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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超:毛泽东和他的师友们(节选)

来源:   时间 : 2016-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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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生情,朋友情,人之常情。一代伟人,开国领袖,其尊师重友之情更浓于人。

  “师恩深处最难忘。”这是毛泽东尊师重友的风范。

 

  主 要 人 物

 

  徐特立——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老师,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家。

  王季范——毛泽东的姨表兄,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数学教员,解放后任全国人大常委。

  周世钊——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同窗好友,新民学会会员。解放后任湖南省教育厅厅长、副省长。

  张 干——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校长。

  罗元鲲——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历史教员。

  李漱清——毛泽东少年时代在韶山的“激进派”老师。

  邹春培——毛泽东少年时代在韶山读书时的启蒙塾师。

  邹普勋——邹春培之子,毛泽东的邻居、少年时的同学。

 

  引 子

 

  1950年秋。北京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

  夜,凉风习习,古老的四合院一片清幽、静谧。

  屋里,灯光明亮,窗前映照着一个伟岸的身影。毛泽东正坐在书桌旁一封封地批阅乡下亲友们的来信。

  雪片般的信件,勾起毛泽东缕缕思乡之情。想起家乡的父老乡亲,想起求学时的师友,想起牺牲的革命志士,想起楠竹圫安息的父母……他遥望江南,浮想联翩,心潮激荡。

  一封封散发着墨汁清香的信笺,一声声亲切动人的问候,带着片片的深情,像鸿雁一样频频飞向湖南,飞向湘潭,飞向韶山,也飞向三湘四水……

 

  第一章 毛泽东思亲心切 章淼洪奉命返乡

 

  1950年9月,北京。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

  “叮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了,章淼洪握起办公室里的电话筒:“喂,请问找谁?”

  “是章淼洪同志吗?”电话里传来毛泽东的秘书叶子龙纯正的湖南口音。

  “是。”章淼洪惊喜地朝话筒喊道:“叶主任!”

  “淼洪同志,听说你打算回湖南探亲是吗?”叶子龙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的,我打算到乡下去处理一下家事,然后把母亲接到北京来住。”

  “那好!请你立即到中南海来一趟,主席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我马上就来。”章淼洪放下话筒,立即赶往中南海。

  章淼洪刚过不惑之年,衣着朴素,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微微有些发胖。她是毛泽东的表姐文静纯的女儿,毛泽东的八舅夫文玉卿的外孙女。

  章淼洪驱车来到丰泽园,毛泽东正坐在客厅里等着。只见他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烟,边抽烟边看信。透过袅袅烟圈,可以看到他那慈祥、和蔼的面容。

  “表舅。”章淼洪欣喜地喊道。

  “淼洪你来了,”毛泽东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请坐。”

  工作人员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章淼洪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注视着主席。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湖南?”毛泽东望着外甥女问道。

  “就这个月下旬。”

  “那好!”毛泽东兴奋地说:“你到了长沙,能不能顺便替我办一件事?”

  “好啊!”章淼洪问道“什么事呀?”

  “你表舅王季范九阿公,如今住在长沙。早一晌,我收到一封信,说是想来北京看看。我想,干脆请他来北京住算了。早几天我给他写了信,邀他来。他没到过北京,恐怕旅途不便,这次你回家去,正好把他接来,好吗?”

  “好!”章淼洪满口答应道。

  王季范是毛泽东的二姨妈王文氏的次子,毛泽东的表兄,长毛泽东9岁,也是毛泽东的老师。他生于1884年,家住湘乡龙潭乡。早年考入长沙优级师范(湖南大学前身),毕业后担任湖南第一师范数学教员。1914年春,毛泽东由湖南第四师范转入一师,编入第八班,自此成了王季范的学生。表兄弟加师生,关系更为亲密,但毛泽东仍称他为“九哥”。

  “还有,我的一位老同学,也请你把他一起接来。”毛泽东继续吩咐说:“他叫周世钊,现在长沙担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校长。长沙和平解放后,他给我来过几次信,我也想邀他到北京来看看。”

  “舅舅,我一定尽力去办!”章淼洪语气十分坚定。

  “你在路上不要呆久了,要赶在9月底赶到北京,我想邀他们一起参加国庆观礼哩。”

  “好,请表舅放心。”

  章淼洪准备起身告辞。毛泽东又叮嘱道:“回去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章淼洪点点头,向主席告辞,然后高兴地离开了中南海。

  带着毛泽东的重托,章淼洪匆匆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行驶在广袤的原野上。章淼洪坐在闷罐子似的车厢里,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浮想联翩。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使她归心似箭,激动不已……

  奔驰的列车不知不觉地越过江汉平原、湘北丘陵,驶向古城长沙。当她睁开眼睛看窗外时,长沙车站已经到了。

  对于长沙,她是熟悉的,往事历历在目。一年前,她随第四野战军由汉口到长沙,遇见了从乡下来城里做女工的表侄女文淑能(后改名文立),并把淑能带到了北京。再追溯到十三年前,她又是从这里登车北上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的……

  章淼洪下了火车,直奔长沙北门三角塘王季范先生家。仍然是那幢小楼房,只是大门紧闭,家中无人。一打听,主人已于几天前举家北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章淼洪有些不解。

  原来,新中国成立不久,王季范收到毛泽东从北京寄来的亲笔信。信中主席先畅叙了两人20多年的阔别之情,然后诚恳地邀请表兄迁居北京,共谋国事。王季范十分高兴,但因家中某些事情尚待处理,一直未能成行。直到1950年9月初接到去北京出席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的通知,王季范欣喜不已,即开始做去京准备,但他并不知道毛泽东已派人专程前来迎接。9月21日,未及章淼洪抵达长沙,王季范即偕夫人肖拾英,在儿媳肖凤林、孙子王启华、孙女王海容的陪同下,登上了晋京的列车,满怀喜悦之情参加新中国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

  章淼洪不便逗留,匆匆一离开北门。然后,转道城南,直奔妙高峰下的湖南第一师范学校。

  毛泽东的早年同学、新民学会会员——周世钊,就住在这里。他现在是第一师范校长。

  章淼洪坐在人力车上,眼望长城城南风光,浮想联翩。她依稀记得表舅跟她说过关于新民学会的往事。

  周世钊,字敦园,又号东园,1897年生于宁乡县花明楼共东湖塘一个农民家庭,是刘少奇的小同乡。1913年春,他被送到湖南第四师范读书,编入预科第一班。1914年春,四师与一师合并,他与毛泽东同编入一师八班。自此到1918年毕业,两人同窗五载,交情深笃,终成莫逆之交。

  五四运动前夕,中国正处于帝国主义铁蹄蹂躏和封建军阀的黑暗统治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以及进步师长徐特立、杨昌济等人的教诲,深深地影响着这一对友人。毛泽东从小立志救国救民,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刻苦地锻炼身体,积极参加反帝反军阀的斗争。为寻求革命真埋,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他还与肖子升、蔡和森等同学组织了新民学会。周世钊品学兼优,酷爱文学,热心从事社会活动。他既是工人夜校的管理员,又积极参加新民学会的各项活动。

  1917年,湖南第一师范学生会改选,毛泽东被选为学生会总务兼教育研究部部长,周世钊被选为文学部部长。

  1917年7月,湖南第一师范组织了一次“人物互选”活动,12个班的学生共575人,有34人当选:第一名是毛泽东,获49票;第二名就是周世钊,获47票。

  周世钊在一师毕业后,由老师王季范介绍到长沙修业小学教国文。毛泽东则到北京、上海筹备赴法勤工俭学事宜。1919年4月,毛泽东回到长沙,由周世钊介绍到修业小学担任历史教员,并住该校,两人住的房子仅隔一层木壁。周世钊夜半醒来,常见毛泽东房间里灯光明亮,毛泽东还在灯下挥笔疾书。

  在修业小学,毛泽东创办了《湘江评论》,领导了长沙的“五四”运动。周世钊以满腔热情,积极参加这些活动。他们还共同指导小学合办了《小学生》半月刊,讨论天下大事,宣扬抵制日货,抨击军阀统治,声讨卖国贼,反对旧教育,提倡新道德,被舆论界评论为“小学生也开始有自己的声音了”。从而使刊物影响深远。

  修业小学执教期间,毛泽东和周世钊虽然生活特别清苦,但他们的友谊更加真挚。寒冬季节,寒气袭人,毛泽东的被子单薄,时常就像一师读书那样,卷着自己的被子与周世钊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青年时代的周世钊热爱教育,主张“教育救国”,立志从事教育事业。1921年秋,他离开修业小学,考入南京东南大学学习教育和文学。毕业后返回湖南,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省立高级中学和初级中学担任国文教员。1927年“马日事变”后,他任教于长沙明德中学,还在周南女中、长沙师范和湖南第一师范等校任过教员。

  1949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湖南一些老新民学会会员和教师,由周世钊领衔,联名向毛泽东发去贺电贺信。一个月后,周世钊又写了一封长信寄到北京,向毛泽东表示热烈祝贺……

  妙高峰到了!章淼洪抬眼一看,一座古色古香的书院式建筑矗立在眼前,这便是湖南第一师范。它创建于1903年,始称湖南师范馆,其前身是宋代所建的城南书院,1914年改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毛泽东当年曾在该校求学达5年之久。

  在人力车夫的指点下,章淼洪来到湖南第一师范教师宿舍,找到周世钊先生的家。恰好周世钊从外面回来,一听北京来人,便连忙出门迎接。

  “周校长,我是受毛主席委派特意来长沙的,专程接您和王季范先生去北京。”章淼洪说。“去北京?”周世钊感到惊奇,欣喜地道:“毛润之邀我去北京?”

  “是的!”章淼洪十分肯定地说,“主席再三嘱咐我要请您去北京,并于月底动身,赶在10月1日参加国庆观礼哩。”

  “啊,那太好了!”周世钊十分高兴,激动在说:“毛主席真是重感情,不忘旧谊啊!他去年给我写信,称我‘骏骨末凋,尚有生气’,今年又邀我上北京参加国庆观礼,令我荣幸终生。这哪敢当啊!”

  “不必谦虚,周先生,您是当之无愧的!”章淼洪说,“您和我表舅王季范先生一样,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而且同情革命,支持进步师生的革命活动。主席对你俩非常敬重,尤其对您评价甚高!”

