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告文学学会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湖南省作家协会>文学学会>省报告文学学会

杨华方:一面之缘(节选)

来源:   时间 : 2016-05-18

 

分享到:

(又名:带着开慧回韶山)

  

  1

  这是民国13年腊月,长沙的小巷子,有人家请来屠夫,在石板街边摆上木凳子和木盆,在门面边架上梯子,准备杀猪过年。一时间,拥挤狭窄的街巷里,除了那喊卖臭豆腐和鹅肠子的吆喝声,又多了猪的嗷嗷叫声。

  梁竟鸿坐着车子经过这闹热的街巷,不由摇摇头。赵恒惕昨天才说,要过年了,没什么大事不找他了。可今天赵恒惕就叫他去一趟。梁竟鸿虽是省政务厅厅长,赵恒惕大事小事都要与他商量。赵恒惕说好让他休息几天,不知今日又有什么大事找他。梁竟鸿经过喧嚷的小街小巷,来到赵公馆,站在客厅门口,见赵恒惕手上拿着一封信,看一下,在屋里急急地踱几步。

  “哎,竟鸿兄,来,坐,这边坐。” 赵恒惕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梁竟鸿,忙向梁竟鸿招招手。

  “什么事,这么急?”梁竟鸿见赵恒惕先坐在沙发上,也选了一侧的沙发坐下,接过仆人递上的茶,问道。

  “还不是那个毛泽东。”

  “毛泽东?哦,有消息了?他在哪里?”

  “在上海。他马上又要逃回湖南了。”

  “他明知我们要抓他,怎么还回湖南?他有这么蠢吗?”

  “是呀,我也在琢磨。这个毛泽东,就是有些怪,不按常规出牌,神出鬼没,让我们摸不清他的牌路。去年我们要抓他,他一下到了上海,一下又去了广州,听说还被选上了孙中山的执行委员。哼,不管他什么委员不委员,也不管他是猴子变的还是属蛇的,只要他和我过不去,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放过他。”

  “省长说得对。您千万不可大意。民国八年和九年,毛泽东他一下去了北平,一下去了上海,到处煽风点火,惑乱人心,结果,逼得湖南督军张敬尧当不下去,撤出湖南。现在湖南虽然在您手里,但谭延闿自被您赶出湖南,贼心不死,现在广州虎视眈眈,若毛泽东去广州游说谭延闿杀回湖南,湖北鄂军乘机从侧面捅我们一刀,那就被动了。省长呀,前车之鉴,您可不要忘了。”

  “不过,今非昔比了,谭延闿要杀回湖南,谈何容易,他要带几个兵来,还得孙中山点头。毛泽东嘛,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这回呀,他这条蛇,恐怕是无处可逃,要溜回老窝了。”

  “哦?溜回老窝?省长,毛泽东真要回湖南?”

  “是呀,这回呀,他不再是当年的毛泽东,我呀,也不是当年的张敬尧,我就是我,赵恒惕。”

  “这消息准确吗?”

  “你看信,”赵恒惕把手上的信递给梁竟鸿,“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哦……”梁竟鸿展开信。信是写给赵恒惕的,落款是谢持。梁竟鸿听赵恒惕讲起过谢持,这个谢持,因为曾为四川省主盟人,与赵恒惕有些交往。谢持还代任过大元帅府的秘书长,曾是孙中山身边的大红人,因为反共,后又被孙中山凉起来了。近一向闲来没事,住在上海。这封信,就是从上海寄来的。民国13年开始,毛泽东在上海国民党执行部负责组织工作,谢持看不得共产党人来管他,联合上海的国民党元老,三番五次到执行部刁难毛泽东。他在信中告诉赵恒惕,现在,毛泽东知难而退,准备离开上海,估计会回湖南。他听说赵恒惕十分忌恨毛泽东,曾悬重赏抓捕,特来信告诉赵恒惕这个消息,说要抓要杀,你赵恒惕看着办吧。

  “毛泽东回湖南,是除掉他的好机会。”梁竟鸿看完信,点着头说,“这个毛泽东,虽是一介书生,却能说会道,极能鼓惑人心,当年张敬尧,就是败在他手上。毛泽东不除,总是我们心头一患。只是这个谢持,他也恨毛泽东,自己不在上海干了他,却写信告诉您。他知道您是湖南的省长、督军,军政大权均握在手。他把毛泽东要回湖南这个消息告诉您,是要借您手上的刀杀人啦!”

  “呵呵,这个谢持,他现在不当省长,又被孙中山凉在一边,无权无势,也只有借我这把刀了。竟鸿兄,不管是他谢持来杀,还是我杀,反正都是要把毛泽东干掉。”

  在赵恒惕眼里,毛泽东虽然手无寸铁,更无一兵一卒,与他的两个前任省督军张敬尧和谭延闿一样,总令他心神不安。张敬尧督湘时恣意纵兵扰民,毛泽东写了篇驱张电文,带领老师和学生一起驱张,还联合长沙各界驱张请愿团赴京请愿,在京城公开揭露张敬尧,搞得张敬尧如城门上挂粪桶---臭名远扬。张敬尧无奈,只得退出湖南,撤兵北去。赵恒惕任湘军总司令后不久,挤走谭延闿。坐上军政第一把交椅以来,毛泽东也没少找他的麻烦,带领工人示威,组织工人罢工,为工人找他讨说法,整个湖南,被毛泽东搅得动荡不安。好不容易把毛泽东赶走了,湖南安静了几个月,如今毛泽东又要回湖南,那长沙还会安静吗?

  “毛泽东不除,没有我们的安稳日子。”梁竟鸿也和赵恒惕一样深有同感,恨不得马上除掉毛泽东,但他不是军人出身,办事总要思前想后,说,“省长,只是,谢持说,毛泽东准备离开上海,估计会回湖南。那就是说,不一定会回湖南。就是回湖南,也不知他会到什么地方去。或许,他在湖南打个转,又去武汉,或去北平,或去广州,这就说不准了。若去广州,省长呀,现在谭延闿在广州,是孙中山的大红人,驻扎在湘南的四师师长唐生智,势力日渐扩大,不太再听您的了。他那里又临近广州,听说与谭延闿也有来往。若毛泽东去了广州,鼓惑谭延闿联络唐生智杀回湖南,那湖南就不得安宁了。”

  “是呀,”梁竟鸿说的,赵恒惕也想到了,他知道,唐生智有取代他的想法,谭延闿对他一定是耿耿于怀,毛泽东若是真去煽风点火,谭延闿一定会旧恨新仇一起算,他赵恒惕将是第二个张敬尧了,“竟鸿兄呀,所以要过年了,我今天还把你叫来。”

  “依在下之意,我们不管他回不回湖南,都不得大意,车站码头,严密盘查,一旦抓获,决不手软。”

  “好!”赵恒惕抬了抬右手,伸开手掌,斜着向下一砍。

  梁竟鸿“嗯”了一声,走向电话机,摇响了警备司令部的电话。

  “你是范司令吗?”梁竟鸿对着话筒叫道,待对方回答是后,他又叫道,“赵总司令命令,从现在开始,马上在车站码头布防,如发现毛泽东,立即抓来见赵总司令。”

  话筒里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是!是!”

  2

  赵恒惕在长沙布下口袋,就等着毛泽东来钻。毛泽东不知谢持会写信给赵恒惕,更不知赵恒惕接到上海的信后,会悄悄地布下天罗地网。

  谢持不在上海执行部上班,怎么会和毛泽东闹矛盾呢?本来,在上海执行部的国民党中央委员有汪精卫、叶楚伧和毛泽东。汪精卫搞了几个月后,到广州任职去了,部里由叶楚伧主事。可他又防着毛泽东。谢持虽然赋闲,但是个坚定的反共分子,在执行部和叶楚伧来往密切,有心要帮叶楚伧,便鼓动上海的一些国民党元老向毛泽东发难,故意不重新登记。但毛泽东不怕场合,只几句话,令谢持哑口无言,乖乖地和那些元老们重新登记了。谢持很怄气,又煽动执行部的右翼分子与毛泽东作对。叶楚伧持骑墙态度,执行部便被谢持搅得混水一潭,人心涣散,工资也发不出了。毛泽东联名10人上书孙中山,控告叶楚伧“主持不力,迹近纵容”。这年冬季,毛泽东偶感风寒,心情又不好,天天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索性晚上起来看书。晚上没睡好,白天便疲惫不堪,胃有时也疼了起来。经过治疗,虽说痊愈,却又落下了失眠症。杨开慧见毛泽东夜不能寐,十分心痛。她知道,毛泽东在国民党那边不顺心,在中共这边也是不顺心。毛泽东的农民运动思想在国民党方面得到重视,认为如果没有别的变故,与国民党的统一战线可能使中国复生。可张国焘却说,农民运动成不了大气候,并认为毛泽东为国民党办事太卖力了,和李立三一起,嘲讽毛泽东是胡汉民的秘书。本来,毛泽东担任中共中央秘书,和陈独秀配合得很好。张国焘和李立三这样的冷言冷语一多,使毛泽东陷入了孤立,在中央领导层坐上了冷板凳。

  杨开慧听医生说,毛泽东失眠,得好好休养,不要操心太重,便打算劝毛泽东回家休养一些时日。如果明说回去休养,毛泽东不会答应。

  “润芝,”这天,杨开慧见毛泽东心情有些好转。说,“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去过你家。你答应我几次了,要带我回家去看看的。按道理,你得用八抬大轿接,我才能去。”

  “哈哈,”毛泽东一听杨开慧说要坐轿,以为她是说着玩的,不由笑道,“你真的想坐八抬大轿?”

  “怎么不能坐?润芝,你不能偏心啊。”

  “我什么事偏心了?”

  “那个秀妹子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她是明媒正娶,我不是吗?她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我为什么不能八抬大轿,吹吹打打?”

