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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生学:中国 “ 失独 ”家庭调查(节选)

来源:   时间 : 2016-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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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需要怜悯,只是希望更多的人同情和理解……”

 

  ——代题记

 

  引 子

 

  2015年5月5日,上午九时,北京知春路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卫计委)办公楼前,一曲由呼唤亲情、劝导游子的《常回家看看》改编而来的《“失独”者之歌》突然响起——

 

  “失独”老人,命运悲惨,孩子没了,谁来家看看,日夜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国家能帮我度过残年。心中的孤独,有谁能理解,身上的病痛无钱住院。谁来家看看,来家看看?哪怕轻轻安慰几句嘘寒问问暖。只生一个孩子,为国家做多大贡献啊!孩子没有了,国家千万别视而不见……

 

  歌声在人群里流淌,泪水在眸子里涌动,悲情在空气中弥漫。歌者哭了,路人哭了,前来采访的记者哭了,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哭了。这是怎样一个群体?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什么聚集在这里?为何如此悲悯?

  循着悲苦的歌声,我走进了他们中间。从头戴的白色小帽、分省打出的各色旗子以及含泪的诉说中,我很快知晓,他们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孩子,如今因孩子的意外夭折失去独生子女的“失独”老人。

  这是一个对国家有特殊贡献的群体啊,怎么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于是,我走近了他们,与他们面对面、心连心。终于,我触摸到了体味到了那沁入灵魂的“失独”之痛,感受到了那殃及家国的“失独”之殇,感知到了那动人心魄的自救之路,领略到了那正在路上的关爱之美……

 

  第 一 章 沁入灵魂的“失 独”之痛

 

  一位“失独”母亲曾这样对我说:“医学上把痛分为十个级别,生孩子的痛是最高一级,就是十级。我忍受十级的疼痛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而最终他还是先我而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痛我能忍得住,可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痛我真的忍不住了。这证明痛不止只有十级之分,还有比十级更高、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级别,只是在医学上分出十级痛的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痛。”

  一位“失独”父亲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想你一次,心痛一次;心痛一次,想你一次。心痛是你留给我的唯一,想你却是我拥有你的全部。心痛的时候,用手紧紧抓住胸口,想要把心揪住;心痛的时候,将胸抵在膝头,任泪水肆意横流;心痛的时候,是那样孤独而又无助,好想找一间远离尘世的森林小屋,在没人听见的地方放声大哭……”

  痛,是肌体的喧嚣;痛,更是灵魂的痉挛。痛,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痛,更成了他们生命的毒药。为了缓解这种痛,他们苟活在痛的缝隙里,用另一种痛来麻醉自己。

 

  寄往天堂的信

 

  夜,已经很深了,沉寂而厚重的黑将白天的喧嚣覆盖。天空飘起了雨,三两滴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自上而下缓缓滑过,让无以安眠的夜一阵惊悸。她,再一次被思念和悲伤煎熬,拉上窗帘,关闭所有的灯光,匍匐于桌案,在电脑前一字一泪地写道——

  儿子,你知道吗?你已离开我们153天了。现在又过了夜里十二点了,妈妈不记得每天是几月几日,只记得每天是我的儿子永远地离开家多少天了,一天一天地数,一天一天地数……只要每天过了零点,你离开我们就又多了一天……

  这位给儿子写信的老人叫徐志文,家住辽宁省营口市,是海军航空兵某部歼击机优秀飞行员、正连职中尉军官任宁川的母亲。

  任宁川1980年出生,1998年8月如愿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飞行学院。从这时起,他就把终生为国飞天立为自己行动的最高宗旨,把练就一代神飞立为自己奋斗的最高目标,把凡事心中无我立为自己奉献的最高准则。在飞行学院,他勤奋努力,刻苦钻研,成绩优秀,199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连年担任学员队班长,并多次获奖。2002年4月,任宁川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获得双学士学位。在部队期间,他共飞行1559架次,飞行时长502小时25分,担负各种战斗值班38次,是师团闻名的优秀飞行员。

  2006年4月4日下午二时许,任宁川在万米高空执行飞行训练任务时,因战机突发机械性故障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六岁。他的牺牲给父亲任祥美、母亲徐志文以致命打击,用二老的话说,他们呕心沥血养大的唯一儿子没有了,他们寄予厚望托付后半生的唯一依靠失去了。“万念俱灰,万箭穿心,生不如死……从此后的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度过……”

  当痛苦无法排解时,徐志文就给儿子写信。短短几年时间,到底写了多少,已无法统计,仅发往“网同纪念馆•任宁川烈士纪念馆”网站中的信就达三百余封。用鼠标轻轻点开这些信,“失独”父母那撕心裂肺的伤痛、绝望与挣扎令人潸然泪下——

  儿子,现在是9月17号零点,你已西去天堂167天了。这痛苦的167天,你知道爸妈是怎么过来的吗?这痛苦的167天,是我们父子母子生死永别的日子;这痛苦的167天,是我们父母万箭穿心、万念俱灰的日子。

  ……

  好儿子,今天你已经牺牲465天了,有好多天妈没有与你说话了。这些天,妈妈的右眼眼底大面积出血,现在看东西很费劲,都是哭你哭的。不过就算眼睛哭瞎了,妈妈也无所谓。没有了你,妈妈这一生是白来了。

  ……

  儿子,现在是2014年4月4日夜里11点了,妈妈还是想坐下来与你说话啊,希望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今天上午妈妈又去墓地看你了。妈妈给你买了花,把碑文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还买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今天妈妈早晨起来就腰腿疼,上烈士陵园的台阶歇了几次,累得直喘气。看来妈妈是真的老了。不过你放心,只要妈妈能爬得动,一定会再去看你的。

  ……

  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篇篇,无不是泣血之作。这些信件中,更有父亲任祥美写下的《思儿曲》七十四篇、《哀儿曲》五篇,网站访问人数至2015年9月17日凌晨我写作此段文字时,已达到了1203162人次,并且还在以每天数十人的速度增加。

  在“失独”父母中,像任祥美、徐志文这样在孩子离世后坚持给孩子写信的人不在少数。尽管他们也知道,他们写的信,天堂里的孩子肯定读不到,但他们总觉得,这是自己与孩子沟通、交流甚至联系的唯一渠道。因此,他们总是那么执著,那么虔诚,那么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事。

  在互联网上,通过百度搜索“写给天堂儿子的信”,其结果为643万封;搜索“写给天堂女儿的信”,其结果为572万封,合计为1215万封。而“中国清明网”、“中国思念网”、“天堂在线”等各类网站代为转发的信件达3200万封。

  在上海,由“失独”父母们自发建立起来的首个专为祭奠孩子的网上纪念馆——“网同纪念馆”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收到全国各地的“失独”父母写给孩子的信件达18580封。其中,上海浦东“失独”者张磊爸妈及亲友上传写给张磊的信达725封;天津“失独”者张睿爸妈及亲友上传写给孩子的信400封;重庆北碚区“失独”者乔乔爸妈上传写给儿子的信375封;江西南昌“失独”者涂乐爸妈上传写给女儿的信307封;江苏无锡“失独”者华峥嵘爸妈上传写给女儿的信200封……

  更有数以万计的“失独”父母通过其他各种途径将信件发至“天国”。

  一位新疆“失独”妈妈这样写道:“女儿啊,其实我更愿意让自己迷失在虚幻的梦境里,只因缥缈中可以超越生死距离,能够摇落悲喜,不会相隔迢迢天涯……渐渐地,如此虚妄的安慰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必不可少的寄托,变得难以割舍。”

  一位福建“失独”妈妈写道:“你是妈妈的月亮,永远挂在妈妈的天上,永远照在妈妈的心上。”

  一位四川“失独”妈妈写道:“我心爱的儿子,对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尘埃,而对我而言,你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北京“失独”母亲范玺在女儿萌萌去世后,从1999年11月到2006年5月,她执著地给远在天国的女儿写了无数封信,其间,她以“人间母亲”的昵称在网上挂出数封,引来海内外众多网民的关注。在友人的建议下,她精选了两百余封信汇集成图书《你曾来过》出版。

  新疆“失独”妈妈秋影在女儿离开之后的六年里,建立了以女儿为主题的博客,为女儿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信。后来,在家人和朋友的建议下,她将其中的一部分摘录出版,书名就叫《灵魂的家园》。她说:“我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用书信的方式告诉女儿,我相信女儿在天有灵,相信女儿的心和我永远相通。”

  是啊,每一个给天堂里孩子写信的父母,都坚信天堂里的孩子仍然与自己心灵相通,可现实是:越是这样,心里越痛。

 

  靠两个QQ,活在“母子”的世界里

 

  凌晨四点,天还没有亮,整个世界还处在天亮前的静寂里。家住北戴河的老人韩玉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打开电脑,开始了她周而复始的又一天。

  电脑开机,世界重启。韩玉挪动鼠标,主窗口听话般地弹了出来。输入密码,藏在电脑屏幕右下角的两个QQ头像立马闪亮起来。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母亲”。

  “儿子,妈来了。”QQ中的“母亲”说。

  “妈妈,我想死你了!”QQ中的“儿子”回话。

  “我想死你了!”这本是自己在虚拟世界里代儿子说的一句话,却令韩玉痛苦难抑,顿时痛哭失声,哭声划破夜的寂静,在凌晨的小区里回荡。

  儿子是2010年9月4日走的。单位组织集体出游时,一场意外事故让儿子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儿子二十七岁。儿子出事后,儿媳将儿子的QQ密码告诉了韩玉。过去从没有摸过电脑、认为上网聊天只属于年轻人的她从此天天勤学苦练,终于掌握了如何上网、如何聊天。她登录儿子的QQ,又给自己申请了一个QQ。两个QQ排在一起,让她顿觉母子俩又“团圆”了。

