在最低最阴暗的底层趴伏

当天地已经颠倒一个方向

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理解

耗尽

 

我花了二十年时间种植：

坚硬的骨头，理想的火焰

然后花更长的时间消解它们：

十三年，或更为漫长的时间

 

我曾种植出棱角方正的果实

之后再被缓慢打磨成圆角

这悖谬的过程无比自然

仿佛天生应该如此

 

一个人从出生到被塑造成功

这其中要经过多少反抗挣扎

你并不想顺从宿命的安顿

你在泥浆里耗尽全部的力气

发芽

 

九万朵蒲公英死于抵达终点之后

九千朵蒲公英死于飞向梦想的途中

剩下一千朵找到泥土和水，生根发芽

水池，马路，钢铁之躯，坚硬的混凝土

吞噬一颗会飞的种子发芽的梦和全部可能

一株蒲公英的儿女有十万种死去活来的方式

 

所有飞翔都是美的，都很灵动

梦想越洁白的伞需要越多辛苦和劳累

像现在，一朵伞，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需要多少力气才能飞到十三楼

——路过风，路过荆棘，偏航的可能

侥幸里穿过窗户落进楼板

 

另一个自己

 

衣衫上沾着狼嚎、月光、美人香

清晨回来，夜色的气息多么白

昨夜你又不安分，不听我的话

独自翻墙而出，越过荒野

越过黑松林和狼群，月影和小楼佳人

将春天夜幕里活跃的生命秘密带回来

顺便也将神话里星辰的微芒带了回来

作为另一个自己，你背离了我的要求

趁着夜晚独自偷偷做了很多事情

我喜欢你这样

天生反骨

 

有人天生反骨

向一切秩序说不

他种下的植物

也在长大的过程中结出反骨

上好的草本渐渐就变成木本

他写下的文字

也在阅读的过程中读出反骨

正统的颂歌渐渐就读出杀意

这天生反骨的人

除了苍天和大地

谁也养他不驯

 

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

 

已经有很多人有过类似表达：

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

你掐几枚叶片，扯断她的头发

她不吭声也不反抗

你掐几段枝条，截断她的手脚

她不吭声也不反抗

一再逼迫与退让，一再欺压与承受

不要紧，做到这些就让所与人喜欢

 

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

保持谦卑、忍让、冷静、庸常

人世间的优点集于一身

这样的修炼需要三千九百年

这样的植物不应该称为生命

这样的活着，我不想称为活着

 

无力感

 

这世上最疲软的感觉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地面对十面埋伏的围剿

面对钝刀子一点点切开命运

只能睚眦欲裂地撕咬空气

 

面对老去，死亡，割舍……

半夜里醒来哭得无可奈何

面对庞然大物，山岳……

作为有思想的一粒微尘

多么心灰的无力感

或让人心酸的荒凉

这生活里无处不在的无力感

让黑板般的内心被指甲划得吱呀作响

 

少数派

 

到喜剧里找极度的悲凉

看独自一人竭力表演滑稽戏——

在台下没有任何观众的舞台

逗乐成为时代的病症之后

他已经不确定是在取悦自己还是他人

 

在老城墙脚下长大直到成人

见过太多有重量的事物

从一开始就想保持稳重的生活之心

最终离开校园三年后就只剩下沧桑感

只剩下不确定对错的飘忽方向

 

你握不住这失去重量浮在虚空里的世界

万物都有其悖谬之处

作为这人世里的少数派

要寻找和保持庄严多不容易

当周遭生活里的器物都倾斜得那么严重

 

有些阳光你从未见过

 

一月的草身体里藏着清冷

藏着十二月的暗香

我对这世上的万物着迷

着迷于它们由小而大的整个过程

 

有些阳光你从未见过

一生中总会有几件后悔的事让你老来欣慰

像一个战无不胜的棋手

对失误过的几次落子最为得意

 

你所能获知的

便是全部真相

你无意间所失去的部分

就是你此生的全部珍藏

 

我正打算收回那些箭簇

 

我正打算收回那些箭簇

那些随愤怒发射出去的火苗

灼痛了很多阴暗者的皮肤

以及更多的狼，狗，豹子和狐狸

我一直确信它们的正义和正确

但现在我老了

我怕有一天它们会被反弹过来

繁衍出盛大的火焰将我包围

 

在这个世界上率性而为地爱和恨

战战兢兢地活着

如同十五年前第一次站在溜冰场

每迈出小半步都要小心翼翼

但最终肯定将会摔跤

我无比羡慕那些冰面上舞蹈的人们

借助轮鞋的圆和地面的滑表演优美

在最坚硬的地方进退自如

 

曾经的理想是坚持到底做自己

侠客的白衣唯有雪花可以沾染

唯有时间可以冷却少年人的热血

再冷的地域和季节都不能

但现在我老了

我愿意将一句话反过来说

当我准备了更多尖锐的箭簇随愤怒发射

却在一首诗的第一句写下正打算收回它们

 

两株不合时宜的植物

 

温度正好，西风轻柔

这样的天气适宜灵魂上路

或适宜想念，但请不要思考

整日整夜地不出门

辜负美好时光

静默，与阳台上极度干渴的兰花对视

两株不合时宜的植物

表面光鲜，艰难生存

将根部从泥土中拔出

阳光下晾晒

只有自己认识方向并坚定前行

——靠光亮那么近却眼前昏暗模糊

内心清空并格式化

这样才真正看清楚未来

不冷不热的天气舒适正好

美好时光中保持慵懒

现在，请扎好马步与自己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