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邓微 时间 : 2017-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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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明节刚过。空气湿漉漉的,树叶是湿的,地面是湿的,云是湿的。
蔬桐还没起床就接到张队长电话,让她顶班。
顶班?新奇喽,我一实习学生呢,竟能顶班。赶快起床,披挂上阵,必须的。
“天窗”令今天给的早上七点,接触网维修。有个师傅家里出事临时不能上架。接触网工人手少,几乎没有备班人员。职工家都住市里,离工区远,临时调人肯定来不及。除了休班的,只有蔬桐等实习大学生和几个异地单身汉住在工区。情急之下,张队长把蔬桐派去救场。这女大学生学习成绩优异,实习肯钻肯干,不怕吃苦,脑子好使。不上架,让她做地面应该问题不大,有师父带嘛,何况自己时刻盯着。
检修车开了四十分钟。铁道线在山间穿行,又跃河飞过。这条河叫舞水河,光名字就知道它的美丽与妖娆,如岸边世代繁衍的苗家少女,清雅,跳脱,又顽劣。沿河有一些小村子,在河那边,在冲积小平原上。几户人家,倚水而居,如处世外。绝美的南方水乡原是这样顾自安闲,遗世独立的。
窗外的青山绿水,在这清翠的早晨慢慢醒过来。
桐花盛开,在路边,在山野。或掠窗拂面,或迎风摇曳。润泽。洁白。花蕊红艳。大片大片,粉白粉白,桐花万里丹山路啊。美就是任性!萌萌哒。
疯拍!必须的!蔬桐欢呼雀跃。
师傅们没这么兴奋,大都在打瞌睡,或者闭目养神。张队长说,他们天天看呢审美疲劳了。蔬桐“哦”一声,知道他们其实是累的。
到达检修地点,像石头丢进水池,沉寂的检修车立马开了锅。师傅们手提工具,快速有序到达自己的分区。为了工作圆满又能高效,张队长事先分出A、B、C、D四区,每人的工作分配到区,每个区的工作细化到具体拧螺帽还是接电线等。接触网工作业有“四高”特点,高空、高压、高速、高温。高速就是抢时间,分秒必争。天窗时间是固定的,必须在规定时间里把故障处理好,百分之百保证火车安全运行。
太阳躲在天幕后,抓一把金光铺撒在漫天鱼鳞云上。橙黄。鲜亮。闪烁。再过一会,已是红霞满天。
眨眼工夫,师傅们已爬上天梯和网线。一个个如飞燕凌空,轻盈悬落在十几米高的电缆线上。不,应该是蜘蛛侠,气定神闲越高空如履平地。师傅们披着霞光,齐着青山。视野宽,心胸阔。太帅啦!
回来的路上,张队长表扬蔬桐胆大心细,沉着冷静又热情洋溢,第一次上战场有这样好的成绩相当不错。停一下突然问:“蔬桐,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庆祝一下啊。”说着努了一下窗外的桐花。同事们恍然发现新大陆,一齐热情起哄要给小姑娘过生日。
“谢谢张队长,谢谢大哥大叔们,生日过了。”蔬桐的心一沉,被蛰到。
2
生日是蔬桐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多年不过的。
爸爸是铁路职工,早年因公受伤,下身瘫痪,在家吃劳保。妈妈没有工作,思前想后,决定带爸爸离开长沙回到四川农村,跟奶奶一起生活。四川老家有二伯伯,爸爸回去后多少能得到一些照顾。最主要的,多一份亲情对他来说就是多一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在农村,种菜喂鸡,生活不愁,还能卖点小钱。爸爸有奶奶看着,有二伯伯和堂姐照顾,妈妈腾出些时间外出赚钱养家。蔬桐寄养到长沙大伯伯家,空出的房子出租,可供蔬桐学费。另一方面,如果爸爸妈妈在老家,能减少些大伯伯对奶奶的牵挂。妈妈想得这样周全,她的想法立刻得到全家人支持。只是蔬桐从此寄人篱下,远离父母怀抱。高中以后就住学校,记忆中,自己几乎就是一个人生活。
蔬桐十五岁了。好多年都没给孩子过过生日,实在太想念,妈妈决定从四川乡下回长沙看蔬桐。妈妈拎了只母鸡和一桶鸡蛋,还有蔬桐最喜欢吃的奶奶做的泡菜零食等,坐拖拉机进城转火车。下雨路滑,拖拉机翻下山去,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得到消息已经是一星期以后的事了,好不容易顺着蛋壳才找到妈妈的尸体,蛋花早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
不久,二伯伯去世,奶奶也跟着走了,爸爸身边只剩下堂姐一个亲人。堂姐嫁得近,干脆搬回老屋住,担负起照顾爸爸的责任。堂姐大蔬桐十几岁,蔬桐懂事起就发誓要把堂姐当亲姐姐待,赚了钱先给堂姐花,以后给她养老。
接二连三的变故加上病痛折磨,爸爸老得很快。
爸爸残疾的身躯早把精神也弄得残废了,妈妈出事后,一个一个亲人离他而去。爸爸很快萎靡,身心憔悴。
蔬桐终于熬到毕业。铁路系统照顾困难职工,给了她一个就业实习名额。实习合格可以留在铁路工作,否则退回去另谋出路。蔬桐需要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需要快点拿到工资养活自己。她决定选择就业,选择做“铁二代”。
接触网工难度大,危险大,谁都不愿意,因而相对缺员。如果做接触网工,得到工作的可能性很大。蔬桐决定做这项几乎是前无古人的工作。她知道,一定会后有来者的。
女人申请做接触网工,着实让人吓一大跳。每天爬上6-17米的梯子,踩在13平方毫米接触线上,轨道车作业平台巴掌大,男人都不敢,女人根本没有过。蔬桐看准了这个机会,软磨硬泡,铁路集团最终答应让她留下。但能否真的留用,要看训练、实习的情况。考试任何不合格,都绝对不能留,那是对职工生命负责。
去年,侄儿蔬朗朗考上了长沙的大学。蔬桐把长沙的房子收回来,搞好卫生,让朗朗读书住。堂姐不同意,说男孩子不能娇惯,让他住学校,苦点不怕。蔬桐说,朗朗邀同学合住也可以,有人合租也可以。住家里吃得好一点,也省一些,我回家还可以管管他。堂姐听了,勉强同意。怕堂姐过意不去,特意加一句:你帮我照顾爸爸,我帮你照顾朗朗啊。
蔬桐没打算告诉爸爸自己会做接触网工,那会把他吓死的,只说自己分在供电段。
3
蔬桐住工区的集体宿舍。工区在线路上,离最近的城市恒阳八公里,出入靠单位的交通车,一天一趟。赶不上交通车就得走路,运气好可以搭当地居民进城的摩托车或拖拉机进出。蔬桐毕竟是城市长大的,这一步步走向偏远,心里其实没底。那寂寞,那辛苦,不知自己能否吃得消。