  “是啊,是啊!毛主席非常看得起我们这些教书匠,我们一定要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多作贡献!”周世钊深有感慨地说。

  两人商量好去京时间,然后抓紧作赴京准备。周世钊留章淼洪在家吃了午饭。饭后,章淼洪起身告辞,周世钊送至学校大门口。

  章淼洪径直来到长沙汽车站,登上去湘潭的汽车,她决定回湘乡去,看望乡下的亲友们。回到湘乡老家文家湾,她住了一晚,然后于第二天来到外婆家,看望舅舅文涧泉、文运昌、文梅清及各位表兄弟,转达毛泽东对外婆文家亲人的亲切问候。

  第三天,章淼洪回到文家湾老家,偕同母亲文静纯前往长沙。接着,在湖南省统战部负责人的陪同下,偕同母亲和周世钊前往长沙火车站,乘当晚的特快列车赴京。

  车轮滚滚,呼啸生风,列车向着北方奔驰。章淼洪临窗而坐,兴致勃勃地向周世钊谈论着这次返湘之旅的观感。

  1950年9月30日中午,列车抵达首都北京,政务院早已派人在前门车站等候。当周世钊在章淼洪的陪同下走下火车时,前来迎接的工作人员立即上前与周世钊握手,向他问安。然后,用车送他到西柳井惠中饭店居住。

  送到周世钊,章淼洪回到家中,放下行李,来不及拂去旅途的风尘,便回单位打了一个电话,向中南海报告:周世钊先生已顺利到达北京。毛泽东对她圆满完成此次南行任务表示非常满意,叫她先好好休息,过天再去中南海与王季范先生等人见面。王先生已来北京好几天了,正在等候主席的接见。

  周世钊下榻惠中饭店后,受到了热情、周到的款待。9月30日下午2时,政务院派人来拜望他,随即叫他乘车去中山公园,听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作报告。晚上,先期入京的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老同学蒋竹如等前来探视。周世钊与之亲切话旧,并相邀同往北京饭店看望老师王季范先生,与王先生叙谈良久。谈话中,周世钊获悉:当毛泽东会见先期入京的蒋竹如等人时,关切地问起了周世钊的情况,江青在一旁插话,问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学?”毛泽东莞尔一笑,说:“这位同志相当老实憨厚,就是胆子小。”蒋竹如接着向毛泽东介绍了周世钊的经历和近况,毛泽东听了,表示敬佩和欣慰。

  1950年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国庆节,北京举行了盛大庆祝活动。这天上午,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了游行队伍。上午9时,王季范、周世钊应邀参加了国庆观礼。当他们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看到游行队伍和盛大的欢呼场面,看到毛泽东神采奕奕、身体十分健康时,他倍感亲切,亦深感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正不断走向繁荣和强盛,顷刻间,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中午12时,国庆观礼完毕,周世钊乘车返回惠中饭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享受的特殊礼遇,令他大开眼界,深感荣幸之至,以至终生难忘。

 

  第二章 王季范京城做客 毛泽东家中设宴

 

  且说王季范与家人一行5人于9月21日离开长沙,次日抵达他向往已久的北京。刚下火车,毛泽东就派秘书来接他们到北京饭店住下。

  王季范穿着青布对襟衣衫,脚着圆口布鞋,面庞方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一派儒雅、庄重的大家风度。刚到北京,这里的一切使他感到既陌生又亲切。他来到了分别几十年的姨表弟毛泽东身边,很快就要与表弟相见了。

  光阴易逝,22年弹指一挥间,但往事历历,亲情难忘—

  出身小康家庭的王季范,从小常寄居外祖父文芝仪家,受到舅父文玉钦(熟读古文,擅长辞赋)的熏陶。他聪颖好学,领悟力强,深得舅父和塾师的器重。早年以优异成绩考入长沙优级师范学校(即湖南大学前身)。时值本世纪初,欧风东渐,新学兴起,湖南风气顿开,王季范接受了维新思想和民主思想的启蒙教育,倾向进步。

  毛泽东比王季范小9岁,当他来到外婆家欢度童年时,王季范已在长沙求学,他十分仰慕这位姨表兄的才识。毛泽东进入湘乡东山高等学堂读书时,王季范每次回乡省亲,见到毛泽东,便在学习上给他以指点。1911年春,毛泽东考入湘乡驻省中学读书,尔后又入湖南第四师范深造,其间多得姨表兄帮助。1914年,四师并入一师,毛泽东转入一师读书,被编入第八班,直接受教于王季范。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当时,毛泽东家居农村,经济拮据,王季范时常解囊接济。他不仅在学习上对毛泽东认真指点、帮助,而且极力襄赞他的革命活动。毛泽东胸怀大志,立志改造中国与世界,孜孜求学,勤勉进取,令王季范深为敬佩。

  自从1927年“马日事变”前王季范与毛泽东在长沙分手后,二人各奔西东,数十年间彼此分离,不通音信。但他们始终相互思念,一直打听对方的消息。1949年6月,湖南和平解放前夕,王季范以湖南教育界知名人士的身份,参加长沙地下领导的迎解放活动。他通过中共长沙城市工委与湘潭城市工委取得联系,避开长沙特务的搜捕,从湘潭向北平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发去电报,报告“湖南和平起义可望促成”的消息,并建议解放区迅速派人南下,接管湖南政权,领导土地改革,支援大西南解放,争取早日解放全中国。

  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将军通电湖南和平起义。次日,人民解放军进入长沙市区,湖南宣告和平解放。随即,党中央派出南下工作团,接管湖南政权。此间,王季范连续三次致电毛泽东,对他领导的中国革命取得伟大胜利表示热烈祝贺,“异常欣慰”,并提出“用贤才,立法制,崇道德”三个治国重点,供毛泽东参考。毛泽东对此倍加赞赏,并多次表示要邀王季范上京做客……

  王季范抵达北京的第二天,毛泽东的秘书便驱车到北京饭店,把王季范一家人接到中南海丰泽园叙旧。分别22年,兄弟二人相见,异常兴奋,百感交集,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直到工作人员请其他客人入座时,毛泽东才恍然大悟,转过脸来,对家人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我的九哥——王季范先生。没有他,就没有我啊!”

  在场的人听了这句话,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年逾花甲的陌生老人,都感到很惊讶。他们哪里知道,当年毛泽东求学,王季范曾出过很大的力!

  毛泽东喝了一口茶,谈起一段往事。他说:“我14岁那年,因为与私塾里的老师发生矛盾,被勒令退学,我便辍学在家。16岁那年冬天,有一天清早,我到铺里买了肉,到塘里打了鱼,也没有跟父母亲讲,就请来一些客人,有毛家的叔叔、阿公,有外婆屋里的舅舅、老表,还有我的私塾老师,我只是叫家里煮饭做菜。父母亲莫名其妙,不晓得请这么多客做么子。客人们陆续到齐了,开始吃饭,这时候,我才说:‘启动各位亲戚朋友、老师长辈不敢当,有一桩事情要给我父亲讲清楚:我还是要读书,要去东山学校。’客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多数是些读书之人,有胆识,有见地,认为读书有用,便劝我父亲毛顺生送我去‘洋学堂’读书。我父亲觉得有道理,又碍于亲友们的面子,也就勉强同意了,但心里并不情愿。事后,父亲对我说:‘要读书就讲嘛,何必请客呢!’我说:‘让亲戚朋友都晓得一下,分家时我这一份财产不要就是!’我的九哥在一旁给我助力,他说:‘不读书就有得用。’就这样,父母亲才同意我继续读书。1910年秋,我终于进入湘乡东山那所‘洋学堂’读书。”

  客人们和工作人员都静静地听着,对这位陌生的老人油然而生敬意。

  “九哥曾经还给过我不少帮助呐!”毛泽东又说,“当年,我在第一师范读书时,闯了大祸,校长要开除我,多亏九哥帮忙,才了结了这桩公案。”

  毛泽东说的“校长”,就是指当年他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校长张干。

  “润之,那时候,你胆子也不小啊!”王季范风趣地说。

  说着,两人大笑起来。

  落座后,毛泽东回忆说:“九哥,我们两人分别有23个年头了吧?”

  王季范定下神来,掐指一算:“‘马日事变’之前分手的,算来已是23年多了。”

  “这些年,你对国家和民族作过不少贡献呀!”

  “润之,我有什么贡献?还不是摆摆粉笔么!”

  “摆粉笔就不错呀,培养的人材不少。”

  说到这里,毛泽东突然记起去年6月长沙和平解放时王季范给他拍发贺电的事,说:“九哥,你提的那三条建议很好,我一定谨记在心。”

  王季范透过镜片,端详着毛泽东,发现他的眼睛非常疲劳,布满血丝,便问道:“润之,你昨晚是不是通宵办公?”

  “这是我的习惯。”毛泽东笑了笑,说:“我们在延安的时候,白天敌机轰炸得厉害,不好办公。晚上夜深人静,才是办公的好时间;加上前方的电报多在晚上到达延安总部,需要及时研究答复、处理,晚上我就不能贪睡了。久而久之,我和其他领导同志就养成了这种习惯。进城到北京以后,情况虽有一些变化,但是党中央和政务院一些重要文件,要送我们审批的多半是下午送来,我们也只好放在晚上办,所以晚睡的习惯仍然没有多大改变。”

  王季范听了,关切地说:“如今情况同了,你也该改改这个习惯啰,不要影响了身体。”

  毛泽东摇摇头,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这个习惯恐怕是难得改了哟。”

  中午,毛泽东请王季范一家吃饭。等客人们坐定,毛泽东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对大家说:“今天,请你们吃饭,没有什么菜,先敬大家一杯酒。”说完,给王季范斟上一杯低度葡萄酒。接着,又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王季范的碟子里,说:“九哥尝尝,看煮烂了没有?”王季范连忙说:“不要敬,不要敬,我自己来。”

  毛泽东夹了一颗油炸辣椒放到自己的碟子里,说:“我们湖南人,辣椒是个命。北京也有辣椒,但不太辣。”

  饭后,毛泽东陪同王季范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中南海。两人谈笑风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第三章  中南海老友重逢  勤政殿樽前旧谈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1950年仲秋时节的北京,景色更为迷人:秋高气爽,日丽风和,丹桂飘香。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富丽辉煌的故宫,巍峨雄壮的长城,风景秀丽的颐和园、香山、北海、天坛……还有中南海那高深莫测的红墙,引来了不少中外游客的观赏、留连。

  周世钊第一次来北京,异常兴奋。他在天安门参加国庆观礼后,接连几天,分别看望和拜访了徐特立、谢觉哉、熊瑾玎等一些在京的老同学,又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等处,饱览了京都的名胜风光。

