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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豁然开眼的全新文本

来源:王志清   时间 : 2017-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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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是个诗意化了的地理名词。湖南是个创造文学奇迹的地方。

  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苍黄》(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版)的作者罗长江不是以散文诗写作而著称的作家,或者说,罗长江在文学上的影响主要不在散文诗上。然而,罗长江的《大地苍黄》则以立体长卷式的全新文本,美丽地装点了散文诗寥落的天空,为散文诗长了脸,也使散文诗的呵护者与歧视者们看到了散文诗并不黯淡的前景。

  总括起来说,罗长江的《大地苍黄》有三个看点:

  第一个看点是结构。

  《大地苍黄》的结构很特殊。整个作品共分《陌上梅花》、《蓝印花布》、《雷生与牛》、《鸭客谣》、《三姑娘》、《雁来红》、《血蝴蝶》等二十多个章节。这些章节,都是以“断章”与“片段”的形式出现的,章节与章节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连贯性,甚至也看不出什么逻辑性,是跳跃的,横列的,并置的,如蒙太奇,而又是块面的纵向层叠与递进的,这就是罗长江的一种书写策略,是其所追求的一种诗性结构。

  大地苍黄,苍黄大地,作者思接天地,接通了地气,也进入到自由之境,打开了畅想的空间,使得这些历史的、现实的、原生态的生活形态纷纷进入了作家当代意识的烛照,进入了诗性的文化的关怀。诗人突破了古今之囿,同时也疏离了具体现实和当下心灵,极其自由而流畅地驰骋着想象,忽古忽今,忽远忽近,忽虚忽实,忽浓忽淡,忽张忽弛,从容流转,娓娓道来,建构起张力饱满的文化空间,成为诗意饱满的生态情境。湘西故乡的那些已经逝去了的历史与故事,成为一方方美丽的块面,仿佛漫不经心地信手拈来,而形成了美与美的块面的美的组合,大类于王维诗歌纯以物象并置的手法,表现出强劲的艺术张力。尤其是作者通过这种画面的并置与叠加,反映出湘西地域的成长史、文明史、民族史、风俗史、精神史,也表现出诗人对生命价值的拷问,对精神高度的向往。

  长篇散文诗《大地苍黄》的结构,在语言形式上的串联性表现,也是很醒目的。作者用《竹枝词》来串联的二十四个节气,从“立春”到“大寒”,穿起这些相对独立的片断故事,成为有机的一体。譬如“当暮色渐蓝”一章,“二十四节气”是“谷雨”,将竹枝词类似题记:“朝汲露水种南瓜,暮补篱笆就落霞。夫下河湾得手否,锅儿架起等鱼虾。”而每一个故事,则又有其自身的结构,再以“当暮色渐蓝”一章为例,其用“稻草人札记之一”,之二,之三,直到之八;又如“三姑娘”一章,则用“‘孟姜女小调’之一,” 之二,之三,直至之十二……这种标志性的语言串联形式,帮助诗章形成了结构上的跳跃性的衔接,形成了松散型的紧密。而《大地苍黄》中的多数章节,不用这样的语言衔接形式,而是纯任自然,仿佛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无序”也无开头无结局,诗人挥洒自如又十分节制,自然展示了湘西北历史记忆深处的一幅幅的美丽与苍凉,形成了一幅哀婉而深沉的风情风俗的立体长卷。

  笔者以为,最能够反映罗长江创新精神的是《大地苍黄》的架构。这种结构,表现出作者掌控全局的认知能力,非常适合表现诗人汪洋恣肆的才情与胸襟,非常适合展示其高远而开阔的视野,非常适合比较自如地抒写和描画。画面与画面之间各不相关,又互相映照互为依托,恰到好处地跳脱了对于生活和历史的史实性的拘泥而局促的记录。天地苍黄,时序更迭,物是人非,全在无序中显现其整体的秩序,实现了向人心逻辑的艺术转换,而所有的这些自由而恣肆的呈示,跌宕有致,暗合天道人情的规律性。