工区是个家,家庭成员有七个人。二个刚分来的技校学生小路和牛二,三个家在外地恒阳没住房的老同志。一个做饭的金大姐,附近村里请来的临时工。段里介绍说,金大姐在这里做了十几年,偶尔回家看看,是工区的老家长了。她人很好的,老大姐了,一心为工人们着想,蔬桐你去可以有个女伴。
工区是一栋二层楼的房子,二楼十个单间,是宿舍。一楼作生活区域和办公区域。一个小阅览室,全部图书受人捐赠。一个公共娱乐室,一台电视机,一张牌桌。上下楼梯间设有男女厕所,厕所兼浴室。没有热水器,用桶提水去洗。
主楼后面有一叶偏房,放粗笨工具和杂物。偏房旁边,工人师傅们搭了个鸡棚,金大姐养几只鸡婆。早上开鸡笼门,晚上关。鸡婆子白天满山撒野,晚边自己进笼,生蛋后就“咯咯咯”告诉所有人它的荣耀。这鸡婆吵人,一赶嘎嘎嘎嘎扑棱飞出长把远。又不怕人,晓得你们都是它的亲人不会虐待它的。天天等着屁股底下那几个蛋做黄灿灿的蛋花汤呢,鸡们也算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不好好伺候着咋的。好吧,在这个没邻居的独立王国,更深露静或者隆冬寂寥,除了电视机,就这几只鸡是随时能发声的了,哪能不稀罕。
工区最大的好,在于俯瞰舞水河。河水清悠,对岸正好有个小村,在河滩上,是蔬桐第一次看见就心仪心动的那种安静村落。村口一株大桐树。《月令》云:“季春之月,桐始华,萍始生”。春来白花花的,浓华如盖,特别突兀。“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家人定是持新火,点作孤灯照洞房。”桐花开处,自有烂漫、热烈的气息,却也正是想家思亲之时。遥望桐花,蔬桐觉得亲切而别有一番滋味,感觉桐树生长处,那里就是家。
村子青山环绕,小石板路从村里蜿蜒到河边。正有几个少年在水边玩石,立着的那个,黄衣翻飞。远山近景,黄白绿的色彩,动静结合,那是一幅画。画里有人们世世代代的悲欢人生。那画像一架悠然的老爷车,载着历史,载着人文,载着风物,慢慢走来,再慢慢走去。又像是笼着轻纱的梦,在心里,轻轻地坠落,缠绕。想走进去,又怕惊破它。
看得久了,蔬桐幻想自己的父母就在那幅画里,与她厮守,安静生活,远离纷扰。
休息的时间,蔬桐常常抱着一本文学书,对着这幅画,静观,交流,遐想。
4
可接触网工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活。
要有优异的理论知识,过硬的技术本领,超强的心理素质。还一项,严格的身体条件。一路过关斩将,蔬桐和其他入围的十三个工人进入了紧张的体能训练,小路和牛二也在其中,还一个女职工。
“正规军事训练”。蔬桐吐了一下舌头,内心却是十分期待。
教官是从长沙请来的,部队的士官长,正休长假,所以赶了他的档期。张队长介绍说超级优秀,千里挑一的好手,四川人。
教官自我介绍说叫朱自清,引来一阵轰笑,自然是同了大作家的名。朱教官也不恼,只说课外时间你们怎么闹都行,怎么叫也要得。“猪头”是战友们对我的“腻称”,你们也可以用。但不要以为我现在说笑就会饶过你训练中的任何差错,训练不允许任何懒惰、偷工减料、散漫。一句话:严格训练。
学员们高声回答:必须的!又一阵轰笑。
朱教官的普通话很好,故意说点川味活跃气氛。气氛严肃紧张又活泼热烈。是个好开头。四川人,老乡啊,嘿嘿。蔬桐默笑一下,自然多一分亲切。
训练科目有长跑、负重拉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器械、攀爬等,反正是练肌肉,练灵活,练习高空行走。还要进行灵敏训练,耐高温训练等。每一项都难,都累,都严格。谁都知道现在的苦练是为了以后的工作胜任和轻松,更是为了减少危险。
但坚持实在不易。
第一个礼拜算是热身,主要科目是3公里长跑和仰卧起坐。第二、三个礼拜才进入初级阶段,主要科目是器械、5公里跑、俯卧撑。第四周除了以上训练科目,又加了攀爬和负重等。还没真正进入接触网模拟系列训练呢,一个个累趴了,又一个个爬起来。
蔬桐、牛二和小路都是中等成绩。小路稍微好一点。
“我们找朱教官开小灶吧。”蔬桐提议。
“还开小灶啊,大锅饭我都吃不消。哭啊,桐姐姐救我。”
“小牛你个吃草的货,牛劲哪去了。”
“牛劲碎一地啊,都在路上。哼。”
“先联络感情吧,做教官的爱学生,小牛乖。我们找教官玩去。”
朱教官温和,沉静。个子不大,却很结实。训练一丝不苟,严酷到掐死他的心都有。训练结束后却像个大孩子,到处撒野。爬树,捉螃蟹,捞螺丝,做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当然更多的,是被学员们邀请表演神功,必须的。
俯卧撑,他单手,大拇指着地,一百个。仰卧起坐,有人搬来门板,搭在水泥墩上,角度不小于30度,倒躺。数到人家都不愿意数了,他还停不下来。投掷,摔交,飞镖,都玩过了,甚至手掌砍砖,没一样难得住。那射击吧,这才是军人本质。怎么射呢,没枪没子弹的,有人别出心裁拿来一把弹弓。
玩不过瘾,过几天,又有人真的在附近农民家找来一把鸟铳。放个啤酒瓶在地上,100米,打盖子。每天晚饭后,这个远离城市只有几人居住从来寂寞的工区,成了乐园。
第一个月,除了受伤暂时退出的一个,真正考试淘汰的只一人,他实在体弱,以后不能上网的。
5
接触网就是战场,对谁都残酷,没练好本领可能被挂。为此,蔬桐吃尽了苦头。
手臂、大小腿有肌肉是必须的。腰、腹的力量,身体的平衡感,都得大强度训练。张队长交代过,云中飞燕可不是好玩的,为保职工安全,能上的才能上。言下之意,这批人可以淘汰,没数量限制。两个女生,更不勉强。训练归训练,结果归结果。
蔬桐的身体素质肯定比男人差很多,没肌肉啊,力量差。可她偏不信邪,势在必得的架势。每项训练都不落后,请求教官开小灶训练也要过关。
别的还好。腹肌是她的软勒,从小就腹部乏力。读书时所有体育项目都优良,只有仰卧起坐从来不及格。
二十,三十,三十五……终于可以做到三十八个了。唉,离一百个还差好远。
“不急,慢慢来,已经很大进步了。”朱教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蔬桐门口,端着杯热水,说:“揉揉腹部,放松一下。喝杯水,我陪你走走吧。”他已经跟张队长申请住在工区,不回恒阳的宾馆了,说干脆退掉吧,别浪费钱,住工区挺好的。
“练腹肌有很多种方式,不只有仰卧起坐的。平时走路睡觉,随时可以练。”
“真的?求教官真传。”
朱自清停住脚,“你看我走路有什么特殊吗?”