  10月5日下午,周世钊正在下榻的房间休息。电话铃响了,周世钊惊喜地接过电话,是中南海打来的,说:“毛主席说请您到他家做客,今天下午他在中南海勤政殿接见您。”他听后兴奋不已,急忙收拾东西,整理衣服,准备出发。

  下午4时许,一辆轿车开进惠中饭店,毛泽东派秘书来接周世钊去家里做客。周世钊上车后,秘书简要地询问了他的身世和近况,并说:“主席工作很忙,注意不要过多地打扰他。你们是老同学了,有很多话要说,一下子说不完,就简单地说一说,以后有机会见面,再深谈吧。”周世钊会意地点点头。车子由新华门进入中南海,沿南海岸边马路直达勤政殿,在勤政殿前停下。

  周世钊走下车来,只见一位身穿旗袍,服饰考究,显得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正在门口等候。秘书走近去对她说了一声,然后回过头来对周世钊介绍说:“这是主席夫人江青同志。”周世钊立即同她握手并问安。江青点头称谢,笑着说:“你是主席的老同学,曾听主席提到你,说你有骏骨,有生气。”周世钊谦逊地说:“我乃一介书生,承主席和夫人奖掖,惭愧、惭愧!”接着,江青请周世钊进屋,并引导他入内,一路谈笑风生。问到周世钊的家庭情况时,江青感叹不已,称其生活清苦。

  周世钊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和窗外的风景。这是一座北京老式四合院,院中有一块草坪,坪中耸立着几颗大树,树影婆娑,景致幽雅。这便是中南海勤政殿。室内陈设简朴,没有字画和盆景,只摆着小桌、沙发及一些小什物。

  稍坐片刻,毛泽东从里屋踱出来,故人相见,分外亲切。握手寒暄之后,毛泽东打趣地问道:“敦园兄,这次来北京会见了哪些老朋友呀?”

  “这次不只收获大哩,看望了好几位分别多年的朋友,比如徐特老(徐特立)、谢觉老(熊瑾玎)、王季老(王季范)”周世钊回答说。

  “对啰,那就快些叫他们一起来会会面。”

  毛泽东说完,连忙嘱咐秘书打电话,约徐特立等四位老人到家里来叙谈。

  秘书走后,毛泽东又对周世钊说:“他们还没来,我们先到外边走走如何?”

  周世钊点头表示同意。

  两辆汽车缓缓开来,停在四合院内,一辆是毛泽东坐的,一辆是警卫人员坐的。周世钊与毛泽东同坐一车。

  汽车开到景山公园,毛泽东和周世钊走下车来,向公园步行约20步。只见警卫人员急匆匆走来,对毛泽东说:“今天公园里游人太多,不便久留,请主席上车。”

  毛泽东转过身,显出无奈的神情,一边略带歉意地对周世钊说:“今天公园游不成了,回去吧!”

  在归途中,周世钊依旧挨着毛泽东坐着,意趣盎然地谈论起来。

  “润之兄胖多了。”周世钊说,“我记得你从前瘦一些,是什么时候胖起来的?”

  过去,在长沙读书、工作的时候,我常常东跑西奔;到了江西以后,又是打仗,又是长征,常常骑马、步行,活动量大,胖不起来。在延安十多年,蹲窑洞,写文章,骑马打仗的机会少了,我就慢慢地胖起来了。”毛泽东回答说。

  周世钊又想起毛泽东给他和老朋友亲笔复信的事情,颇有感慨地说:“润之兄,我看到您对一些熟人的信件,都是亲自动手答复,真不容易,为什么不叫秘书代劳呢?”

  毛泽东笑了笑:“秘书不了解情况,不知怎么下笔,必须经过我详细口授才能写,还不如我自己提笔写几句省事得多。”说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不过,”毛泽东接着说,“我不是什么人的信都回。有个叫孙俍工的先生,是从前我在第一师范读书时熟悉的,与我有些交往。日本投降后,我到重庆谈判,他来看我,谈得还好。但我离开重庆以后,他就在报刊上写文章骂我;等到全国逐渐解放,我到了北京,他却屡次写信来。因为他太无是非标准,太反复无常了,我没有回信。孙先生见我不回信,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信。他这样勤快写,我也只好‘勤快’不回。”

  周世钊听了,深感毛泽东的话意味深长。

  毛泽东和周世钊驱车回到中南海,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大街小巷都一片静谧。菊香书屋的客厅里,已经坐着几位老人——徐特立、谢觉哉、熊瑾玎、王季范。几个人见了面,好不亲切。

  谈话中,周世钊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说:“第一师范的师生,恳切希望得到你的指示,请求为他们题写几句话。”

  毛泽东当即表示同意,并说:“现在事情太多,还有很多来信没有处理,稍后一点再题吧。”

  接着,毛泽东又对徐特立说:“徐老,你是一师的老教师,也写几句话,给他(指周世钊)带回去吧。”

  徐特立风趣地说:“既然主席嘱咐写,我哪能推辞呀!”

  话题转到一师过去的几位教师。周世钊记起临行时一师老校长张干嘱托的一些事情。

  “张干这个人,你可能还记得,过去教过我们的书,当过我们校长。他现在在长沙妙高峰中学教数学,家里子女多,生活困难。他托我向主席提个请求,给以适当照顾。”周世钊说。

  毛泽东听了沉思片刻,说:“我过去对张干是不满意的。他当我们校长的时候,年龄还只有30岁左右,有能力,很会活动。我当时认为他一定要向上爬,爬到反动统治队伍里做高官。但刚才听你说,他现在还在划粉笔,几十年了,他还没向上爬,这是难能可贵的,可以照顾。”

  谢觉哉忽然提出质疑道:“主席这个论断是否准确?是不是要做做调查研究呢?也许,张干曾经向上爬而没有爬得上哩。”

  毛泽东摇摇头,笑道:“谢老这话未必对。张干是有向上爬的本钱的,如果他下决心向上爬,一定爬得上;经过几十年还没有爬上,可见他没有向上爬的决心,这就算有一定的操守。因此,仍可以照顾。”

  大家都为毛泽东不计前嫌而深表敬佩。

  晚上,毛泽东设宴招待周世钊、王季范和徐特立等几位老人,一起举杯把盏,共进晚餐。

  饭后,稍事休息,毛泽东请客人品尝香茗和水果。

  这时,秘书走进客厅,向毛泽东报告:“有首长请见。周世钊见此情景,便起身告辞。毛泽东也不久留客人,随即起身送客。

  毛泽东边走边对周世钊说:“敦园兄,你要我对一师师生提一点希望,你为我写一个草稿如何?”周世钊知道主席已考虑好题词的事了,心里很高兴,他思量了一会,说:“我写不好,但您这样吩咐了,我只好试试看,拟好后再请您斟酌如何?”毛泽东点了点头。

  来到门口,毛泽东又问周世钊:“你住在什么地方?”

  周世钊回答说:“住在惠中饭店。”

  毛泽东说:“那地方条件不大好,又不方便,你还是换个地方吧。”

  “换到哪里去哟?”

  “王季范先生住在北京饭店,你们是朋友了,要经常见面、交谈,还是住到一起去好。”

  “那太好了!”周世钊高兴地说。

  回到惠中饭店,周世钊便立即搬到了北京饭店,客房与王季范贴邻,两人仅隔一壁。

  1950年10 月7日 ,毛泽东前往北京饭店,参加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驻华大使馆举行的国庆纪念招待会。当时,东德驻华大使馆暂时安排在北京饭店。招待会后,毛泽东特意来到周世钊的住所看望这位老朋友。王季范闻讯连忙从隔壁房间出来迎接。

  见面后,周世钊请毛泽东就座,说:“主席,像我这样对革命没有贡献的人,住这样高级的招待所,实在感到惭愧。”

  王季范也表示:“我们受主席如此礼遇,真是令人不安。”

  毛泽东安慰说:“你们过去搞了几十年的教育工作,教书是有益于人民的,就算是有益的贡献嘛!”

  接着,毛泽东又问二位客人:“你们过去参加过什么民主党派吗?”

  “没有。”王季范回答说。

  周世钊说:“我对民主党派不感兴趣,我不愿加入。”

  毛泽东吸了一口烟,声调缓和地说:“现在,我们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中共与各民主党派互相监督,长期共存,肝胆相照。全国刚刚解放,共产党对知识分子和农村发展党员采取慎重的态度,吸收党员比较少。因此,你们最好先参加一个民主党派。”

  毛泽东清了清嗓音,对周世钊和王季范说:“九哥、敦园兄,你们两位过去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很有声望,你们要为新中国的建设多出点力。我建议你们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会,它是知识分子的组织,加入这个组织,能更好地发挥你们的作用。”

  “好!”二人同声回答。

  王季范向毛泽东提出想出京参观。毛泽东说:“你们可以到西北方面看看,将来返长沙时可以由京沪路南下,再到山东、南京、上海、杭州等一些地方看看。”

  “润之,我想……”王季范欲言又止。

  “九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毛泽东似乎看出了王季范的心思。

  王季范沉思有顷,说道:“我来北京已有好几天了,很想做点实事,替国家出点力。你能交点事给我做,我心里会踏实些。”

  “九哥莫急。”毛泽东从容地说,“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哪会没有事情做呢?我己经替你盘算好,建议你当政务院参事。任务是为国家建设出谋划策。九哥,这个职务是不是小了一点吗?”

  王季范一听,连忙摆手:“润之,你随便安排我做点事就行。政务院参事,重任在肩,我哪能干得了啊!”

  “九哥过谦了!”毛泽东说,“你过去搞了几十年的教育工作,见多识广,深孚众望,完全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见王季范还想推辞,他又加重语气说道:“你过去给我提出三个治国重点,不是有‘用贤才’一条吗?古人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我们要建设好新中国,就是要选贤任能,惟才是举。你是我的表兄,但更是贤才……我这是‘内举不避亲’,请你出来工作嘛!”

  王季范听了很是感动,深感盛情难却,方才答应。不久,他作为无党派民主人士担任了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参事。尔后,被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他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献计献策,参政议政。他曾四处参观考察,东至辽沈,西至甘新,北至内蒙古,南至海南岛,特别注意考察工业生产和农田水利事业,为新中国的繁荣和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几天后,周世钊和王季范在北京饭店刚吃过晚饭,中南海打来电话,电话里说主席要约见二位,请二位在饭店等候。随即,毛泽东派秘书来饭店接他们去中南海。

  来到丰泽园,毛泽东正在客厅里等候。周世钊、王季范连忙向主席道安。

  毛泽东见他们来了,笑着说:“今天是周末,北京市委举行京剧晚会,特约你们一起去看看。有兴趣吗?”