  韩玉说:“现在电脑就是我的命,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每当点亮儿子的QQ头像,就仿佛点亮了我活下去的微光。我每天至少有二十小时与儿子待在一起。”有时偶尔不在家,她也要交代群友:“受累,帮我儿子把菜收了。”

  儿子的QQ里偶尔也会有他过去的朋友光顾,或问候,或留言。这时,她总是以儿子的口气予以回复。儿子的一个朋友前阵子在QQ空间里留言:“哥们儿,我快结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现场随份子,你多不够意思。”她看了以后心如刀割。是啊,儿子,你的朋友们都接二连三地结婚生子了,可你……痛过哭过,她回复道:“放心,他的祝福准到。”

  婚礼那天,她带了一千块钱准备给儿子的朋友送去,走到门口又想,别人结婚,她一个死了儿子的人不吉利,就没进人家的门,将礼金往儿子朋友的手里一塞,扭脸就走,边走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在我采访的城市“失独”者中,有85%的人学会了使用电脑,学会了QQ聊天。他们建立了QQ群,同命人在一起相互倾诉,相互安慰,相互支撑。

  在网上搜索全国“失独”QQ群,共有2810000条结果,其中较为著名的有“中国失独者网站事务交流群”、“中国失独者网站联动交流群”、“星星苑失独群”、“中国失独者家园”、“圆梦温馨失独群”等总群;在总群的基础上,又按地区划分为“华北地区失独群”、“东北地区失独群”、“华东地区失独群”、“华中地区失独群”、“西北地区失独群”、“西南地区失独群”、“港澳台及国外华人华侨失独群”;还有按省级划分的“失独”群,按志愿者地区划分的志愿者群,另有市级、县级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群,不一而足。

  寄情于网络,这是“失独”父母们的首选。他们说,他们已经无法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只有逃离,虚拟的网络正好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特殊的“三口”之家

 

  2015年7月的一天,在美丽的星城长沙一个新建的小区里,我见到了一个特殊的“三口”之家。说他们特殊,是因为这个家由“爸爸”、“妈妈”和一只漂亮的小狗组成。

  “爸爸”郭义说:“自从儿子去世后,我们就与它相依为命。它早就成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我们把它当成儿子来养,自然成了它的‘爸爸’和‘妈妈’。”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只叫毛毛的小狗。毛毛体形娇小,一身浓密如绒的卷毛,一对长耳布满饰毛,一双小眼闪动着灵光,活跃、机警、优雅、自信,的确非常招人喜爱。

  一阵寒暄过后,眼看时间不早,我提议出去一起吃个便饭,边吃边聊。我们来到小区边上的一家小饭馆,坐定后,服务员问几个人,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位。”服务员按我的意思摆了三张凳子,三副碗筷。

  “妈妈”夏红见状,马上从旁边的餐桌边拖了一张凳子放在自己身旁。小狗立时跳上去,后腿蹲在凳子上,前脚搭在桌沿上,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大家,俨然一个等饭吃的孩子。我顿时觉出了自己的失误。他们早介绍了,他们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而我在吩咐服务员摆凳子和碗筷时,把“儿子”给漏了。

  吃饭时,“妈妈”夏红不忙自己吃,而是先喂“儿子”。她挑了它喜欢吃的,用汤洗掉辣味,试试温度,再送到“儿子”嘴里。“儿子”则幸福地咀嚼着,吃得津津有味。

  郭义告诉我,毛毛这名字来源于他们死去的儿子郭弘成,弘成的小名叫毛陀。毛陀出生时八斤二两,是个漂亮的小宝贝,一家人对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弘成这个名字,就是寓意大作为、大成功。毛陀从小聪慧过人,三岁起就爱识字读书,上学后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高考以高出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的好成绩考入湖南大学计算机软件学院。大学毕业那年,身高一米八二的他很快被一家著名大型国企相中,成为单位里最年轻的业务骨干,深得领导器重和同事称赞。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说粗痞话,真诚、礼貌、风趣,是个有涵养、有素质、招人喜爱的好男孩儿。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2012年9月24日晚上八点三十分,在走进浴室洗澡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猝死在浴室里。

  儿子走后,郭义逢四必行(儿子是24日离开的),常常带一些香烛纸钱,捧几朵鲜花去墓园看望儿子(妻子开始也一起去,后来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去不了了)。

  祸不单行,儿子去世后第一百天,郭义突发急性阑尾炎,亲朋好友赶紧将他送进医院。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去。当医生提醒他任何麻醉和手术都可能出现意外时,他竟然坚定地说,有意外最好,这样就可以和儿子团聚了。

  妻子夏红更是哭得茶饭不思,精神恍惚,一个月瘦了二十五斤。过去那个喜欢唱歌跳舞、快快乐乐、一觉能睡到大天亮的漂亮妈妈,如今只能靠吃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两三个小时。亲友们安慰、劝导、陪她外出,都不管用。有亲友建议她带养一个小孩儿,以缓解眼前的痛苦。她没有答应。她说,自己生的才是最好的。经过反复思量,她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我想自己再生一个。”

  再生一个?谈何容易!夏红已经五十六岁,而且绝经多年了。但是,为了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家人和亲友们都支持她。甚至医生都被她的执著感动了,为她制订了详细的治疗方案。她积极配合,受尽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治疗一月有余,奇迹出现了——绝经多年的她竟然来了月经。虽然量很少,但那激动人心的一抹红,不仅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全家人的生活。

  可是,医院的一纸诊断使全家人重燃的希望再一次熄灭。医生检查发现,她的子宫严重萎缩,即使有了月经,有了排卵,胚胎也无法着床。瞬间,夏红脸如死灰,绝望再次笼罩了她的生活。

  怎么办?怎样才能把她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无奈之下,弟妹花两千元买了一只原产于西欧的贵宾犬送给夏红。说来奇怪,这狗与郭义、夏红仿佛天生有缘,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们就接纳了它。它长着一身巧克力色的卷毛,与儿子小时候微卷的头发惊人相似;毛茸茸的小脑袋,特别是那双圆润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的怯生生、怜兮兮的神情,与夫妻俩内心深处的痛楚交织在一起,马上引起共鸣,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夏红像当年抱儿子一样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小狗也乖乖地依偎着夏红。顿时,一股暖流从夏红心头涌起,瞬间流遍全身。失去儿子的她猛然间有了一种母性回归、重拾亲情的感觉,忍不住激动地说:“它就是我儿子,儿子回来了!”

  我含泪听完他们的故事。回到他们家里,“妈妈”夏红一进屋就忙不迭地照料起“儿子”。只见她打来一盆水,为“儿子”洗脸、洗脚,“儿子”十分听话,仰着脸、伸出脚让“妈妈”擦洗。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娴熟、自然、得体、默契,把人世间母与子的那份亲情演绎到了极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老郭对我说:“‘妈妈’照顾‘儿子’尽心尽力,‘儿子’对‘妈妈’也情真意切,他们之间的感情无人可比。如果有谁欺侮了它妈妈,它肯定会帮妈妈出气。”为了证明给我看,老郭故意对妻子说,“打妈妈。”毛毛立刻跑过来,“汪汪汪”地对着老郭叫个不停,直到老郭说“好了,好了,不打妈妈”它才停住。

  人狗未了情。一对痛苦的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在近乎绝望时,一条小狗来到他们身边,和他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三口”之家,终于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亮色……

 

  半个馒头的诉说

 

  某百年学府,七十七岁的潘教授家。白色的瓷盘子里,小半个吃剩的馒头封存在保鲜膜里。保鲜膜外,一张字迹已经退色的小纸条上写着:“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馒头。”

  潘宏是潘教授的独生儿子,1973年出生,2007年2月13日早晨因心脏病突发离世。这半块馒头,就是儿子去世前一刻吃剩下的。在整理儿子的遗物时,潘教授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带回家里,至今已保存了八年时间。潘教授说:“这半个馒头是儿子最后的生活迹象,以后再也没有了,我要留着。”

  被他留着的还有儿子死前发给妈妈的一条短信,这是儿子生命中的最后一声呼唤:“妈妈,我心脏不舒服。”

  他和老伴儿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让他们彻底崩溃的早晨。那天早上八点多,潘教授去上班,喜欢打太极的老伴儿晨练回来,接到了儿子打到座机上的求救电话:“妈,我很不舒服,您能过来一趟吗?”放下电话,老伴儿立刻打车赶往儿子的住处,出租车上,老伴儿拿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关机了。她迫不及待地开机,儿子在早晨七点钟给她发的短信立刻蹦了出来:“妈妈,我心脏不舒服。”

  老伴儿预感到问题严重,将电话回拨过去,但此时儿子已不再接电话。赶到儿子位于昌平区龙泽园的家,无论她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反应。等潘教授跟同事一起设法打开门时,一切都晚了,只见小宏蜷缩着倒在卧室的地板上,虽然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就这样,潘教授唯一的儿子,生命永远停在了三十五岁。

  在我访问的“失独”父母中,有90%的父母都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留住”自己的孩子——

  来自黑龙江的“心碎”把女儿的照片印在项链的吊坠上,时刻戴在胸前。

  江苏的“叶儿黄”家中女儿房间的桌上,永远摆放着两瓶冰红茶,她说,女儿生前特别喜欢喝冰红茶。

  重庆的“天堂”家里,永远保存着一本2000年的台历,那是儿子生前用过的最后一本台历。

  山东的正荣将孩子的照片贴满了整个房间,以此来回忆与儿子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整日躺在孩子睡过的床上,“闻着孩子留下的气味,心里觉得好受点儿。”

  济南的月菊自从女儿死后,五年时间了,她依然坚持每天做各式各样的菜,等女儿回来吃,还不断地给她买新衣服。在女儿的衣柜里,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绒服,一应俱全,有的还挂着标签。月菊每天都要轻轻地抚摸这些衣服,“和她说说一天的生活,让她知道妈妈过得很好。”

  武汉的余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政府官员。白天的时候,他总是西装革履,精神百倍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整夜坐在地板上,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口中呢喃:“孩子,让爸爸抱抱你……”他就这样每晚睡在地板上,将近八年。

  ……

  孩子们突然去了,父母却怎么也无法适应这没有孩子的日子,而与孩子们有着某种关联的一切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鲜活的生命,能呼吸,会说话。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倍感亲切和温馨。有它们陪伴,他们才不感到孤独;有它们陪伴,那颗痛苦的心才得到些许的安慰。那是他们的珍宝……

 

  大年夜,她踯躅在无人的街头

 

  又到大年三十,又到万家团圆的日子。越是在这样的节日里,家住湖北武汉的王菲妈妈越是感到无比悲凉和孤独。

  十年前,十八岁的花季女儿王菲因白血病不幸离世。从此,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每晚出门走一小时以及外出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她都把自己锁在女儿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又该怎么逃呢?