  “看来,你真的想坐?”毛泽东又笑了,“好啊,你若真要坐,我给你准备八抬大轿。你不怕人笑死,我就叫人来抬你。看你这个教授千金敢不敢坐。”

  “不要八抬轿子也行,”杨开慧也笑了笑,说,“你总得让我这个媳妇进你毛家的屋吧。我也知道,岸英岸青都这么大了,坐轿子吹吹打打不好,但你也得让我知道毛家的门朝哪里开呀。”

  “有道理,有道理。”笑归笑,不过,毛泽东想了想也是,和杨开慧结婚几年,细伢子都生了两个,是该让她进毛家的屋门了。自己在外颠沛流离,有几年没回家了。毛泽东倦意顿消,说,“娘子说得是,现在有点空,是该带我堂客回家去看看。”

  毛泽东办了请假手续回湖南,谢持很快知道了。他觉得终于把毛泽东挤出了上海,虽然高兴,可还不甘心,大有不除掉毛泽东不快之意,手下却又无一兵一卒。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四川主政时,与湖南的省长赵恒惕有过交往,赵恒惕还与他说起过湖南的毛泽东曾让他伤透脑筋,要悬赏捉拿毛泽东。一想到赵恒惕,谢持不由哈哈大笑,说真是天助我也。他马上写了一封信,把毛泽东要回湖南的消息告诉了赵恒惕。

  毛泽东当然不知谢持给赵恒惕写了信,他前年离开湖南时,长沙街上贴满了抓捕他的通缉令。他不知赵恒惕是不是还想抓他。这么久了,说不定赵恒惕事一多,忘了呢。过了元旦,就是腊月初八,眼看大年三十也只那么几天了,杨开慧催毛泽东去买了船票,和母亲向振熙告别了同住在一起的表姐向警予和表姐夫蔡和森,带着岸英岸青,从上海坐船往长沙赶。

  船是逆水而行。因为是腊月里,江风瑟瑟,寒气逼人。坐了几天船,一家人虽然围着被子取暖,岸英岸青却还是冻得得鼻涕直流。杨开慧看着儿子感冒了,心痛不行,快到岳阳时,说:

  “润芝呀,现在是腊月,还有两天便是小年,我们到长沙,什么都没准备,到时过年,怎么办?”

  “也是,你说怎么办?”

  “上次开智哥写信说,他们杀了年猪,腌了腊肉,希望我们回板仓过年呢,不如我们就回板仓。”

  “妈妈,您看呢?”毛泽东问向振熙。

  “可以呀,”杨老太向振熙也同意,说,“我也想回板仓了。”

  “唔,”毛泽东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出来这么久了,岳母与儿孙久不见面,肯定是想念,如果回板仓过年,岳母便可与开智他们团聚,便说,“要得,我们就回板仓过年。只是又要给开智他们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杨老太高兴极了,说,“我们去板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嚏!”这时,毛岸英又打了一个喷嚏,没精打彩,喊着要下船。

  “润芝呀,”这时,杨老太又对毛泽东说,“不要说岸英岸青兄弟,我坐了几天船,也坐得烦了。我们反正不要进长沙城,不如在岳阳下船,走旱路回板仓。”

  “好呀!”毛泽东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既然不去长沙,早点下船,不要吹江风。毛泽东又同意了。到了岳阳,他带着一家人下了船,换了一辆马车,从旱路直奔板仓。

  没想,这一下,无意中躲开了赵恒惕在长沙布下的口袋。赵恒惕在长沙等到大年三十,还不见人。他和梁竟鸿分析:“这个毛泽东玩的什么把戏?从上海回湖南,车站码头,怎么不见人呢?难道从上海去了广州?或是折道衡阳找唐生智去了不成?”梁竟鸿也拿不定把握,说:“毛泽东是孙中山的执委,在上海被谢持搞得呆不下去,应该会去广州向孙中山复命。如果他复命后,孙中山看他是湖南人,再派他去衡阳找唐生智策反,也有这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湖南就危险了。我们不得不防呀。”梁竟鸿这么一说,赵恒惕慌了。两人一商量,马上派了密探去衡阳,并叫人去广州打探消息。

  毛泽东却带着妻儿在板仓过了个安宁年。到了初十,毛泽东打算到韶山和兄弟过元宵,便带着妻儿起程去韶山。毛泽民得到信,特来帮他挑行李。他们在湘江码头坐上船,逆水而上来到湘潭,又驶入涟水河,朝银田寺而去。毛泽东有一年多没见弟弟了,毛泽民看见毛泽东,也是有许多话要说,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亲切。

  不觉要到银田寺了,毛泽东身着长衫走出船舱,来到船头。两岸熟悉的青山映入眼帘,毛泽东在船头吹着凛冽的寒风,闻着家乡清新的空气,不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山还是这些山,水还是这些水,他却经历了不平常的风风雨雨。

  银田寺码头,毛福轩兄妹和庞叔侃还在寒风中朝江面打望。毛霞轩见远处又来了一只船,道:“叔侃,你看,又来船了,船头上站着一个高个子。这回该是的吧。”

  庞叔侃朝河中远眺,看见一条木船徐徐而来,船头上果然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他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激动地叫了起来:“那是润芝,我先生。润芝……”

  “是润芝吗?” 毛霞轩说。

  “是的,是他。”毛福轩也高兴地叫了起来,“润芝……”

  “哎——”毛泽东在船头听见了毛福轩和庞叔侃的呼喊,高兴地答应着,并向河岸挥手示意。

  毛泽东回头朝船舱里说:“开慧,到家了,福轩他们接我们来了。”

  杨开慧走出船舱,望着两岸青山和满江绿水,不由脱口道:“韶山真好。”

  毛泽东说:“我的家乡当然好啊。你若早来,就早看到了。”

  杨开慧含嗔一笑,说:“这能怪我吗?你不带路,我一个女人,总不能一个人去你家。”

  毛泽东笑了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责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今天,没有八抬大轿来接,请你坐船也是不错的。你看,还有福轩和叔侃他们来接,我看也可以了。”

  说着话,船已徐徐靠岸,杨开慧停口不再说那些事了。毛泽东见岸上的毛福轩和庞叔侃,挥手喊道:“这么冷的天,让你们久等了。”

  船一靠岸,还没搭好桥板,毛福轩和庞叔侃迫不及待地跳上船。

  毛福轩家也在韶山冲,辈份虽比毛泽东高一辈,因和毛泽东一起长大,是毛泽东最要好的朋友。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脾气温和,为人忠厚。毛福轩知道毛泽东要回来,昨天就喊上几个同窗好友到银田寺码头来接。毛福轩听说,春节前,上海开了个会,毛泽东被挤出了党中央领导层,在国民党那边也不顺心。毛福轩不知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毛泽东出去多年了,早不回,晚不回,怎么选择这个倒霉的时候回呢?又听说毛泽东这次回家是养病。也不知是什么病,真叫人着急。上了船,毛福轩一看,毛泽东精神抖擞,不像有病的样子。

  “到家了,到家了,我们要下船了。”毛泽民抱着岸青走出船舱。岸英缩着脖子,哈着气暖着小手随后跟了出来,并喊着:“冷,哎哟,好冷。”

  毛霞轩抱起小岸青,庞叔侃和毛福轩各挑起一担行李,随着毛泽东和杨开慧一起下船上岸。

  庞叔侃挑着一担箱子,觉得很沉,上得街来就换了两次肩,忍不住问道:“先生,你这箱子怎么这样重?”

  “宝贝呢。”

  “宝贝?什么宝贝?你这个里面——孔夫子搬家,净是书。人家在外当几年县官,都是衣锦还乡,金银财宝一箱一箱的。你在外也奔波了好些年,而且还是中央委员呀!”

  “国民党中央执委。”毛福轩知道毛泽东这次共产党这边没参加选举,忙纠正道。

  “中央执委,和中央委员一样,也是中央的官嘛!回一趟家,就这么些东西,比那些县官寒酸得多。”

  “润芝在外闯世界,又不是为了发财。”毛福轩见说到毛泽东的心事,忙捅了一下庞叔侃,“再说,润芝现在是回家养病。他若要赚钱,听他爹的,学做米生意,现在也是个大米老板了。”

  “是,是,”庞叔侃知自己失嘴,忙说,“我的意思,这书,也算是宝贝?”

  “叔侃呀,”毛泽东好像并不在意,说,“出门闯世界,人人都想衣锦还乡。我也想呢!不过,我觉得这书怎么的也是个宝贝。古人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盅粟。”说到这里,毛泽东指着杨开慧说,“你们看,我就是在这些书里,给你们找到了颜如玉的嫂子呢。”

  毛福轩他们望了望漂亮的杨开慧,都哈哈笑了起来。

  “所以我说,这书比金银财宝还好,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它。我还要在书里找到那个黄金屋,到时候呀,福轩兄妹、叔侃,泽民淑兰,岸英岸青,还有韶山的乡亲们,都可以住进黄金屋,我们大家都可以过上好日子啦!”

  “哈哈哈,是呀,”毛福轩笑道,“这比衣绵还乡好得多。”

  3

  毛泽东一行上了码头,来到银田寺街上,看见一群人在看热闹,毛泽东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去看看。”

  人群中,只见两个团丁在殴打乞丐。两个团丁一个又干又瘦的叫钟子川,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叫彭再田,都是成胥生的团丁。他们奉命前来抓两个叫化子试枪,见那背讨米袋的有六十多了,拿打狗棍的乞丐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看样子是爷孙俩。

  “老总呀,这是我们讨来的救命钱啊。求老总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这老东西,”彭再田叫道,“你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破袋子干什么!”

  钟子川一脚踢过去,少年乞丐扑上来护住老乞丐,钟子川一脚踢在少年乞丐身上。少年乞丐痛得大叫。

  围观的人虽然很多,却敢怒而不敢言。

  毛泽东见此情景,不由心寒,忙上前喊道:“两位老总,不要打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钟子川直起身,见来人面生,个子很高,身着布衣长衫,一副书生模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韶山人呀。”毛泽东道。

  “韶山人?”

  “是呀,我名叫毛泽东,字,润芝。韶山冲里叫我石三伢子。”

  “韶山冲里的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我怎么不认识你?”

  彭再田是本地人,知道毛泽东,忙把钟子川拉到一边悄悄耳语。

  毛泽东趁机上前扶起老乞丐,庞叔侃放下担子,把少年乞丐扶起来。

  毛泽东说:“老人家,看样子你不是我们韶山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乞丐叹口气说:“唉,去年家里遭了旱灾,没有饭吃,我们爷孙俩只好出来要饭。家里还有个病人卧床不起,等着我们讨钱治病呢。”

  钟子川听彭再田说石三伢子就是毛泽东,心想你毛泽东又怎么啦,一个读书人,我还怕你?他来到毛泽东面前说:“石三伢子,我不管你以前在外面当过什么官,现在回到家里,就请你懂点规矩,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你们执行什么公务?”