  周世钊、王季范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开开眼界也好。”

  三人闲谈了一会,即起身乘车前往剧院看戏。毛泽东和江青同坐一车,周世钊和王季范另乘一小车随后。四个人一同来到北京市委礼堂。

  参加京剧晚会的人都已到齐,人们见毛泽东和客人来了,一齐起身鼓掌欢迎。毛泽东亦鼓掌致意。周世钊和王季范随其步人会场,坐在毛泽东右侧的藤椅上。

  毛泽东坐定后,向坐在旁边的几位领导同志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旁人立即同周世钊握手问候。

  晚会演出的是京剧《柜里姻缘》、《大登殿》等,情节引人入胜,一直演到深夜12点许。晚会结束后,毛泽东又嘱咐周世钊和他一同回中南海。因毛泽东有吃夜宵的习惯,工作人员又做了一顿晚餐,毛泽东特意请周世钊、王季范共进晚餐。

  饭后,毛泽东请周世钊进房休息、交谈。周世钊不习惯熬夜,此时已感到很疲倦,有点昏昏欲睡了,便对毛泽东说:“主席,今天是周末,你可以早些休息了。”

  毛泽东却指着桌上堆积的一大叠文卷,说:“你去休息吧,我还要办公。这些东西今晚要处理完毕,等把它们处理完毕,大概要天亮了。”

  周世钊没有急于回湖南,暂时留在北京,仍居北京饭店。他一边拜访北京的老同学、老相识,与徐特立、谢觉哉、王季范、熊瑾玎、蒋竹如等密切来往,一边挂念着湖南第一师范的校务,思忖着回湘后如何为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11月上旬。11月7日这天,徐特立派他的秘书送来一封信。周世钊打开一看,原来是10月5日那天毛泽东提到的叫徐特立给一师“写几句话”,徐老推敲再三,才于昨天写了这封信。

  信中阐述了毛泽东“实事求是”、“不自以为是”的思想作风,勉励湖南第一师范的师生们以毛泽东为榜样,发扬这种精神,树立良好的学风和校风。

  一个多月后,即1950年12月29日,毛泽东应周世钊的要求,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题写了“第一师范”的校名和“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学生”的题词,并致函周世钊:

敦园兄:

  嘱写的字给你写了,不知可用否?

  临行一信,长沙一信,都收到,很感谢!所说各事都同意,可以做 (有些是要逐步地做)。师范教育会议,待与马先生(指马叙伦,当时任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部长——引者注)一谈,大略是可以的罢。

  祝您及您的同事们工作顺利,新年快乐!

  毛泽东

  十二月二十九日

  信中提到“嘱写的字”,是指毛泽东为湖南第一师范题写的校名和题词。其中题词系周世钊事先草拟,毛泽东应约书写。信中表达了毛泽东对周世钊的信赖和友情。

  王季范和周世钊在京待了多日,末了,两人向毛泽东提出要到东北去参观。毛泽东欣然同意,说:“你们从张家口、大同、太原、石家庄、保定回到北京。这样可以兜一个圈子,多看些地方。你们这次去的地方,还不太安静,我可以派几个警卫人员同去。”

  周世钊连忙说:“我们这些穿蓝长褂子的教书匠,要什么警卫呢?”毛泽东则说:“你们从北京饭店出发,别人怎么会知道你们是穿蓝长褂子的呢?还是派警卫好。”于是,在警卫人员的护送下,周世钊、王季范去东北参观了一圈。

  返回北京后,王季范留在政务院参事室工作;周世钊则回到长沙,先担任省教育厅厅长,后担任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及湖南省主任委员。离京之前,毛泽东送给周世钊一件狐皮大衣,一套中山服,还有内衣、皮鞋、袜子、床上被盖及脸盆等物。周世钊甚为感动,故人之情,犹如一杯浓浓的美酒,荡漾在他的心头。

  1958年7月,周世钊当选为湖南省副省长。受任新职,思绪万千,10月17日他致函毛泽东,陈述心绪。岂料仅隔一周,毛泽东便于复函周世钊:

  “赐书收到,十月十七日的,读了高兴。受任新职,不要拈轻怕重,而要拈重鄙轻。人云: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二者不可得而兼。我看你这个人是可以兼的。年年月月日日时时感觉自己能力不行,实则是因为一不甚认识自己;二不甚理解客观事物——那些留学生们,大教授们,人事纠纷,复杂心理,看不起你,口中不说,目笑存之,如此等类。这些社会常态,几乎人人要经历的。此外,自己缺乏从政经验,临事而惧,陈力而后就列,这是好的。这些都是事实,可以理解的。我认为聪明、老实二义,足以解决一切困难问题,这点同你似乎谈过。聪谓多问多思,实谓实事求是。持之以恒,行之有素,总是比较能够做好事情的。你的勇气,看来比过去大有增加。士别三日 ,应当刮目相看了。我又讲了这一大篇,无非加一点油 ,添一点醋而已。”

  这封信言词恳切 ,洋溢着鼓励与鞭策之情 ,给周世钊以极大的鼓舞,使他受益匪浅。

  1959年,周世钊到北京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大会快要结束时,毛泽东约他到中南海家中叙谈。稍一坐定,毛泽东便高兴地说:“敦园兄啊,你现在是湖南省人民政府堂堂的副省长了,我祝贺你啊!”

  “这有什么值得祝贺的呀!”周世钊有些不以为然。

  “你现在分管什么工作?工作好不好搞?顺利吗?有什么困难?”毛泽东问道。

  “我主要是做民主党派的工作,具体是负责省民盟的工作。”周世钊回答说,“1950年10月 ,主席曾指示王季老和我,叫我们两人都参加民主党派,我按照主席的指示办,现在我就是中国民主同盟会的成员了。因为民盟的成员大都在教育界,而且绝大多数又都是大学教师、教授,也有少量的中小学教师。我做民主党派的工作,又不得不联系教育工作,所以省人民委员会又分配我管教育工作。”

  毛泽东说:“教育工作是个很重要的工作。湖南省人民委员会要你管教育工作,这是共产党对你的重视和信任,也有利于发挥你的专长。你要好好工作啊!”

  毛泽东的话语重心长,给了周世钊以极大的鼓舞。

 

  第四章  张次仑致信旧学生 毛润之心系老校长

 

  1950年10月,长沙。湖南第一师范旧址妙高峰附近的一所中学。

  深夜 ,校园万额俱寂 ,一间颓败的房间里闪着幽暗的灯光。一位66岁的算学老教员正伏案疾书。他面色忧郁,心中忐忑不安。

  他——就是张干,就是毛泽东1915年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时,在君子亭蘸墨挥毫,起草“驱张宣言”,要赶走的那个“反动校长”;就是恼羞交加,坚持要开除毛泽东、曹馥等17位“闹事”学生未成,而给毛泽东记大过,后来被这场学潮驱逐出校而生活潦倒的那个张干。

  张干别名优凤,号次仑,1884年11月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黄土村。家贫,幼丧父,靠打豆腐维持生活,从小养成吃苦耐劳、勤克俭的品质。以后,靠半工半读求学于湖南中路优级师范,于1909年毕业 ,数学成绩名列全校第三。同年9 月,到湖南省立第一师范任算学教员。1914年,由湖南省教育总会会长符定一介绍担任该校校长,并受命接收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同年,毛泽东由四师转入一师读书。从此,二人开始了半个世纪的交往。1915年2月,张干因一师罢课风潮而引咎辞职。

  离开湖南第一师范后,张干前往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及尚志商业学校教算学,与毛泽东中断了交往。1945年,张干出任湖南省立第六中学校长。同年,日军投降后,张干贸然向延安毛泽东发去电报一封,意在劝和,希望毛泽东与蒋介石合作,对蒋介石存有幻想……

  就是这些往事,令张干忧心仲仲,焦虑不安。加上生活困窘,难以为继,一家六口,有时竟无以为炊,加之身患气喘病,真是贫病交加!……他想给毛泽东写信,袒露自己艰难的处境和心情。可他铺开信笺,刚提起笔写了几行,却又将笔放下,心神不宁,思潮翻滚……

  在中南海丰泽园毛泽东的家宴上,毛泽东在与师长徐特立、谢觉哉 、熊瑾玎王季范及同学周世钊等寒暄时,谈起了老校长张干。

  “张干还在不?”毛泽东望着周世钊。

  “在,一直教书。现在长沙妙峰中学当算学教员。”周世钊回答说。

  “哦!还在吃粉笔灰?”毛泽东放下筷子,似乎受到很大触动,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张干年轻有为,而且他有一定的操守。”毛泽东又说。

  “依我看,当年《驱张宣言》主要是触犯了张干的自尊心,他的自尊心很强。说他有什么明确的政治目的这倒并不见得。”王季范解释道。

  “现在看来,当时赶走张赶干没有多大必要。”毛泽东带着几分自责地说,“每个师范生交10元的钱事,也不能归罪于他。至于多读半年书,有什么不好呢?”

  “是的。”周世钊趁此机会把张干的家庭生活情况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泽东听了周世钊的话,感慨系之,说:“对张干这个人,应该照顾,应该照顾。”

  1950年10月11日,毛泽东致函湖南省主席王首道,信上写道:

首道同志:

  张次仑、罗元鲲两先生,湖南教育界老人,现年均七十多岁,一生教书,未作坏事,我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张为校长,罗为历史教员,现闻两先生家口甚多,生活极苦,拟请湖南省政府每月给津贴费若干,借资养老。又据罗元鲲先生来函说,曾任我的国文教员袁仲廉先生已死,其妻七十多、饿饭等语,亦请省府酌予救济。以上张、罗、戴三人之事,请予酌办见复,请派人向张、罗先生予以慰问。张、罗通讯处均是妙高峰中学。戴住新化,问罗先生便知。

  顺致

  敬意

  毛泽东

  一九二0年十月十一日

  信中的张次仑,即指张干。罗元鲲又名罗翰溟,是毛泽东一师读书时的历史教员;袁仲谦即袁吉六,戴指袁吉六的遗孀戴常贞。

  王首道收到毛泽东的信后,立即遵令照办。湖南省人民政府先后两次给张干家送去600公斤救济米和人民币50万元(旧币),帮其度过难关。张干喜不自禁,感激涕零。他心想:“毛润之,旷世雄才呀!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真乃伟人!”