“气宇轩昂。”
“哈哈,再看,仔细观察。”
“风流倜傥。”
“严肃。仔细观察。鬼妹子。”
“抬头挺胸。玉树临风。威武不屈……”
朱自清抓起蔬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后腰上。蔬桐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有点异样,收住话。
“你感觉啊,我的尾椎骨是往里收的,夹臀,前腹收紧。用腹式呼吸,通过胸腔,吸收新鲜空气到腹部,再呼出来。”朱教官若无其事,自己摁住腹部,示意“肌肉收紧”,“坚持这样走路,一是可以减轻腰部压力,很好的保护你的腰。二是可以锻炼小腹。还美化线条。”
蔬桐练了一会,觉得好累,心里悄悄骂“猪头”。还有腹式呼吸,吸不进,也呼不出。朱自清一个一个要领讲,蔬桐一个一个细节练,练一次在心里骂声“猪头”。好不容易终于练顺畅了,就不再骂。再走一会,居然感觉很舒服,不觉走了好远。
“回家在床上就可以练船坐。这是我取的名,就是双腿抬起来,与地面成45度角。大小腿肌肉收紧,腹部肌肉收紧,脚尖回钩。上半身坐起,与地面成45度角,双手握拳平举。整个身型像小船。这样。坚持。”找块路基旁边的平地,朱自清又示范一回。蔬桐学做,他会耐心纠正她的每一个细节。严谨而温和。
一个星期过去,蔬桐的仰卧起坐可以做到八十个,腹部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痛得难受,甚至痉挛。
6
公安局打电话说,郎郎涉嫌窝藏吸毒被抓,要蔬桐去领人。蔬桐一听,头都炸了,匆忙跟张队长请假。已经是下午,这会没有交通车,蔬桐顾不得多想,拿起包就走。只有走到恒阳,坐火车回长沙。运气还好,路上顺到个摩托,那农家哥哥好热心,说他经常跑这段,不是头次搭载铁路工人进城啦。
蔬桐没怎么答话,满脑子朗朗的事。这孩子从小调皮,不好学,生活散漫,堂姐管他不住。蔬桐建议他考长沙的学校,也是想帮堂姐管管朗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事了。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朗朗的同学吸毒被抓了,供认在朗朗家玩时,偷偷在厕所吸过。这同学是一纨绔子弟,五毒俱全。吸毒的事朗朗倒是不知情,所以只被教育了一通放人。有惊无险这事过去,但蔬桐心有余悸。朗朗这个年纪,最怕交友不慎被带坏。让他一个人住在家里,没人管他看来也是不行。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打个电话跟堂姐简单商量几句,迅速赶回工区去。
恒阳下车,不用想,走路回吧。天雨路滑,又饥又累。八公里呢我的妈呀,要命啊想哭。
“回来了,累了吧。”刚到路口,朱自清迎上来,举着伞罩住蔬桐。取过蔬桐的行李,递上军用水壶和一袋面包。他说训练结束就直接迎出来,沿路走,不管蔬桐坐车还是走路回来都能碰见。如果进城,环境太复杂怕错过,就在路边等着。还雇到个拖拉机,跟司机说了半天好话。
“壶还热的呢,你不会一直捂着的吧?”奇怪呢,壶他可以捂热,可这葡萄干、豆沙面包,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
“哈,我有神功……为啥子不说一声。我,好担心。”
“情况急。谢谢朱……教官。”
“好了嘛,你心里经常喊我猪头的。现在只有我和你,允许你喊出来。”朱自清轻盈跳上车,把蔬桐拉上去。拖拉机上事先放了张旧椅子,用绳子固定。抹干水,让蔬桐坐,自己站在一边撑着伞。
这是条泥巴路,车开得突突直跳,颠来倒去的。司机大哥大声说:“妹子你好福气啊。”
“谢谢大哥。为什么呀。”
“你男朋友等你一下午,还死拉着我等半天。不晓得他跑哪里搞把椅子来给你坐。我起先以为你是个大肚子(孕妇)或者病壳子呢。蛮好奇的,么子人值得一个男人在雨里傻等半天的?”
