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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铃:我是牛仔我怕啥

来源:   时间 : 2016-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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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心中的牛仔标准来自小时读过的几部翻译小说。从那些旧书的铜版画插图里见识了“牛仔英雄”们的飒爽英姿后,我就特崇拜那路英雄。终于通过努力干上了名副其实的Cowboy(牛仔),你该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尽管我没戴宽边帽没挎子弹带,更没有骏马和善于打枪使剑的同伙陪伴左右,我已经相当满足了。

  可是师傅和同事们并不把我当回事。这帮喜欢拿烈酒当水喝的粗鲁汉子简直不屑于跟我说话。指挥我干活,也是吆来喝去,仿佛我是一条牧犬。

  这挺伤自尊的,我却没胆量抗议。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一只胳膊就比我全身力气还大,人家甩响鞭跟打枪似的,大吼一声能压住牛嗓子的破喇叭。此外,他们的业余爱好是打猎。每当他们中间的某一位将肩头扛着的大野猪或金钱豹扔在场部伙房门口,喝令老伙夫出来拾掇时,那飞扬的神采,总能引发我无限自卑。

  汪汪!跟着进山过了一把猎狗瘾的牧犬也神神气气地叫。不用说,在别人心目中,它们比我重要得多。

  2. 我闷闷地干着活儿。在我干牧工的年代,奶牛还没有完全被当作产奶机器,按现行的时髦说法,当时的奶牛场纯属“原生态”的。

  牧场三面环山。我们的牛群自由自在,散布于长满野草灌木的浅山凹地。草地顺着山势起伏绵延,朝着与大山相反的方向,伸展到目光所及的尽头。那是一道道低矮的山脊;翻越山脊再望过去,依然是涌动着草浪的大小山岗。

  牧群如几支小小船队,从各自的港湾出发,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湖面。

  只有添喂精料和人工挤奶的中午,晚上到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奶牛才待在土坯作墙、青瓦盖顶的简陋牛舍里。

  在童话和寓言中永远扮演弱者的牛,远比咱们想象的强大。它们长满短毛的厚皮足以充当在荆棘丛中冲锋陷阵的铠甲,庞大躯体产生的力量,让它们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碰倒;再看看它们的食物,咱们更是不能不对这些食草动物产生深深敬畏——山野觅食的牛最喜欢吃一种长着半米长剑叶的茅草;这种草叶轻轻一划拉,即能在人的脚踝指掌间留下伤痕,甚至割穿皮肉直抵骨头(哦,对了,民间传说,当年鲁班正是受这种草叶启发,才发明了锯木头的锯片)。可它们偏是牛类食的最爱!

  来自异国的良种奶牛在这些方面一点也不亚于普通黄牛。它们中间的大个子比南方山区的农用黄牛高出一头,重上一倍,那份从容淡定和旁若无人的傲气,足令人望而生畏。至今我还记得,走进牛栏看到奶牛的第一瞬间,我害怕得喉咙发干手心冒汗,好一阵不敢前进。

  师傅朝一头牛的臀部蹬了一脚。那头母牛当啷当啷拽着活套站起来。它洁白的背脊高度与我的头顶齐平。

  今后我得跟这些大家伙打交道了!而且不止一头……我偷眼打量着,数着,师傅交代的几句话听了个颠三倒四。

  他说的那些必定是挤奶要领之类,否则,我怎么会一连三天一头牛都挤不干净?

  不挤干净的奶会“回掉”,影响下一次的产奶量,甚至诱发乳腺炎,严重的还可能引起败血症。因此挤奶这活儿最讲究“干净”,我不能挤得一滴不剩,技术就不能算合格。

  师傅把这归结为我的体弱无力。他舀了一大瓢还在冒热气的生牛奶,逼我喝下去。“往后每天喝。”他简捷地给我添了一项任务。

  我不相信光喝牛奶就能长得像牛犊子那样结实,但我必须接受这项任务,在每晚那次挤奶后把肚子喝得跟“蜜壶蚁”似的,一晃荡,还咣当咣当直响。

  挤奶时牛都用上下自如的活链拴着。最让我不放心的是放牧——到了野外,这群大牲口撒起野来不服调遣咋办?