  这一晚,张干辗转反侧,激动不已,夜不能寐。

  是的,张干确有三块心病,一是恼恨自己成了“地主”,成了革命对象。张干师范毕业后,在师范学校和中学任教40余年,稍有积蓄,购置了一份田产,岂料解放后成了地主。眼下,6口之家的生计无法维持。二是“当年冤家”毛泽东,如今成了国家主席。想起1915年那场学潮,张干心里就不是滋味。恨只恨当初不该执意开除毛泽东,也不该给他记大过的处分。三是不该在重庆谈判前夕,贸然给毛泽东拍那封有失恭敬的电报。那是 1945年8月21日,日本侵略军刚投降,张干给毛泽东发去了那封“劝和”的电报,电报中这样写道:“延安毛润之兄勋鉴:抗日获胜,建国弥艰,万恳应召赴渝,赞襄国政,幸勿固执,致失人望。”凭心而论,自己倒不是为国民党张目,而是忧国忧民,替老百姓着想,但毛泽东能体察我张干的心么?

  收到政府的赈济,获知毛泽东对他甚为系念,真是幸福从天而降!张干久凝于心的冰块终于消融了。接着,他又相继收到昔日同事、同学寄来的三封书信,心里如释重负,身上好像轻松了许多。灯下,他展纸挥毫,热泪盈眶地给毛泽东写信:

润之吾弟主席惠鉴:

  敬启者,近接懋斋(指徐特立)、敦园(指周世钊)诸弟及吾弟致汉溟(指罗元鲲)先生函,深感吾弟关怀干的生活。干服务教育界四十二年。小有储蓄,己为去家秋征(实收谷一百八十二石,征去七十七石)及今年减退消耗殆尽,不得已来省教书,又复旧病浚发,卧床月余,几无以为炊。幸王省主席(指王首道)奉吾弟之命,厚账兼金(人民币五十万元 )。经国万机,不遗在远,其感激曷可言喻?今乡里既不可居,省垣又难工作,六口之家,贫与病迫,无实至为可虑。

  本年二月十六日,闻吾弟签订中苏条约,当时曾作贺函,闻未收到,兹另纸补写,敬希钧鉴。末此布谢。

  并颂

  政祺

  张干

  一九五0 年十月三十日

  张干写完信,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亲往邮局投寄,日夜盼复 ,屈指一个半月,杳如黄鹤。他以为毛泽东国事在身,无暇复信,有些沮丧和失望。然而,谁料到,第二天他便接到了毛泽东饱含墨汁清香的亲笔信:

次仑先生:

  十月三十日惠书及为中苏条约所致贺函,均已收到。甚为感谢!生活困难情形,极为系念,已告省府有所协助。

  此复。

  敬颂

  教祺

  毛泽东

  一九五0年十二月十四日

  这封书信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短短几语,似和风细雨,吹拂和滋润着张干的心田。

  张干以接到毛泽东的手书深感荣耀与骄傲。他感慨万千地对家人说:“润之海量,极为系念我这老朽,应努力服务才是。”

  欣喜之余,张干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对于自己曾给毛泽东记大过的事,他曾经是讳莫如深的,而此刻,他竟忘乎所以,向家人絮絮叨叨地回忆起来,有如一个天真的孩童。

  消息不胫而走,张干的家像过新年般热闹起来,来访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张干总是热情款待,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往事和近事……

  1952年9 月,张干应毛泽东之邀,赴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度过了最难忘的两个月。他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此次旅京的所见所闻及观感,包括国庆节登上天安门观礼台,观看焰火晚会的激动人心的宏伟场面,还生动地记述了他们一行数人游览京津名胜古迹的动人情景。在飞机上,他怡然自乐地鸟瞰了长城风光,心旷神怡地坐军舰畅游了渤海……这是后话。

 

  第五章 力食居辉耀先生旧宅 罗瀚溟堪称后生楷模

 

瀚溟先生:

  十月十九日赐示敬悉。李先生交来两件,均已拜读,极为感谢!自传兴会飙举,评论深刻,可为后生楷模。另件所述“特色”诸点,得之传闻,诸多不实,请勿公表为荷。两件奉还。袁先生墓文遵嘱书就,烦为转致。新化古寺有所毁损,极为不当,此类各地多有,正由政务院统筹保护之法,故不单独写字,尚体谅之。僧尼老者守寺,少壮从事劳动,此论公允,已转政府有关机关酌处。此复。

  敬颂

  祝安

  毛泽东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这是毛泽东1951年10月22日复老师罗元鲲的信。信中的“李先生”指毛泽东早年在韶山的“激进派”老师李漱清;“袁先生”指毛泽东早年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国文教员袁仲谦(即袁吉六。)

  在湖南新化县洋溪镇冷水巷村,有个罗家大院,栅门处悬挂着“力食居”金匾一块,这是毛泽东1952年为一师读书时的历史老师罗元鲲先生所题。同年,毛泽东邀请罗元鲲、张干、李漱清、邹普勋(毛泽东启蒙老师邹春培的儿子)赴京畅叙师生之谊。罗进京后,同毛泽东合影留念,应邀到天安门参加国庆观礼。其间,毛泽东主席致信罗先生,对其评价甚高,称赞“自传兴会飙举,评论深刻,可为后生楷模”。

  罗元鲲,号翰溟,湖南新化人,生于1882年。青少年时代与辛亥革命志士陈天华、苏鹏等50余人同在新化实学堂就读。罗稍得读书门径,自1898年肄业新化实学堂始,1906年毕业于湖南中路师范学堂,成绩冠首。后在新华中学教学凡七年。授课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任历史教员,与同籍袁吉六、陈凤荒同为毛泽东第一师范的老师。毛泽东少年读私垫时就十分喜欢学习历史,在中学时又较全面地学习了中国历史,读过不少中国历史典籍。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修时,他阅读了大量的外国历史书籍,有着深厚而扎实的中外历史根基。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毛泽东更加酷爱历史。上历史课时,他专心致志,认真听讲,进一步丰富了中外历史知识,学习成绩优异,深受历史老师罗元鲲的喜爱。罗先生对毛泽东的学习时常给予热心指点和详细评析,奖掖有加,令毛泽东获益良多,以至终生酷爱历史,熟读史书,运用自如。

  提起罗先生家“力食居”匾额,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来历。罗元鲲先生解放初期由长沙回故乡居住,不懂实情的人要划他为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令其献粮65担。罗先生到县城好友胡某处借,未能借到,却被胡某打了两个耳光,精神恍惚。当县长闻讯赶来道歉时,罗元鲲已回长沙,即向主席写信言其不平。省长程潜接到毛泽东的批示后,同赵秘书一道前往罗先生家中慰问,送去大米500斤作为生活费。1952年,罗先生晋京期间,又向主席鸣不平:“一个教书匠何以成为自由职业者兼地主!”毛泽东劝先生安心休养,并答应替老先生解除疑难。罗向主席辞行,毛泽东书赠先生“力食居”匾额一方,悬挂于故居,激励人们。

  罗元鲲先生主张自食其力,他教儿孙辈唱儿歌:“要吃饭,要流汗,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父母,都不是好汉。”他生活俭朴,总是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大褂,束一条腰带,外出则脚穿草鞋步行,不坐轿子与人力车,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不忍心坐在别人肩膀上的。”抗日战争时期,罗元鲲在家乡洋溪险遭日军杀害,对侵华洋人痛恨尤深,甚至对刚从上海“东亚体院”回来的西装革履的儿子也佯装不识,要儿子到后园掏三担大粪浇菜后再来说话,其用意可想而知。

  罗元鲲生育五个儿子,其中四人是大学生。当四子读书不发奋时,罗令其挑一担破鞋子回老家洋溪种田;当得知其考上体专时,罗当即答复:“只要考上学校,书是一定要送你去读的。”他有诗告诫后辈曰:“读得书多胜大丘,不忧耕种自然收。日里不怕人来借,晚间不怕贼来偷。虫荒水旱无伤损,快乐风流到白头。”

  罗元鲲先生一生宁静淡泊,清贫度日,晚年在毛泽东关怀下生活幸福,但不尚奢华,十分节俭。罗先生一行旅京期间,毛泽东热情接待,安排细致周到,派专机让先生游览北京风景名胜,并送来鹿茸精滋补身体。

  宴会时,毛泽东还特意请罗先生点菜单。罗先生一生忧国忧民,自甘淡泊,一生只求粗茶淡饭,平时在家吃饭不准超过两个菜。他曾有诗对儿媳曰:“煮饭不如煮粥尝,好和儿女细商量。一餐可作二餐用,三日便为六日粮。有客只须增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莫言淡泊无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长。”这一次晋京,毛主席问他喜欢吃什么菜,他说:“每餐有碗红烧肉就满足了。”张干先生开玩笑埋怨说:“你六六三十六,餐餐呷肉,为何不点些山珍海味尝尝。”罗先生笑而不答。

  1952年,罗元鲲写了一篇文章《第一师范时代的毛主席》。旅京期间,他将此文稿托李漱清先生转交毛泽东。毛泽东阅后不让公开发表此文,复信说:“(文中)所述‘特色’诸点,得之传闻,诸多不实,请勿公表为荷。”谢绝了罗先生的好意。

  1953年,罗元鲲先生在长沙因病作古,享年71岁。毛泽东闻讯致信湖南省政府主席王首道,要求妥善安排其后事,并由政府拨款火化。骨灰盒存长沙市南区妙高峰52号继室邹桂先女士处。

 

  第六章 少时得益激进派 暮年犹念师友情

 

  1959年6月毛泽东回韶山时,与老师、堂兄毛宇居先生携手而行

  1936年秋,延安窑洞。

  一天晚上,毛泽东正在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采访,娓娓谈起童年的往事,当谈到儿时对自己影响最深的事情时,他说:“还有一件事对我有影响,就是本地的一所小学来了一个‘激进派’教师。说他是‘激进派’,是因为他反对佛教,想要除去神佛。他劝人把庙宇改成学堂。大家对他议论纷纷。我敬佩他,赞成他的主张。”

  这位“激进派”老师就是毛泽东少年时代的老师兼忘年交李漱清先生。

  李漱清,又名李劼,生于 1874年7月,比毛泽东大近20岁,家住韶山冲下端的清溪湖堤涧下的陈家桥李家屋场 (现属韶山乡韶山村),距毛泽东家上屋场仅三华里。他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充满爱国热情。

  那是 1906年夏的一天,刚满 13岁的毛泽东,因与老师发生冲突而被勒令退学,这回,毛泽东从井湾里私塾挑着书箱回家,步履匆匆,大汗淋漓,迎面走来一位秀才模样的先生,惊讶地问道:“润之,你这样急急忙忙做什么事去呀,为什么把行李书籍都挑来了?”