  “我们,”钟子川指着两个乞丐说,“我们在抓过激党。”

  “他们俩是过激党?”毛泽东不由把两个乞丐看了看,然后对钟子川说:“老总,你看,这爷孙俩不像是什么过激党呀。”

  “是呀,他们是要饭的。”

  刘海康是理发师傅,提着理发箱串乡走村时,总叫喊着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啦,人称刘剃头。刘剃头开始看见团丁打乞丐,和大家一样都不敢作声,这时见毛泽东这么一说,忍不住说了这句。

  刘剃头一说,人群中又有几个人附和:

  “他们在这里要饭要了十多天了。”

  “我还给过这爷孙俩一个铜板。”

  ……

  毛泽东看了看愤愤不平的人群,心里一喜,心想只要有人敢站出来为头,老百姓还是有良知,敢说话的,便笑着指了指众人对两个团丁说:“两位老总,你们看,他俩是不是叫化子,大家都可以作证。”

  彭再田扯了扯钟子川,叫他算了。钟子川满肚子牢骚,要不是彭再田拖住他,他才不管什么毛泽东石三伢子的。他想你彭再田讲起毛泽东这样动不得那样碰不得,我不行,我们八爷还不行么?钟子川哼了一声,瞪了毛泽东一眼,心里说,你等着,愤然地离开人群。

  少年乞丐捡起了打狗棍,扶着老乞丐站起来。

  毛泽东望着毛泽民。毛泽民心领神会,从衣襟里掏出两块银元。毛泽东接过银元,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家,你拿着吧。”

  老乞丐一看银元,不由迟疑着。他沿街走店地讨了这么多天,加起来也没这里一半多呀,这个陌路相逢的人,看他样子也不是什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仅为自己解了围,还出手这样大方,不由感动得手抖了起来:“这,这,这么多……”

  毛泽东说:“拿着吧,你家里还有病人。”

  老乞丐接过银元,含着泪,忙携少年乞丐跪在毛泽东面前:“谢谢大恩人。”

  “起来起来,快莫这样。”毛泽东忙扶起爷孙俩说,“唉,在家样样好,出门处处难啊。不是家里没饭吃,这样大冷天,谁还愿意出来乞讨?世道不正,国不兴家也衰。老人家,出门在外十分不易,你也七老八十了,还是回家去吧。”

  老乞丐不断点头:“回家,我们听恩人的。请问恩人尊姓大名?我今生不能报恩,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老人家,快莫言谢,快莫言谢。你的难也就是我的难,这点小忙,何须谢恩。”

  老乞丐又向毛泽东磕头。

  毛泽东扶住老人说:“快莫这样,快莫这样。”

  毛福轩和庞叔侃见毛泽东十分伤感,忙上前扶住老人说:“老人家,你们快回家吧。”

  爷孙俩擦擦眼泪,准备离去,再向毛泽东示谢,却已不见毛泽东。

  毛泽东已别过身子,走在一旁擦着眼睛。当他抬头看见两个乞丐离去时抖抖索索的背影,便走到自己的行李面前,打开箱子,翻出两件衣服,对庞叔侃说:“天气冷,给他们加件衣服吧。”

  庞叔侃接过衣服,追上两个乞丐。

  老乞丐接过两件蓝色的罩衣,激动得泪流满面,对少年乞丐说:“伢子呀,我们今天遇上救星了。”

  老乞丐携少年乞丐回身,向毛泽东站立的方向再次跪下,磕头。

  4

  申拐子领着几十个团丁向银田寺街上走来。他们背着旧枪和新枪,一路上耀武扬威,行人见了避而远之,胆子大的,也只是远远地街边站着。

  成胥生坐在蓝布蓬轿里,在团丁们前呼后拥中往银田寺而去。他看着团丁肩上锃光闪亮的新枪,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蓝光,心里是十分的得意。以前不是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到湘潭来巡视,前呼后拥,鸣锣开道么?估计和我这个样子差不多。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好枪呢。我成胥生官是不大,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在这韶山冲咳一声,谁敢说个不字?我不是个活阎王,也是个土皇帝了。

  成胥生刚到银田寺街上,钟子川和彭再田迎面跑来。

  钟子川看见申拐子带着一队团丁来了,不由一喜,远远地就叫申队长,待到申拐子面前,喘着气说:“我们遇上毛泽东了。”

  “毛泽东?噢,他回来啦?”申拐子知道毛泽东,“遇上就遇上,用得着这样慌张吗?”

  “你不知道,这毛泽东口气蛮硬。他说,”钟子川学着毛泽东的口气,“我的名叫毛泽东,字,润芝。韶山冲里叫我石三伢子。”

  申拐子说:“他一个读书匠,怕他什么?”

  “八爷要我们抓的那两个乞丐,他不让我们抓。”

  “他这是妨碍执行公务?”申拐子不由摸摸腰上的枪,“那就抓来一块试枪。”

  “你看,他们来了。”

  毛泽东他们送走两个乞丐,继续往韶山走,不想却与这伙团丁相遇。

  申拐子一挥手,众团丁荷枪实弹将毛泽东一行拦住。

  毛泽民箩筐里挑着的小岸英和小岸青吓得叫了起来。

  毛泽东望了望周围的团丁,把目光停在背驳壳枪的申拐子身上,说:“老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刚下船,怎么惹着你啦?”

  “石三伢子,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把他抓起来。”

  几个团丁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毛福轩站在毛泽东前面,拦住申拐子,庞叔侃挑着担子向团丁转了一圈,团丁们不由往后退去。毛泽民也站在一侧,毛福轩在前,庞叔侃护后,把毛泽东和杨开慧毛霞轩保护在中间。

  “哈,就凭你们几个?” 申拐子又朝团丁挥挥手,团丁蜂拥着朝毛泽东围了上来。毛福轩和庞叔侃毛泽民虽然赤手空拳,手无寸铁,面对持枪的团丁毫无怯色。双方各不相让,剑拔弩张。

  毛泽东拨开身前的毛福轩,向申拐子的枪口走去。

  申拐子往后退了一步,抖着枪说:“你站住,你再动,我就开枪了。”

  毛泽东站在申拐子的枪口前,说:“有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我们几个手无寸铁,还能跑到哪里去?”

  “哼,想你也跑不到哪里去。好,你有什么话,说吧。”

  毛泽东面对枪口,一点也不慌张:“你们要抓我,可以,但总得有个道理吧。你说,我妨碍执行公务。请问,妨碍执行什么公务?”

  钟子川在毛泽东正气凛然的目光下,不由有些心虚口结:“你,你不让我们抓叫化子。”

  申拐子不由有些扫兴,把指着毛泽东的枪口转向钟子川点着:“他妈的,叫化子有什么好抓的。”

  成胥生在轿子里早就听见外面闹闹嚷嚷,见申拐子无法收场,撩开轿帘问道:“什么事?”

  申拐子把前因后果告诉成胥生,问是不是把毛泽东抓起来。唐默斋忙凑近成胥生,悄悄地对成胥生耳语道:“姐夫,这个石三伢子抓不得。他在外面闯了好多年,是有来头的。”申拐子说:“什么来头,他现在是平民百姓一个。”唐默斋说:“你不要小看毛泽东,他可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他当过国民党上海的组织部长,省长赵恒惕对他都要掂量掂量。”申拐子说:“就算他是只老虎,在山里他可以称王,到了这里,我们八爷是老虎了。”

  唐默斋还要说什么,成胥生挥挥手,走下轿来。他对毛泽东也是早有耳闻,他想不管你毛泽东在外面混得多香,你才不过而立之年,吃的饭没有我吃的盐多,走的路没有我过的桥多,你还是我韶山冲出去的,回来了,还是我管辖之内的子民。申拐子讲的没错,在山里你是老虎,下了山,你是虎落平阳,犬都可以欺你呢。不过,我犯不着和他过不去,留着他这个关系,日后他若在外又当了大官,我有事相求,他还能不买我的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朝里有人好做官,路子多了好办事。这次买新枪,就是搭帮汤竣岩在省里做官的姻亲嘛。想到这里,他故做惊讶地叫道:“咦,这不是韶山冲的石三伢子吗?”

  毛泽东一看是成胥生,也故意大声叫道:“哎哟,是成大局长。”

  众团丁见成胥生对毛泽东忽的这样热情,一个个面面相觑,端着枪往后退去。

  “石三伢子又回家了?这次回来,是长住还是短住?”

  “不瞒你说,常年在外奔波,身体不适,这次回来是养病的。你看,我堂客伢子都带回来了,行李也带回蛮多。这回养病,少则半年,多则怕要一两年。回到家里,就要打扰你了。”毛泽东说到打扰二字特别提高了声调。

  “哪里哪里。”成胥生见毛泽东说到要打扰自己,这就是有求于自己嘛。你有求于我,好办,日后你在外发达了,我有求于你,你总不能把我这个土皇帝拒之门外吧。他有些得意地说:“你在外名声大,这次回来,是我们乡里的荣耀,欢迎还来不及呢。”

  “哈哈,欢迎?”毛泽东笑了起来,“不要说得这么客气。你看,我几年没回家,今天刚一下船,就受到仪仗队夹道欢迎。成局长,这个礼遇高呀,我石三伢子回韶山,受到如此礼遇,真是荣幸哪。”

  成胥生不觉脸一热,但他毕竟是块老姜,忙对毛泽东拱手道:“失敬,失敬。这都是他们不懂事,也是我调教无方,还望石三伢子海涵。”

  毛泽东又是一个哈哈,说:“成局长不用谦虚。你调教无方,难道还想要我来帮你调教不成?”

  成胥生更是显得尴尬,又不好把平时那种脾气拿出来。

  “时间不早了,我赶了两天的路,两个细伢子也想快点回家呢。”毛泽东指了指那些荷枪实弹的团丁说:“成局长,这?”

  “对不起,对不起。”成胥生转身对着团丁喝道,“还发什么呆?你们瞎了眼。这是韶山冲的石三伢子呀,他衣锦还乡,你们没看见?”

  团丁马上四下散开。

  毛泽东向成胥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请便。”

  毛泽东一行从团丁让开的路离去。成胥生望着毛泽东离去的背影,不由恨恨地咬了咬牙齿。

  “八爷,”申拐子看出成胥生并不高兴,道,“这个石三伢子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不如抓来试枪。”

  “你懂个屁。这个石三伢子是你随便能抓的吗?”

  “那试枪?”

  “不是有两个叫化子吗?”

  “叫化子让毛泽东放走了。”

  “放走了?那还不快把他们追回来。”

  5

  申拐子和团丁将两个乞丐扭到成胥生轿前。钟子川忙上前报告说:“八爷,两个叫化子抓来了。”

  成胥生捞开轿帘,看了看远处围观的街邻,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我是叫你们抓过激党,不是抓叫化子。”

  申拐子瞪了钟子川一眼,心里直埋怨他不会说话,忙上前大声报告:“八爷,他们两个就是过激党,化装成叫化子的过激党。”

  成胥生的脸这才舒展开来,点着头唔了一声,挥挥手道:“带走。”

  没想,老乞丐一个劲地声辩:“老爷,我们不是过激党,我们是要饭的啊。”

  成胥生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申拐子吱吱唔唔道:“八爷……”

  成胥生道:“你们说他是过激党,他自己不承认。是不是过激党,你给我审问清楚。”

  成胥生很不高兴地放下轿帘,挥挥手,轿子抬起来,回如意亭去了。

  申拐子感到恼火,叫团丁把两个乞丐带回如意亭,扭到成胥生后院的刑房。

  老乞丐还是申辩自己不是过激党。申拐子叫钟子川用羊角刺打老乞丐的脸。一枝羊角刺上有七八片叶子,一片叶子上有七个刺,随便往脸上一碰,老乞丐便被刺得哎哟哎哟直叫。

  申拐子问他:“你是不是过激党?”