“哈哈哈,大哥你失望了吧?你看见了不是我福气,是兵哥傻气。你自己说的。”
“都有都有,嘿嘿。两个男人等你一下午。我堂客,一辈子冇这本事,嘿嘿。”
傻兵哥被司机大哥逗乐,笑得一口大白牙。蔬桐抬眼瞄一眼他,喝口水。辣辣甜甜,滚热的姜糖水,好过瘾。“谢谢猪头。”蔬桐做个鬼脸,开心笑了。
回到工区,金大姐已经休息。朱自清说金大姐你不用管,我来做饭烧水。金大姐也放心。自从朱教官搬到工区来住,做饭扫地,种菜喂鸡,所有事情没有他不做的,带得小路和牛二等几个青工也勤快许多。
吃完,朱自清还在收拾碗筷,蔬桐就上楼了。“谢谢你朱教官,我不帮你收拾,睡觉去了。”她这几天心累腿累,摸不到床铺。
平时,朱自清不大去蔬桐的宿舍,想是男女避讳的缘故吧。有什么话总在公共场合说,给她东西也不避旁人,大大方方。今天却提着一桶热水跟上来,命令说:“先别睡,泡脚。放松腿,也去寒。怕感冒。”说着抓起蔬桐的双脚摁在水捅里。
“还有,系个护腰,安全些。”临走又把一个护腰放在桌上。
这个男人好温暖,细心到能揣测到蔬桐的例假。每每这时,他总在训练中提醒一句:例假的同志不要做这个项目,可改做别的项目。训练的科目有些是要避免例假的,班里有女生,一开始他就不忘提醒,说得多了大家也就习惯。很显然,今天他又看出来了。
朱教官越来越体贴关心到蔬桐的生活和训练的各个环节,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蔬桐当然也看出来了。不用看,本来就相通,能感悟。
他是爱了。爱得好坚决,好深刻,在骨头里,在肌肉里。
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大哭一顿,可是不。蔬桐习惯了精神独处,习惯了人前热情洋溢却内心顽强克制。她怕得到,因为她怕失去。她可以给人快乐,但她怕承受痛苦。她苦够了,苦怕了。
7
喊了好久的狼,真的来了:这周进入高空训练和实战练习。
接触网最低六米,高的十七米。要站在钢缆上,伸缩自如,进退自由,抢时抢点作业,真心技术活加力气活。每项都不省心,更不省力。攀爬练习在铁塔上进行,两人并肩,同时训练。初次练习者朱教官都要亲自护送上下,几个体弱点的重点学员,更是次次护送。也就是说,一堂训练课结束,朱教官要上下攀爬十多次。
轮到蔬桐。上到三四米,有点怕。五米了,腿发抖,不敢看下面。再往上,心也颤,汗如洗。她死死地揪住铁塔横梁,深吸一口气,眯眼远望。五月的山峦绵延无尽,长长的小路逶迤远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可是接触网那么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呆在这铁塔上,头都不敢抬,上不得,下不得,怎么求索。蔬桐急得想哭。泪花在阳光下闪亮闪亮。
朱自清心痛得不行,却只在心里。他知道蔬桐想要这份工作,必须让她吃苦。吃尽了苦,她以后就做得安全些,轻松些。跟自己当兵一个理,平时多一分刻苦,用时少一分危险。他能做的,就是小心护着,给蔬桐安全和力量。
朱自清靠蔬桐近点,左腿跨过去让她靠着,腾出手圈住她的腰说:“休息一下。站稳。深呼吸。放眼。欣赏周围美景……尝试松开一只手,就像在工作一样……不急,想好了再做。我在,别怕。我是大力猪,能一只手把你拎起的。”猪头温柔的气息在蔬桐耳边吹拂,“高空中你不寂寞呢,看那边,白花花的。你的同名花。来,往右看,沿山下来,那个村,熟悉吗。”
“啊,看见了。是我们工区对面的村子?这样看它,像睡美人,铺展在蓝天下。”
“看看,登高出诗人吧。哈哈,你还没凌绝顶呢,再往上就该吟出一览众山小的句子啦。”
“去你的,猪头又笑话我。”蔬桐话刚出去,觉出不妥,吐了下舌头。在工作场合,他们决不亲昵,包括喊昵称等。工作归工作,恋爱归恋爱。
登高望远,视点高了,感觉好不一样。青山不老,舞水如练,繁华似锦。蔬桐醉了,在微风里。“丽日当空,群山绵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间,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呼,同时飞旋,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蔬桐想起席慕容《桐花》里的句子,此情此景,如此契合。在书里,在眼前。心慢慢平静下来,手脚也不再因为紧张而僵硬,灵活了许多。
“教官,保护。我要摆个POSS”。
“来吧,Ross。注意啊,Music……夜夜梦中见你,穿越重重阻隔,在梦中诉说爱将继续。无论千山万水,无论你在哪里,我相信爱将永不停息……松手,张开。”他配一段《我心永恒》的音乐。蔬桐发现肌肉男猪头的嗓音很好,舒缓,沉稳,饱含感情。
下午二点还一次高空攀爬练习,模仿高温作业环境。几天的连续测试表明,这个时段供电铁塔最高温可达52度,与夏天环境基本吻合。
小路和牛二躺在床上起不来。另一个女学员只爬了四米就死活不敢再上了。
蔬桐没有退缩,她必须坚持这个训练强度。她知道,实际工作时更累,一般24小时开二次天窗,临时抢修任务在外。现在不能坚持,意味着以后绝对不能坚持。
有了前次的训练垫底,蔬桐基本克服了心理恐惧。高温作业却仍然是很大的挑战。虽然穿了隔离服,但铁塔滚烫的,从手到胸到腿,凡是贴到铁塔的地方都被灼得生痛。好不容易攀爬到顶,蔬桐再无欣赏风景的心情,只想着一定挺住,顺利下去。
双手灼伤,起了泡,拿筷子都费力。金大姐有经验,特意做的冬瓜南瓜排骨汤等,可以用勺舀。尽管如此,朱教官还是细心地照顾蔬桐吃这吃那。
饭刚完,朱教官搬了凳子让蔬桐坐,递过来一本书说:“送你的。你看书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说着蹲下来,也不顾一群人看他的热闹,仔细给蔬桐消毒,上药。
“男神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席慕容的《桐花》!”
“他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蛔虫。蛔虫。ROSS!哈哈。”
“呜呜呜,亲爱的朱教官我也受伤了,要擦药。”
“我也要擦。呜呜呜,怎么受伤的总是我!”