  毛泽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抬头一看,见是李漱清,连忙放下行李,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已过而立之年的李漱清,身材颀长,面容清癯,身上穿了一件元青洋布长衫,袖口和领子都磨破了,一副清贫、落魄的样子。

  “李先生,我不读书了。”毛泽东直截了当地说。

  “怎么回事?”李漱清面露惊讶之色。

  两人在绿荫树下促膝交谈。毛泽东忿忿不平、满腹牢骚地告诉李漱清:井湾里私垫学的是《四书》、《五经》,教经馆的先生虽然有学问,但很守旧,他最崇拜孔夫子,认为只有孔夫子的书才有用,其余不过是些杂书。毛泽东因为读厌了经书,便在课堂上躲着看《水游全传》之类的“杂书”,被先生认为是“反叛”。毛泽东据理辩驳,触怒了先生,因而被勒令退学。

  李漱清听了毛泽东的倾诉,深有感慨,自言自语地说:“封建的教育方法,实在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

  “他们为什么要把小说当作杂书呢?看小说又有什么过错?”毛泽东茫然不解地问。

  李漱清叹了口气 ,说:“这是大清帝国的怪现象,西洋人是极为推崇小说的,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狄更斯,都是写小说的,也是很有社会地位的大学问家,只有我们国家把小说看成杂书,写小说的人也成了‘下三等’。先生们只晓得崇拜孔子,不晓得如今世界上出了什么事,还在那里大骂洋鬼子是‘化外之民’。唉!这样下去,有一天真会亡国灭种的!”

  毛泽东入神地听着,用期待的目光问道:“李先生 ,你办的洋学堂怎么样了?我到你那里去读书好吗?”

  李漱清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说:“还没有一点眉目,谁晓得能不能办起来呢?你暂时还是回家一边劳动 ,一边读点书吧!”毛泽东点点,挑起书厢,步履坚定地向上屋场走去。

  李漱清望着毛泽东的背影,心里好久不能平静。他想:毛泽东天赋很高,记忆力很强,已经读了几年私垫,要是有一所好学校让他继续深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杰出人才。

  毛泽东回到家里,白天带着弟弟跟父亲一起参加田间劳动,夜晚躲在土屋的蚊帐里读些书籍。他渴望李漱清把那个“洋学堂”办起来。可是管理祠堂寺庙的“老板”对李漱清的提议根本不予理踩。毛泽东见读书无望,便一心一意地在韶山冲跟父亲种起田来。

  1908年,毛泽东 15岁。有一天 ,他到李家屋场去见李先生。李漱清问他:“润之,这两年,你获如何?”

  毛泽东答道:“我读了很多小说,有的还能背了,这些书对我的影响,比经书大得多哩!”

  李漱清微笑地夸奖学生道:“你比我的收获大!”

  “可这些小说为什么不写作田人的故事呢?”

  李漱清摇摇头:“那些写书的人,多半是没有搞过田里工夫的。”

  “将来有一天,要是我能写一本书,我一定要把作田的、打铁的、挖煤的等等,都写进去,并且都写成英雄豪杰。”

  “能,一定能!”李漱清对这位学生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岁月匆匆,斗转星移,又过了一年,毛泽东 16岁了。他先后到乌龟颈和东茅塘私垫读书,系统地点读了《史记》、《纲鉴》和《日知录》,还涉猎了一些“杂书”。

  正值炎炎夏日,一天傍晚,毛泽东放学回家扯完了田里的稗子草,便跑到李家屋场去找李漱清。他此时刚刚读完《盛世危言》一书,心里有许多话很想同先生诉说。

  李漱清摇着蒲扇,正怡然自得地坐在禾坪里乘凉,见毛泽东来了,连忙高兴地招呼他坐下,等毛泽东说明来意之后,李漱清说:“润之,你有什么话,只管讲嘛!”

  毛泽东说:“我总在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到底要做些什么?”

  李漱清沉默了,摘下近视眼镜轻轻地擦拭。

  毛泽东说:“这几年,我每天夜里读杂书,产生了许多感慨。杂书里那些英雄豪杰、忠臣义士,都是十分了不起的风流人物。他们或者血洒疆场,为国立功,或者公正廉明,为民除害,很受后人敬佩。如今国家多难,外侮凭凌,当此民族危亡之时,我们莘莘学子怎能株守家园?”

  李漱清脸上一片愧赦,说:“是呀!像我们这样的七尺男儿 ,一介书生,本当为国尽忠。可眼下奸臣当道,劣绅横行,我们求学无门,报国无路,有什么办法呢?”说完,掩住胸口,不停地咳嗽起来。

  毛泽东忙上前安慰道:“李先生不要伤心,您在家办个维新的私塾,收几个学生 ,别人也不会干预,您的愿望不是也能实现了吗?”毛泽东接着说:“我读了《盛世危言》之后,深感自己学问不够,要继续进学校读书,要趁年轻时学好本领,将来为国立功,为民造福。”

  李漱清点点头 ,鼓励说:“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立志迸取的时候,你要争取外出求学,这样才能实现你的愿望和志向。”

  不久,毛泽东的父亲毛顺生决定送长子毛泽东去湘潭一家米店当学徒,毛泽东把此事告诉李漱清,李漱清听后,连忙赶到上屋场,对毛泽东的父亲说:“顺生大哥,你怎么不让润之继续读书呢?”毛顺生说:“石三伢子聪明,我想让他经商。”李漱清说:“润之会读书,有志向,你还是让他到学堂继续深造的好。”毛顺生末置可否。后来,李漱清和毛泽东的塾师毛麓钟、堂兄毛宇居、表兄王季范等人去找毛顺生说项,经再三劝说,终于说服他同意送儿子去湘乡东山学校读书。

  1919年至1921年,毛泽东在长沙读书和从事革命活动期间,每次回家,总要去看看李漱清先生。

  此后 ,毛泽东与李漱清虽然长期分离,但时常书信往来,互通思想,互诉衷肠,情深谊厚。

  1925年2 月,毛泽东由上海回韶山开展农民运动,李漱清随后回到韶山协助毛泽东开展工作。他将自己的儿子、当时担任小学教员的李耿侯介绍给毛泽东当秘书。 李耿侯在毛泽东的领导下积极参加“打土豪、分田地”,还在农民夜校担任教员,成为农会骨干。不久,他又在毛泽东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韶山第一个党支部五名党员之一。

  1925年8月,国共合作时期,毛泽东离开韶山去广州,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并主编《政治周报》,特地邀请李漱清去协助办报。此时,李漱清虽年过半百,仍告别妻儿欣然前往广州,到中央宣传部图书室工作,帮助毛泽东主编《政治周报》。

  戎马倥偬,时局动荡,在革命战争年代,毛泽东与李漱清天各一方,中断联系达二十多年,但他时常思念这位老师。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当上了党和国家主席,仍然念念不忘这位“激进派”老师。1949年11月17 日,毛泽东复信给李漱清的儿子李介侯:

介侯先生:

  惠书敬悉 ,深感厚意。

  耿侯兄自一九二八年在湘赣边界之宁冈县见过一面, 随即率队返湘南以后,未再见过。传闻殉难,似属可信,时地无从查阅了。

  尊翁健存,可为庆贺。尚祈转致问候之意。率复,顺祝

  健进!

  毛泽东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此后,李漱清与毛泽东时常书来信往,感情甚笃。李漱清曾几次给毛泽东写信,讲到儿子李耿侯、李贡侯及孙子李德深从事革命活动英勇牺牲的情况。毛泽东亲笔回信,对此“极表同情”。并说:“李耿侯、李贡侯、李德深三人为革命牺牲,均应发给光荣纪念证。”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李漱清领到了三位烈士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和政府发给的抚恤粮。

  此后,毛泽东多次致信李漱清,询间其生活情况,问寒问暖。党和政府对李漱清的生活非常关心,1952年2月,经湖南省委统战部介绍,湖南省人民政府聘请他为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后改任省文史馆馆员,月薪 40元,得以安度晚年。

  1953年10月16日,毛泽东曾致信老师李漱清先生:

漱清先生:

  书敬意。承告乡情,甚感。地方事,我只愿收集材料以供参考,不愿也不应当直接处理一般地方性的问题,使地方党政不好办事。尚祈谅之。

  顺致

  敬意

  毛泽东

  一九五三年十月六日

  尽管师生之间感情深挚,关系亲密,但毛泽东也不会做违背原则、有累清德的事情。他婉言谢绝了李漱清先生的要求。

 

  第七章  毛泽东风趣说皮蛋 老塾师启蒙施教泽

 

  1949年10月的一天,天空澄碧,金风送爽。

  就在这天,毛泽东在菊香书屋接见了从韶山来北京的堂弟毛泽连和堂表弟李轲。

  中午,毛泽东宴请毛泽连、李轲时,三人兴致勃勃地拉起了家常。毛泽东指着桌上一碗炒鸡蛋,问道:“泽连,有个‘皮蛋’,你晓得吗?”毛泽连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三哥讲的是什么。他楞了半晌,盯着桌上的菜道:“是吃的皮蛋吗?”

  毛泽东摇摇头,说:“不是的。我所说的皮蛋叫亨二哥,大名邹普勋,是下屋里的。”

  毛泽连这才恍然大悟,主席三哥讲的邹普勋,就是主席的邻居兼同学,也是启蒙老师邹春培的儿子。他住韶山南岸,南岸在主席的旧居上屋场下边,因此叫“下屋里”。

  “他身体好吗?”毛泽东关切地问。

  “身体不好。”毛泽连如实地说。

  “家庭情况如何?”