  老乞丐哭着说:“老总,你看,我们一老一少,哪像什么过激党呀。”

  钟子川操起根棍子骂道:“妈的,不是,不是老子打死你。”

  彭再田拉住他说:“不能打死了,要留着试这个的。”说着,悄悄地向钟子川做了个扣枪机的手势。

  审到晚上,老乞丐还是不承认。他想自己死也要死个清白,怎么能随便背个不明不白的罪名去死呢?他常嘱咐孙子,穷也不能丧失志气,要不到饭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走乡串村要饭,路上有金子都不要去检,不应得的不要去拿,没想到今天却被人诬为什么过激党,要想做个清白人还不让你做。

  成胥生在堂屋吸烟,听说老乞丐还没有承认,便端着黄铜水烟壶,口里吐着烟雾来到刑房,望了一眼老乞丐被刺得满是红点点的脸,说:“哎,你们怎么是这样对待老人家?”

  老乞丐以为成胥生说这话,会是个好人,忙对成胥生叫了起来:“老爷,我不是过激党啊。”

  钟子川对成胥生说:“这老头嘴硬。”说着,又挥起羊角刺。

  “不要打人。”成胥生伸手拦住钟子川,走近老乞丐说,“老人家,你怎么不承认自己是过激党呢?”

  老乞丐见成胥生一脸笑容,便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八爷身上。他想,如果这个八爷开恩,能让孙子得个清白身也好,忙向成胥生哀求道:“老爷,我不是过激党,求你放了我们吧。我的孙子才十四五岁,过激党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呢。”

  成胥生说:“老人家,其实过激党也不是什么坏党,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过激党,什么都好办了。”

  老乞丐说:“我承认了你就可以放我们?”

  成胥生说:“当然。”

  老乞丐说:“真的?”

  申拐子插嘴说:“我们八爷说了,还会有假。”

  老乞丐说:“那请老爷先放了我孙子。”

  成胥生朝彭再田挥了挥手,彭再田忙给少年乞丐松绑。

  申拐子拍了拍少年乞丐的肩说:“你看,这不是把你孙子放了吗?只要你承认是过激党,八爷就放了你们。”

  老乞丐想了想说:“好,好。我承认,我是过激党。”

  成胥生笑着点点头说:“好嘛,这就好嘛。快拿纸笔来。”

  6

  乡亲们听说毛泽东要回来,都跑来上屋场看。王淑兰和大家刚讲了几句话,就听见毛泽东哈哈的笑声。众人朝藕塘那边一看,只见毛泽东杨开慧一行正向上屋场走来。毛泽东笑着对杨开慧说:“到家了,到家了哟。”

  杨开慧看着藕塘和小路,感到新鲜而亲切。

  王淑兰示意了一下李耿候,李耿候忙拿起桌上的一挂长鞭炮,在坪里点燃,霎时刻,上屋场“劈呢啪啦”,纸屑飞散,烟雾弥漫,好生热闹起来。

  毛泽东对杨开慧说:“你看,你进毛家的门,放鞭炮欢迎。”

  杨开慧抿嘴一笑。

  “三哥,”王淑兰跑到藕塘边上去了,认定毛泽东身边白净漂亮的就是杨开慧,抓着她便叫:“嫂嫂。”

  毛泽东对杨开慧说:“这是你老弟嫂,淑兰。”

  王淑兰拉住杨开慧又喊嫂嫂,杨开慧也拉住王淑兰喊妹妹,两人一见如故,似有许多话要讲。

  毛泽民从箩筐里把岸英抱给淑兰说:“别光顾和嫂嫂说话,这里还有两个侄子呢。”

  “岸英岸青,来,婶婶抱。”王淑兰抱起岸青,腾出一手牵着岸英,边走边说,“到家了,岸英岸青到家了。”

  毛泽东笑着说:“岸英,你爸爸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时,毛泽东在弥漫的鞭炮烟雾中看见了李耿侯,忙挥手叫道:“耿侯,老同学,是你在放鞭炮啊。”

  李耿候把手上还在响的一截鞭炮丢在地上,迎上来握往毛泽东的手,道:“润芝,我没到码头去接你,只好在这里放鞭炮接你和开慧嫂子。开慧嫂子,一路上辛苦了,快进屋歇歇,进屋歇歇。”进屋时,又放低声音贴在毛泽东耳边说,“淑兰叫我放的,说开慧是头一回进屋。”

  “你不说,我也晓得。”毛泽东笑着轻轻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大声说,“你要上课,到这里接是一样的。”

  毛泽东回到家里还没坐下,堂屋里便挤满了人。毛泽东时而和这个乡亲说两句,时而又和那个邻居笑一笑,上屋场顿时欢声笑语不断。

  “润芝,润芝。”屋外传来喊叫声。毛泽东抬头一看,只见毛新梅迈着四方步跨进门来。毛泽东忙挥手叫道:“新梅六哥,快进来坐,进来坐。你看,福轩、叔侃和耿侯都来了,就差你这个慢郎中了。叔侃在码头上就念着你,我说,新梅六哥说不定是被哪个拖去看脉了。”

  “让你讲中了。本来要去银田寺码头接你,半路上还真给人看病去了。”

  毛新梅拉住毛泽东的手,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人喊:“润芝,润芝。”

  毛泽东回头一看,只见一条结实粗壮的汉子大步跨进门来。

  “唉呀,是志猛子。坐,坐。你这个急性子,今天怎么和新梅六哥一样了?”

  志猛子是钟志申,家在韶山钟家湾,也是毛泽东的私塾同学。钟志申握住毛泽东的大手,两人又像小时那样坐在一条凳子上,你望一下我,我望一下你,不觉笑了起来。他俩在回味只有他俩才能领会的儿时情趣。

  “开慧,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志猛子。志申和我读书,就是这样坐在一起的。他呀,下了课不是爬树,就是去练拳脚,举石锁。他的拳脚厉害呢,我们同学都挨过他的拳头呢。”

  钟志申笑着说:“我打了别个,可从没打过你啊。”

  “你没打我,并不等于你不想打我。”毛泽东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个子高,你不敢打,我一样要受你欺侮。”

  钟志申憨笑着。杨开慧看着他和毛泽东坐在一起的样子,笑了起来,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待大家笑得差不多,毛新梅说:“润芝啊,我今天没去接你和开慧,你不见怪吧。开慧可是第一次来韶山呀。”

  杨开慧听毛泽东说过,毛新梅会看病,说:“新梅六哥,自己家里人,还讲什么客气。润芝回乡养病,少不了要给你添麻烦的。”

  毛泽东也说:“你没去接,开慧不会有意见的。何况,你又是给人治病嘛。”

  毛新梅说:“是呀,今天本来要去接你,刚出门,就碰上九叔,说九婶病了,我只好去给九婶看病。”

  毛泽东忙关切地问:“九婶得了什么病?”

  毛新梅说:“唉,什么病什么病,都是饿的,饭吃不饱,以野菜相添,乱吃东西,怎么不病呢。”

  钟志申说:“润芝今天回来,我就讲些不好听的话,现在农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成胥生当团防局长,苛捐杂税特别多。现在是1925年,他的烟灶捐就收到了1937年。税和捐已收到20年以后的了。那有这种收法。丫妹就是为了顶债,被成阎王抓去做了丫环。”

  钟志申不仅是个急性子,还是个火爆脾气。两年前,成胥生的团丁收捐,丫妹家交不起,申拐子要抓丫妹顶债。钟志申和丫妹已经订亲了,申拐子要抓丫妹,他如何能看着不管?钟志申把抓丫妹的团丁推倒在地。申拐子拿枪点着钟志申,叫团了抓住他。几个团丁一拥而上。钟志申动了几下拳脚,就把那几团丁打得鼻青脸肿。成胥生听说钟志申抗税抗捐,还打他的团丁,带了几十个团丁来抓钟志申。钟志申只得离家出走,因为生计无着,在浙江当了几天兵,受不了军阀的打骂,只好又回家。

  毛新梅说:“志申这个事,我晓得。要不是志申爹托人说情,志申回来恐怕是呆不住的。我听说,成胥生还常念着这事。他不会放过志申的。”

  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们不愿受压迫,不愿受欺诈,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他们斗不过成胥生。毛泽东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7

  成胥生见老乞丐承认自己是过激党,走出刑房对管家曾仲池说:“给我通知上七都全体乡民,明天召开试枪会,枪毙两个过激党。”

  曾仲池答应一声,就出门安排去了。唐默斋和老婆来看她姐姐,听成胥生喊要开试枪会,忙走到成胥生面前说:

  “姐夫,我觉得拿两个叫化子试枪,似乎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唐默斋说:“毛泽东放他们,你把他们抓来试枪,毛泽东知道了,恐怕会找你的麻烦。”

  “麻烦?”成胥生鼻子哼了一声,“什么麻烦?他回乡养病,不拜我这个码头也就算了,还要找我的麻烦?”

  “我听说,赵恒惕省长杀了两个人,毛泽东说杀错了,找赵恒惕讨公道,弄得赵恒惕下不了台。你拿这两个叫化子试枪,只怕毛泽东不会善罢甘休。”

  成胥生哈哈一笑,道:“默斋,那是昨天。这次毛泽东回家养病,是借口,实际是丢了官,心情不好。他现在平民百姓一个,我还怕他?有句话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毛泽东想跟我斗,他是龙吗?他毛泽东现在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试枪会在操场坪举行。上七都的乡民来了许多。

  成胥生坐着轿来到操场坪,看见汤竣岩也坐着轿带着团丁来了,忙下轿迎接,握住汤峻岩的手说:“汤爷今天赏光捧场,给我这个试枪会增辉啦。”

  汤峻岩是下七都团防局局长,仗着姻亲梁竞鸿在赵恒惕手下为官,也搞了几十条枪称霸一方,和成胥生相互比气派,比势力。成胥生今天收什么烟灶捐,他明天就有人头捐。他若抓几个人开了试枪会,成胥生也会变着法子找个靶子开个试枪会,五十多个农民就这样冤死在他们手下。汤峻岩见成胥生远远地迎候他,还和他说这些好听的话,有些得意,哈哈笑道:

  “八爷,你不要谦虚。上七都如今枪也多了,气势会要超过我了。”

  “哪里哪里,汤爷,我还不是托你的福。”成胥生向汤竣岩拱手道,“这次我买枪,你姻亲帮了大忙。我要谢谢你呀。”

  “不用谢不用谢。”汤竣岩摇着手,脸上的横肉笑成一堆一堆,“梁竞鸿在赵恒惕省长手下为官,帮你买几条枪算什么,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枪还好吗?”