“伤心总是难免的。哈哈。”
“小鲜肉我们闪开吧,让教官安静地做个美男子。”
大家起哄,嬉闹,开心,气氛总是热烈而祥和。
晚霞在天边扩展,越来越艳,像一场盛宴。炊烟升起来,河边的村子热闹又安静。那里有妈妈做的热饭菜,有爸爸点的卷烟筒,有儿子的玩皮,有女儿的活泼。那是家乡的味道,家的温度,乡的色调。蔬桐远望着,心又回家了,渺茫而真切地升起一屡温暖。
蔬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跟猪头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越来越想家。
8
接触网工作果然难。
不是技术,不是体质,更不是理论。蔬桐难在没有自己的时间。不,是难在没有与朱自清相处的时间。
一个月里,朱自清来过二次。第一次碰上蔬桐开天窗,她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根本没遇上。
朱自清了解他们这行的苦,也知道他们就是这样。没有正常休息,没有正常节假日,没有正常白天与黑夜。简单说,晚上作业,白天睡觉是常态。长时间待令,短时间自由是常态。既要基本维护,又有意外突击是常态。线路能定,故障不定是常态。天窗肯定,什么时间开天窗不能定是常态。
但他爱蔬桐,一开始就打算接纳她的一切。只要自己能抽出空,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投奔到那栋楼,跋山涉水走进那偏远的工区,看看她,她生活的点滴,哪怕是闻闻他的气息。这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念想。遇上就呆一会,没遇上就等着下次遇上。
朱自清今天休息。早早起床,料理了单位和家里的一些事,到超市买一堆东西去看蔬桐,必须的。一休息,心就飞到蔬桐身边。那个山沟沟里孤独存在的小工区,已经长在他的意识里。
他带着结婚报告,蔬桐签了字就可以向部队申请结婚。结了婚,他就可以在任何休息时间去看她和她在一起了。
从长沙到恒阳到工区,路程不算远,耗时不算少,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蔬桐房门紧闭,正是酣睡的时候。工区静悄悄的,都在休息。金大姐热情迎出来,手势很大,声音很小,告诉他:昨天天窗开的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本来可以回来睡几小时的,谁知刚躺下又接到抢修任务。再下架已经一上午过去了。中午才下来,吃了就睡了。
金大姐要去敲蔬桐的门,朱自清不让。说道:“让她休息好,不然没法工作,身体也会垮的。”
“可是,你难得来一趟啊。听说你们部队管得很严。”
“我不要紧的。蔬桐就在我身边呢,让她睡,我守着就好。”
金大姐惊讶得不行:“可是等她睡醒,就是吃饭上班去了啊。”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是好想跟她说会话,呆一会,可是没有办法,她上班要紧。金大姐我帮你做饭去吧。我带了好多好吃的给蔬桐和你们。”
“朱教官啊,实在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的伢子咧。换了别的年轻人,谈恋爱还顾及咯样多哦。”
朱自清笑笑,不说话。
蔬桐迷糊中好象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翻个身,又重重睡去。困呐,还睡一会。
锄了菜,扯了草,喂了鸡。天暗下来,小村安静地沐着晚霞,一点点藏进暮色里。朱自清搬个凳子坐在蔬桐窗下,看远山,看炊烟,静听爱人的呼吸。
晚上七点四十,金大姐喊吃饭了。这是专为上班人员开的饭,一般是掐着点喊的。她今天喊得早些,为的是让朱教官能和蔬桐说会话。
蔬桐一激灵醒来,赶快拨个电话给爸爸。前几天爸爸突发心梗,幸亏抢救得及时才没出大事。爸爸才57岁,一生病痛折磨,做女儿的干着急,端一碗茶递一杯水都不行。分身乏术啊真是不孝。
突然觉得自己留在湖南是不是错了,应该回到四川找份工作,安家落户照顾父亲的。爸爸口里说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不肯听蔬桐劝告住回来。蔬桐也知道,爸爸即使回了长沙,她离家太远也照顾不了。就是住在恒阳,她的工作性质也没时间照顾爸爸的。但爸爸住得近点,她至少可以偶尔回家看爸爸啊。爸爸是她身上一块肉,扯一扯就心痛不已。多亏了堂姐,她比自己这亲女儿做得多,还还孝顺得多,上天有眼给爸爸留下这么好的一个侄女。
扯一气,爸爸在那头故作轻松说:“操么子心嘛,那梗塞,就是交通堵车嘛,我们搞运输的再熟悉不过。偶尔堵住,血一冲开就好哒咯。自己好好工作,千万注意安全。唉,搞电可不是好玩的。你参加工作不久,要塌实,要上进,责任重大呢。”
蔬桐一边答应“好好”,一边急急下楼去吃饭。
开门却见朱自清端着饭,提着桶热水站在门口,笑得满口白牙。
蔬桐扑过去。捶胸顿足,强掐硬咬,歇斯底里。努力的克制,强烈的相思,都在这一刻融化。
“你肯定来很久了。怎么不叫醒我?怎么不叫醒我?死猪头。生气,生气!问题很严重。”
“以后这样的情况多呢,我都叫醒你?那你还上不上班了。”
“不——上——班——臭猪头死猪头烂猪头。哼——”
“乖,不生气了。”
“坚决生气。”
“我错了宝贝,我自私。我守着你呢没让你守着我。”
“还生二分钟。”
“好吧,你的钟快点走啊,小桐花。二分钟能把你的心捂热了。”那次送书之后,朱自清私下里就叫她桐花。想她的时候他也读《桐花》,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尖上,好多句子他都能背。“这样的一个开满了白花的下午,可以放进诗经,可以放进楚辞,可以放进古典主义——在人类任何一段美丽的记载里,都应该有过这样的一个下午,这样的一季初夏。”
这样一个下午,无论如何放进他一辈子的记忆里了,放进他生命里了。
多好啊,在这样的一个下午,这样的一季初夏,他遇到这样一个内心忧伤却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三十年的等待,原是有一株桐花要开放在他的生命里。他的心园从此不荒凉,不寂寞。春来灿烂,春去等来年,更灿烂。朱自清感激上天赐予,十分珍惜与蔬桐的一切,相逢、相处、离别与思念。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听见你给爸爸打电话。考虑接叔叔来长沙治疗吧。我如果在长沙,早晚和中午都可以出去照顾老人家。堂姐不是想来看朗朗嘛,医院的事请她为主,医院外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好不好。”