  幸好,当鞭子在后头响起时,奶牛们变得非常规矩。师傅只领我放了两天牛,第三天,就交我独个儿驱赶了。

  3.十天半月过去,工作也渐渐上手了。手臂和指关节在狠狠痛过几天后力量陡然增大,挤奶速度自然加快;追着牛群奔走的腿杆子也不再发酸发胀。

  再往后,我那心跳一加速就恶心得要吐的老毛病也消失了,任我怎么奔跑跳蹿,卖力的心脏都安安稳稳地在原地蹦跶,不会产生要从口腔跳出的感觉。

  令我难以忍受的,还是师傅和同事们的冷淡。为了使师傅满意,从第三周起,凌晨四点的那次挤奶我不再叫醒他,独个儿悄悄完成。别的活儿,我也主动按时间表的规定抢着去干。

  师傅更加吊儿郎当。有时我干完了一半工作,他还不露面。我就知道他领着牧犬钻进山林追踪兽迹去了。

  那个时代打猎是受鼓励的。场长和别的牧工巴不得这帮业余爱好者把周围的食肉兽打杀得一干二净,还牲口们一个永久太平。

  只有我不那么想。倒不是我对人类生态环境恶化有啥子超前认识,也不是我没能耐打猎就妒忌人家,我痛恨打猎,纯粹因为这事儿有可能严重影响我的睡眠。

  受早晚挤奶时间的严格限制,我必须晚睡早起;而猎手们常常在半夜满载归来。这种时刻,平时对我不理不搭的汉子们会热切地想到我这名“小厮”,他们把我从被窝里提拎出来,催我去帮他们剥皮割肉收拾野味。师傅还会从某只野兽内脏中挑出胆囊、胰脏之类,喝令我用烧酒生吞下去,说是能长胆、发力。我必须强忍恶心,照吞不误。

  这或许是出于好意,我偏不怎么领情。困倦如一座山压在我发晕的脑子里,我总不能等到兽肉发出焦香,就在酒香和火堆里嗞儿嗞儿的烤肉声中歪倒一旁,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我的枕头边会搁着半只麂腿,或一块熟獾肉,这是师傅给我的最高奖赏吧。但我对他们的怨恨绝不因此而减轻。我拼命地想睡,些许营养,怎能抵偿我损失的睡眠?我始终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公平待遇”。而这种种不公平,都源于我的弱小无能。假如我跟他们在体能上平起平坐了,谁还敢轻视我使唤我呢?师傅也不必再逼我吞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鬼东西。

  对,我得使自己迅速强大起来!

  4. 一名“牛仔”的强大首先体现在力量上。父母给我的细瘦骨骼,从起跑线上已把我贬入了天生无力型。据牛仔小说的作者们介绍,“无力型”也可以通过铁人训练,获得超人的体力和令人羡慕的硬汉形象——就像某部小说里那个一再侵扰牛仔营地的盗马贼矮崽杰克那样。

  我为什么不能成为“矮崽杰克”?就在又一次酣睡遭到破坏的某个凌晨,气急败坏的我咬牙切齿地投入到了铁人训练中。我在黎明前的寒风里脱得精光,举“石担”举到满头大汗之后,再将一桶冷水迎头泼下……

  序幕就此拉开。不敢让别人看出我的野心,我的主要训练都在牧场上进行。趁着周围只有牲口时,我借牛背练习“跳马”,掰住牛角斗力,追着牧犬赛跑……毫不夸张地说,这些训练中我支付的体力甚至超过了日常工作。

  我的胸、背、腰、腿开始了新一轮的酸痛,特别是夜间,当我一觉醒来想翻动一下身子,那些肌腱就用各种不同的剧痛来警告我。我不害怕。因为我早懂得了这是体力增强的先兆。

  我期待获得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疙瘩,一张饱经风霜、骨点毕露,带着冷酷线条(最好是伤疤)的脸。

  遗憾的是,冬季吝啬的阳光似乎未能提供足够的紫外线,而夏天还在老远的将来,忝为牛仔,我还得把从城市带来的白净瘦削维持一个时期。

  5.相貌符合牛仔标准的师傅偏偏不在乎我的外表,他更看重内容——敏捷有力的肢体,胆量,以及足以震慑牲畜的威严。

  这位络腮胡大叔对我的怯懦和软心肠,总是显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和愤怒。他喜欢用行动为我作出表率。

  挤奶前,我提着一桶擦洗乳房的热水走近母牛,总有一两头懒牛安然坐卧怏怏不睬。我小心地去推牛脊梁,师傅早失去耐性了,他夺过铝桶,将半桶热水劈头盖脑泼向懒牛。受烫母牛忙不迭地站起,吓得战战兢兢。