  第二个看点是情韵。

  《大地苍黄》以极其鲜明的地域性、民间性的题材,来呈现出一个民族的悲欢与命运,通篇始终洋溢着浓郁而凝重、浑厚而深邃的情韵,具有扣动人心的饱满而浓郁的诗性精神,唤起了我们无尽的遐想和追问,从而感悟到生活真谛。

  高友工在《中国语言文字对诗歌的影响》文中指出:“中国艺术的写实表层总免不了质化的过程,这实是艺术家的心是放在类性的层次。无论是用文字,还是用画笔,最后还是回到抽象的深层。最高的成就还是在传神以韵。”因此,“这个性质客观地看是‘类’,主观地看是‘情’;在物为‘气’,在我为‘意’;综合为一可以尊之为‘神’”。(《美典:中国文学艺术研究论集》,北京:三联书店2008,P216)笔者以为,《大地苍黄》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作者对审美物象的“质化”与“类性”的处理上。这是一个作家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也是一部作品是否具有“情韵”的主要手段。

  1985年,湖南作家韩少功写了一篇纲领性论文《文学的“根”》,成为一件轰动中国文坛的大事件。他在文中提出:“应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作为湖南作家的罗长江,张家界的好山好水成全了他,让他在与这方奇山异水20多年的相守厮磨中,发生了脐连的关系,培养了他发现美的眼睛,启迪了他深抵美的灵魂,并且生成了他解读美的敏锐以及呈现美的理性。因此,当他要化解这种日渐日深的“情结”而付诸文学形式的时候,必然摆脱不了“寻根”的集体无意识,也肯定不能没有那种文化归宗的意识和自觉。也因为如此,具有特殊的山水体验的罗长江,绝不会去表面性地罗列山水景观、风俗事件,而是对中国农耕时代末期最真挚乡恋的美好反刍,将湘西北人文地理风俗世相提炼出饱含诗意与哲理的情韵,在享人以美丽的同时引人对现实以深度、深沉的比照性思考。

  概言之,罗长江的《大地苍黄》,通过对土地、时序与人伦关系作宏大叙事,展示中国腹地乡村的风物风土,展示传奇性故事所反映出来的特定地域的风情风韵,他的这种情、气、意、神一体的“类性”表达,处处充溢着湘西的灵性与精魂,让人感受到了诗人大悲悯的深情,形成了地域文化的博览,凸显出思想的美色,具有美丽、沧桑与悲怆同一节律的情韵。这种情韵,对抗了都市工业文明的喧嚣异化,暗合了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精神脉动,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在走向现代文明社会时的人文关怀的精神内核。

  第三个看点是语言。

  《大地苍黄》读来令人神思摇曳,心情荡漾,这与作家的语言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罗长江的语言具有明丽而深郁的质感,声情与辞情之兼作,诗性灵光与激情澎湃相交织,形成其语言特有的诗美生机。他在《大地苍黄》的自序中写道:

  身为湘人,“霸得蛮、不信狠”之性格于是暗暗作祟了。我想仿效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乡贤魏源公,也来“吃”一回“螃蟹”试试。除却致力于取材、语言、结构乃至文本当与人们惯常见到的散文诗或多或少有所不同;我将笔墨集中于湘西北一个村庄,触角伸展到风物、风土、风情、风韵等各个层面,恣意书写历史悲欢、岁月苍黄、民族和人物命运,试图提供散文诗完全可以冲破“小圈子”的藩篱而进入社会生活之丰厚、复杂和广阔场景的种种可能性。

  斯可见罗长江《大地苍黄》的创作初衷,他是有想法的,有预期的,甚至可以说是雄心勃勃的,非常想在中国当代散文诗领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因此,他不仅仅在取材和结构上,而且在语言上,表现出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和美学追求。