“那哪行。你要是有任务怎么办。”
“我会拜托朋友或战友的。相信我能处理好。主要是叔叔的病耽搁不得,再说他该好好检查一次了。住院吧。”
“叔叔叔叔呢,可你刚才都让我签字了。看你叔叔到什么时候。”蔬桐白一眼,内心溢满了幸福。
“是是是,岳父大人。我有爸爸啦,我有爸爸啦,哈哈。”蔬桐没看见过猪头这样孩子般天真,快乐过,又高兴又辛酸,庆幸相互的遇见与爱恋。“爸爸的事,我跟他商量了再定。谢谢你猪头。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站在地坪等出发。今天的“天窗”是更换三根钢缆260米,二个电连接,精细检查五个分段绝缘器和分相绝缘器。天窗必须停电作业,为了抢时间、不遗漏、保证人身安全等,今天分了ABCDE五个区,各人负责自己的区域又协同作战。蔬桐负责A区,检查分相绝缘器和更换螺帽。
“春天雨多,螺帽容易锈死,可能拧不动。要注意安全,不能掉扳手砸到地面的人,更不能扭伤了自己的腰。”张队长一个一个交代清楚。
蔬桐把钥匙给猪头说:“给你配了一把。你安心睡觉吧,没人吵你的。我们回来是明天早上了。”说这话时心里充满着酸楚和不舍。
“钻在你的被子里就像拥着你。”朱自清凑在耳边悄悄说。他没告诉蔬桐明天早上他已经走了,有任务。
“臭猪头。难怪刚才不让我叠被子。昨晚没洗脚,薰死你。”
“当焚香。”说着,闭眼深吸。做个鬼脸。
两人相视,无限默契,万千愉悦。
9
朱自清根本没打算在工区住,他没时间。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恒阳。他只休这一天。
蔬桐的检修车出发后,他回到房间呆一会。洗衣服、洗被子,搞卫生。装上新买的节能台灯。把带来的书啊零食啊都拾掇好。特意买了支口红,他知道蔬桐有口红的,过期了。
忙完这一切,深吸一口气。到处都有蔬桐的气味。脱了衣服,小心钻进被子。裹着她的气息躺一躺,入骨的迷醉。桐花清雅,在每一个细胞里绽放。
枕头下压着《朱自清散文集》,许多地方都划着记号。他知道蔬桐买这书,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是因为作者名字。拿在手上,细心抚一抚,温暖漫遍全身:名人啊感谢你慰我姑娘,我沾你的光了啊。读一会,感觉佳人在侧,很有红袖填香的意味。亲爱的桐花,有你真好。朱自清摩挲着书面,万千怜爱涌上心头,实在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桐花。
脱下贴身的白衬衣,朱自清把一枚小小弹壳做成的别针别在口袋上。衬衣平铺在床上,用被子小心盖好。关灯出门,早早去恒阳。
思念如铅。像有根绳子,强烈拉着自己的腿,双脚越来越迈不动。朱自清快速计算着距离与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喷薄而出:折回去,去检修点。
他知道他们今天的检修点,离工区近十公里。线路是封闭的,他只能走线路外的小路。职业习惯和炙烈情感,让朱自清早把周围几十公里的地形都侦察过,工区的检修路段都走到过,脑子里有一张工区检修地图。在意识里他必须完全知道蔬桐的位置和活动,他才塌实。蔬桐的工作性质决定他们不可能像常人那样厮守,自己的职业更让人生具有无限的不确定性。他是特殊的军人,是把脑袋提在手上的人,一有任务就突然消失。他不让蔬桐知道这些。纪律不能说,感情也不想说。她会担心,会害怕。命运把自己交付给这株盛开在山野的桐花。这颗二十五年前播下的种子,今天为他开放,这是前生的约定,他拗不过。从她来到自己面前,就再也不舍得让她离开。
就在咫尺,隔着围栏。厚厚的不可逾越的安全警示线,一如银河,我在这边,你在那边。围栏里,是蔬桐的人生,透过重重缝隙与她对望,相逢,相爱,相处。心若在梦就在,天地间有真爱。现实很骨感,理想仍然很丰腴。
朱自清不声不响找个有利的地方坐下,静静仰望,默默驻守。此时相见不相闻,愿做月华流照君。风一程雨一程,我踏过千山万水,为你而来。水一更雪一更,我穿过三十年懵懂的年轮,为今夜而来。
蔬桐斜挂在高压线上,拧着身子作业。身体随着用力一扭一扭的。山高雾重,弯月低眉,漏断人静。地面与高空的灯光交织,投射在天幕上,相映成趣。好美妙的画。“缺月挂疏桐”,哈,现成的诗,现成的景,快门钦动,喀嚓喀嚓。
到底是累了,不小心打了盹。醒来已经四点多,检修点一片漆黑,蔬桐他们工作结束已经回去了。朱自清后悔自己睡去,之前的图画已经落幕,寂寥的舞台人去楼空,唯有楼下的观众孤鸿只影。
连忙收拾起相机与心情赶路,一路小跑去恒阳。
蔬桐满怀喜悦开门进来,被子铺展得平整无皱,却不见了猪头。失望之余惊喜连连,房间里到处是猪头的痕迹。
他一定还会留下点什么的。猪头是精致整洁的军人,被子没叠,肯定搞鬼。哈哈,衬衣!带着猪头的体温,带着猪头的气息,带着猪头特有的幽默与情致。蔬桐钻进去,着一件爱的禅衣,闭眼做一回甜蜜的梦。
以后的日子她常穿着这件衬衣睡觉。有时摘回一朵桐花,别在袖口。有时拣一颗红豆,或者一颗花纹似云山如雾罩的小石子。只要是她喜欢的,都往衬衣上缝。
猪头再来,即使不睡觉,也要穿一会。各自都把自己喜欢的,或者对方喜欢的小玩意、小物件缝在衬衣上。日子一久,浑身珠翠,满目琳琅。
朱自清拥着蔬桐说:桐花,我们的战袍,它能为爱情遮挡风雨,保爱情鲜活不腐。传家宝啊珍藏好,留给我们的后代,哈哈。这些是后话。
10
几年前,在河西的梅湖边,朱自清准备过一处婚房。那里环境幽雅闲静,是煲熬爱情和过一份清雅生活的好地方。一直没有上心找女友,房子空着,朱自清休假的时候偶尔去住几天。可那不是家,是房子。越住越空虚,渴望被温暖,被填满。三十出头了,不想恋爱和成家,那是瞎说。
终于蔬桐来了,暴风骤雨般砸进他的心里,生活由此变得生机盎然充满希望。他接纳了爱情,拥抱了爱情。
日子就这么在等待相思错过中过去了一月又一月。结婚报告批下来,他们的爱情迅速而坚强地成熟,欢乐走进了婚姻。乘着结婚,把岳父接回长沙住。喜事办完就送他去医院治疗,必须的。堂姐也接来,带她在长沙玩玩,看看,陪陪朗朗。这里就是她在长沙的家,可以随时来去。
朱自清不声不响在驻地附近又租一处房,装修一下,添了些家具。他想好了,上班的时候他们住租房,隔得近,方便随时照顾老人。休假的时候带老人住梅湖去。他们在长沙没亲戚,两边住一住走动一下,散散心,对老爸养病有好处。老人口里说住乡下习惯了,其实一半是借口,一半是没条件跟蔬桐住在一起。哪个父母不想儿女,何况老人。结婚真好啊,不但有了爱人,还有了老爸。
爸爸,好奢侈的称呼。朱自清已经没有了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军人,在一次执行山洪救援任务中,拼死抢救被困群众而罹难。妈妈去追一个被洪水冲走的老人,爸爸怕妈妈体力不支去追她。不幸一股洪流奔袭而来,把爸爸妈妈双双卷入水底,冲下深潭。一滩被救的群众呼天抢地,呼喊“解放军”的名字,爸爸妈妈却从此再也听不见了。