  一早,她就带着女儿新年的衣裤、鞋袜和精心为女儿准备的年夜饭来到女儿的“小屋”——墓地前,与女儿天地相伴。她在没有任何顾忌地放声大哭一场后,默默地、细心地把女儿的“小屋”整理了一番,把刻有女儿名字的碑石擦洗了一遍,把装点在“小屋”前的绢花重新插过。她边整理边喃喃地说:“女儿,别人过春节都是合家欢庆,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在一起。别人过的是节,我过的是‘劫’。”

  她将女儿的新衣、鞋袜一字排开,放在女儿面前,把女儿喜欢吃的菜夹到女儿的碗里,一边夹,一边说:“女儿,妈做的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味道怎么样?多吃点儿,吃完了,妈再给你做。”

  这时,天空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脸上,她很欣慰,轻轻地说:“女儿,我知道这是你显灵了,雪花落在我眉毛上,是你的小手在为我擦眼泪;落在我脸上,是你在亲吻我。今天,妈算来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在女儿的墓地前一待就是大半天。雪越下越大,整个墓地白茫茫一片。但她还不愿走,她甚至想,这里要有个招待所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和女儿一起把整个春节过完再回家。

  她来到墓地管理处问值班人员,他们告诉她:“现在这里还没有这样的服务。”她想,自己干脆就在女儿的“小屋”边歇两晚算了。可是,又没带被褥,甚至连一张垫地的薄膜也没有。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自己冻坏了,谁来陪女儿?眼看天色将晚,如果再不下山,就看不见路了。她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走到山下,她突然觉得没有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她不想回到没有女儿的家中,更不愿去参加兄弟姐妹的聚会。去茶室或者咖啡馆?不行;去肯德基或者麦当劳?也不行。在这样的大年夜里,这些地方一定都离不开热闹喧嚣……去哪里呢?她没有去处。只有孤独地行走在无人的街头,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走就是无数个来回,直到深夜。

  怕过节,是每一位“失独”父母的共性。节日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无异于“劫日”。

  每到节日,他们或把自己关在死寂的家里,以泪洗面;或单个出行,踯躅在冷寂的街头;或结伴相约,来到澡堂,麻木地把自己泡在水里……他们说:“无论什么样的灾难造成的痛苦,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历史。可是,失去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孩子的痛苦,却永远无法平复!”

  是啊,花谢了,还有春天;月缺了,还有月圆。离去的孩子,却永无归期。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是父母永远的痛!

 

  在失去孩子的痛里垮掉

 

  2015年4月的一天,我如约来到广铁(集团)公司某工务段职工许少可家里,对他进行采访。

  “我妻子算是彻底垮了。”见面的第一句话,许少可这样说。他妻子原本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能干,明理,识大体。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在外工作的老公很是顺心。

  可一切都在2009年7月12日那个夜晚改变了。那晚,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女儿突发心脏病,正在湖南娄底市中心医院抢救。打电话的人是医院的医生。他来不及与妻子说一声,连夜包车赶往三百多公里外的娄底。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儿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此后,他带着女儿踏上了历时半年的求医路。从娄底到长沙,从市级医院到顶级的湘雅医院。治疗大半年后仍没有效果,医院提出让他将奄奄一息的女儿带回家里。回家后没几天,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就被死神带走了。这年,许少可四十六岁,妻子四十三岁。

  女儿离去后,夫妻二人精神恍惚。妻子常常整夜流泪,吵嚷着要去墓地和女儿躺在一起,有时睡到半夜突然大叫:“女儿回来了!”清醒过来之后,却没有看到女儿的身影,继而就是一夜悲号;有时深更半夜突然从床上跃起,打开门就往外冲,说是要去找女儿。许少可只得强忍着悲痛,拉住妻子苦苦相劝。这一劝,反倒更激怒了她。她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说丈夫不该将女儿从医院带回来,是丈夫害死了女儿……

  许少可理解妻子的痛苦。自从生了女儿后,妻子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女儿上中学后,为了辅导女儿,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每天坚持先到外面向人请教,然后再回来教女儿。女儿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但乖巧懂事,对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规划。她先是考取了卫生学校,毕业后,在外打了一年的工,存了一些钱,正准备回家发展,不想,被疾病夺去了生命。

  女儿的死,对于老许的打击同样巨大。但他知道妻子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倒下,有泪也只能一个人偷偷地流,不让妻子发现。多少次,为了强忍眼泪,他将嘴唇咬破……尽管如此,妻子的健康状况还是每况愈下,更糟糕的是,她的精神状况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旦情绪失控,我就像活在人间地狱了。”许少可说,“她变得喜怒无常,往往因一件琐事闹腾好几天,硬要是我将女儿害死的,严重时还有暴力倾向……”

  有一次,老许买回的几枝新鲜花椒还挂着几片叶子,妻子立即命令他:“你给我把叶子摘掉。”许少可只有听妻子的,将叶子一一摘了。妻子检查时发现有一小片没有摘干净,顿时暴跳如雷,“为什么不摘干净?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想申辩,但话还没说出口,妻子却说出了让他更震惊的话,“你给我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怎么也不肯跪。“不跪?那好,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妻子就要跳楼。没有办法,老许只得跪了下去。但这还没完,妻子变本加厉,还要他抽自己的耳光。他只得照办,一边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一边骂自己不是人。

  一个男人这样作践自己,这该是怎样的屈辱?那是一个人的尊严啊!可是,为了妻子,他只能忍受。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见他在哭,妻子更来火,拿起铁皮脸盆在他头顶上“当当当”猛敲,直敲得脸盆变了形,敲得他眼冒金星,直到她解了恨才放过他。事后,他的头痛了半个多月。

  “失去女儿前并没有吃过多少苦,但现在,一天咽下去的苦,超过前半辈子了。”许少可说,“可眼下的苦难还看不到头。妻子情绪一失控就要自杀,就要和女儿躺在一起。平时睡觉的时候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她出事。”最头痛的是,妻子忌医。老许多次建议妻子去看一下精神科医生,遭到妻子的强烈抵制。有几次好不容易将她骗到医院,最后还是让她跑掉了。

  没有办法,他只得托朋友从北京请来一名心理医生,佯装成普通朋友到家中做客,与妻子交流,希望能对她的精神状况做些分析,并进行心理疏导。刚开始还正常,但过了一会儿,妻子就从厨房取来一把菜刀,径直朝心理医生走过去:“你还说?再说,我今天就杀了你!”幸好许少可反应快,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扬起的菜刀落下来,把凳子削去了一大块。如果这一刀砍在人身上,那惨状可想而知。心理医生吓出一身冷汗,趁机逃脱。

  因为失去孩子垮掉的何止许少可一家。媒体报道,杭州一对夫妇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因白血病去世后,夫妻俩均患了严重的抑郁症,2015年7月19日,在女儿去世一百天的祭日,夫妻俩一个从十二楼跳下来,另一人服毒自杀。

  据调查,在“失独”人群中,60%以上的人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其中超过一半的人曾有自杀倾向。至2014年底,在美丽的古城苏州,仅姑苏区苏锦街道就有“失独”家庭八户,共十二位“失独”老人,平均年龄五十四岁。失去子女后,这些家庭均陷入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困境,其中六人精神抑郁、一人患精神分裂症、一人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在这样的家庭里,不论是痛苦的病人还是比病人更痛苦的家人,做人的起码尊严已不复存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剩一个躯壳。

  这一切,都是“失独”之痛惹的祸。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曾说:“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长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过不去的。”是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通过社会救助或其他途径重获温暖,可失去孩子的父母,谁也无法抚平他们心灵深处的伤痛。肌体的痛也许可以痊愈,但心里的痛却无药可治……

 

  第二章 殃及家国的“失独”之殇

 

  之所以痛之切,是因为伤之深。

  来北京参加“陈情”活动的计生干部“贺德”说:“‘失独’对于计生家庭来说,其伤害是无法弥合的。首先,我们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们的子嗣传承至此就永远结束了,这对于在传宗接代这一传统文化氛围里生存的我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其次,唯一的孩子去了,我们的养老赡养人、生活照料人、精神慰藉人、死后送葬人都没有了;其三,我们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身体都垮了,这无疑又给我们的悲剧雪上加霜……”

  是的,失去孩子,对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打击都极其沉重。

 

  家殇之首:子嗣链条轰然断裂

 

  “清明山间路,坟头有泪痕,别人奠先祖,我却祭传人”。这是某大学外语学院2013级学生何景怡的父母在2015年清明节这天写下的诗句。

  2014年7月23日凌晨,以665分的高分如愿考上某重点大学的何景怡,因学校停电,忍受不了炎热的天气,便搬离寝室,来到学校附近的宾馆睡觉。只是在炎热的室外来回搬东西跑了几趟,没想到,她竟然毫无预兆地死在了宾馆的床上,未留下片言只语。

  当时学校为了安抚她的父母,只说她昏迷了,要送医院抢救。当她的父母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赶到学校时,才知道女儿早已离他们而去。在殡仪馆里,夫妻俩紧紧抱着女儿冰冷僵硬的身体,妈妈用自己的脸贴着女儿冰冷的脸。可任凭他们哭天喊地,女儿也不能再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了。

