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工厂

 

鱼安

 

国土

 

昨天除去的茼蒿又长了出来，杂草从

满是污泥的肌肤发出，稚嫩的躯干

你用骨头喂养着，无法弯腰的稻禾

和那无法被锄尽的生活疯长的琐碎

染上湿气的天空，云层肺腑汹涌

用鳃呼吸的鱼，用困在这里的一生

你摸到露珠下叶子的绿色，就摸到

几天也晾不干的衣服的湿度，和在

木房子里那些从根部冒出的霉菌

劈好的柴火是唯一干燥剂，点燃烟囱

缓解空气粘稠的烟瘾

 

烤面包的时候

小麦早就不种了，把山外的材料

放在森林的盆地发酵

合适的温度，带动机器齿轮，泥水和草根

浑浊在稻子旁，每捞出一把，酸痛就从

肩臂处刺入，锋利的叶片在骨上的作画

而蚊子，在肥沃的养料前盘旋，云雾抖动

喝下酸米酒，喝下被山泉浸泡的清爽

把白色的谷浆的香，藏入更深的体窖

鱼群吃完黄昏，就要往深海里觅食

水雾之下，星星和月亮不再一望即是

隔着透明的波纹，水草像手一样，紧拽

风的动向

 

锄头在半山腰，像孤独的烟杆，靠在

祖父的墓旁，夜空的星火被土葬于此

当它们落在身后，稻田的主人，你拒绝

来自灯火的叨扰，在蝉鸣的晚夜

水雾和黑暗纠缠，等穿过光的碎片

那些使身体敏感的杂草，就停下来

在这里，你能感受最原始的风的灵动

 

不带隐喻的暗的事物，从褶皱赶来

在这里，你可以飞，像松巅的野鹤

在苍翠之上，只要有风，你可以看到

稻子和土地的紧密，海母和云朵的柔软

假如你要月光，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那里野兽温驯，很多月亮藏在草丛里

你揭开瓦片，房子有月光飞出

歇下的时候，蝉鸣就停了

要在净化这个国度里捞出的杂乱前

劈好柴火，喂好家畜

 

在这里，能见之物都心怀静谧

在这里，千亩月光和海的鱼群

都是你的子民

 

旧工厂

从老房子走到旧工厂，需要半个小时

抽完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红色的钢铁

被冷空气磨成一撮灰，在我指间抖落

最后的叹息。二十年，被水泥浆糊在

邻里舍间那些灰头土脸的墙面，在这

曾用石灰腌制自己的骨头，腌制不足

论斤秤算的劳动的重力。等安静下来

午夜或今天的机器不再朝我叫嚣，等

搓揉烟草的手开始战栗，就让一层泥

掉落，从工厂吊车掉落下二十年劳作

狠狠压弯我的背脊，而我来不及躲闪

昏厥之前，我趴倒在地，从化工原料

刺鼻的通道口，捕捉一朵野菊的苦香

我突然听见大妥，远距工厂和县城的

村庄的湖面，在黑暗里放光的月亮的

安静，连接镰刀割麦的声音，前半生

一碰即碎的瓦裂声，接着，是每一天

爆裂的声音，特意从水底升起，在我

衰弱的耳朵旁，疼痛成此刻人声嘈杂

工厂的仓库存储太多劳动力，在那里

我只是一枚用旧的螺丝钉，我要喝用

水泥熬成的粥，用溃烂的手指的力量

弹奏够质量的砖石的旋律，这是唯一

有价值的东西，它消灭我的饥饿，使

我的日子张贴在每一户门或墙上，不

在野外苟活、虚度，可我，把自己沉默

豢养，换掉温热的骨头和柔软的血肉

我再也没有回到自由的原野，二十年

割断我敏感的筋骨，重造成固定模板

钉过我肉体的冰冷和尖锐，锈成一朵

石榴花，八月的黄昏，使我重得自由

什么落在我的额头，秋雨融化的声音

洗去我腐坏的身体的泥垢，同时，在

湖水，身体上沸腾着融化的石灰开始

揉烂我的身体，我软化的骨头将继续

软化成泡沫，我温热呼吸着生的泡沫

后续成一溜烟，绕过田地麦子的金黄

躲进草丛那朵野菊的娇躯，在今晚

从老房子到旧工厂需要二十年日夜

熄灭指间的火星，把烟头从手里扔出

砸向这个白日，泥石流汹涌，冲去

贫瘠，把我汇入夜的洪荒

 

在渼陂

 