这是朱自清迟迟不谈恋爱不结婚的原因之一。他是军人,战斗在最隐秘最残酷的第一线。他不怕任何困难,不怕任何辛苦。他只怕重蹈覆辙,怕连累爱人,怕给不了家人完整的爱,甚至生命。
但是爱情突然来了,毫无征兆,毫无余地,坚硬而温柔地席卷他的生命,回避不了,不能回避。或许命运在强大的爱情面前能逆袭,或许生命在强大的爱情面前会长青。或许顾虑只是他的担忧,战友们大都有家有后有完整的人生。他跌落了,深深陷入爱情的旋涡,被淹没,被包裹,被击得粉碎。爱从他的骨头里长出来,很快遍布全身每个细胞。他是蔬桐的,蔬桐是他的。
蔬桐爸爸住院半月,闹着要出院。他说这种病一时间治不好,浪费钱。朱自清扭不过,只好答应再住一周出院。他建议朗朗也住家里来。朗朗跟爷爷在一起到底是个约束,朱自清也好跟他交朋友,管管他。更主要的,家里人多热闹,老人不寂寞。
一切商量妥当,堂姐放心回去了。朱自清找了远房亲戚吴姐来照顾蔬桐爸爸。下班时间,他全部用来精心照顾老人。
“爸,朗朗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两边家里住。您的房子嘛,还是建议租出去,空着也浪费了。租金都由爸管。”
蔬桐爸爸笑着说:“如今我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哦。我这废人,又废物利用喽。”
朱自清知道老人高兴,虽然他不是在意钱,但他能管管房子和朗朗,多少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有用。对他人有用和被需要,最能让老人觉得人生有意义。
蔬桐一月回来两趟,每次24小时。尽管与爸爸和猪头相处的时间很少,但三个人都觉得很幸福很满足。能看见女儿,有这么好的女婿,爸爸心情开朗了许多。女儿托付给自清,他放心。满足了满足了,就死都值得。
“猪头,有你真好。我又有家了。”蔬桐感激猪头,为她和她的家做这么多。
“我也一样,有家了。真好真好,小桐花。”朱自清由衷幸福。
“等我以后老了,就换长白班,天天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现在不好意思换喽。”
“哈哈,还是我做饭洗衣吧,你在我心里不会老。再说,你还得留时间帮我生孩子呢。”
“去你的生孩子,好遥远的事呢。也不知道等到哪时我能跟你一起逛逛街看看电影就满足啦。八十岁我也要跟你手拉手。嘻嘻。”
“主要是要能一起吃饭睡觉啊宝贝。哈哈。”
蔬桐不说话了。是真的,一起吃饭和睡觉对于他们是奢望。可是,真的想啊,老这么牵肠挂肚的哪天是个头。何况还有个瘫痪的爸。
“都会好的,我们的日子还长得很呢。乖乖回去吧。”
“偏不回去,还要呆一会。”
“等下张士官,会来照顾爸的。放心走吧,我送你。”
“啊?你送我到哪?”
“到恒阳。”
“到恒阳!你再坐车回来?”
“是的。陪你坐车啊只能这样了。小桐花,对不起。我……”
朱自清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好啦,知道你们管得严啦没事的。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猪头。”
蔬桐爸爸极力怂恿朱自清去送。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还要顾及他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是拖累了。把自己占有的这些时间快点还给孩子们吧,他们快乐,才是父母真正的幸福。
每一次相见都是盛宴,每一秒相处都是瑰宝。以后他们尽量算好时间坐火车接送,这是他们的时刻表里最可能找到的交集时段。
“我打了电话请摩托大哥来接你。坐车要抓稳,注意脚,别陷到轮子里。”
“知道啦!都说一百遍了,像个老婆婆。猪头,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蔬桐同学,集中精力,开始训练。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说完,猪头很干脆转身回去。蔬桐也不回头,其实她知道猪头背上长着眼睛,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蔬桐心不在焉跟摩托大哥聊着,并不急着上车,眼睛瞟着猪头离开的方向。又不敢直接看,她怕看见猪头离开。摩托大哥习惯了蔬桐磨磨蹭蹭,知道她心里舍不得男人,也不急也不催。
猪头闪在茅草后边等蔬桐先走,每次看她依依不舍的,知道她相思泛滥。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总想跟她多呆几分钟。古人说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那是深闺女子的神情恍惚。朱自清不一样,爱情很明确,如火一样熊熊燃烧,浑身滚烫。猛跑回来,紧抱蔬桐。温存一会放开她,叮嘱摩托大哥注意安全,毅然跑开了。
时间到了极限,两人都得往回赶。
11
吴姐打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她知道蔬桐肯定在上班,没带电话。正急得发跳,突然想起蔬桐说过有急事打张队长电话。吴姐啪啪啪拨过去,话说得很急,张队长听明白了:蔬桐爸爸出了事,生死未卜。
张队长一边安排检修车送蔬桐回去,一边用对讲机跟蔬桐说:“把你手上那个螺帽换下来,型号不符。”等蔬桐安全到达地面,张队长才告诉她:“回去一趟吧,你爸病了。这里你不用管,我找人替你。爸爸治病要紧,有事打电话回来。”又派了牛二陪她。路上牛二和司机大哥隔山隔水说些病啊死的话题,蔬桐全没在意,心思只在爸爸身上。肯定是爸爸心梗又犯了,尽管心里有准备,但还是很担心。
猪头,猪头你要在家多好啊,你在哪执行任务啊?你知道吗,爸爸病了啊,很危险。唉,唉。
打吴姐电话,她半天没说清,很紧张地解释说,叔叔想去自己的老房子看看。我只离开一下,出去打听公交线路和的士,回来就发现叔叔跌倒在床边。蔬桐一听更急了,摔跤对于心脏病人来说很致命。
吴姐停不住,抓着手机哭。张士官示意吴姐别说这些,现在不是说责任的时候。他接过电话跟蔬桐说,嫂子你别着急,我已把叔叔送到医院了,我也会保持跟朱士官长取得联系。现在医术高,别太担心。张士官语气平和,平稳,平静,蔬桐稍稍安心了点,迷迷糊糊打瞌睡。
牛二和司机对视一下,不做声了。这向单位备战春运,抢修任务重,天天有加班,累啊。让她好好睡一会吧,说不定接下来几天会更累呢。张队长跟他们交代说,蔬桐爸爸情况十分不妙,说不定就今天的事,要他们切实照顾好蔬桐。他们刚才说那些病啊死的话,是给蔬桐铺垫,让她不至于觉得太突然而受不了。