  笔者一直以为,语言不仅是判定诗还是非诗的重要依据,也是衡量是诗还是散文诗的主要刻度。罗长江很想让一般人视作“小把玩”的散文诗来“承载厚重的内容”,从语言诗学的角度看,即是让散文诗同样能够成为诗人的生命精神与审美信息量以最大承载的文学文本。因此,从语言上看,他必须揖别当下散文诗(或者是诗)的那种不忍卒读的“文胜于质”的拿腔拿调,特别是揖别那种以花腔语言来掩饰思想贫血的现象。罗长江的语言,深得张家界之山水之灵气,语言中充溢着湘西的灵性与精魂。《大地苍黄》这部全新的“长篇叙事散文诗”文本,还熔铸进了作者在其它艺术门类如美术、书法、摄影、音乐、戏曲中的经营与尝试,主要是表现出其绘画方面的别样才情。诗人怀着敬畏之心性,怀着一腔真诚之感动,而却不动声色地述说着悲剧性的故事。这种述说,拿捏得非常的具有分寸感,且又拿捏在历史与现实的结合点上,营造出一种让人心颤且心醉的情境,或者懊恼,或者惋惜,或者沉迷和哀怨,甚至是动容和扼腕。譬如《大地苍黄》中“鸭客谣”一章,写一个“鸭客”的悲剧,而悲剧的背景则放在“一个春水茫茫的日子”里展开。其中画面,看似信手涂鸦,清新平易,却有一种转折顿挫的蓄势,也生成了灵动婉丽而变化多姿的生动。又譬如“界上农事”章中“歌师傅”的一个片段,一个劳动中的欢乐场面:

  高高的界上,敞天敞地。/只有宽广、浑厚、高亢的歌喉,才能生出“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覆盖感,也才具备“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穿透力啊。/蓊蓊郁郁的包谷林,如同烟波浩渺的湖水。/阵阵笑声,被包谷叶子拨弄得如同跳荡的浪花,拍打着界上的阳光。/阳光跳荡着,粼光闪闪。/歌谣俚曲是一尾尾美丽的鱼,游过去游过来。/在歌声的孵化下,一溜溜人影成了鱼,一团团卧石成了鱼,一只只飞鸟成了鱼,一道道山脊成了鱼……/白云是鳍,一拨一划着。/白云是鳃,一张一合着。/又大又轻是阳光的影子……

  这种语言,仿佛是“文人画”的那种简洁与灵动,有一种洗尽铅华、直指人心的魅力,格外地具有音画质感和诗意韵味,平易自然而不失清新浏亮,澄澈清晰而不失从容磊落。诗人所勾勒的,不仅是人物出现的背景,也是艺术固化了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实质性内容。

  《大地苍黄》中“当暮色渐蓝”一章,是写“稻草人”的悲剧,诗篇是这样开头的:

  雨生百谷。撒豆成茵。/正是谷种如雨点一般溅落秧田的季节。/焐得发酵的谷种,从一双双茧手间溅落秧田的泥浆。/山那边,春光惊起一垅白鹭。/稻草人很近。西伯利亚很远——/寒流正在启程的路上。

  谛听一粒粒胚芽成长过程中发出微响……/谛听一片片绿叶伸展过程中发出微响……/秧田里,一畦一畦秧芽如同唱诗班的孩童——/歌唱稼穑在春天里成长。/歌唱春天在梦想里成长。

  诗人布罗茨基说:“一首诗的抒情性其实就是诗人营造的乌托邦,它能让读者意识到自身的心理潜能。”这其实是要求诗的语言应该具有一种特殊的作用于人心的内涵。诗所以为诗,是因为其语言对于读者能够“唤起相似的内心运动”,而不是以简单性的事实陈述让在读者处于现实的认知中。罗长江的语言,“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轻盈与沉郁交替,于轻盈中见沉郁;艳丽与苍莽更迭,于艳丽中显苍莽。无论是痛切的吟哦,无论是醉美的描写,无论是不动声色的述说,无论是激情飞扬的抒情,都能够也善于唤起读者心理潜能的运动,以至让人获得由表及里的深层次破译与解读。

  虽然笔者至今仍未面识罗长江,而却从《大地苍黄》中认识了作者“霸得蛮、不信狠”的艺术面目与追求,认识了作者的才情与创新精神。在散文诗,作为一种文学的“另类”而被打入文学的“另册”而不能让人“正眼看”的尴尬时,这样为散文诗寻找出路的实验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呵!

  载《西北军事文学》2014年第六期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南通大学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江苏省诗学研究会副会长等。出版有《散文诗美学》《唐诗生态学》等著作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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