  “好。好。”

  成胥生朝身边的申拐子使了个眼色。申拐子忙从团丁手上拿过一把新枪,递给汤峻岩。

  汤峻岩看了看枪托枪管,又把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边拉边说:“汉阳造,好货。好货。”

  成胥生又从挂在身上的枪套里取出驳壳枪。汤峻岩接过来把玩着道:“不错。不错。我这里也有一把,你看。”

  成胥生接过来一看,和自己的一样:“哈,原来汤爷也买了。”

  “不是买的,这是我姻亲送的。”

  “你有个这样好的亲戚,是你的福份啦。”

  “你不要讲起这个福份,我受了他这把枪,回敬了他两块金砖啦。什么亲戚亲戚,没有这个,”汤竣岩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他会认我这冲旮旯的亲戚?”

  “姻亲到底是姻亲。你送钱与我不同,你们是礼尚往来,礼尚往来嘛。”

  “什么姻亲姻亲,他娘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还是不能穷,要发大财啊。”

  “汤爷所言极是。我们有这么多枪,还怕发不了大财?有枪就有权,有权就有财。枪多了,权也就更大了,财也就发得更大嘛。”

  “枪多权大财也大,八爷这话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今天汤爷也有新枪,我们就一起来试试。”

  “好。好。”

  来到绑乞丐的柱子旁,汤峻岩见两个乞丐有气无力,问道:“就这两个靶子?”

  成胥生点点头说:“两个过激党。”

  汤峻岩笑道:“什么过激党?明明两个叫化子嘛。你八爷做事硬比我多一个心眼,老子试枪,就不管是叫化子还是什么过激党。”

  成胥生说:“你不知道,韶山冲的石三伢子来了。我们抓这两个叫化子,就碰上了他。”

  汤峻岩不屑一顾地说:“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有几根枪?”

  “枪倒没有,但这石三伢子算个人物,听说他在外面有点名堂。”

  “他有什么名堂?不是丢官了么。这上七都是谁的天下?八爷你的天下。他要在我下七都,我才不吃他这一套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申拐子来到跟前,告诉成胥生说时辰到了。成胥生说:

  “汤爷,我们不谈石三伢子了,请。”

  一排扛新枪的团丁在申拐子带领下,面向两个乞丐站成一排。老乞丐见不对劲,忙叫了起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申拐子没把老乞丐的话当回事,朝端新枪的团丁喊了声,团丁们举枪向两个乞丐瞄准。

  老乞丐面对着十多根黑枪管,知道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这时,少年乞丐胆怯地叫着爷爷,老乞丐毫无一点办法,他感到绝望了,知道他们爷孙俩的末日到了,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你们说话怎么不算数啊,怎么不算数啊!”

  成胥生对老乞丐的叫喊视而不见,对汤竣岩说:“请。”

  汤峻岩和成胥生一起掏出枪,瞄准两个乞丐。

  老乞丐还在叫喊:“我们不是,不是过激……”

  “砰!砰!”成胥生和汤峻岩扣动了板机。

  老乞丐摇晃着倒了下去,嘴里轻轻叫着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少年乞丐哭着叫爷爷。端着新枪的团丁扣动板机,只听得操场坪“砰砰砰”一阵乱枪响起,少年乞丐应声倒地。

  操场坪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被叫来观看的乡民都感到寒惨,胆小的人都不敢抬头看这残忍的场面。

  成胥生摸摸发热的枪管,对会场上的乡民说:“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我们枪毙了两个过激党。不安分守己,扰乱乡里,违禁抗税,这就是下场。按照老规矩,过激党的尸体要暴尸三日,任何人不得违例。谁要在三天内收尸,按过激党一样处决。”

  刘剃头也在恐惧的人群中。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乞丐,想起自己曾接济过这两个过激党,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两条腿不时地打着哆嗦。

  操场坪的人都散尽了,刘剃头还在那里发呆。这时,几个后生向两具尸体走去,他突然清醒过来,忙跑上前扯住那几个后生说:“你们要干什么,”

  “收尸。”为首收尸的就是钟志申。

  “收尸?你们不要命啦?”刘剃头把钟志申拖出操场坪,说:“你们有几条命?成阎王才讲的,谁要收尸,按过激党一样处决。你去收尸,不是送肉上砧板,寻死啊!”

  “什么寻死?我不怕他。他不肯收,我偏要收,看他敢把我怎的?他的团丁我都敢打,还不敢收这尸?。”

  “我晓得你胆大,可这叫化子已经死了,你何必冒这个风险,再去搭上一条命?过几天风平浪静了,再收不迟呀!”

  “那怎么行?暴尸荒野,会让野狗吃了的。死了尸都不全,岂不更可怜。”

  8

  钟志申听见操场坪枪响,赶过去一看,才知成胥生又杀人了。他不听刘剃头劝阻,执意要收尸。刘剃头不让。两人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有个后生说:“刘师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还是小心点好,成胥生毕竟有权有势,我们不要拿命和他打赌。”

  “你们都怕掉脑壳?好,不跟你们说了。”钟志申气呼呼地说,“润芝回来啦,我去找他,看他怎么弄。”

  钟志申说着,就朝上屋场走去。一进屋,他就挽袖捋拳,道:“润芝,你来作主。”

  毛泽东和毛福轩他们围着火炉烤火,见钟志申要打架的样子,道:“有什么事吗?”

  钟志申把成胥生杀死两个叫化子,将叫化子暴尸荒野,还不准人去收,谁收尸便以过激党论处的事告诉大家。钟志申气愤地说:“人都让他打死了,还不让收尸,哪有这个道理?”

  毛福轩说:“往年他们杀的人暴尸荒野,都喂野狗了,没人敢管。”

  “难道又让这两个冤魂喂野狗吗?”钟志申说,“我想去收,刘剃头说收不得,硬不让我收。”

  刘剃头说:“成局长说要暴尸三天,他又添了新枪,你去收尸,是给他送枪靶子呀。”

  毛新梅说:“刘剃头说得有道理,这尸是收不得。”

  钟志申气愤地说:“这个恶霸,人都让他打死了,还要暴尸荒野,喂野狗。还有人性吗?”

  毛福轩说:“成胥生明明知道两个叫化子是润芝救过的,他抓去当过激党试枪,他这是故意做给润芝看的。”

  庞叔侃说:“是做给先生看的呢。”

  钟志申说:“那我们更要去收尸,也做给他成胥生看看。叔侃,你怕不怕?不怕,我们两个去。”钟志申拉着庞叔侃就往外走。

  毛新梅拉住钟志申说:“莫急,看润芝是什么意见。”

  “他呀,半天不讲话。他是回家养病的,又无职无权,还会揽这个闲事?我不该来问他,不该来问他。”钟志申说着,看了毛泽东一眼,见毛泽东仍在默默地抽着烟,转身就向屋外走去。毛新梅又拉住他,说:“你别急嘛,再等等。”

  毛福轩问毛泽东道:“润芝,你看怎么办?”

  毛泽东站起来,低头在堂屋走着。到底是收还是不收,他一时也没想好。大家都望着他,屋里顿时一片沉寂。

  过了一阵,钟志申等不及了,说:“我讲了,他是今非昔比,他不会揽这个闲事的。叔侃,我们走。”

  毛泽东忽然手往桌面拍了一下,说:“收!”

  钟志申望着毛泽东,问:“你是说收?”

  毛泽东说:“对,收。这爷孙俩和我有一面之缘,我应该为他俩去收。”

  钟志申说:“这还像是润芝。”

  “那我们准备一下,晚上悄悄去收。”

  “不,不等晚上。”

  “不等晚上,难道白天去收?”

  “对,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成胥生有几十条枪,又添了新枪,你手上一根枪也没有,万一他杀红了眼……你不怕?润芝,你是回家养病的,不能冒这个险。”

  “志申,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他成胥生几十条枪算什么,赵恒惕的枪比他还少吗?再说,这爷孙俩和我有一面之缘,”

  “赵恒惕的枪应该比成胥生多,怕有几千条枪吧。”

  “一个省长手下,何止几千条,几万都有啊。”庞叔侃说。

  “赵恒惕那么多枪我都不怕,还怕他成胥生的几十条枪?”

  “润芝,成胥生枪虽然没赵恒惕多,但他是地头蛇。这条地头蛇是又毒又狠的。”毛新梅说。

  “是呀,润芝,我也这么想,还是小心点好。”毛福轩说。

  “就算成胥生是条地头蛇,也不要怕,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他成胥生是条地头蛇,但也有致命处的。我们去收尸,不仅要选择白天去收,还要大张旗鼓,要让成胥生晓得是我们收的。收了尸,还要给两个叫花子祭奠,把他们送上山。”

  “给叫花子祭奠,还要把他们送上山?”钟志申感到意外,“润芝,你的胆子比我还大。”

  “润芝,成胥生说谁收尸就把谁当过激党论处,你还要给叫化子祭奠,大张旗鼓送上山,成胥生会会放过你吗?”李耿侯有些担心地说。

  “这事我也想过。我们收尸,等于打了成胥生一个嘴巴,给叫化子祭奠,等于打了成胥生两个嘴巴,大张旗鼓把叫化子送上山,等于打了成胥生三个嘴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毛泽东抽了口烟,停了一会又说,“不过,他成胥生要来干涉,我们自有道理。一是这两个人是叫化子不是过激党,我们要找到他们是叫化子的证据;二呢,他们既然是叫化子,那他们是两个无辜的人,他们不是鸡,也不是鸭,怎么能随便杀掉?我们给无辜的人收尸祭奠,何罪之有?怕什么?”

  “对对,润芝这话正是我想说的。这两个叫化子也是人,不是鸡,不是鸭,不能想杀就杀。”钟志申一拳擂在毛泽东胸上,说,“这才是话,这才像是我的同学石三伢子。”

  “志猛子,润芝身体不适,小心把润芝擂伤了。”毛新梅说。

  “志申的拳用的是轻功,看上去猛,落在我身上其实不重。不过要是落在成胥生身上,恐怕就受不了罗。志猛子,你打了我一拳,我不还手,罚你做挽联一幅。”

  “莫莫莫,我做不得挽联,你莫出我的洋相,我让你擂两拳都行。”钟志申说着,把胸脯挺到毛泽东面前,“打吧,随你擂几拳,擂得你不气为止。”

  毛泽东点着钟志申的鼻尖说:“给叫化子收尸,是你先喊起来的,所以给这爷孙两个的挽联,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这,这,”钟志申摸了摸脑壳,然后打着拱手道,“求你了,润芝,你放过我吧,你晓得我书读得不好,还写得出么子挽联?你要我写挽联,还不如用绳子挽我的脖子。请你代劳,请你代劳。”

  “这事不能代劳。”

  “这这这,”钟志申摸了摸脑壳,“这这,这,这爷孙俩不是鸡,不是鸭,这成阎王怎么随便乱杀。现在要我写挽联,真害死人了。”

  “哎,这不是出来上联了吗?”

