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来过

　　  咏君

 

　　我决定，从今以后，要一本正经，字迹工整地做人

　　就像一个小学生正襟危坐，练字习画，背书颂古

　　要上课我就上政治课，把门打开，让窗户敞开

　　邀风进来，在讲台中央，和风细雨地朗诵主席语录

　　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

　　若要练字我就练正楷，横平竖直，楞角分明

　　把所谓命中注定的八字，练成规规矩矩的人

　　若要绘画我就绘大海，把人间所有忧郁的眼睛

　　画成蓝色的海面，泪再咸，也不过是一丁点浪花

　　那些惊涛拍打，人海的苍凉，海面上破碎的月光

　　只不过是小学生弄错的草稿，可以撕得七零八落

　　每一波过去和将来，可以像一张白纸，重新铺开

 

　　接下来，我决定关掉朋友圈，设置静音，安心做事

　　删除暧昧的潮水，干脆我潜水，变成逆流而上的鱼

　　咸鱼终会翻身沉入海底，忘了浮在面上的浪荡

　　让咆哮的风，随波逐流的日子，与我背道而驰

　　在鱼龙混杂里潜行，深入浅出，在礁石的山尖喘息

　　在海藻的深林产卵，把红得透骨的珊瑚当灵魂伴侣

　　如果有一天我游腻了，心碎了，就从水中一跃而出

　　之后，我就做有翅膀的鱼，继而变成飞向天空的鸟

　　与虫子和五谷打着简单的交道，在绿枝上筑巢成家

　　看爱我的鸟在温暖的季节孵蛋，我只管觅食寻生计

　　春天衔在嘴上，远方尽收眼底，大海蓝天搁进心里

 

　　我这样决定的时候，疫苗不关我事，美国在南海搅局

　　朝鲜半岛的军演再度升级，北京的早晨又是雾霾重重

　　那条红色金鱼鼓起眼睛，在玻璃缸的夜色中四处碰壁

　　铁丝笼内的鹦鹉正在抖翅，嗲声模仿主人说了句晚安

　　久未通话的丫头突然发来短信问：老爸，你在哪儿呢

　　我赶忙动身，走到浴室镜子前，捧起水匆匆洗了把脸

　　于是我只好决定，一切从头来过

 

　　一棵树的愿望

 

　　妻子和女儿说：你是我们家的大树

　　我又能说些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做一棵隐姓埋名的树

　　开不知名的花，结不知名的果

　　特立独行地活在奇葩盛行的人间

　　我的青春有如光合作用的反复，持续而长久

　　一季又一季，我随光照呼吸，伴雨露嬉戏

　　总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不问朝朝暮暮

　　不用计较花瓣和枯叶的流失，过云淡风轻的日子

　　如此把秋天过得像老年一样的枯黄，落魄

　　等来年春天，我又脱胎换骨，从头到脚的滋润

　　独自在枝头心花怒放，养活一大堆缤纷的儿女

　　任由这些后辈自在绽放，在无限风光里撒野撒娇

　　我的一生只敬重阳光和空气，她们待我如同父母

　　尤为重要的是，父母永远不会先于我而老去

　　有她们的观照与呵护，我选择悄然度过一生

　　有如一粒干瘪的种籽，随风散落，天涯为家

　　我的兴衰，叶和花，乃至果实，最终归于泥土

 

　　如果生命是逐渐枯萎的过程

　　我愿意做一棵静静屹立的树

　　对于这种姿态，我情有独钟，神定心安地过每一天

　　面对每一个月升日出，把生命过成穿堂而过的光线

　　当成婚礼和葬礼一样神圣而庄严的仪式

　　我的身心只随风摇曳，我仅向苍天敞开胸怀

　　矗立于大自然的喜怒哀乐，默默地纵情和感怀

　　独享自己的阴凉。我的痛已入土，根埋在裂隙里

　　就这样远离喧嚣，静候孤寂。这种活法值得欣慰

　　不需颠沛流离，不用疲于奔命，也不必打草惊蛇

　　更不会像爬行类，屈膝弓背，躲在黑暗的洞穴过冬

　　相反地，我要用明亮的色彩与四季肝胆相照

　　我所受的日晒雨淋，所见的沧桑和苦难

　　会悄无声息地刻入年轮，而我绝口不提

 