  “也不好。”毛泽连说,“邹普勋是个老实人,他不会做生意,不会赚钱。”

  毛泽东夹了一筷子菜,一边吃一边充满深情地说:“下一次,要把他接来北京,我们好好叙谈叙谈。已经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叫他北京来住一段时间。”

  “李轲老表,”毛泽东又对李轲说,“你有文化,回去替亨二哥写个报告,把他的情况向政府反映一下,让政府替他解决一些困难。”

  李轲点点头答应了。毛泽东这才舒了一口气,扒了两口饭,像是了却一桩心事。

  1952年7月11日,毛泽东写信给他的堂兄,幼年时的塾师毛宇居,信中说:“归去后,来信收到,甚慰。有复邹普勋一信,请代转交。”“为了了解乡间情况,拟待秋收以后,邀请李漱清、邹普勋二位来京一游,请你征求他们二人意见告我为盼。”

  毛泽东对邹普勋为什么如此眷念和关怀呢?毛泽东与邹普勋既不沾亲带故,也非生死之交,只不过是昔日邻居兼同窗好友。毛泽东曾经就读南岸私塾邹春培先生门下。有道是:“往事平泉梦一场,师恩深处最难忘……”毛泽东内心有着深深的尊师情结。

  对于南岸,毛泽东一直萦记于心。1919 年,毛泽东的母亲文素勤(又名文七妹)逝世,他曾写了一副挽联:“春风南岸留晖远,秋雨韶山洒泪多”,哀悼自己的母亲。南岸,就是少年毛泽东启蒙的私垫,位于韶山冲上屋场毛泽东故居西侧,是一幢古朴典雅的旧式瓦屋,门前栽着两棵雪松,地坪下方有一口池塘,这里风景宜人,环境幽雅。1901年春,8岁的毛泽东从湘乡棠佳阁外祖父家回到韶山,南岸成了他的蒙馆。和他一起就读的有邹先生的儿子邹普勋,二人既是邻居,又是同窗,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他们时常一起嬉戏玩耍,一起放牛,一起游泳,一起砍柴。毛泽东还时常把多砍的柴分给邹普勋。

  南岸私塾设在邹家公祠的小阁楼上。在父亲毛顺生的引领下,毛泽东走进私塾,爬上小阁楼。邹春培先生50多岁,身着长衫,捋着胡须,表情严肃,他把毛泽东引到东墙下放神龛的地方,说:“这是孔夫子的神位、从今天起,你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对神龛作揖。以后,你就会文思发达,连中三元。”

  小小年纪的毛泽东对神龛并不陌生,因为他家堂位就摆着神龛,并成为他每逢初一、十五烧香作揖的地方。并且,南岸私塾也和表哥文运昌、文南松他们学堂的神龛子一模一样,大红纸上都写着“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师孔子之位”。于是,毛泽东对着神龛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老塾师邹春培高兴地对站在一旁的毛顺生说:“令郎资质俊秀,有朝一日,定会名登高科,光宗耀祖。”毛顺生忙说:“种田人家的子弟,不稀罕功名利禄,只要算几笔数,记得几笔账,写得几句来往信札,应酬应酬,就要得了。”

  就这样,毛泽东正式拜邹春培为师。老先生开始教毛泽东读《三字经》,接着点读《论语》、《孟子》。邹春培和当时很多塾师一样,满脑子师道尊严,专教学生背四书五经;背诵时,他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刚入学的儿童无不望而生畏,常紧张得背不出来。轮到毛泽东第一次背书时,他不按规矩肃立,依然端坐在自己课桌旁。邹先生责问他为什么不站起来,毛泽东回答说:“先生,你是坐着的,我也要坐着背。”

  邹春培既恼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此事告诉毛顺生。毛顺生说:“他兴许是背不出来呢!”邹说:“哪里是背不出来,他读几遍就能记住!”毛顺生将信将疑,晚上把儿子找来审问,果然毛泽东背诵如流,父母见状,心中不胜欢喜。

  毛泽东这个几乎被后来所有教过他的老师视为“特殊学生”的蒙童,生性聪颖、机灵,常常用所学过的知识,来钻严厉古板老师的空子。待邹春培先生走后,毛泽东便草草地将课文预习了一遍,当看到新课文中曾晰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舞雩,泳而归”时,毛泽东便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想去池塘游泳。

  一会儿,十几个蒙童溜出了蒙馆,站在南岸下杨柳依依的池塘边,望着清凉澄澈的塘水,心里直发痒。毛泽东毫不犹豫,最先脱下长衫,一个猛子扎进塘中。其他同学见状,也纷纷下到塘里戏水助兴,早把塾师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邹先生回到蒙馆,见小楼空无一人,学生们正在池塘戏水,玩得开心,十分恼怒。他来到池塘边,铁青着脸,恶狠狠地吼道:“孺子不可教也!”

  回到蒙馆,学生低头危坐,听候发落。惟独毛泽东神态自若,一点也不躲避先生责备的目光。邹先生瞪着他厉声责问道:“谁让你们下水的?毛润之,又是你带的头!”

  毛泽东敢作敢当:“是的,是我带的头!”并反问道:“带头又怎么的?孔夫子没说过不能游泳!”

  “好!”邹先生气恼地翻开课本,正要罚毛泽东背课文,蓦然间,孔夫子那句“吾与点也”印入眼帘,便尴尬地放下课本,厉声说:“下次不许带头游泳了!”

  邹春培虽然没有处罚学生,也不再追究带头游泳的毛泽东,但他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处罚学生:对对子——对不上,再另行惩处。

  邹先生将所有的学生扫视一遍,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濯足”二字。他知道:背书难不倒毛泽东,凡老师点读过的课文,他均能背诵如流,那么对对子呢?对不上看我再扫尽他的脸!

  毛泽东略加思索,从容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一角写下“修身”二字。

  邹先生捋着灰白胡须,惊喜地望着这位天赋不凡的学生,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刚才那种轻蔑的目光早已消逝殆尽。

  邹春培先生对学生严厉,态度粗暴,常常体罚学生,令毛泽东十分反感。有一次,邹先生无理责打了两个学生,毛泽东非常气愤,他选择了逃学的方式来反对老师的体罚,离家出走了八里多路。当家里人把他找回来,父亲并没有打骂他,只叫他去向邹先生道个歉,然后继续读书。毛泽东不肯去,说:“我要找一个不打人的私塾上学。”在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毛泽东才答应向先生道歉。毛顺生带着儿子来到南岸,向邹春培赔礼,请先生继续收儿子读书。邹春培虽勉强答应了,但对毛泽东的逃学仍耿耿于怀,他想试试毛泽东究竟有多大本事。

  一天放学后,邹春培领着毛泽东来到一畦菜地,扯下二茎牛皮菜,让毛泽东带回家去,并交待:“明天一早来必须还我一茎与牛皮菜能‘对仗’的菜。”毛泽东明白了先生的用意:他只不过是以此来讽刺和挖苦自己说大话,吹牛皮,华而不实。

  “老师稍等一会。”毛泽东叫住邹春培,随即从路边扯出一株马齿觅,交还塾师。

  一向苛刻古板的邹先生接了马齿觅,顿时由衷地赞叹道:“牛皮菜对马齿觅,牛马相对,对得好!好!”

  邹先生态度终于变得温和起来,他改变了往日的粗暴作风,不再责罚学生了。毛泽东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曾风趣地说,这是他“罢课”取得的初步胜利,也是他“最早的反叛”。

  邹春培教了毛泽东两年书,对这个学生十分器重。每逢别人谈及毛泽东,他既欣喜又不安地说:“润之将来能成大器,小小年纪,学问己为我辈所莫及矣!”不久,邹先生果然辞去教职,远走湘乡,另谋他业。

  1904年秋,毛泽东离开启蒙私塾南岸,离开邹春培先生,去井湾里读书。在南岸的两年时间里,毛泽东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基础,能背诵许多名篇名句,以至历久不忘,后来无论讲话写文章均能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到了延安,毛泽东还与斯诺谈及过这段读书生活,对南岸记忆殊深。

 

  第八章  四师友迢迢上京城 毛泽东款款叙乡情

 

  1952年9月,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赴京同毛泽东叙旧,心情十分激动。

  9月21日下午4点,李漱清一行四人抵达北京。25日,毛泽东派机要秘书叶子龙和警卫处长王敬先来到远东饭店李漱清、邹普勋等四人下榻处,邀他和张、罗、李到王府井赶制衣服。按主席吩咐,给每人赶制了一套呢子衣,一件大衣,又给了每人50万元(旧币)零花钱。晚上,毛泽东又委托中共中央统战部秘书长沙千里到寓所看望四位师友。毛泽东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们感到做人民教师的无尚光荣。

  9月26日,政务院派人陪同毛泽东的四位师友游览故宫。在故宫太和殿观赏古物不久,公安部派来的警卫人员丁绍宁向大家传达了毛泽东的电话,约他们当天上午11点在寓所等候,并派车接他们去共进午餐。

  上午11点多,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携带家乡土特产,乘坐一辆银灰色轿车进入新华门。车子开到丰泽园门口,卫士长领着他们穿过幽深的曲径长廊,直抵毛泽东书房。毛泽东闻讯出门迎客,四位师友兴奋得心花怒放。李漱清走在前面,其他三位鱼贯而入。毛泽东与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师友重逢,惊喜交集。毛泽东握着年逾古稀的李漱清先生的手,亲切地说:“漱清先生,想不到一别几十年,今天还能见到你啊!”

  李漱清是解放后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分别二十多年了,心里紧张而拘束。他满面绯红,只是恭敬地抿着嘴笑,丝毫没有当年那种“激进”的书生意气了,气氛一时不够活跃。毛泽东伸出手来,向四位师友让座,并说:“老朋友来了,欢迎,欢迎。请坐!请坐!”说完转身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李漱清等四人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你们来了几天啦!身体好吗?”毛泽东问。

  “主席,我有点害怕……”李漱清说。

  “你怕什么?随便一点嘛!”

  “见了皇帝老子,我心里就慌!”李漱清幽默地说。

  “如今还有什么皇帝老子,皇帝老子也是人嘛!”

  毛泽东这句话,一下把四位师友都逗笑了。李漱清立刻打消了拘谨,风趣地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如今盛世升平,我这老朽也是人寿年丰精神爽啊!”他借用周文王起用姜子牙的故事,赞扬毛泽东的英明领导,也希望自己能为国出力。

  毛泽东说:“我小时候曾得到您许多教诲,您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呀!”

  李漱清谦虚地说:“哪里!那时我不过是个‘激进派’的落魄文人。”

  一会儿,毛泽东请师友们进入客厅就座。

  待坐定后,毛泽东便向李漱清、邹普勋询问家乡一些老人的情况:“红胡子五阿公(指韶山过去的绅士毛鸿初)在不在?”