  女儿的离去,带走了夫妻俩的一切希望,他们的人生从此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盼头。2015年4月5日清明节,他们来到位于家乡某陵园女儿的墓前。“孩子呀!人家祭祖坟,我却祭传人。天苍苍,泪两行,今日祭儿爹娘在,他日爹娘谁来帮……”

  人生的残酷唯此为最。凡已过最佳生育年龄的“失独”者,留给他们的都是这种后无传人的残酷现实。

  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早就说过:“重视生殖是东方文明的重要特征。”屹立世界东方、沐浴着儒家文化的华夏民族,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一直对自身的繁衍非常看重。儒家文化的创始人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说的就是为人子者要做到孝,就必须生儿育女以延续宗嗣,没有子嗣,祖宗的祭祀就会结束,香火就会断绝。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将传宗接代作为“首孝”加以绝对化。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孟子看来,无后是比陷亲不义更为不孝的事。《礼记•昏义》上也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这清楚地说明,婚姻的实质就在于宗族的延续。

  古代还有“七去”的规定,即“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去,就是休妻。也就是说,有七种情况可以休妻,其中第二条就是无子,无子仅次于不孝敬父母,比淫、妒、恶疾、多言等都严重,甚至比盗窃还可恶。

  就是在这样一种绵延几千年的强大的传统文化氛围里,这些独生子女的父母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其传宗接代之链轰然断裂,留给他们的是断子绝孙的残酷现实。这对于中国的父母来说,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与之比拟?

 

  家殇之二:无处安放的余生

 

  2012年7月2日,广州市某医院的门诊大楼前。大清早从清远赶来的向米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在妻子李琼的陪同下,坐在医院的候诊区等待叫号。身边还有十多名候诊者,其中六名是老人,几个年轻人围坐在老人身边。

  “妈,快了,下个就是咱们。”向米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这样说。

  向米像被电击一般,迅速站起身,拉着妻子说:“外面转转,里面闷。”

  两年前,向米唯一的儿子死于车祸。此后,他仿佛精神出了问题,不能听到“妈”、“爸”这样的字眼,更不能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簇拥着父母的场面。

  终于轮到他们了。走进诊室,医生简单诊断后对向米的妻子说:“要做胃镜,挂号人多,你陪你先生坐坐,还有家属来没?”妻子赶紧回答:“哦,没有,孩子都忙。”紧接着,拿着单子拽着丈夫走出诊室。站在缴费大厅里,向米和妻子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等候着。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患者中的另类。

  当晚回到家,向米坐在房间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对妻子说:“死,也要有尊严,你走了,我可能会自杀吧。”他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躺在偌大的房子里,行动不便,甚至大小便失禁却无人照看的场面……

  青岛市市南区“失独”父亲邹云九十一岁高龄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他手忙脚乱地将母亲送进医院。刚入院时,要签各种各样的字,办各种各样的手续,医生还不能马上给老人输液。邹云急了,问怎么回事。医生说:“没有亲属在场,不能给药。”直到医生确认了邹云的身份,才同意给老人输液。

  这时,邹云才突然意识到——“我老了,病了,该怎么办?”

  邹云和妻子黄霞1976年结婚,同年,儿子出生。此后,邹云被调到兰州军区,黄霞则调到原乌鲁木齐军区。1979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他们成了较早的一批执行者。

  “对于国家的号召,我们积极响应。”邹云说。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年,即1979年,他们成了原乌鲁木齐军区首批办理独生子女证的家庭。从部队转业后,夫妻俩带着儿子回到青岛,而1997年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轨迹。

  他们尝试着忘记自己的孩子,可总也忘不掉。每当别人问起,他们就敷衍一句,孩子出国了。他们尝试着换个环境努力活下去,于是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但他们总是不自觉地去和别人做比较,和那些有子女的家庭做比较,越比较,心里越难受。直到后来他们在网上找到了“失独”者QQ群,靠着两百多同命人的互相鼓励和慰藉,才好受一些。

  2008年邹云退休后,在一家公司当顾问。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为充实自己的生活,找些事儿做;二来,也是想为以后和老伴儿住养老院、去医院看病多攒些钱。他还对妻子说,没人可以依靠了,要自己靠自己。

  但有些问题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这次母亲住院让他意识到,不但要钱,还需要签字办手续,还必须有家人陪在床前才能给药。“等我们老了该怎么办?谁给我们签字?谁陪我们输液?”

  不仅如此,就是进养老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咨询过青岛的几家养老院,对方的回复中都包括一个必要条件——入住养老院时老人有自理能力,且需要监护人(多为子女)的签字。

  前文提到的潘教授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如何养老成了两位老人最大的心病。他们利用空闲时间去咨询了多家养老院,但所有的养老院都将他们拒之门外。唯一的理由就是,养老院接收老年人,需要子女签字。但现在他们没有子女了。

  潘教授的老伴儿想用出家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然而,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接收她。一位住持告诉她:“我们只接受六十岁以下的人,你已超龄……阿弥陀佛。”

  连出家都不行,哪里才是我的去处啊!潘教授的老伴儿只好在家中修行。

  此外,死后的安葬问题也让两位老人十分揪心。2007年,在安葬儿子的时候,潘教授给自己和老伴儿也买好了墓地,就在儿子的旁边,他们希望能够离儿子近一些。他去问墓地的工作人员:“我先买好墓地,等我们死后,你们能把我们的骨灰安葬在这里吗?”

  工作人员觉得他提的问题很奇怪,愕然了好一阵,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但看看对方的表情,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可工作人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只好如实说:“墓地管理处没有这项业务。”

  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冰水,潘教授顿时透心地凉。从墓地回来,潘教授凄凉地说:“我们活着,还能为儿子扫扫墓,如果死了,连把我们送进墓地的人都没有了……”

  不是吗?因为没有人照顾,“失独”老人死在家里很久才被发现的事件时有发生。

  2014年11月21日,重庆市北碚区石马河街道一位叫赵国华的“失独”老人,死了几天却没人知晓,后来邻居闻到一股恶臭,报了警。打开房门一看,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房间里的电视机还开着,正在播放着新闻,可看电视的人却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

  同样是2014年11月,长沙市岳麓区一位六十二岁的“失独”母亲,孤单地死在她租住的房屋里,直到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

  没有孩子的我们,余生该怎么安放?“失独”老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问政府,问社会。

  一位网名叫“随心”的天津“失独”者于2015年7月18日在网上发了一首名叫《明天我该怎么办》的诗——

  明天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该怎么办?

  不能去买菜了,取不了工资了,

  不会自己做饭了,自己洗不了衣服了,

  我该怎么办?

  生病了,看不清药品说明书了,

  自己去不了医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我该怎么办?

  年龄大了,记忆力差了,

  钱财不能自理了,做饭忘记关火了,忘记关水了,我该怎么办?

  我害怕明天,因为我越来越老了,

  饿了没人端碗饭,病了没人递杯水,

  陪伴的是孤独,等待的是绝望,

  明天我该怎么办?

  这首诗发到网上后,立即引来网友围观和疯狂转贴。因为它说出了所有“失独”者共同的心声——

  明天我该怎么办?

 

  家殇之三:孩子走了,病来了

 

  调查显示,中国的“失独”父母中,90%以上的“失独”老人都患有程度不一的各种疾病,其中,50%的人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等慢性疾病,15%的人罹患癌症、瘫痪等严重疾病。

  失去孩子的父母,其承载的不幸和痛苦不是简单的一个“悲”字所能容纳的。突来的打击使原本幸福的家庭刹那间坠入万丈深渊,他们终日与泪水为伴,悲伤、怨恨,甚至愤怒无处发泄,久而久之,积怨成疾,曾经健康的身体就这么垮了。

  从湘运客车厂退休的“失独”父亲刘庚,自1997年12月8日其十七岁的女儿去世后,几年时间里先后患上了扩心病、高血压三级、脑梗、脑萎缩、糖尿病、痛风等十多种疾病,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往医院里跑,每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基本上都用来买药吃了。现在,他整个人被疾病折磨得有气无力,有时甚至神志不清,别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病壳子”。

  2015年5月24日,他和妻子去附近的公园遛弯儿。妻子因有人在等,先走了会儿,让他不用着急,一会儿再过来。可妻子走后,他却突然找不到去公园的路了。本来只有几分钟的路,他却走了两个多小时,来来回回就是找不到公园在哪里。妻子久等不见他来,急了,返回去找,却找不着人。最后,还是一位好心人把他领到了公园。要知道,他才六十五岁,还没到连路都找不到的年龄。

  五十八岁的郑萍,自2002年3月3日失去了二十八岁的儿子后,以前从没有生过病的她,突然间成了病秧子。2013年5月,她被确诊患上了乳腺癌,只能住进医院实施双乳切除手术,还借债二十多万元用于化疗。

  六十二岁的李安,自1996年5月她十九岁的儿子意外死亡后,从此人生走入低谷,糖尿病、心脏病、颈椎病、气管炎,等等,都一股脑儿地找上门来,折磨得她无数次想到自杀。

  四十五岁的许少可正当壮年,按常理怎么也不至于百病缠身,可自从女儿去世后,他患上的“经医院确诊”的病就达八种之多,除了双肾结石、糖尿病等病症外,心脏病最为严重。在他的心脏病检验单上,心脏功能二十九项指标中有十五项异常,而且有些高出正常值许多倍。在2006年5月24日的诊断书上,医生写下了入院治疗的建议。

  更为可悲的是,有的“失独”老人不但孩子走了,老伴儿也跟着离开了,留下一个人艰难度日,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家住湖南怀化的张丽就是这种情况。孩子和老公相继离去,本来也想随他们一起走的她,偶然发现了“失独”者QQ群,从此有了一些寄托。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群里,大家哭,她也哭;大家笑,她也笑。