　　如果爱情是花开花谢的必然

　　我愿意做一颗执迷不悔的树

　　我的爱情只能是那种望梅止渴的爱情

　　只能爱在眼里，润在舌尖，最后止于心肺

　　一旦盛开，就像梅花一样铭心刻骨，凌寒留香

　　要么如雪片白得诚恳，要么如烈焰红得通透

　　把辛酸的幸福攒在体内，结青涩酸甜的果

　　我和我的所爱从不在乎距离，只在乎相望相守

　　哪怕隔山隔水，隔着花草，隔不断思念如朝露

　　这样一生和相守的树分享一样的晨光与夕阳

　　一起分享风的缠绵，雨的淋漓，雪照亮在苍茫的大地

　　这种爱没有肢体的交欢，只借风传情，和蜂飞蝶舞相配

　　这种爱没有出发和到站，不用推杯换盏，不会擦肩而过

　　虽然可望而不可即，依然可以爱得无路可退

　　爱得一发不可收拾，连残枝败叶也显得多余

 

　　60后的侠骨

 

　　年近半百，如在山中行走，越往上

　　越上气不接下气。想找块石头打坐

　　唯恐压裂石中美玉，惊醒千年之冤魂

　　且知，头顶天国净空，脚踏祖国大地

　　小家，安在高楼林立的半山腰中

　　依然这山望见那山高

　　低可就。伴水而居

 

　　无奈家有老小，房价高，口粮贵，二胎政策落地

　　上有，手颤背弓的老母。下有，求学谋业的倔女

　　钱财兑了股票，贤妻把病痛拖成了熊市

　　只能重新出发，握笔为剑， 肩背电脑为弩

　　狩猎城市森林。偶尔出海撒网，登山采菇

　　风餐露宿，做一个独行的侠客

 

　　今朝梦醒--商场如战场，人海即江湖，须备快马

　　1.8T涡轮加速。揣三两面包暗器，一碗豆浆饯行

　　闯荡生活，不流一滴泪，不喊一声苦

 

　　他日，待祖国圆梦，千金生儿育女，妻笑母安

　　盼，乘一叶小舟，自林海向云端进发

　　挎一支长笛，伴一只秋田，做一个沉默的书生

　　从此，只摘果饮水，以书为枕，浪迹天涯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

 

　　你有没有欲哭无泪的时候

　　一大片阴云在浩荡的天空翻来覆去

　　把世界压得很低

　　城市在寂静中仰望

　　雨一直不肯下来

 

　　你有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一只落单的狗在湍急的河边狂吠跺脚

　　眼巴巴地看着同伴在水中挣扎

　　爱被卷走 痛在流 伤在追

　　一条斑驳的弃船陷在岸边

 

　　你有没有无法回望的时候

　　一趟满客的高铁怅然若失地驶离站台

　　慈母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黯然转身

　　一句憋了很久的话只有几个字

　　如鱼刺哽喉 依然无处述说

　　远方噙在渺茫的眼中

　　时光和生命的绿在窗外流动

 

　　每逢这种时候 我总是

　　把一首歌的忧伤塞进耳朵

　　聆听小提琴的倾诉

　　从容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返回失眠的地方 打开一本诗集

　　想想大海 想想花开

 

　　健忘症或者时差

 

　　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我忘了

　　还有一只白色的贵宾，趴睡在腿上

　　我忘了捡起，它失落的眼神

 

　　背起行囊转身，我忘了抱紧双肩

　　仰望天空，要先喊醒自己的魂

　　就像小时候，外婆在黄昏时分

　　抱紧我，穿过西厢房外的竹林

　　轻轻地，呼唤我的乳名

 

　　我忘了，从中年回到母亲的怀抱

　　需要走过多少条田埂，跋涉多少里山路

　　在母亲怀里吮过的乳汁，是怎样的甜

　　我忘了，将爱人的手从胸前挪开

　　需要何等的轻。她的梦做得是否安稳

　　出门之前，我忘了要留一盏过夜的灯

　　这样，不会把伤感留给背后的人

 