一

 

坐在美陂的下午，仿佛石板又长出了水花

孱弱的足音

掺入些一再摊开的下午的清幽

于是，我沉醉

又像是大梦初醒

雨水的潮湿，晕开

葫芦藓的绿，清浅遍布着每条

结有人家的窄巷，遍布

每一寸肌肤

雨水飘成牛毛的时候，我能感到

自然的柔软几乎快

融入骨子，融汇成体内

二十年的河流

已经不再鲜活，巷的诗行

因自闭而隐没

 

二

 

在美陂的天空里，我看见云的倒影

看见一颗顾影自怜的树

的孤独，我

把自己视为已漂泊多年回乡的游子

这河流养活了一些人

这河流水永远像一个睡不醒的酒杯

日夜流淌

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一条河流

我总能想起，异乡

漂流的我：大醉的酒杯

一空再空

毕竟，我是个念及生活就哗啦啦痛哭的人

尤其是在美陂

在那样一条河流，河流倒映着白云

这一条河流是美陂的一角

这一朵白云便是我的世界

我停在这

一朵白云上凝视，而身体却在偌大天空中漂流

 

三

 

黄昏与一颗晚清的樟树，重拾昨日旧话

一个用毕生的温度，为老镇燃起炊烟

一个分担起土墙的粗糙，分担起

历史的厚度

说起那些难以对人提及的往事

就遇见

忘年之交

被黑夜熄灭的黄昏，会重来探望

被白昼遗忘的老树

以同一种姿势停在面前

树从四月的某夜，开始失眠

像疯长的胡须，枝桠上

疯长的芽绿

装饰着，粗糙的苍老

 

四

 

在美陂，我就几乎以为来到了江南

那时，我看到更多的宁静

将这里笼罩，更多的小河围着老树

更多的植被

已经随着杜姓的人家——酣睡

我能想象到的生活，就是

有一个想看就能看见的庭前花开花落

有一个想看就能看到的夕阳

甚至长亭断桥

树林和流水，甚至夜晚那轻声细语的脚步

最好在养几条鱼，几只鸡

两三猫狗，看夕阳中的孩童打闹，嬉戏

在美陂——

这些我都看得见，在美陂有我看得见的平凡和感动

我的感叹被挂成天边的白云

 

五

 

像是晚饭后该找邻家伙伴嬉闹的时间到了

土墙被黄昏糊上一层，更加饱满的颜色

更加看得清，每一块存活于古村中的石块

岁月的抬头纹

狭长如——

数条深巷或数颗草木

我钟爱渼陂的寂静，钟爱它的细致入微

延伸的长巷啊，我知道最终通往那个

熟悉的，养有四只小短腿狗儿的

杜姓人家

 

青原山

 

一

 

我看见更多的云，舒

成耳边的水声，

我走着，静绿就随香火袅袅升腾

一株开于井壁的妙法莲花

比我更懂得

如何从深处汲取环绕周身的

场院的清幽

更懂得如何把淤泥静于六根之下

于是，在静的另一处

我寄身于

一首深夜穿过琵琶骨的诗行的

幽径当中

困顿的天空下——

净居寺

第二三进门的香炉里，跳动着沉默的香火

 

二

 

瓦檐上抖落一半新绿，一半尘埃

偶然抖落一只鸟雀

对着灰色的天空深深至哀

许愿

还有哪些东西？

偌大的山林，羸弱到仅容得下一声

鸟鸣

一颗空心樟存活于此，像是一生

的焦虑已被掏空

在同样寂静的一处，雨水——

打在竹林上，像是淤积于寺庙里的忏悔

的低鸣

打在四周，就变为鼓楼钟声

 

三

 

被楼木禁锢的塔层，似乎只有绕一圈才

足够虔诚

在这如梦初醒的午后，那么多绿

从复苏之际便开始

供出一生颜色

已经走完一圈，已喝下卓锡泉的冷清

越往里，越觉得四壁空空

只剩朵来去自如的云，看

这个被禁足于

由地钱铺成的世故之中的

庙宇的自闭

 

四

 

负重的石雕，有一身的疲惫急于倾泻

自咽喉深处伸出的黑暗的草荇

引来水流的虚弱

引发多年旧疾

统统——

倾吐给一池锦鲤

众生皆苦

我们不必说明，我们诵经

——念佛者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

作者简介：鱼安，原名彭媛，女，土家族，96年生于湖南湘西，现就读江西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作品散见《自由时报》，参加第九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