  “在。”邹普勋回答说,民国十六年(1927),红胡子是个顽固派,土霸王,反对农民运动。不过,只要他现在认识错误,跟上时代的步伐,那就是好的。”

  “关四桥的开四阿公在不在?”毛泽东继续问道。

  李漱清、邹普勋知道,毛泽东讲的开四阿公是关公桥的私塾先生毛润生,他曾教过毛泽东的旧学。

  “他很恶,那时我们读书都怕他。”毛泽东说完,又问:“郭梓阁家住韶山井湾里,是毛泽东在井湾里私塾读书时的同学,两人关系密切。他的弟弟郭梓材也是毛泽东的同学和好友。

  “还好。”李漱清答。

  “我读书时,郭家二姐对我很好,还给我梳过辫子哩。”

  言辞恳切,往事历历,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李漱清谈起“马日事变”湖南军阀何键派国民党兵闯到韶山挖毛泽东的祖坟,韶山党支部如何将祖坟保护起来的事来。毛泽东诙谐 地说:“何键叫做有得办法,打不赢就去挖人家的祖坟!”

  李漱清说:“国民党信风水,以为挖掉主席家的‘龙脉’,破坏你家的风水,就可以阻挡革命的潮流。”

  毛泽东淡然一笑:“其奈我何!”又问起故居的情况:“上屋场、南岸还在不?树砍了没有?”

  “还是原样子,树没有砍。”李漱清答。

  “是老样子就好。山里要绿化,树木要保护好。”

  邹普勋插话道:“主席,少年时候,你和我一起看牛、‘打仗',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毛泽东没有心思去回忆这段往事,还是把目光投向李漱清。

  “主席,”李漱清说,“你的故居是不是要整修一下?”

  “不要修缮了,最好是照原样子。”

  这时,李漱清将韶山乡党支部一份汇报材料呈给毛泽东。毛泽东接过来看了看,说:“要组织起来,搞合作化,单干不行,单干发展不起来。”说完伸出食指,指向李漱清:“当年你是主张拆祠堂、毁庙宇、办学堂的,是个激进派,现在搞合作化,你要带个头。土改分了田,一人一口,七石二斗,现在生活改善了,但是还不富足,生活水平还不高。”话语中蕴含着对家乡父老的深情,对故乡的深深眷恋。

  中午到了,毛泽东结束了谈话,说:“我们就谈到这里,一起吃顿便饭。过几天我再请你们吃顿晚餐。”

  12点15分,午餐开始了,毛泽东请师友们入座,服务员端来了菜肴,均是湖南风味,师友们喜不胜喜。席间,毛泽东频频为四位师友夹菜敬酒,气氛非常融洽。

  饮后,毛泽东陪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参观中南海并观看电影。

  晚上,四位师友回到远东饭店休息。毛泽东派人给每人送来一份礼物:盖被、褥子、毛毯条各一床,枕头一对,枕巾、面巾各一条,还有香皂、牙刷、牙膏等。

  10月1日,是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四人难忘的日子,早餐后,警卫处长王敬先前往永安饭店,陪同四人参观天安门。

  当天晚上,王敬先处长又接四位师友到天安门观景台观赏节日焰火。

  10月4日,徐特立老人到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下榻的永安饭店,看望并约请他们吃饭,同大家亲切交谈。

  在京期间,李漱清、邹普勋、张平、罗元鲲多次受到毛泽东的亲切接见。

  一天,李漱清忽发奇想,给毛泽东写了一个便条,托秘书带去:“主席,余年八十,欲试航空,不知可否?请主席批准!”

  毛泽东一看纸条,连忙歉意地说:“对了,这个事我还没考虑到哩!”原来,李漱清等人有生以来未坐过飞机。毛泽东当即吩咐秘书:“我的老师和朋友没坐过飞机,让他们坐飞机到长城去转转吧!”

  10月24日上午,毛泽东派秘书罗光禄到寓所看望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四位师友,问道:“能不能坐飞机?”他们高兴不已,连说:“能坐,能坐。”李漱清暗自高兴,事后人们才知道这是他出的主意。

  当天下午 1点,罗光禄给寓所打来电话,说:“下午两点钟用汽车接你们到西郊机场,3点上飞机,俯瞰京华名胜。”

  下午3点,李漱清、邹普勋、张干、罗元鲲来到西郊机场,坐上苏联制造的时速250公里的飞机,甚感舒适。飞机邀游于京华上空,经万寿山、昌平县至八达岭,长城内外,山河壮丽,风光秀美。四位师友在飞机上俯瞰首都风光,大饱眼福,实现了平生梦寐以求的愿望。由八达岭回来,飞机又绕京城一周,徐徐降落于机场,游览一天,饱览京华名胜,令他们终身难忘。

  次日,毛泽东又一次接见了李漱清、邹普勋等四人。

  “你们来京,又是一个多月了,过得快乐不?”毛泽东关切地问道。

  “托主席的福,我们过得很痛快。”几位师友齐声答道。

  “有点想家吧?”

  “有点想!”

  “现在我也不留你们了,如果回去,就告诉秘书,做好三件事,我给你们每个人做了一套制服,一件呢子大衣,你们都穿在身上,再送你们每人人民币100万元(旧币)。你们给我送了家乡的特产,我冇得特产送你们,就送这‘三个一’。

  毛泽东继续说:“如今我并不富,不像过去的皇帝那样,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们来京的一切用费,都是用我自己的钱,用我的稿费开支的。”

  四位师友听了,面面相觑。他们真不敢相信,一个堂堂的国家主席,招待家乡亲友,还要自己掏腰包!毛泽东身居高位,如此清廉,假若没有稿费开支,仅靠工资,他是接待不起客人的。这与昔日封建帝王相比,真是大不一样啊!李漱清、邹普勋等人对此不胜感慨。

  “你们还要做什么事吗?”毛泽东又问道。

  邹普勋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刚从书店买来的《社会发展简史》,想请毛泽东题几个字。

  毛泽东笑道:“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写字,要我写什么?”

  邹普勋说:“我们要送一本书给唐煦存——他就是写汇报材料的那个伢子。”

  毛泽东接过书,吩咐秘书:“拿笔来。”

  秘书递过钢笔,毛泽东就在书上写下一行刚劲的行书字:

  “邹普勋赠给唐煦存,嘱毛泽东书。”

  写完,他又想起一件事:“你们要走了,我还要送一本书给你们。”说完,从书架上拿起两本《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在封面上签上了“毛泽东”三个中楷字,分赠李、邹二人。

  最后,毛泽东问道:“你们还要做什么事?如果还有什么事要做,再写信告诉我。现在回去好好休息,再玩几天,我就叫秘书派人送你们回去。”

  毛泽东把他们送到丰泽园门口时,已是华灯初上。毛泽东望望南边的夜空,深情地对李漱清、邹普勋说:“不远送了,你们回去,代我问候老朋友们,问候家乡人好!以后如果有机会,再来北京吧!”言语中饱含着浓烈的思乡之情。

  汽车开动了,李漱清、邹普勋依依不舍地告别毛泽东,离开中南海,回到了住地。

  毛泽东尊师重友的深情厚意,不时荡漾在师友们的心间。

 

  尾 声

 

  南行的列车徐徐启动了,张干与罗元鲲、李漱清、邹普勋几位同伴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京城60个不平凡的日日夜夜始终萦绕于心。

  张干南返归湘,先受聘为湖南省军政委员会参议室参议,后聘为省人民政府参事室顾问。他经常参议国事,应邀作报告,宣扬其共产党的领导好,为人所敬重。

  60年代初,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张干身体不适,生活拮据。当时已任副省长的周世钊,受毛泽东的委托,常去看望他,问寒问暖,令他十分感激。1963年3月24日,毛泽东再次致函周世钊,对张干的近况极表关注:

敦元兄:

  去年及今年惠寄数函并诗词,都已收到,极为高兴。因忙迟复,尚鉴祈谅……老校长张干(忘其别甫,是否叫做次仑)先生,寄我两信,尚未奉复。他叫我设法助其女儿返湘工作,以便侍养。此事我正在办,未知能办得到否?如办不到,可否另想办法。请你暇时找张先生一叙,看其生活上是否困难,是否需要协助。叙谈结果,见告为荷。蒋竹如兄处,亦乞见时代为致意。他给我们的信都已收到了。顺问安吉。

  毛泽东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四日

  信中“女儿返湘工作”指张干二女儿张月如,别名前瑛。她于湖南和平解放不久参军,后牺牲于抗美援朝战争。

  毛泽东给周世钊的书信,洋溢着领袖对师长的拳拳关切之情。不久,张干便收到了毛泽东寄去的书信。

次仑先生左右:

  两次惠书,均已收读,甚为感激。尊恙情况,周敦园(周世钊)兄业已见告,极为怀念。寄上薄物若干,作为医药之助,尚望收纳为幸。

  敬颂

  早日康复

  毛泽东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毛泽东信中“薄物若干”指什么?是2000元钱(新币)。这些钱是毛泽东托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从北京捎带回去的。张干万万没想到,毛泽东给他这么一大笔钱,这对于他的治病和家用无疑是雪中送炭,恩重如山啊!张干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信,激动地看着信,抑制不住情感,眼里滚出了一行浑浊的热泪……

  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中,张干全家受到冲击,有人造谣生事,说张干家藏有金器、银器,是“反动校长”,张干因而被抄家。此时,张干年已八十有余,瘫痪在床,病体难支。张干之子张六如,在母亲和妹妹的鼓励下火速赴京,找到中央办公厅负责人,带回了加盖中央办公厅大印的函件和500元生活费。很快,被抄去的家产全部退回了张干家。张干终于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1967年1月21日,张干病逝于长沙,享年83岁。

  岁月蹉跎,故人零落。恋旧的毛泽东,晚年更加思念昔日的师友。

  1976年,毛泽东和同窗好友周世钊相继离开人世。他们一个是伟大领袖,一个是一介儒生,但从青少年同窗到中老年分居异地,数十年间却一直忠诚相交,关系密切,始终不渝,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谓情意深深,肝胆相照。

  “师恩深处总难忘。”一代伟人毛泽东与昔日师友的交往,反映了领袖对师友的尊敬、思念、关怀与帮助,其拳拳之心、关切之情,世所罕匹。毛泽东尊师重教的高风亮节将永远传为佳话。

 

  (选自《毛泽东和他的师友们》,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作者简介:

  赵志超,1962年9月生,湘潭县人。曾任湘潭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十年,现任中共湘潭市委副秘书长。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省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家,市优秀专家。以创作红色纪实文学见长,兼写报告文学、散文、诗词、楹联及评论等。先后出版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代表作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故园行》《播种芳菲》《追梦》等。曾获《当代》《诗刊》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湖南省党办系统秘书工作征文一等奖等奖项。被誉为“红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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