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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素兰:老师的眼睛

来源:   时间 : 2016-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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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r Sally 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在我们学校教博士生英语阅读和写作。Sally来自美国南方,那儿是我们熟悉的电影《飘》的故事诞生地。Sally在美国原本就是大学老师,她来中国做访问学者,只待一年。

  Sally有一头稻草色的头发,秀气的脸颊,像一切上了些年纪的西方妇女一样,Sally的身材已经走形了,臀部肥大,上身松弛。但是,当Sally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会忘记她的身材,忘记她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忘记她的语言和你完全不同。Sally的眼睛闪着亲切、友善、智慧而圣洁的光,她的眼睛有一种魔力,让你觉得她时刻准备着帮助你。

  事实上,Sally也一直在帮助我们。她细致地批改我们的作业,改正每一个拼写错误,写上评语;她不停地给我们发电子邮件,告诉我们有用的信息;她甚至还把我们的邮箱告诉她在美国的学生们,让他们给我们写邮件,互相交流。Sally在中国只待一年,她原本不需要做得这样多,也不需要做得这样好。但是,只要你看着Sally的眼睛,你就会相信,哪怕Sally只教你一周,甚至一天,她也会尽她所能地帮助你。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直到看到Sally的眼睛,我才有最深的体会。因为我的英文很糟糕,而Sally完全不懂中文,我了解Sally,完全是从语言的交流之外,从她给我们改的作业,从她发给我们的阅读材料和写给我们的邮件,从她在教室里上课的神情,从她侧耳倾听我们蹩脚的英语发音时的神态,而这一切,我都能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看着Sally的眼睛,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我的一个中学老师的眼睛。

  考上高中的那年,我才十三岁。不只是年龄小,见识更少。上高中之前我,我没有离开过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因此,连中学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开学的那天,同村的几个男生在路上用粉笔画了箭头,我跟着那些箭头,才找到了学校。

  我的语文老师名叫姜桂馥,他名字中那个“馥”字,在当年的我看来是最复杂难写的字,我写了好久才终于写对。学校离家远,冬天的时候昼短夜长,我只能住校。那时候住校的学生不多,晚上也没有统一的晚自习,学生的行为比较放任,和老师接触的机会就多了一些。我每天下午放学后无所事事,就到姜老师的办公室去玩,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人民文学》这本杂志。姜老师看我喜欢,就把杂志借给了我。没两天,我把整本杂志看完了,姜老师又借别的书给我看。我们的学校是县办中学的乡村附属中学,没有阅览室,我的文学阅读是从姜老师的办公室起步的。

  因为阅读多,慢慢的我的作文就写得比别的同学好了,作为语文老师的姜老师很高兴,作为奖励,每一期新的《人民文学》到来,他自己不看,先给我看。班上成绩好的女生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大嘴巴的女生很招姜老师的喜欢。有一回我和那个女生闹了点矛盾,姜老师处理的时候,我认为他偏袒了那个女生,于是,我就写了一个题名为《飞向月宫的天鹅》的故事,讽刺我的那个同学和姜老师,在那个故事中,我把我的同学写成了一个爱慕虚荣、一心要飞到月宫里去的天鹅,而姜老师是一个糊里糊涂、纵容这只天鹅骄横任性的土地公公,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我用了很细致的外貌描写,谁看了都知道我讽刺的其实是我的老师和同学。

  我把这个故事写在作文本上交给了姜老师。我惴惴不安,等待着预想中的暴风骤雨。但是,暴风骤雨没有来。过了几天,作文本发下来了,姜老师只是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了一段话:故事写得很好。你很有才华,但是,才华不要用在攻击老师和同学上,要把才华用在正道上。然而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的正道。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文理科分班了。我因为语文成绩比较好,分在文科班。姜老师依然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教室里跟往常有一些不同。在黑板上方的墙上,原来贴着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不见了,新贴上去的是“立壮志,跨马文坛”,秀丽的楷体,横划稍带一点丰满的上扬,是姜老师特有的字体。

  姜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看着我们文科班的每一个人——我却感到他的眼睛只是在看我——我相信我们班的每一个同学都感到老师的眼睛正在看自己——充满希望地看着自己。

  姜老师的眼睛是一双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眼睛,因为经常熬夜而有些红丝,因为生活的负累而有些浑浊,当他在校园里蝺蝺独行的时候,他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只有当他站在讲台上、用他的眼睛看着学生的时候,才能感到他眼睛后面闪烁的光芒——殷切希望的光芒。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今天坐在电脑前,在北京一个陌生的宾馆房间里,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能感到姜老师那布满血丝、有些浑浊的眼睛的后面那束殷切希望的光芒。

  我又想起了我的另一个老师。他也是我的中学老师,教我物理和化学。有一天,一道物理题我做不出来,放学后便拿了物理作业本去问老师。黄昏灰暗的天光宠罩着校园,老师斜倚在他宿舍的门框上,很随意地就把那道题解答出来了,末了,老师斜我一眼,说:“连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你还怎么学物理?”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喜欢上物理课和化学课,因为坐在教室里,我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愚笨。课后的物理和化学作业如果做不出来,我也不敢再去问老师。于是,不会做的题目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不愿意上物理课和化学课。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天黄昏老师斜眼看我的样子依然清晰如昨,那一道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从此割断了我对物理和化学的兴趣。

  虽然我现在是作家,但我并非天生理科成绩不好。我考上大学中文系的那个夏天,在村里碰上我初中的数学老师,他还问我是不是考上了数学系。我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课外书,但家里却有几本关于一元一次、一元二次方程的书和初级几何的书,我每天最大的乐趣是在老师下课后,把书上习题抄到黑板上,让同学解答,当他们解错题的时候,我就得意地帮他们纠正。

  在初中阶段,我的数学成绩是很出色的,刚进高中的时候,对物理和化学也有浓厚兴趣,我的转为文科,跟那个冰冷的黄昏、那位物理老师冰冷的眼神有很大的关系。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初碰上了一个特别亲切的老师,他不仅教我解了那道物理题,还鼓励我多做一些习题,我后来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呢?

  是的,老师是眼睛是有魔力的。现在,我也是一名老师了,我要好好使用自己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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