  渐渐和群里的人混熟了,互相之间好歹算有了个照应。如果有谁没上线,群里的人都会关切地问:干什么事去了?或者留言:上线后,请打声招呼。他们都知道,到了这样的年纪,经受了人生的大不幸,身体都不太好,身边又没有人照应,只有靠相互提醒和关心了。

  有一天,一位网名叫“山村雨水”的同命人注意到张丽已经有两天没上线了,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群里其他人。大家都很着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张丽早就在网络上告诉过大家,她失去了儿子,接着又失去了丈夫,如今一个人生活。于是,大家纷纷给她留言,要她上线的第一时间和大家打声招呼,好让大家放心。可是,总不见她回话。她曾给群里的部分人留过电话号码,有人给她打电话,但没人接听。大家估计一定是出事了。

  “山村雨水”刚好与她同在一座城市,两家相隔不是很远,大家就托他去看看。“山村雨水”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她家。按门铃,没反应;问邻居,说是有两天没看到她出门了。

  一定是出事了,不能再等。“山村雨水”用力将房门撞开。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惊,只见张丽侧身倒在门口的过道里,不知死活。她的一只手向前伸着,显然是想去开门,但还没触到门锁就倒下了。“山村雨水”叫她没反应,探了探她的鼻息,尽管很微弱,但好像还有。于是,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医生马上对她实施了抢救。手术时发现,她的阑尾已经化脓,腹腔积满体液,如果再迟一些送到医院,恐怕性命不保。看到如此情景,手术医生忍不住责怪送她去医院的“山村雨水”:“你也太不小心了,病成这样子才送医院!”

  医生把“山村雨水”当成张丽的先生了。“山村雨水”当即哭了:“我不是她先生,她先生早死了,儿子也死了。我们只是‘失独’群里的同命人。因为几天没看到她上网,猜想她可能是出事了。想不到,跑到她家一看,果真如此……”

  孩子走了,疾病来了。这是“失独”父母们最不愿面对的问题,但又恰恰是他们无法躲避的难题。

 

  家殇之四:好想有个家

 

  采访过程中,有一个家庭让我特别震撼。一见面,这个家的女主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就将几大本特殊的账本递到我面前。

  翻开本子,才发现这是一本本“讨米账”,里面记满了各地好心人给她的每一笔施舍,多的数十元、上百元,少的几元、几角。许多账目后都按上了鲜红的指印,她解释说,按上红指印,主要是存个念想,尽管自己没办法报答,但这份恩情要永远铭记。

  老人叫唐翠,今年七十七岁,家住湖南省溆浦县某村。2002年10月6日,她的爱女,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在邻近小学任教的张花被人强奸后杀死在学校的宿舍里。案件迟迟未能侦破,凶手一直逍遥法外。

  为了给女儿申冤,她和丈夫倾其所有,卖掉了家里的一头牛、五头猪,凑了五千多元当路费,跑遍了省、市、县三级相关部门。来来回回地奔波、折腾,这点儿钱很快就花光了,囊中空空的唐翠不得不开始她“讨米告状”的艰难生活。她一边申冤,一边乞讨,沿途有许多好心的群众为她捐款捐物。她永远忘不了,一位盲人把身上仅有的六毛钱塞给她,说:“路上饿了买个红薯吃也好。”唐翠拿出本子想让他签字,他说,“我是瞎子,不会写字,就给你按个指印吧。”从此,“讨米账”上有了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的奔波终于有了结果。上级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批示当地公安机关尽快破案。2004年11月18日,案发两年零一个月后,凶手终于浮出水面,他就是女儿的同事李某。

  可是,案件的审理却一波三折。被告人当庭翻供,坚决否认自己杀人。一审作出死刑判决后,被告不服,提出上诉。省高院认为“部分事实不清,尚需进一步查证”,发回重审。就这样,直到2011年5月,先后经过中院、高院来来回回六次审判和裁定,最后作出终审判决:判处李某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附带赔偿人民币三万元。

  案件总算尘埃落定。可是,那个曾为唐翠遮风挡雨几十年的家早已不复存在。唐翠的丈夫经受不起失去女儿的打击,精神崩溃,在一个风高之夜,一把火将居住多年的房子烧得一干二净……

  像唐翠这样,孩子死后,家也不再像家的“失独”者不在少数。

  长春市退休教师孙维烈的家,自从女儿孙利惨死后,一心扑在为女儿申冤的事情上,家完全已经不像一个家。

  山东省宁阳县某村的七旬老人彭希平为了给被害十三年的女儿申冤,长期奔波在外,贫困交加,积劳成疾。他的家也因为常年无暇顾及而摇摇欲坠……

  更让人寒心的是,不少“失独”母亲不但失去了孩子,还要承受来自亲人的伤害和家庭破裂的痛苦。

  北京的“失独”妈妈晓禾就是这种情况。她告诉笔者:“真是造化弄人,孩子出交通事故那天,我因为子宫肌瘤,正在医院做子宫摘除手术。家里人一直瞒着我,要是早知道,我绝对不会做那个手术。虽然我快五十岁了,可只要还有子宫,就还有生孩子的希望。现在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孩子走后大约一年,晓禾的老公提出离婚。夫妻俩在一起过了二十多年,感情不好也不坏,因为孩子,本想就这么凑合下去,到老了也算有个伴儿,可是忽然间,就走不下去了。“孩子是维系夫妻关系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忽然没有了。挺大的房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互相对着唉声叹气,话越来越少,而且避免提到任何与孩子有关的话题,有时候甚至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

  晓禾的丈夫开始是整天不出门,后来是整天出去不回来。“有一天,他对我说,实在受不了在这个房子里住下去了,到处都是孩子的东西、孩子的影子,他快崩溃了……”

  丈夫就这样离开了家,两个月后,向她提出了离婚。离婚之后,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在晓禾的生活中消失了。后来,从亲戚朋友口中,晓禾得知前夫很快就再婚了,找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

  “其实他这么做我也能理解,毕竟他才五十岁,还有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晓禾平静地说,“两个人绑一起也是死,抓住一点儿希望就能活下去。他想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也是人之常情。”

  我被她的宽容所感动,这种在外人看来可以称作绝情的做法,在她看来却成了“人之常情”。唉,都是“失独”惹的祸!

  还有四十五岁的阳阳妈妈,自孩子走后,老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阳阳妈妈觉察出了点儿什么,但失去孩子的悲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没有过问。不久,一纸离婚协议送到她面前。孩子的爸爸对她说:“儿子走了,家已经没有了,我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湖南衡阳市的“失独”妈妈付玲原本是幸福的,丈夫是公务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儿子二十岁,在江西南昌念大学。为了让儿子安心念书,付玲辞掉衡阳的工作,来到南昌市陪读。2010年9月26日晚十点,儿子不幸遭遇车祸。丈夫得知后,没有安慰,而是甩手给了她一耳光,咆哮道:“叫你过来陪读,怎么就把儿子给陪没了!”几个月后,丈夫把家中的衣物打了个包,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她而去。

  一个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一对对曾经恩爱的夫妻就这样分崩离析。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葛晨虹认为,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家庭的存在,主要依赖于“生育形成的血亲关系”、“两性结合形成的婚姻关系”以及“供养关系”,这三种关系组成家庭的核心结构,其中血亲关系和婚姻关系是基础和纽带。如今,随着唯一孩子的离去,在家庭核心结构中起着基础和纽带作用的血亲关系没有了,家也跟着散了。

  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散了,国安能宁乎?

 

  第三章 动人心魄的自救之路

 

  “横在每个‘失独’者面前的都是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儿,如果不想办法走出来,只有等死。”

  “只要从那个家里走出来,一条命就算有救了。”

  “早出来,早得救。”

  ……

  许许多多的“失独”者不止一次这样说。

  他们说的“走出来”,就是建立一些关爱“失独”者的组织,通过参加这些组织的各种活动,同命人抱团取暖、相互慰藉,摆脱过去的阴影,以达到自救的目的。

 

  “失独”协会,施放人间第一爱

 

  2015年5月22日深夜,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湖南省怀化市“失独”家庭关爱互助协会会长聂和平。聂会长很客气地问我:“明天有空儿吗?我们协会明天在迎丰公园搞活动,想邀请你参加。”

  我当即答应。

  聂和平,女,六十五岁,原湖南省怀化地区轻化建材公司副总经理。2004年9月,她二十九岁的独生儿子突患重症离世,这一重大打击令她一度陷入痛苦的深渊,整整三年时间足不出户。直到丈夫老王患胆结石住院手术,她才意识到,儿子不可能再回来,自己必须从痛苦中走出来实现自救。于是,她从网络走向现实,寻找身边的同命人。终于,这些过去不曾谋面的人走到了一起,相互倾诉,相互慰藉。通过一系列的活动,大家渐渐淡忘了痛苦,重新振作起来。在尝到抱团取暖的甜头后,大家都迫切希望成立一个自己的组织。2014年10月27日,经怀化市民政局批准,怀化市“失独”家庭关爱互助协会正式成立,聂和平当选为会长。

  正如协会《章程》所说,“失独”家庭关爱互助协会的成立,旨在加强对“失独”人群的精神慰藉和经济帮扶。通过义务咨询、心理疏导、陪伴慰问、情感服务、座谈交流、互帮互助等形式,以及开展丰富多彩、寓教于乐的文体活动,及时解决“失独”人群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困难,让他们在社会的关爱中得到心灵的慰藉,缓解他们的孤独感和无助感,从初始的“抱团取暖”发展到融入社会,获得社会归属感,携手共渡难关。

  在这一宗旨的指引下,聂和平带领她的团队,劝说一个又一个处在万分悲痛中的“失独”者加入到协会中,通过各种活动,使他们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王京,怀化市某医院职工。孩子走后,她一度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聂和平主动联系她,却被她拒绝。但聂和平并不气馁,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通过不断交流,终于说服她加入了协会。如今,王京因积极为其他“失独”者服务,被选为协会秘书长。