  此后多少天,只要我们走近,这牛都会赶紧起立,不敢有丝毫怠慢。

  受到惊扰或掐痛,母牛在挤奶过程中也可能下意识地尥蹶子。在一旁指教的师傅全不管牛是否有意,只要弄翻了奶桶踢痛了人,立即给予惩罚。那天挤奶时一条母牛甩了甩蹄子,他抡起挤奶坐的小板凳,没轻没重地砸上牛脊梁。

  啪!凳面一裂两半,仿佛砸中了一块巨石。母牛痛得皮肉颤抖,我也禁不住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师傅又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我,偏要给我指点牛身上痛觉神经最敏感的部位,教我冲那些地方下鞭子。

  这种时候我会变得不怎么听话。何必呢,进牧场的第二天我就发现大奶牛其实比小绵羊更胆小,一声喝斥,也能吓得它们打个激灵。

  师傅非说老实牲口是狠揍出来的。对畜生冒犯人的行为,决不能姑息、迁就。既然干上了牛仔,怎么还能婆婆妈妈多愁善感?我当然不相信师傅的这套理论。

  为了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无愧于Cowboy的身份,我接受了那个远离场部的小牧群,成为了一小群奶牛孤独的守望者。

  在那个山旮旯里,我管理着二十多头产奶母牛。每天一早一晚,场部的铝罐车回来运走鲜牛奶。其余时间里,与我打交道的就全是牲口了。

  母牛都是些沉闷、内向的家伙,我几乎没法子跟它们交流。因此,真正能够与我做伴的,除了母牛们的雄性首领以及新生的小牛犊,就只有我带去的牧犬毛头了。体重超过七百公斤的大公牛足以吓退试图入侵的野兽,经验丰富的毛头对付调皮的小牛绰绰有余,小牧场的工作秩序很容易就步入正轨,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恢复了平静。

  6. 让我紧张的是山间的黑夜——夜幕降临后,掠过屋后林梢的风啸总是透着凄婉的旋律;闪电映入窗口怪影颇能激发孤独者的无限联想;靠林子的山坎边,传来了喘息和哀叹(师傅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种土名叫作“哼”的野物,可我从没弄清过那东西的模样)……

  我只好在晚间那次挤奶之前拼命吹奏口琴,专挑那些威武雄壮旋律铿锵的军队进行曲给自己壮胆,可又忍不住时时停下,凝神倾听每一丝可疑的动静,唯恐有什么借琴声作掩护悄悄走近了我的身旁……

  那个“什么”会是什么呢?我不迷信鬼神。再说,不是有个特爱“表现”的

  牧犬伙伴吗——真没什么值得怕的。但是,当毛头在深夜突然一惊一乍地扑向院坪外黑乎乎的树丛,发出持久不断的警报时,我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拧亮了马灯,我拎了把钢铲走过去。肩头被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紧张得几乎僵直——不,不是幻觉!那只手、那只沉甸甸的带爪子的小手此刻还没有离开我的左肩,扎透单衣的爪尖刺痛了我的皮肤。

  我按书里读过的壮胆要领深深吸了口气,在返过身之前伸手按住了那只爪子——我抓着的,竟然是一只浑身刺棱的甲虫,几乎有火柴盒那么大。我没好气地将那恶作剧的虫子掷向汪汪不休的毛头。毛头不吠了,它一口咬住大甲虫跑回我身边,摇头摆尾,汇报战功。

  我彻底原谅了毛头吠声吠影的吵闹。我这么个大小伙儿都会因紧张产生幻觉,它才不到一岁,能不把所有动静全看成危险吗?

  7. 唯有忙碌,能使我无暇他顾而变得“胆大包天”。有天深夜,一声落地巨雷把我从梦中惊醒。这是最恼火的。连续不断的雷鸣电闪特能诱发想象,甚至幻觉,今夜甭打算入睡啦,伴着雷电等闹钟响吧。