赶到长沙,爸爸已经进了ICU。蔬桐拿着病危通知书两眼发黑。张士官上前撑着她,扶她坐到椅子上。说:“姐,你别慌,先休息会。有事我会帮你处理的。”蔬桐知道他跟猪头是生死兄弟,多次搭档。“我会全力替朱兄照顾叔叔的,他跟我说过,叔叔有我们两个儿子呢。我记着的。朱士官长执行任务期间,部队指派了我做朱家的联络人。他早备过一份联系电话给我,我们单位和叔叔原单位我都通知了。叔叔单位马上来人,我们这边暂时派我守护。”
蔬桐紧张地守在门口,期待奇迹出现。时间真慢啊,像过了一个世纪。蔬桐满脑子爸爸上次催她快点回单位的样子,他说过的话。爸爸说那些话,是有征兆的!是她忽视了,今天才意识到爸爸当时是有离开的意思了。天哪,爸爸是有意的!想到这,蔬桐更加紧张,不断说“完了完了。”
奇迹当然没有发生,爸爸走了。
朱自清电话还是联系不上,没能赶回来,后事都是爸爸单位和张士官在料理。张士官替朱自清送的大花圈摆放在灵堂中央,落款“婿朱自清”。事后,张士官向部队申请了亲人抚恤和礼遇。
清理遗物时,蔬桐发现爸爸在手机里写了好长一段遗书。大概意思是:这辈子满足了,你妈妈是最好的妻子,你是最好的女儿,你堂姐是最好的侄女。爸爸答应住院,其实不是为了治病,那病治不好的。爸爸一是让你尽孝,免得你后半生自责。一是想好好考察一下女婿啊,哈哈。爸爸彻底放心了,自清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爸爸太高兴了,急着去告诉你妈妈呢,所以走了。你不要哭,不要难受,爸爸妈妈高兴你就该高兴。爸爸妈妈会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守着你们的。又交代一些后事。房子她跟堂姐一人一半产权,教育好朗朗,当他是自己的儿子。自清是全心对你,点点滴滴都为你想为你做。爸爸不在了,好好跟他过日子,全心全意对他。多关心他爱护他,这孩子比你还苦。不要责怪小吴,是爸爸故意支使她出去的。云云。
蔬桐天天读爸爸的遗书,就像爸爸发给她短信。她在手机里写,一件一件,逐条都回他。父女难得这样安静地聊天,聊前世,聊今生,聊未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情慢慢平复。
12
猪头总也不回来,蔬桐没法跟他联系。自清交代过,他的工作,任何时候都不能说,不能问。那静静等吧,等吧。
假期还没满,蔬桐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工区去。呆着也是呆着,先上班吧,把假攒着给猪头。
临走蔬桐满屋子找东西,找最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带回去。她要把爸爸和爸爸喜欢的猪头都带在身边。爸爸的遗物全带走,尤其是手机揣在胸口。猪头的东西呢,带什么好?得找个什么回去别在战衣上,贴着自己睡觉才塌实。
照片!找张猪头的照片回去天天看。蔬桐想起了相机。这一翻看蔬桐惊呆了:相机里一大堆她的工作照,架上的架下的,白天的晚上的。仔细看,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拍的。什么情况啊这是?难道她工作的时候他陪着……老天!守通宵!她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守在附近!这个猪头。蔬桐感动得心碎一地。
“爸,还是您眼睛亮,你看准了。这个猪头,朱自清,怎么这么好。女儿好幸福。你告诉妈妈放心吧。谢谢你们。”爸爸在的时候总是牵肠挂肚,担心这担心那的。现在爸爸去了,蔬桐反而觉得真正跟爸爸在一起了。安安静静呆着,天天陪,时时陪。自己也不再孤单,时刻可以跟爸爸说话。
“我上班了啊,爸您一个人呆会,没事就去那个村子。看见没,村口有桐树,那是我们家的树啊哈哈。您说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就是那好不好?我第一眼看它就觉得亲切,像家一样,我娘肯定也在那。”
“爸,我回来了。今天我第一个完成任务。哎,那么高不怕,女儿英雄着呢习惯了。”
“爸您看,今天挖到一棵兰啊,是春剑。我好好养着,等它开花了给您闻香。”
“爸,兰忘记浇水啦,您也不提醒我。”
“春运”开始了,这是铁路打大仗的时候。每个单位,每个部门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蔬桐也一样。加班越来越多,不是上班就是睡觉。日子连成一串,上班睡觉,睡觉上班,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今天明天。这让她想起猪头教的“腹式呼吸”:深深吸,慢慢呼;吸,呼;吸,呼……每一次呼都连着吸,每一次吸都连着呼……
总在工作完了下到地面的那一刻强烈想念猪头。
他遇到怎样的情况了不能跟单位联系?蔬桐相信猪头能解除困难回到她的身边。猪头一身的本事,沉着冷静,胆大心细,经验丰富。何况现在科技发达,部队肯定对他有多种保护。他不会有事的。最主要的,蔬桐相信猪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未来的一切,他一定会全力要自己的未来的。正想着,张士官打来电话说:“朱士官长失联这样的事情常有。为了保密,他们经常是单独执行任务。危险过去,他们会主动联系的。也不排除意外,军人嘛。你懂的。”
是的,明白爱的那一刻,蔬桐就同样明白一个军人的纪律与使命。他们的爱,必定要更多付出。
蔬桐很淡定,不管猪头在哪,都在她心里。很近。
四月将尽,林花正红。带着猪头的相机在山间流连,她要为他留下最美的季节,把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美的体验汇聚在他的相机里。她过河去,走进那个温暖如家的村子。去近看,去触摸,去感受,去融汇。
仰躺在大桐树下,蓝天铺展,白云如絮,舞水游弋。席慕容说:五月的山峦终于动容,将我无限温柔地拥入怀中。又想起一首花间词: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社前双燕,春梦关情。花落子啼,香销成泪。梦长君自知。蔬桐遐想一气,在清风中安然入睡。
桐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纷飘落,如雪花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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