  林松的儿子于2002年3月因车祸离世,夫妇俩过度悲伤,均得了重病,特别是妻子患上了绝症,为治病举债二十多万元。老两口不但要承受失子之痛、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为债务忧心。聂和平带领协会成员来到她家,安抚劝慰,想方设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1998年,唐季夫妇十七岁的儿子病逝。夫妻俩把房子卖了,租住在一个狭小的地下室里,对生活一度失去了信心。协会成立后,聂和平经常组织人去探望,为他们排忧解难。2015年春节,协会给他们送去了一千元的慰问金和粮油等生活用品,让他们感到自己并没有被社会抛弃。

  2007年12月,姜莲马上就要结婚的儿子突然走了,紧接着,她的老公因无法承受痛失爱子的打击,一命呜呼。痛苦不堪的她更不想活了,生病不去医院,水饭不进,只差在家里等死。协会人员知道后,马上赶到她家里,将她强行送往医院,才救了她一命。这件事终于让她感受到社会的温暖,感受到活着还有意义。

  惠心夫妇的儿子多年前被歹徒杀害,至今没有破案。她终日足不出户,在家里以泪洗面。协会人员得知这个情况,主动上门,帮助她重建生活的信心……

  聂会长常对那些一时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失独”父母说:“有一群天使,在天堂里各自捧着一根蜡烛,玩得很开心。但有个天使手里的蜡烛总是熄灭的,别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蜡烛又被爸爸妈妈的眼泪浇灭了……孩子已经去了天堂,父母过得不开心,他也会难过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快乐起来。”

  聂会长告诉我:“既然选择了生,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想把这种正能量传递给大家,把大家从悲痛中带出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有许多常人所无法理解的苦和痛,一定要由懂我们的人来管,而真正懂我们的人,就是我们自己。因此,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战胜苦难,这样,我们每一个家庭才有救。”

 

  试管婴儿,用老去的身体弥补遗憾

 

  2013年12月24日,湖南省建三公司的侯吉水永远失去了他的独生子侯谨。

  侯谨1992年4月出生,身高一米八,建筑工程专业毕业。他不但人长得英俊,有着韩国影星李敏镐的外形和气质,而且还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因所学专业热门,一毕业就被一家建筑公司聘用,月薪过万,为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所羡慕。同时,他也成了女孩儿们追逐的对象,刚满二十岁就有了称心的女朋友。侯吉水夫妇则欢天喜地地张罗着为他成亲,好给他们生一个大胖孙子……

  可是,一场突来的车祸让他们的美梦破碎了,一家人从幸福的顶点瞬间跌落到十八层地狱。夫妻俩完全变了个人,关在房间闭门不出,哭过之后,就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再哭。

  “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侯吉水说。

  让他们更揪心的,还有近八十岁的父母。他们不敢把儿子遭遇车祸的事告诉二老,二老上了年纪,身体多病,受不了这个刺激,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老人交代。好一段时间,虽然同住在一座城里,相隔不到几公里,他们却不敢回老人的家,与二老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电话。电话里,二老问他们,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为什么这么久没看到孙子。他们只得欺瞒二老,说自己在外地找了一份事做,不方便回来,孩子也出国深造了。说完这些,夫妻俩又是抱头痛哭。

  侯吉水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已经绝后了,是最大的不孝。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二老?”

  痛过、哭过,他们决定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可是,谈何容易?他们都到了近五十岁的年龄,妻子面临绝经,他也力不从心。但这是唯一的选择,必须坚持到底,不能自然怀孕,就做试管婴儿。

  试管婴儿手术的费用十分昂贵,他们手头没有那么多钱,便将房子卖掉,拿着这笔钱走上了遥遥求子路。从2014年春节后,近一年的时间,他们先后五次去湖南省湘雅医院都没有成功,之后又去广州,还是没有成功,之后再辗转山东、上海。

  就在他们外出求医的时候,老父亲突然瘫痪在床,在床边侍奉老人的妹妹打来电话,说:“哥,怎么办啊!你快回来看一眼爸爸吧,把实情告诉爸爸,爸爸会原谅你的。”

  接到电话的侯吉水泪流满面。他知道,此时爸爸最需要的就是儿子,他又何尝不想马上回到爸爸身边尽孝?可是,一想到死去的儿子,一想到人生的大不孝,他犹豫了。他相信爸爸会理解他的。如果他能再给老人生个孙子,这才是最大的孝顺。最终,他在电话里哭着说:“妹,只有辛苦你了。我也是为了这个大家庭,等孩子生下来,我立马抱来给二老报喜。”

  于是,妹妹一个人挑起了侍候病重父亲的担子,让哥哥继续在外漂泊,直到哥哥完成子嗣传承的重任。

  广东佛山市南海区某镇居民刘永胜,在十七年前孩子出生后,其妻马琳就落实了上环手术。不料2011年12月,他们唯一的儿子死在了运动场上。

  这个家不能没有孩子。但四十三岁的妻子因为上环多年,一边输卵管已经堵塞,要自然生养似乎不太可能了。无奈,刘永胜夫妻只好去佛山市妇幼保健院做试管婴儿手术。

  2012年5月12日,第一次,失败。

  2012年12月22日,第二次,又失败。

  “为什么都不成功?”刘永胜问医生。

  医生指了指病历本封面上的一个数字,“44”,那是马琳的年龄。

  做试管婴儿手术要打催卵针,属于激素,会伤身,会让人身体虚胖,而每次失败也会对妻子的心理造成一定的影响。妻子害怕再去,而刘永胜却决定再去做最后一次,他说:“但愿能成功,如果还是失败,我真害怕她会垮掉……”

  已经四十八岁的北京“失独”妈妈黄丽也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她和丈夫到医院咨询,医生告诉他们,大部分妇女五十岁左右进入更年期,绝经后不再产生卵子,而她现在已经四十八岁,卵子的数量和质量很难说,自然怀孕几率不大,试管婴儿手术的成功率也不高。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花再多的钱、吃再多的苦我也不在乎。”黄丽说。这两年,她在一家民营医院总共做了三次试管婴儿手术,七八次人工授精,再加上各种检查和药物,已经花了十多万元,而且每次打针取卵都很痛苦。最后一次,为了不影响卵子质量,她听从医生建议没有用麻药。当时她泪流满面地躺在病床上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可是,这次还是失败了。

  折腾了两年,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右侧卵巢严重肿大,右侧盆腔有粘连,甚至乳房也出现了肿块。而且每次手术失败都伴随着莫大的精神折磨,她不知道还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再次当上妈妈。丈夫实在心疼她的身体,劝她放弃,但她还想坚持下去。她说,为此付出再多也不后悔。

  实际上,高龄“失独”母亲怀孕生子的还是大有人在。南京的王女士,五十三岁,连做五次试管婴儿手术后,终于在2008年8月生下一个男婴;江西萍乡的郭敏,在五十六岁的时候通过试管婴儿技术产下一对龙凤胎;安徽合肥的盛海琳在六十岁的时候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智智”和“慧慧”,也因此打破了生育极限,成为中国最高龄的产妇。

  试管婴儿技术于1978年7月25日诞生于英国,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其技术日臻成熟。目前,全球平均每年有五百万个试管婴儿出生。我国的北京、广州等城市每年申请做试管婴儿手术的超过两万人,南京、杭州等城市每年逾六千人,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失独”父母,他们坚韧、执著,以惊人的毅力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三番五次地进行手术,为的就是圆上再度成为父母的梦……

 

  他“做”成了今天的“太阳”

 

  “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说这话的是江苏省常州市的“失独”父亲朱耀先。

  听到这话,我顿时对他肃然起敬,再从他用真实姓名注册的QQ上看到“帮助别人,快乐自己”的个性签名,更是对他心生敬意。

  朱耀先,江苏常州人,1952年出生,2008年11月25日失去爱女。

  失去爱女后,精神和经济(女儿因病住院治疗期间,共花去医疗费一百多万元,几乎倾家荡产,还欠下了几十万元的债务)的双重打击击垮了这个果敢刚毅的男人,朱耀先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创伤后应激障碍。病情好转后,他马上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一是为了缓解失去爱女后的痛苦,二是为了还清欠下的债务。

  彻底改变他生活的,是一次“失独”父母的聚会。在这次聚会上,大家都沉浸在十分悲痛的情绪里,特别是“失独”妈妈们,一提起孩子就哭声一片,很是凄惨。他当时就想,有什么办法能把大家从悲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从此后,他奔赴于政府与失独者之间。

  很快,专用于失独老人居住的“春晖家园”起来了,而且一建就是二十六座,分布在各小区内,集心理援助、医疗服务、图书阅览、棋牌娱乐、书画创作等于一体,成为了常州市“失独”人群最理想的去处;为每个“失独”家庭安装了“智能一键通”;开通了“12349”家政服务热线;政府每年为每个“失独”家庭发放四百元的家政服务券;实行陪护试点,“失独”老人住院,每天给予一百元的陪护费,每年最多享受三个月;为“失独”母亲做“两癌”筛查,为3160户“失独”家庭建立健康档案,组织“春晖爱心义诊”专家团队,为“失独”老人垒起生命的绿色护堤。

  为了更多地了解朱耀先,我向他要有关他事迹的材料,但他说没有。几天后,他发来了几段录音,他用那极富磁性的男中音说——

  对于我们这些“失独”者来说,孩子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一味地悲伤、一味地抱怨、一味地上访维权,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们只有通过正规渠道反映我们的诉求,再积极配合党和政府做好各方面的工作,这才是上策。

  ……

  作为各级党委、政府,要切实提高“失独”家庭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不要一味地把他们当成“维稳对象”。他们是自觉执行党和国家计生政策的模范家庭,既是模范,就应该在政治上认可,在经济上给予奖励和救助。

