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时间 : 2017-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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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湘江的孩子。
二十年来,我从乡野走向工厂,从工厂走向军营,再从军营走向城市,到过许多许多地方。但走南闯北、浪迹天涯的我,始终没有走出母亲的胸怀。
我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江畔。还在娘肚子里,就开始搏击浪头,听江水的波涛声,听南来北往船只的马达声、汽笛声,听船上人们的喧闹声,听鱼儿跃出水面啪啪的声音。出生了,记事了,故乡在我大脑里镌刻了首幅,也是最为厚重的一幅图景。
每天清晨,便能听到江堤上勤劳朴实的村民们匆忙的脚步声,他们挑着满满的鲜嫩欲滴的蔬菜,或活蹦乱跳的家禽,有的朝靖港街上疾走,有的朝新康街上疾走,还有的往新康或是靖港轮渡赶,准备上铜官街上或是丁字湾街上,他们要赶早卖个好价钱。渐渐地,东边的鱼肚白变成了淡红色,打开家里朝东的门窗,朝偏南方向望去,便能清晰看到江那边丁字湾麻潭山上裸露的麻石,石缝间顽强生长的树木;朝偏北方向看去,便能清晰看到铜官街上那高高耸立的大烟囱,正用炊烟的浓墨在蓝天上写字画画……
在母亲裸露的胸怀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撒娇的婴儿,把自己当成了会戏水的鱼儿,没有畏惧,只有满满的欢乐与亲切。
夏天一到,我就和伙伴们跳进江水,尽情游玩,直到父母拿着细竹条把我们赶上岸。一年端午节,母亲河心情特别郁闷,奔腾北去。年少而又淘气的孩子,仍旧完全没有顾及母亲的感受,滂沱大雨中,纷纷爬上龙舟。当龙舟划到江中时,母亲愤怒了,一个巨浪,猛烈地撞击着龙舟。龙舟翻了,我们像鱼儿一样游开了,并且一个都没少地游回了岸边。母亲愤怒地教训了我们,也用她博大的悲悯之心饶恕了我们。
秋天,母亲瘦了,但更迷人了,江水清澈宛如一面明镜。河滩成了我们的乐园。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在河滩放牛。因为贪玩,把放牛的事忘了,待天黑回家时,才发现牛不见了。我急得嚎啕大哭。伙伴们兵分两路,一路往新康街方向找,一路往靖港街方向找,最终在接近新康街的地方找到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养了好几头猪,秋天里猪草不够吃,大人们就会隔三差五坐船到江中的洪家洲找革命草。大人不让小孩去,风大浪急,怕有危险,我们就大哭大闹,抱着大人的腿不依不饶。最后,大人屈服了,我们自豪了,并成了在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
一切都以母亲河为轴心。我所读的镇湘小学在江边,所读的新康中学在江边,所读的望城五中也离湘江不远,上学放学,都行走在江堤上。骑着自行车,或到新康街上买猪饲料,或到靖港街上买萝卜红薯,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奶奶,到靖港街上的杨泗庙敬菩萨。碰上运气好,甚至还会随大人从新康的轮渡码头乘船去铜官,或丁字湾或白沙洲走亲戚。在那里,不仅可以吃上新康鲜有的土产,还会学几句当地的乡音俚语。
也有羞涩。偶尔,妈妈会鼓励我在节假日时把家里的一些蔬菜,或是鸡、鸭、鱼之类的,用自行车载到新康或是靖港街上卖掉。我特别害羞,把菜摆好后,生怕遇到熟人,站得远远的,更不敢吆喝。邻居婶婶看着躲得远远的我,摇着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
走多了,看多了,听多了,渐渐地摸清了母亲的一些秉性。有时,我也会思索,这江水到底奔向何方?流向哪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即便当时的思索是天真而茫然的。我并不知道,就是在这种天真、茫然、喜爱、亲切之中,我的灵魂之根,早已深深地扎入这片土地。
后来我当兵了,在几千里之外的北方,我的梦中常常出现的是奔腾的湘江水,人来人往的轮渡码头,熙熙攘攘的靖港街、乔口街、铜官街、丁字街、新康街,锣鼓声喧、喊声震天的划龙舟,可口的靖港香干、火焙鱼,以及父辈和祖辈口中新康码头船夫们喝酒听戏的场景……记得1998年特大洪水时,母亲河又愤怒了。我特着急,在军营的小卖部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其实家里并没电话,是打到高塘岭的一个亲戚家,听说家里一切安好,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对于故乡,我也伤心过,甚至怀疑过母亲的种种不是。新世纪初某年冬季的一天,下着细雨,我先后漫步在几个儿时热闹非凡且心向往之的古镇老街上。看着在风雨中飘摇,在生命的死亡线上垂死挣扎的古镇老街,我的心情开始流泪。
这难道是我的故乡?这难道是母亲的现状?难道儿时的记忆终将活生生的被现实吞噬。
回到北京,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带着追忆,带着憧憬,也带着质疑,我创作了一万多字的短篇报告文学《千年古镇的陨落》,以惆怅的笔调倾诉了对古镇凋零的无限追念。
后来发现,我的担忧有些多余。家乡的许多有识之士在为留住乡愁,为保护古镇奔跑着、疾呼着。事实上,我梦中的靖港、铜官、乔口、丁字、新康等古镇老街,并未陨落,也不可能陨落。她们甚至没有老去,老去的只是她们久未更换的衣衫。她们只是暂时独享着沉静安宁,但风情犹在、依然动人。仅仅几年时间,我看到母亲胸怀上,那些璀璨的明珠,依然是那么耀眼。更让人惊奇的是,铜官古窑、书堂山等地,又重新焕发出文明的曙光。
看到儿时的场景,我找回了曾经的温暖与亲切,更增添了无上的自豪与荣光。
不知为什么,当这一切再现时,我曾日夜思念的母亲,我却不愿去一睹她的风姿。我只是双手紧紧地抓着母亲,头贴在母亲的胸前,闭上双眼,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呼吸声,感受着母亲的血液与我一同律动。也许是我在母亲的胸怀上走得太久了,走得太远了,有点累了;也许是太在乎母亲,怕失去曾经的记忆。我真的说不清。
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锤炼得沉稳,柔韧而坚强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浪迹天涯,但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走不出母亲狭窄而又宽阔的胸怀。毕竟我只是母亲的孩子。我将继续吮吸着母亲的营养,创造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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