  就在这会儿,我听到牛栏里传出的破号声。准是母牛“黑白脸”产犊了,白天我瞧它就有些不对劲儿……我掀开被子,穿上脏兮兮的工作服,顶着横扫的暴雨跑进了牛栏。

  小牛刚露出一双前蹄。黑白脸痛得趴在地上嚎啕不已。那嘶嚎没能帮上它半点忙,叫声一停,小牛蹄反而缩了进去。

  我心头闪过一个令人头痛的词儿:难产。牧工都会替牛接生。在师傅的指导下,我也不止一次地充当过“助产士”。可母牛难产还是第一次见着。咋办?这儿没法向人求助。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干,可我必须动手,不能坐视不救。我全凭想当然地把母牛拽起来,又按摩又拿毛巾沾水给它热敷……一切无济于事。小牛还是只露一双蹄尖儿,那蹄尖颤抖着,小小生命正在经历着一场搏斗。

  在这关口上,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母牛叫得更惨。所有的牛,包括大公牛,都不安地拽响了铁链。毛头则绕着我和老牛团团转。我忽然记起了书上读过的大鲸分娩。因为水的浮力,巨鲸分娩才那样顺利。哺育动物的祖先都来自海洋,干吗不试试那一招呢?

  我拧亮手电筒对准门外,就解开黑白脸的活套,抓住犄角又拉又推把它弄出牛栏走进了雨中。也许,坡下那泉流汇集的池塘才是它最好的产房。

  可是,痛得四肢发虚摇摇晃晃的老母牛还有力气走到那儿吗?

  无论如何,我得尽力帮它。这关系到两个鲜活的生命哪。

  我使劲儿推着拖着,驱使黑白脸蹚着暴雨形成的山洪,一步一挨走下坡去。

  从牛栏到池塘约八十米。我全身透湿气喘吁吁,才帮助它走了一二十米。

  哞——老母牛破声吼叫。汪汪!毛头追着凑热闹。喀喀啦——一团落地闪电引发一声炸雷。我啥也不顾,只管催着牛往坡下走。老牛突然犟着不动了。又是几声炸雷,毛头吓得逃了回去。妈——咩——我听到了微弱的呼叫。手电光柱的余光里,一张半白半黑的牛脸露了出来。紧接着,小牛从母牛肚子里滑下。

  我喜出望外,急忙把热烘烘湿淋淋的犊子抱回牛栏。

  黑白脸跟了进来。它冻得发抖,凹陷下去的腹部却给人一种轻松感。我的异想天开,歪打正着给它帮了大忙——兴许是受冷雨刺激所致吧,子宫的急剧收缩把牛犊子给“挤”了出来。

  我舀热水给黑白脸母子洗了澡,又拿破衣替它们揩干身子,才记起自己身上还透湿着。没事儿。经这番折腾,我浑身发热压根儿不感觉冷了。

  同时忘记的还有害怕。我不是最怕雷电最怕黑暗最不喜欢雨夜吗?今夜这几关全都轻松闯过,恐怕得归功于黑白脸给我带来的这个空前的大麻烦!

  8. 要说喜欢,当然还是有月光的晚上。那种时刻,不管是锯凿状的远山轮廓,还是近边的大树小草飞瀑流泉,都一一撕开恐怖的假面,坦露出它们淡雅的美丽。毛头也一反平素那神经兮兮的警惕,表现得特别勇敢。它喜欢不声不响地发起一场像模像样的狩猎,追逐着野兔或山鼠跑出老远。

  然而,就在那个月明之夜,当我完成最后一次挤奶走过牛栏和住房之间的饲料仓库时,我确实看到透进窗孔的月光照在一个老人的脸上。

  心脏在那一瞬间差点儿停止工作。我手心发冷,背上如同一千根针芒在扎。前任老牧工是在这儿去世的。我压根儿不相信鬼神,可是当眼前端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幽灵时,我的信念还能坚定如故吗?

  唯一能做的,就是冲进去弄个水落石出,否则,这幽灵将永远威胁着我!

  我狠咬中指强使自己镇定,然后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我看得更清楚了。老人左耳贴在一堆麻包上,满是皱纹的脸侧向敞开的门口,正朝着我狞笑,月光下,那狞笑的嘴脸微微泛青……

  我的神经又一次面临崩溃的边沿。不敢有丝毫迟缓,我拧亮了灯苗冲进去。

  老人隐去了。月光映照的饲料包上是一只抖空了麸糠的麻袋,今天下午我亲手把它捏成一团扔在这儿的。

  我狠狠地骂着自己糊涂蛋、胆小鬼,把麻袋扫落在地。想了想,我又拾起它折得整整齐齐,搁到一叠饲料袋上——往后,千万别干自己吓自己的傻事了!

 

  ——本文选自牧铃动物小说《我是牛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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