  ……

  当前,“失独”家庭的实际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他们的心灵需要安抚,生活需要照顾,就医需要通道,养老需要关怀。实际上,做到这些也并不难。以建立就医“绿色通道”来说,各地医院都有老干病房,你只要加贴一个条子,不要增加医生,也不用增加经费,工作量也不会增加多少,因为每个区域的“失独”者也就那么几个,这难吗?很多地方,一听说要建立“绿色通道”,就觉得困难重重,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

  总之,希望全社会都来关心、了解他们,走进他们的心里,理解他们的疾苦,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我相信,“失独”问题将不再是社会问题,更不会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作为“失独”者,大家要自尊、自爱、自重、自强,“失独”不失志。我们要自强不息,顽强拼搏,用勤劳的双手与聪明才智创造美好的明天!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振作起来,未来依然美好。

  ……

  听完他的录音,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个失去爱女一度崩溃的父亲的话吗?面对他,面对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想说,朱耀先,你已经“做”成了今天的“太阳”,正在努力晒干“失独”家庭的湿衣裳。

 

  第四章 正在路上的关爱之美

 

  有这么一代人,牺牲自己的权益乃至幸福来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国家建设,整个社会都应感谢他们。当他们遭遇不幸时,理应得到全社会的理解和支持。

  当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控制人口增长问题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时,就预见到了今天的计生家庭养老问题,“实行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到四十年后,一些家庭可能会出现老人身边缺人照顾的问题。这个问题许多国家都有,我们要注意想办法解决。将来生产发展了,人民生活改善了,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险一定会不断增加和改善,可以逐步做到老有所养,使老年人的生活有保障。”

  这是党中央的声音,更是共和国的承诺。为了兑现这一承诺,各级政府已经出发。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2001年12月2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布了第一部计划生育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一次明确规定:“独生子女发生意外伤残、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养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给予必要的帮助。”

  虽然只有短短的数十个字,但它明确地以国家法律的形式对“失独”家庭的帮助问题予以规定,表明了国家的态度和责任。

  一年多后的2003年3月9日,由所有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各省、区、市主要领导参加的中央人口资源环境工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发表重要讲话,他说,目前实施计划生育家庭特别是独生子女家庭,由于子女病残、死亡等原因,生活遇到困难,养老缺乏保障,这些问题要妥善解决,抓紧建立社会救助机制。

  在这么高规格的会议上,党的总书记就“失独”问题进行重点部署,语言中肯,情真意切。

  不久后,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开展对农村部分计划生育家庭实行奖励扶助制度试点工作的意见》,提出对部分农村独生子女和两女户家庭按人年均不低于六百元的标准发放奖励扶助金,直到亡故为止。

  2007年8月31日,国家人口计生委、财政部联合印发《全国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试点方案》,由政府给予符合条件的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每人每月不低于八十元或一百元的扶助金,直至亡故或子女康复为止。

  ……

  2013年12月18日,国家卫计委、民政部、财政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五部委联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拟从加大经济扶助力度、做好养老保障工作、提高医疗保障水平、开展社会关怀活动、切实加强组织领导五方面对“失独”家庭给予扶助。应该说,这是关爱“失独”家庭划时代的一份文件。这份文件参与的部门多、涉及的范围广、涵盖的内容宽,特别是,文件首次明确,自2014年起,将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的特别扶助金标准分别提高到城镇每人每月二百七十元、三百四十元,农村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一百七十元,并建立动态增长机制。

  2014年7月9日,全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关怀工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会议再一次要求各级政府和有关部门不断增强工作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确保计生特殊困难家庭“老有所养、病有所医、难有所帮、精神愉快”。

  短短几年时间,党中央、国务院及相关部委专门为“失独”问题下发了这么多文件,召开了这么多会议,做出了这么多规定,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不过,对于失去孩子的父母们来说,虽然出台了这么多规定,但多是政策性的,具体落实还有一定的差距。特别是“失独”家庭扶助的法律支撑问题,《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只是说提供“必要”的帮助,太笼统,因此需要补充和完善;还有“失独”家庭定位问题,最开始叫“独生子女死亡家庭”,后来又改成“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这些定位都不准,都没有体现计生家庭对国家的贡献。此外,还有地方政策出台问题、中央政策在地方执行问题等,都需要一些更加规范、更加切合“失独”者实际的具体规定。

  于是,这些“失独”者走到了一起,从乡里到县里,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最后来到了共和国首都北京。

 

  北京,我来了

 

  “失独”父母集体进京,比较大的有五次。

  第一次是2012年6月5日。近百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失独”代表带着2431名“失独”者亲笔签名的《关于要求给予“失独”父母国家补偿的申请》来到北京,来到国家人口计生委。一位来自安徽的网名叫“海琴”的参与者详细地记下了这次活动的全过程——

  2012年6月3日夜,我作为安徽省唯一的参与者,独自登上了合肥开往北京的直快列车。次日早七时许,列车准时到达北京站。

  此次活动的组织者安排缜密,考虑周到,并且受到了北京一位“失独”大姐的鼎力相助。

  6月5日上午,依照安排,由五位代表前去国家人口计生委递交《补偿申请》,余下的人自由活动。因五位代表没有达到目的,下午三时许,经与前方五位代表沟通,大家兵分几路,乘地铁同时前往位于北京知春路的国家计生委信访室,要求与见面。

  最早与“失独”者正面交涉的,是国家人口计生委办公厅的一位副主任。此时,我不知哪儿来的胆量,直接与这位副主任谈起了条件。他首先问我是哪个省的,叫什么名字,我一一作答,只是在说到姓名时,我只报出了网名。我说:“如果全体参与座谈有困难,那我们可以每个省各派一名代表。”

  对方称:“可以。”

  6月6日下午四点,国家计生委领导接待了“失独”父母中的五名代表,并在计生委的会议室里召开了座谈会。会上,“失独”者们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希望相关部门出台相应的制度和法规,明确管理“失独”群体的机构,让我们知道出了问题该去找谁……

  计生委领导还承诺,会在三四个月内研究出台一个制度框架报国务院,并且答应建立沟通机制,随后双方互留了电话。

  ……

  此次集体进京,引起了全国各地“失独”者的共鸣。

  一年过后,由于认为诉求仍然没有得到国家计生委的重视,全国四百余户“失独”家庭自发组织,推请网友“无奈”等人为代表,于2013年1月7日、2013年5月20日两次进京。这应该算是第二次和第三次。

  第四次,是2014年4月21日。国家卫计委等五部门《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在网站挂出后,“失独”者们发现,通知中没有他们提出来的行政补偿方面的内容。2014年1月6日,几名“失独”者代表进京同计生委沟通,希望在行政补偿方面能给予明确答复。几个月后,卫计委发布答复意见书称,“对独生子女死亡家庭给予国家行政补偿没有法律依据”。

  于是,4月21日,他们再次进京。这次进京的主要组织者之一“笛儿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去年年底发的那个通知,只是把我们当成一般困难家庭对待了,对于这个认定,我们不能接受。我们是‘失独’家庭,不是困难家庭。‘独生子女政策受损害者’的身份对许多‘失独’者来说,意味着尊严,所以相当重要。”

  也就是说,此次进京,他们不再仅仅是为钱而来,更多的是想维护“失独”父母的自身权益。

  第五次,是2015年5月5日至7日,来自全国二十多个省的“失独”父母代表来到国家卫计委表达诉求。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就发生在这次进京期间。大家换上了统一的服装,戴上统一的帽子,打着统一的横幅,还唱起了他们由《常回家看看》改编而来的《“失独”者之歌》。

  此次活动参与人数较以前多,但秩序非常好。一位组织者说:“我们跟大家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冷静理性,离开的时候,我们连纸屑都要捡干净。”

  5月6日12时30分,国家卫计委与“失独”代表座谈会在卫计委会议室召开。会上,网名“为了谁”的“失独”者代表向卫计委递交并请求转呈了2693人签名的《给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的信》和1753人签名的《全国部分“失独”者“5·5”诉求》,并就《诉求书》的内容进行较详尽的说明。

  针对“失独”者的“诉求”,国家卫计委相关部门领导很快作出回应。他们说,这次代表们提出的诉求,有些内容已在考虑之中,有的可以予以考虑。虽然不能当场承诺,但一定会尽量把工作做得更完善。比如,代表们要求对于“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重新定位的问题,这个提法是征求了相关专家、学者及部门的意见后才定的。现在大家反映说,这个提法容易导致地方政府以困难为由对多数家庭不作为,卫计委方面可以对此再进行研讨。总之,政府会进一步完善制度,改进工作作风,总结介绍和推广各地好的做法,并做到制度化和经常化。

  5月7日晚,各地“失独”代表陆续离开北京。

  总的来说,这五次进京,“失独”者代表们是理性的,是本着解决问题的目的,而非一味的宣泄情绪。这样也有助于和政府部门的沟通和相互之间的谅解,有助于“失独”人群的困境尽快得到改善。

 

  呼声从人民大会堂传出

 

  2015年3月3日和3月5日,政协第十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和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先后在人民大会堂开幕。参加本次会议的2153名全国政协委员和2907名全国人大代表,带着全国人民的重托,走进大会堂,共商国是。

  在这次“两会”上,“失独”问题再一次成为代表和委员们关注的热点。

  全国政协委员王名、刘大钧在2014年的全国“两会”上就提出了《建立国家基金,全面开展“失独”家庭社会救助》的建议案。2015年的“两会”上,他们在上年提案的基础上,根据一年的实证调研又进行了修改补充。他们在提案中说,在独生子女时代大量存在且不断增加的独生子女家庭,使得“失独”家庭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丧子(女)导致的不仅是少数家庭的不幸,更成为所有独生子女家庭都可能背负的恐惧和不安。“失独”家庭是计划生育政策的产物,对这项政策的后果,国家应当承担责任。由此,他们提出救助“失独”家庭的建议——第一,重视“失独”家庭问题,明确在“失独”问题上不可推卸的国家责任;第二,建立救助“失独”家庭的国家基金并以之为基础设立非公募基金会;第三,培育一批致力于“失独”家庭服务的社会组织,尤其是“失独”者自己的组织,互相支持,抱团取暖。