  “哪有?”

  “‘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蛮好嘛。看不出啊志猛子,三年未见,当刮目相看。”

  “这,这……”

  “好吧,再来个下联。”

  “下联?上联‘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下联,下联就‘爷死了,孙死了,难以一了百了’ ,你们看,行不行?”钟志申看着大家。

  毛泽东说:“耿侯,叔侃,你俩的楹联学得好,看看,怎么样?”

  庞叔侃说:“口语化,平白易懂,乡亲们一看就明白,而且表达了不平之愤,很有意味。只是平仄不对,上下名词动词不对,欠工整。”

  李耿侯说:“叔侃分析有道理,虽然平白易懂,念起来朗朗上口,表达意思流利酣畅,但平仄对仗不工整,严格讲是不行的,但若要改好,讲究平仄对仗工整,却难有这种意味。我想,为了把意思表述更符合逻辑,可以把上下联互换一下,这样,也许会更好些。”

  众人把目光望着毛泽东,毛泽东低声吟着,并在屋里踱着步,又不时皱眉,摇头,最后点点头,说:

  “行,我看行,上下联中,也有对上了的嘛,你们看,上联‘爷死了,孙死了,难以一了百了,’下联‘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上下字数一样,对上了;上下都分三句,对上了;上联愤叹爷孙俩被杀,含冤饮恨,下联怒骂成胥生,残忍凶暴,对上了。这个平仄嘛,上联‘难以’与下联的‘怎能’还是工整,至于其它,依我看,只要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就要得。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嘛,我们做事,不能让框框把自己框死了。这幅挽联,很有意思,能表达我们的心情,表达我们对这爷孙俩的怀念,对成胥生的愤恨。志申呀,你今天写了一幅有特色的挽联,不错嘛。”

  “见笑,让大家见笑。”钟志申摸摸脑壳说,“润芝,既然挽联要得,那我们收尸去,搭灵堂去。”

  9

  成胥生试完枪后,把汤竣岩请到家里,叫厨房杀了鸡鸭。他和汤竣岩抽了一会烟,菜就上了桌。方桌上除了炖鸡炒鸭外,还有萝卜皮炒腊肉、红扎肉、红烧肉、红薯粉丝炒肉丝、糯米雪花丸,除了这些猪肉做的各种莱,还有一个红扎鱼。成胥生和汤峻岩唐默斋申拐子彭大姗都坐在八仙桌旁。

  成胥生端起酒杯说:“汤爷,年还没过完,今天就劳驾你到上七都,辛苦了。这里都是过年的菜。来,喝杯薄酒,祝你新年交鸿运,升官发大财。”

  汤峻岩也举起杯子,和成胥生碰了一下,哈哈笑道:“好,交鸿运,一起发大财。”把酒喝下肚后又说,“八爷,今天试枪真是痛快,痛快。”

  成胥生心里是看不起汤竣岩的。他认为汤竣岩脑瓜子简单,小气,又爱占小便宜,可他又处处让他占自己的小便宜,请他喝酒,就是看到汤竣岩的姻亲在省里当官。成胥生给汤竣岩夹了一只鸭腿说:“汤爷,既然痛快,今天就赏脸多喝几杯。”

  汤峻岩心里清楚得很,成胥生处处奉承自己,就是看到他有个好靠山,不然,成胥生这个精明鬼会有好酒好肉给你吃?

  正吃得起劲,管家曾仲池慌慌张张地走进屋来:

  “八爷,毛泽东和那些泥腿子给叫化子收了尸,还用棺木装敛,现正在搭灵堂,写挽联。听他们说,毛泽东在写悼词,还要给那两个叫化子开会祭奠。”

  成胥生忽的觉得眼睛进了灰一样不舒服,又似有人对着他吐了两口痰,觉得大失脸面,端起酒杯欲往地上摔,见汤峻岩正望着自己,满腹怒气不好怎么发作,只好把酒杯放在桌上。

  “八爷,”汤竣岩道,“平日你杀多少人都没事,今天杀了两个叫化子,他毛泽东就来收尸祭奠,这不是明的要和你八爷对着干吗?”

  “是呀,这是不把八爷你放在眼里呢。”申拐子说。

  “他毛泽东不给你面子,你也没有必要给他面子。他有初一,你有十五嘛。”汤竣岩见成胥生还是不语,又说。

  “八爷,您老一句话,我马上带弟兄们把他抓来,岂能让石三伢子在上七都撒野。”

  “姐夫,我认为不可莽撞。”唐默斋当了几年教育会长,知道毛泽东是个人物,生怕成胥生被汤竣岩激怒了,“我看还是慎重点好。”

  “怕什么?这石三伢子不过一介书生,手上一把枪也没有,会有什么能耐?我带人把他抓起来,看他还有什么威风。”

  “毛泽东虽是一介书生,但非等闲之辈,在长沙,他没有一把枪,把赵恒惕省长搞得团团转。赵省长的枪比你多吧,都对他礼让三分,你这几根枪毛泽东根本没放在眼里。毛泽东是个精明人啊,姐夫,他决定收尸开会祭奠,一定会有他的道理,或许他早就想好对策了,您千万不可妄动,不可妄动。”

  “难道看着他煞了我们八爷威风?”

  “当然不。”唐默斋慢条斯理道,“他收尸,我们让他收,他开会祭奠,我们让他开会祭奠。不过,他们开会祭奠时,我们也去参加,所有的枪兵也带枪参加。”

  “这就对了嘛。”申拐子说,“说来说去,还是要动刀枪。”

  “你想错了,我们不随便动刀枪。我们要把这件事报告县政府,把毛泽东给过激党开会祭奠这件事报告县里,请县上来人处治。”

  “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申拐子还要说什么,成胥生拦住他说:

  “你让默斋说下去。”

  “请县里来人,是借钟馗打鬼。”唐默斋说,“有县上的人在,他毛泽东还敢撒野吗?他在祭奠会上有过激言辞,县上的人会放过他吗?只要县里下令抓人,那时,我们不用费一枪一弹,就消除了心头之患,这样不好吗?”

  “这是借刀杀人啦。八爷,你姨妹夫到底是读书人,会绕弯弯,鬼点子多。”

  “唔,”成胥生点点头说,“我看默斋这个办法好。”

  喝完酒,成胥生就叫唐默斋写了封信,派人骑马送到湘潭县政府。

  10

  刘剃头在如意亭给几个团丁理发,看看天色不早了,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一个团丁头发很长,硬要今天理了。刘剃头说,明天再来吧。那团丁说,你明天有空我没有空呢。刘剃头说,又不打仗,你怎么理发的时间都没有?那团丁说,比打仗还重要。刘剃头问,什么事比打仗还重要?那团丁说,毛泽东为过激党收尸,还在操场坪为过激党搭灵堂。县里明天要来人,要随时准备抓毛泽东。我的头发长毛贼一样,那怎么行。

  刘剃头只好给这个团丁理发,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毛泽东为叫化子收尸,按乡里老人说,这可是积德做好事,成胥生却要派人抓他,还惊动了县里,未免太过分了。给团丁理完发,天已黑了,他提着箱子离开如意亭,不觉来到上屋场。

  这时已到吃夜饭时分。毛泽东家里亮着灯,毛福轩和毛新梅还在上屋场,和毛泽东商量明天祭奠叫化子的事。刘剃头晓得他们几个从小就玩得好,也不避嫌,进了堂屋。

  毛泽东一见刘剃头,忙起身道:“刘师傅,坐,坐。”刘剃头见毛泽东这样看得起他,觉得是来对了,也不拐弯抹角,说:“润芝先生,明天开祭奠会,你不要去。”

  “灵堂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我还要做悼词呢。”毛泽东说。

  “你不要去吧。”

  “不去?刘师傅,不去总得有个理由呀。”

  “理由?”刘剃头回身朝门外看了看,把门关好,然后悄悄说,“成胥生明天也要去操场坪,还带上所有的团丁。”

  “这个,润芝想到了。”毛福轩说。

  “还有,成胥生告诉了县长蒋先余,县里还要来人。听说蒋县长点了润芝先生的名,还交待,谁要闹事,该抓的就抓,该杀的就杀。润芝先生,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听刘剃头这么说,杨开慧一惊,毛福轩和毛新梅也出了一身冷汗。

  大家都为毛泽东担心。送走刘剃头,毛新梅说:“润芝,八胡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刘剃头说得有道理,明天开会,你就不要去了。”

  毛福轩也说:“是呀,尸已收殓了,灵堂也搭好了,明天就让我们把两个叫化子送上山就行了。”

  “新梅六哥和福轩说得有理,”杨开慧也担心有风险,说,“成胥生不讲道理,你不去也好。”

  毛泽东见杨开慧也这样说,有点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嘛。裤脚都打湿了,怎么能反悔上岸呢?我还是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八胡子的枪,敢不敢朝我开。”

  毛福轩从小和毛泽东玩大,知道毛泽东的脾气,但他又担心毛泽东的安全。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怎样减少危险。他和毛新梅商议了一阵,觉得这事还得告诉庞叔侃和钟志申他们。他看看天色已不早了,便和毛新梅分头去找人。

  毛福轩他们走了,毛泽东拿起本书在书桌上的油灯下翻起来。杨开慧安顿好岸英和岸青睡觉,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书?”

  毛泽东有点烦躁,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每天这时候都要看书的。”

  “我不是说时间太晚了,”杨开慧说,“明天祭奠会上,成胥生会要找借口抓你,杀你,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看书?”

  “你说这个呀,”毛泽东放下书说,“我问你,长沙城里最热闹最嘈杂的地方是哪里?”

  “南门口。”

  “对呀,我在长沙一师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跑到南门口看书。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毛泽东就是这个毛病,越是热闹,越是紧张,越要看书。”

  “我不是和你说这个。润芝,你回家养病,要给叫花子收尸,悄悄地收了埋了也就算了,我不反对。你叫那么多人收尸,还大张旗鼓去祭奠,这样好吗?”

  “你说的什么话?”毛泽东有些激动起来,“开慧,他成胥生可以滥杀无辜,我们多去几个人收尸,多几个人送他们上山,怎么不行?那有这样的天理。”

  “你们大张旗鼓,惹得成胥生动刀动枪,”

  “我们惹得八胡子动刀动枪?八胡子滥杀无辜在前,我们收尸祭奠在后。到底是谁惹谁了?”毛泽东声调又高了起来,“我大张旗鼓,就是要借这个机会,把农民组织起来,唤醒他们的斗志和良知。你没看见,成胥生霸道,韶山农民不敢做声,逆来顺受,人被他杀了还不敢去收尸。这次我收尸如果悄悄了事,哪有什么效果?”