  全国人大代表汪宏坤提出,“失独”家庭有极大的养老风险、疾病风险、护理风险,国家应关注他们的命运,理当由国家制定法规,尤其是全国人大立法,构筑“失独”家庭保障安全网。他说,赔偿是必要的,政府应承担起责任。

  全国人大代表、暨南大学教授卢馨说,“想起‘失独’父母晚年孤苦的生活,我就心痛。‘失独’对家庭的伤害是多方面的,不能仅仅发点儿钱了事。”

  此外,全国人大代表黄云、郭新志、石文斌、张苹英,全国政协委员高体健、杨玉学等,都提出了强化立法、为“失独”者提供法律保障,建立与国民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失独”群体社会救助体系,加强专项制度建设,建立专门国家基金等建议和提案。农工党中央、民主促进会中央等民主党派也将落实“失独”家庭帮扶政策的提案提交“两会”。

  ……

  在地方“两会”上,“失独”问题也成为热点。

  2013年1月26日,湖南省人民政府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到“抓好独生子女父母奖励、独生子女死亡或伤残家庭特别扶助等工作”,这令长久以来一直关注“失独”家庭的省人大代表薛开伍感到欣慰。他说:“省长的工作报告能够明确提到扶助‘失独’家庭,真是我没想到的。”

  2013年浙江省的人大会议收到的首份议案就是嘉兴代表团王丽萍代表提交的关注“失独”家庭的议案。

  河南省的“两会”上,民革河南省委提出,政府和社会应该携手帮助“失独”家庭走出人生低谷;省人大代表董广安呼吁,“失独”者曾在我国人口控制中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不能让带头执行计生政策的人晚景凄凉。

  江苏省的“两会”上,省人大代表秦马兰提出要从法规和制度上完善对“失独”家庭的保障。

  上海的“两会”上,朱鸣委员代表上海市妇女联合会发言,建议调整对于“失独”家庭的扶助金、补助金。

  黑龙江省的“两会”上,省人大代表张剑秋提出,只有上升到法律高度,才能从根本上给予“失独”家庭永久的保障。

  ……

  如此众多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将“失独”问题带到参政议政的神圣会场,带到党和国家的决策中枢,这无疑是“失独”家庭之大幸,更是中国民生之大幸。

 

  用“制度手杖”撑起“失独”者的余生

 

  2015年2月17日,离乙未羊年春节还有两天。中共中央、国务院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春节团拜会,习近平总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他在讲到家庭建设时说,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促进家庭和睦,促进亲人相亲相爱,促进下一代健康成长,促进老年人老有所养,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

  总书记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3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又在第十二届全国人大第三次会议上向全国人民承诺,民之疾苦,国之要事,我们要竭尽全力,坚决把民生底线兜住兜牢。

  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铿锵之音,宣示了共和国的信心和决心。各级党委、政府在党中央的引领下,在国家规定的基础上,竭尽全力,出台了一项项最优惠的政策,打造出一把把坚强有力的“制度手杖”,为“失独”父母们提供有力保障。

  陕西省人民政府率先出台了《关于建立完善“失独”家庭养老扶助制度的意见》。对“失独”家庭提出了五条“真金白银”的关爱措施:一是提高“失独”家庭扶助标准,农村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八百元,城镇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一千元,同时建立“失独”家庭养老补助标准动态调整机制,随着全省城乡居民年人均生活消费的增长,逐步提高“失独”家庭的扶助标准;二是对“失独”家庭给予一次性补助,农村家庭两万元,城镇家庭三万元;三是鼓励“失独”家庭再生育,所需经费由省级财政承担;四是完善“失独”家庭优先优惠的社会福利政策,由户籍所在地县、区人民政府按照就地就近和自愿的原则,安置在敬老院生活;五是积极开展关爱关怀“失独”家庭活动,组织志愿者队伍,开展对“失独”家庭的心理咨询、精神慰藉、生产帮扶、生活照料等关爱活动。

  北京市人民政府出台了《关于深化公办养老机构管理体制改革的意见》,首次明确公办养老机构可根据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中失能或七十周岁及以上老年人的实际需求,参照困境家庭保障对象或优待服务保障对象为其提供政府基本养老服务。为了使文件规定落到实处,市政府根据“失独”老人们提出的希望建立专供“失独”老人养老的福利机构的要求,决定将坐落于环境优美的亚运村,毗邻北京市老年病医院,交通便利、设施齐全,集老年人颐养、健身、休闲、娱乐和医疗保健为一体的市第五福利院改造为专门接收“失独”老人的示范性养老机构。

  贵州省卫计委、民政厅、财政厅、人社厅、住建厅、教育厅、司法厅、扶贫办、妇联、残联、计生协会等十一部门联合出台《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家庭扶助工作的实施意见》,要求政府相关部门按照“少生育,多保障”的基本原则,着力解决计生特殊家庭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问题;建立“政府主导、部门协同、社会参与、多方关怀”的工作模式,从经济支持、养老保障、医疗健康、社会关怀等四个方面,逐步建立完善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适应的计生特殊家庭扶助政策体系,每一项工作都确定牵头单位和责任单位,并实行严格的考核问责,确保各个环节的工作落到实处。

  广州增城市制定出台的《增城市“失独”家庭养老扶助制度实施方案》规定,在广东省和广州市现行扶助制度基础上,每人每月增发1500元扶助金,使城镇的每月可获补助金达到1950元,农村达到1650元,为目前全国最高。

  江西省对采取辅助生殖技术的“失独”家庭最高补助八万元。

  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区文晖街道给每个“失独”老人免费安装一套援通呼叫器,老人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按钮呼叫;给每个“失独”老人配备一名心理咨询师;每年发放一千五百元的居家养老服务券;提供托管中心服务,配备医生,并提供食宿等。

  ……

  各社会组织也各尽所能,搭建起各种平台,为“失独”家庭提供最便捷、最贴心、最有效的服务……

 

  后记:这个夏天好怡人

 

  茨威格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应付生活中无边的苦难的。所以,自己需要别人帮助,自己也要帮助别人。勃朗宁也说,地球无爱则犹如坟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失独”家庭会在哪一刻、在哪一处出现,关心“失独”家庭,就是关心人类自身。不论从应对突发灾难还是从提升幸福指数出发,人类都应当时刻不忘同舟共济。

  我写作这篇报告文学的初衷,就是想通过我粗浅的诉说,让更多的人了解并理解这一特殊群体,让更多的人都来关爱与帮扶这些家庭,使帮助“失独”家庭重拾生活的信心成为全社会的共识。

  也许我的能力有限,但我已经努力了,并且依旧努力着。说实在话,自从与这个群体接触的那天起,我就不再只是一个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写手,更兼任了为“失独”父母们四处鼓与呼的说客。整个夏天,我一面采访,一面写作,一面四处找人汇报,争取更多的对“失独”家庭的支持。同时,我还在为我所在的怀化市起草关怀“失独”者的文件,并多方游说、协调,唯一的愿望,便是让文件早一天出台。

  通过多日的奔走呼吁,在走完了一系列程序后,文件终于提交政府常务会研究。会上,当市长知道怀化将扶助金提高到每月八百元为全省最高时,说了一段令人激动的话:“响应计划生育政策的这些‘失独’家庭,唯一的孩子死了,无异于灭顶之灾,这放在谁身上都一样。因此,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怀是应该的。我们提出每人每月八百元的标准,比省内的其他地方都高,按我们在全省的经济水平,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是针对失独家庭,我们就当一次‘先进’。我认为,当这样的‘先进’光荣!”

  当这样的先进光荣,这就是一个党委、政府的认识。

  政府常务会后,文件顺利出台。恰逢7月10日国家卫计委例行新闻发布会召开,会上,新华社记者问:“卫计委下一步对于‘失独’家庭养老的问题,将会有哪些政策的考量?”

  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国家卫计委基层指导司司长杨文庄回答说:“最近,国务院有专门的部署,国家卫计委也在进一步细化有关措施,对特殊家庭的一对一的联系人制度、医疗绿色通道的落实都有更加明确具体的要求,马上就要在全国进一步部署。我们还要进一步加强完善扶助关怀政策,确保计划生育家庭老有所养,病有所医,难有所帮,心有所慰。”

  翻开崭新的文件,听着国家部门的声音,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因为自从看到北京“陈情”老人的际遇后,我就与“失独”者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决心一定要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如今,文件已经出台,国家政策正在调整,特别是对“失独”人群更深层的关怀也将马上在全国进一步部署,这一切,让我这颗在“失独”父母的泪水中浸泡了多日的心,终于得以平复。

  我下载了国家卫计委新闻发布会的精神,并打印了几份,迎着夏日的热浪,来到了那些我曾采访过的“失独”老人家中。我只想把这一切作为一个惊喜传达给他们,然而,他们却说,已经从新闻中知道了。他们还告诉我,只要有党和政府的重视,有社会各界的关怀,有他们自身的努力,他们总有一天会走出阴影,重塑幸福。

  我突然想到了一位哲人的话:“死亡不足畏惧,生活值得珍惜。”

  但愿所有的“失独”老人都能这么想,都能这样做。

  告别他们,走进原野,清风扑面,淡淡的花香如雾般在空中萦绕,我顿觉得——

  这个夏天好怡人!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选自《啄木鸟》2015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韩生学,男,湖南溆浦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先后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部),主要作品有报告文学《生命的太阳》、《创造生命的奇迹》、《二十年,我们这样走过》,散文《雪峰松》、《守望梯田的父亲》等。多次获奖,其中长篇报告文学《女孩,你别哭——中国出生人口性别比及女孩问题调查》获得第十四届中华“人口文化奖”。报告文学《中国“失独”家庭调查》在《啄木鸟》杂志2015年第十一期头条位置重点推出。作品一经刊出,便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多家网站和新闻媒体予以报道和转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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