  “你,你还要唤醒农民。你要把农民作为同盟军,中央不是不感兴趣吗?”

  “把农民作为中国革命的同盟军,国民党都认同了,还设了农民部,共产党这边不赞成,是暂时的。再说,张国焘和李立三不能代表中央。我要经过实践,让事实说服他们。”

  “你都坐冷板凳了,还能说服他们?”

  “你今天怎么老泼我的冷水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只要我理由充分,我的冷板凳会变成热板凳,事在人为。”

  毛泽东说完这句话,又低头看书。他翻了几页书,不见杨开慧做声,说:“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杨开慧在抹着眼泪。

  毛泽东仍然翻开书看,但没有看进去:“你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嘛。”

  杨开慧抽泣起来。

  毛泽东这才发现杨开慧在哭。他只顾自己的情绪,却忽视了杨开慧在为自己担忧。结婚这几年来,自己走南闯北,赵恒惕要抓他,张国焘把他挤出了党中央,在上海又大病一场,这次本来说好回韶山安心养病,不料遇上这些事,又开始了冒风险,而现在的成胥生是杀人不眨眼的土皇帝,杨开慧如何不担忧?自己这么怪她,未免过激了点。毛泽东放下书,走到杨开慧身边,扶着她的肩说:

  “你这是干什么?我明天是去给叫化子送葬,又不是去赴刑场。鸿门宴这个故事你是晓得的,那个项羽埋下伏兵,等着刘邦去赴宴,想在宴会上杀了刘邦。刘邦是一介懦夫,他还麻着胆子去了。他刘邦都不怕赴项羽的鸿门宴,我毛泽东还怕韶山冲的八胡子?”

  杨开慧含泪望着毛泽东说:“八胡子是个莽撞之人,他一发火,谁知会出什么事?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你不让我去,是担心八胡子动刀枪。可是,如果不去,我会担忧呀!”

  “你担忧?你没想过,还有比你的安全更叫人担忧的?”

  “你想想,我们回韶山,看到的都是农民兄弟受欺压,受凌辱。手无寸铁的叫化子,被当作过激党试枪,乡亲们连尸都不敢去收。福轩是个党员,叔侃是我的学生,新梅六叔参加过安源罢工,还有志申和耿侯他们的思想觉悟高,可其他大多数乡亲都是逆来顺受,受尽欺压凌辱,人被杀了还不敢收尸,农民的觉悟再不起来,中国革命还有什么希望?我冒点风险,能使广大农民兄弟觉悟起来,那也值得呀。”

  “我,我,岸英岸青都还小呢!”

  杨开慧靠在毛泽东胸前,毛泽东给杨开慧擦着眼泪。

  “你放心,我不是霸王,不会和你演霸王别姬的。好啦,你看你,都有两个细伢子了,还哭,小心岸英看见,笑你。”

  11

  第二天上午,唐默斋早早地赶到如意亭。成家大院里,申拐子指挥团丁列队出发,汤竣岩带着一路团丁赶来了。

  成胥生知道蒋县长答应来人,特意又把汤竣岩请来助阵,让县里的人看看他成胥生的号召力,也让汤竣岩看看他在县里的面子,意思是你虽有姻亲在长沙,在湘潭城里你也许没有我吃得开。成胥生正和汤竣岩客套着,曾仲池跑进来报告说,县议员郭麓宾先生来了。

  郭麓宾带着侄子郭士奎一起来到韶山,汤竣岩果然一惊。

  “噢,你把县里郭议员请来了?”

  “毛泽东的胆子太大了。我下令不准给过激党收尸,这个毛泽东偏给过激党收尸,说我抛尸荒野没有人道,还要祭奠,送他们上山,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说,我不请县里的人来,行吗?现在,县里对此事很重视了,谁收尸就以过激党论处,他毛泽东的胳膊能扭过大腿?”

  “什么重视不重视,关键是面子。八爷的事,上面知道了马上来人,这是八爷的面子大呀。”

  郭麓宾是湘潭县的议员,声望较高。那天县长蒋先余看了成胥生的信,马上把郭麓宾叫来商量。郭麓宾见蒋先余的人喊得急,即刻来到县府,问蒋先余有什么事。蒋先余把成胥生的信递给他,说:“上七都团防局长成胥生来报,毛泽东回乡,召集乡人为过激党收尸,明天还要开什么祭奠大会,这不是乱党做的事嘛。”郭麓宾说:“毛泽东是回家养病的,怎么会做这种蠢事?”蒋先余说:“你看了信再说。”郭麓宾在看信的时候,蒋先余又说:“我听说毛泽东被罢官了。没当官回家当老百姓,就要守规矩嘛,怎么能乱事呢?毛泽东在长沙乱事,搞得赵省长脑壳痛,现在又回家乱事,我们不能放过他。”郭麓宾说:“县长,你的意思是?”蒋先余说:“我有事一时走不开,这件事就全权委托郭兄,劳驾你去一趟韶山,要抓人时你就抓,要杀人时你就杀。可以先斩后奏。”

  郭麓宾走出轿子,由他侄子郭士奎扶着走进成家大院。

  成胥生和汤竣岩忙迎上去,请郭麓宾进屋喝茶,郭麓宾说现在办事要紧,客套了一阵,便又坐上轿子前往操场坪。

  操场坪用松柏搭起的灵堂十分显眼。灵堂里有两口棺木,那是毛泽东和大家凑钱给叫化子买的。灵堂中的一张桌上贴着一个大奠字,松柏搭起的灵堂上方,贴有几个笔迹苍劲的大字:无名氏千古,灵堂两边则挂着钟志申写的那幅别具一格的挽联:

  爷死了 孙死了 难以一了百了

  不是鸡 不是鸭 怎能随便乱杀

  唐默斋说:“这是什么挽联?莫名其妙。”

  郭麓宾远远地就看到了这幅挽联。他对诗词楹联是极有研究,看着这奇特的挽联,一时不解其意。他知道毛泽东的诗词楹联学得好,十多岁时,便写了首七律《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脍炙人口,霸气十足。这副对联虽然平仄不严,但经毛泽东看了挂出来,他想这其中必有道理,就没有说什么,径直就朝灵堂走去。

  毛泽东和毛福轩,还有庞叔侃钟志申毛新梅李耿候守候在灵堂前。杨开慧和毛霞轩毛月秋毛爱堂,还有刘剃头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上七都和下七都的团丁荷枪实弹,吆吆喝喝地跑进会场,把灵堂包围得严严实实。毛泽东和毛福轩他们的身后,都有一个持枪的团丁盯着。郭麓宾和成胥生、汤峻岩走到灵堂前,申拐子和几个团丁马上跟在左右。

  会场上壁垒森严,灵堂前杀气腾腾。

  12

  钟志申望着成胥生一伙嚣张气焰,早就沉不住气了,见毛泽东几次拿眼睛望他,毛福轩和毛新梅也暗暗向他示意,只得咬住牙齿,握紧拳头克制自己。

  杨开慧望着灵堂前那紧张的气氛,为毛泽东捏了一把汗。昨晚上毛泽东和她讲刘邦赴鸿门宴的故事,而眼前这状况比那鸿门宴危险多了。毛泽东说他不是刘邦,不是赴鸿门宴,也不会和她杨开慧演霸王别姬,那现在这个紧张局势,算是什么呢?

  毛泽东看了看戒备森严的会场,“呵”地一声打破了僵局,说:“成局长,你们三位大驾光临,还派这么多老总保护会场,我毛泽东深感荣幸深表感激。只是事先不知诸位要光临,凳子都没有准备,还望海涵。”

  “唔,”成胥生的鼻子哼了一声,“不用客气。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县里来的议员,郭麓宾先生。”

  毛泽东听说过郭麓宾,但没有正面接触,打了个拱手说:“郭议员,久闻大名。今天韶山冲的乡亲给两个叫化子祭奠,不知郭议员有何指教?”

  成胥生叫道:“毛先生,说话可不能颠三倒四。”

  “何为颠三倒四?”

  “你说给叫化子开会祭奠,他们是叫化子吗?他们不是叫化子,是过激党。你们给过激党收尸,还聚众祭奠,毛先生,你是个读书人,这样做,你知道是什么性质吗?只有和过激党的人是一伙,才会这样做。”

  “你胡说,” 钟志申上前指着成胥生说,“明明是两个叫化子,怎么是过激党?”

  “你!”申拐子拔出枪来。

  毛泽东拉开钟志申,让申拐子的枪口对着自己。杨开慧在人群中看见这个场面,十分紧张。而毛泽东面对申拐子的枪口,像面对一根拨火棍,脸上毫无怯色,道:“这位老总,不要激动嘛!”

  申拐子晃了晃手中的枪说:“毛先生,那你说,这两个人是不是过激党?”

  “这位老总,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吧。”毛泽东指着他的枪说,“你背的是驳壳枪,这些兄弟背的是长枪,这就是你和他们不同身份的证据。你说那两个被杀的是过激党,请问,你有什么证据?”

  “他……他自己承认的。”

  “自己承认的?两个叫化子已经被杀,死无对证。你要说他承认了,我也可以说他没有承认。”

  “哈哈,死无对证,好一个死无对证。”成胥生说,“毛先生,如果我有他们过激党的证据,那你怎么办?”

  “好啊,”毛泽东说,“只要你有证据,让我相信他们是过激党,我说话算数,拆了这个灵堂,马上散会。”

  “只是散会就行吗?”

  “你还想要怎样?”

  “你煽动刁民,为过激党收尸祭奠,就是与过激党同罪。”

  “行,只要你证据确凿,我甘愿领罪,把我枪毙也毫无怨言。”

  “好。”成胥生显得很兴奋,“郭议员,毛泽东先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郭麓宾当然听见了。他不知双方到底谁是谁非,但要讲证据这点他是很赞同。他望了望毛泽东,又望望成胥生,说:“好吧,有证据,拿出来看看。”

  “拿来。”成胥生叫了一声,曾仲池拿着一张纸递上来。成胥生转手交给郭麓宾:“郭议员,请过目。”

  郭麓宾接过一看,不由一惊:“毛先生,请你看看。”

  毛泽东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不由眉头直皱。

  成胥生看了看郭麓宾和毛泽东,一脸得意,说:“这是两个过激党的招供,他们自己承认是过激党,招供后按了手印。毛泽东先生,证据确凿,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

  毛泽东把那张纸递给郭麓宾说:“我说的话当然算数。”

  “好。郭议员,你都看见了,毛泽东自己说了甘愿认罪,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郭麓宾有些茫然地看着毛泽东,似是无奈地点着头。

  “给我抓起来。”成胥生向申拐子大喊一声。

  申拐子率众团丁涌了上来,从身后把毛泽东和毛福轩几个人扭住。

  13

  “慢。”毛泽东双手向前一挥,大声喊道。

  申拐子和众团丁仍然扭住不放。

  郭麓宾站起来说:“让毛先生把话说完。”

  申拐子只好叫众团丁住手。

  成胥生十分不快,讽笑道:“毛泽东先生,怎么,怕死了?说话不算数了?”

  毛泽东说:“我说话当然算数。”

  成胥生说:“证据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的证据是白纸黑字,当事人虽然盖了手印,可我看呀,成局长,你这个证据不能说明问题。”

  “何以见得?”

  “请问,这两个过激党叫什么名字?”

  “这?”成胥生一下就被问住了。

  “他们从事了什么过激活动?”

  成胥生不知怎么回答。申拐子忙上前说:“当时匆忙,来不及写。”

  “来不及写?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不问姓名?不把他们从事过什么过激活动问清,匆匆忙忙逼他招供,盖手印,承认是过激党,这算什么供词?这样的证据能说明什么问题?”

  郭麓宾不由点了点头。

  成胥生有些急了,说:“你,你不要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成局长,摸着良心说话,这个证据除了手印可以说是叫化子盖的,上面的字写得这么好,是有相当的文化。两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能写得这么好的字吗?不能。我可以推断,这张所谓的供词,是你身边的人写的。那个手印,不是强逼,就是引诱叫化子盖的。”

  “这么说,你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又怎么能说他们不是过激党?”成胥生自认为抓住了毛泽东的要害,也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充分的理由。

  “就因为不知他们是何方人氏,我们才认为他们是叫化子。”

  “哈哈。”成胥生晃着那张盖了手印的供词,“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你说不能证明他们是过激党,你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又怎么能说他们是叫化子?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叫化子。”

  “我说他们是叫化子,当然有证据。新梅、福轩,拿来。”

  毛福轩和毛新梅从灵堂后拿出一根棍子和一个烂索口布袋子。

  毛泽东接过那根棍子和索口布袋,向郭麓宾和会场上的人亮着说:“这是什么?打狗棍。叫花子走千家走万户地乞讨,为防狗咬,随身带的打狗棍。这是什么?讨米袋。这打狗棍和讨米袋就是这两个死者的东西,这就足以证明他们是叫化子,不是过激党。”

  “笑话,”成胥生冷笑一声,“毛先生,你说我有他们盖了手印的招供不能作证,你凭这根棍子和这只烂布袋子,就证明他俩是叫化子,未免太简单了吧。”

  “当然罗,这是太简单了。我们刚才看到的是物证,我们还有人证。在银田寺,这两个叫化子沿街乞讨,凡是有善心的人,都给过施舍。”

  会场上的人早已是义愤填胸,刘剃头见毛泽东说到给叫化子施舍,说:“是呀……”忽听到成胥生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忙把头缩了回去。

  毛泽东说:“哎,成局长,你要让人家说话嘛,不要吓唬证人嘛!灯不拨不亮,话不讲不明,话还是要让人讲的。郭议员,你说是不是?”

  “说,让他们说。”郭麓宾似乎听出什么来了,对证人这点也特别关注。

  毛泽东马上面向会场大声说:“乡亲们,大家不要担心,有县里的郭议员在,大家有话尽管说,出了问题,由我毛泽东一人担当。我在银田寺街上走访了很多人家,几乎家家都向这两个叫化子施舍过。我也知道,有善心的人都会给他们施舍的。”

  刘剃头耐不住了,马上接上去说:“我给他们剃过头,没要他们的钱,还给过他们两个铜板。”

  人群中嚷叫起来:

  “这一老一少,是叫化子。”

  “他们在我家吃过饭。”

  “我还给过他几个红薯呢!”

  ……

  你一言我一语,证人顿时多得数不清了。成胥生十分生气,想发作,见郭麓宾在认真听,又忍住了,看着身旁气宇轩昂的毛泽东,不觉有些心虚,不知这石三伢子还会亮出什么招数,让他难以招架。

  “好。好。”毛泽东原来担心大家不开口,现在居然有这么多人站出来,说明广大农民的心是善良的,有良知的。他面露喜色地伸出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说了,然后转身对郭麓宾说,“郭议员,你听清到了吗?”

  郭麓宾似有所悟地看看对联,点点头说:“清楚了,清楚了。”

  毛泽东又对成胥生说:“成局长,你看,物证有了,人证也有了,你该相信这两个死者是叫化子了吧。”

  “这,这……”成胥生有点口结。

  “我还有一样证据。”毛泽东从毛新梅手上接过两件带血的衣衫,“各位乡亲, 这两件衣服是我石三伢子的。我那天从银田寺上岸,见这两个叫化子在街上要饭,冻得发抖,便给他们两件衣服,没想到……”

  成胥生一看情形对他越来越不利,却又无力反驳。申拐子拍了拍枪套子,示意他不要跟毛泽东讲什么道理,赶下令来硬的。他没有下令,想激怒毛泽东,以便找到下手的由头。

  “毛先生你这么说,是我成胥生错杀无辜了?”

  “你刚才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县上的郭议员也看到了,事实证据都摆在这里,这两个叫化子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

  “好,你既然说我错杀无辜,我就再错杀一次。”成胥生向申拐子使了个眼色。

  申拐子向身后的团丁挥挥手,团丁们都拥向灵堂,将毛泽东他们围住。

  “放肆。”郭麓宾厉声喝道,“把枪收起!”见团丁还不听话,指着成胥生说,“还不制止他们。”

  成胥生见郭麓宾十分生气,忙向申拐子摆摆手,申拐子只得率团丁退下。

  郭麓宾见团丁退下去了,对成胥生说:“看来,这两个死者是叫化子,你们是错杀无辜了啊!”

  “郭议员,不仅仅是错杀,完全是枉杀啊!”毛泽东又面向成胥生说,“成局长,枉杀人命,该当何罪?”

  “毛,毛泽东,你,你不要得势不饶人,不要逼,逼人太甚。你敢辱骂我们八爷,我毙了你。”申拐子亮着手上的枪。

  “有县上的郭议员在,你们还想横行霸道?郭议员,你看见了,草菅人命,枉杀无辜,还要强辞夺理,这天理何在?孙中山先生倡导的三民主义遭到蹂躏,民众的生存权利得不到保障,如何发动民众支持国民革命啊!”

  14

  毛福轩在灵堂前宣布:“祭奠大会开始,首先,向亡灵默哀。”

  成胥生见郭麓宾的神色沉重而肃穆,也只好站在一旁不作声了。

  会场上一片寂静。

  毛泽东从容地走到会场中,环视了会场一周,看着一双双饱含辛酸的眼睛,回身看了看两口棺木,眼睛盈满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

  “各位父老乡亲,两个要饭的外地人,昨天还看见他们讨米,今天却成了冤魂。我毛泽东与他们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们若是家中有饭吃,怎么会出来乞讨?两个不散的冤魂,你们讨米来到韶山,我们韶山人没有好好关照你们,让你们平白无故地被杀死了。今天,我们开会祭奠你们,因为你们不是鸡,不是鸭,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是人啊……”

  人群中有抽泣的声音,灵堂前的郭麓宾不觉眼睛也有些潮润。杨开慧擦着泪水,望着毛泽东致悼词,不由更是敬佩。他说不是来赴鸿门宴,但这里的危险不亚于鸿门宴。是的,他不是刘邦,也不是项羽,他是毛泽东,她杨开慧的毛泽东,平民百姓的毛泽东。

  “……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举行民间祭祀,以慰亡灵,没想到却招来这么多枪兵,灵堂被包围,如临大敌,冤魂如何得安?百姓的心如何不寒……”

  “润芝先生,对不起。”郭麓宾向毛泽东打了个拱手,又向灵堂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对成胥生说:“成团总,你该撤了。”

  成胥生想挽回面子,但郭麓宾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成胥生感到威风扫地,脸面无光,无奈地朝申拐子挥挥手。申拐子凑近成胥生,悄悄说:“八爷,您就这样放过毛泽东?”成胥生己气得脸如猪肝,挥手对申拐子就是一个嘴巴,咬牙切齿喝道:“罗嗦什么,还不撤了!”

  申拐子捂着脸,率众团丁悻悻地撤离现场。

  操场坪又是一片沉默。突然,有女人抽泣的声音,先是压抑着,最后放开嗓门哭了起来。

  会场上庄严肃穆,乡亲们十分悲愤。

  毛泽东对毛福轩说:“可以送亡灵上山了。”

  毛新梅点起了一挂鞭炮,一旁沉寂半天的锣鼓班子敲打了起来,顿时操场坪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唢呐吹起了哀怨的曲调,丧事的气氛更加悲怆而浓烈,人们像送自己的亲人一样拥向灵前。

  毛泽东第一个走到灵柩边,扶着抬杠。

  毛福轩拦住毛泽东说:“润芝,有我们抬就行了。”

  钟志申庞叔侃也劝毛泽东不要抬。

  “我还是要抬的。”毛泽东抓着扛子不放,“我和他们爷孙俩有一面之缘,不能不抬。来,来吧!”

  毛福轩和大家见毛泽东态度坚决,不再劝了,他们走向灵柩,扶住杠子。

  毛泽东站了个马步,把杠子扶上肩,看了看左右,问道:“准备好了吗?”

  “好了。”毛福轩和大家说。

  “嗨!”随着毛泽东一声喊,众人齐声一应,呼声在操场坪的高空震撼着。灵柩是新木做的,还散发着杉木的香气。毛泽东和众人将灵柩抬上肩,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爬去。

  毛泽东感觉这肩上的压力很重。中国农民受尽欺压剥削,总认为这是命中注定,总是逆来顺受。他今天就是要唤醒麻木的农民,因为他们需要觉悟,需要唤醒。

  郭麓宾在送葬的队伍中望着毛泽东抬灵的背影,不由肃然起敬,激动得不能自己,泪水涮地掉了下来。

  郭士奎在一旁轻轻道:“叔叔。”

  郭麓宾想到自己的身份,忙擦了擦泪水,对送葬队伍中并不认识的杨开慧说:“毛泽东非等闲之人,非等闲之人啊!”

 

  (选自《毛泽东在1925》,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出版)

 

  作者简介:

  杨华方,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中国红研会理事。曾为湘钢报社社长、湘潭日报文艺部主任、湘潭市作协主席、湖南科大现当代文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等。1981年开始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长篇小说《红色第一家》系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影视剧本《毛泽东和他的六位亲人》获国家重大题材办审查立项。已出版著作7部,被选拍的影视剧本4部60余集。报告文学《苦难中的奔跑》、《铿锵花枝》被中国作协收入《大爱无疆》出版。长篇《毛泽东在1925》在《中国作家》发表后,2015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再版。曾获《人民文学》佳作奖、毛泽东文学奖、中国广播电视奖等。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