　　我忘了当年。女儿骑在我的肩头

　　驾驭着什么样的笑容

　　那泉水一样的天真，在哪里可以捧回

　　忘了这湿漉漉的肩膀，还曾经

　　靠过怎样涕泣的女人

　　我忘了上一次流泪，处于何种背景

　　伤心过后，可曾改变初衷

 

　　在一个健步迈下飞机之后，我忘了

　　要把日子调回城市既有的时区

　　我以为睡一觉，能够倒回一切

　　我以为，猛的拍拍脑门，就可以想起

　　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想得我，耳鸣眼晕

 

　　我甚至忘了父亲教过我，如何

　　成为一个刚毅坚定的男人

　　忘了用老家的方言讲，“忘了”

　　应该是怎样的力度和语气

　　瞧，我这该死的记性

 

　　世间有许多尖锐的东西

 

　　一句刺人的话如一把冰冷的刀

　　它划过滚热的豆腐，没有血流的痕迹

　　而墨汁枯竭的笔，在戳穿苍白之后

　　留下了污点和破绽

 

　　这个道理就好比一条蠕动的虫

　　它已经把苹果的心掏空

　　依然让人看到，红彤彤的诱惑

　　而男人的肋骨，只品尝了一口苹果

　　就被上帝流放，到世间受苦

 

　　世间之苦，有点像苦瓜，披着绿色外衣

　　它容易嚼碎，吞咽和吸收

　　剥开瘤皱的肉身，得以看见血丝

　　在取出种籽之后，得以尝到淡淡的甜

　　而断肠草总是将它的毒种，深藏于

　　诱人的黄色花瓣下，就算折断花枝

　　还是拔不起它的根

 

　　除了植物的根须，世间有许多尖锐的东西

　　虫的尖锐在于，虫如刀一样的扎在植物心里

　　刀的尖锐在于，刀如虫一样的握在人的手里

　　人的尖锐在于，多了七情和六欲

　　情的尖锐在于，痴情

　　欲的尖锐在于，无欲

 

　　我所说的，你懂

 

　　城市大，不能代表每个角落可安置情怀

　　灯火通明，不能代表每个地方照见温暖

　　月色迷人，不能代表每个人会安稳入睡

　　故乡远，不能代表思念比天空遥远

　　白云不代表白，黑天不代表天

　　是非是，非所非

　　鲜花不代表爱情

　　我在这山唱的歌

　　不能代表我体内受压迫的河

 

　　头发长不代表见识短

　　体胖不代表心宽

　　语重不代表心长

　　肚子大不代表酒量好

　　喝多了，不代表真是醉了

　　VIP不代表品行高贵

　　草根不代表草，也不代表根

　　沧桑不代表卑微

　　落魄不代表失魂

 

　　有人在生活中表演，不代表

　　会演绎出想要的生活

　　有人随波逐流，不代表

　　波澜会在生命里一溜而过

　　有人看上去开心，不代表彻底开怀

　　消费表情不能代表意志消磨

　　肢体放纵不能代表精神放松

　　苟活累，不代表活下去就嗨

　　拥抱不代表暧昧，挥手不代表放开

　　笑得冷艳不代表活得精彩

　　摆得好POSE不代表摆得平爱

 

　　有人斩钉截铁，不代表

　　能做到铁一样的坚韧

　　有人游刃有余，不代表

　　能做到刃一样的锋利

　　有人说再见，不代表不想再见

　　我说亲爱的，只代表洋文朗读的习惯

　　我沉默，只代表我不想说

 

　　春天的事情

 

　　早春容易犯懒，特别是淅沥的雨天

　　鸟儿懒得飞翔，歇在屋檐下梳理翅膀

　　花蕾懒得张开，任树叶肆意撩拨雨滴

　　只有我和春风最得意

 

　　上午九十点，我像一阵风缩在书房里

　　漫不经心地打开一本十几年前的诗集

　　随风而来的，有诗句里的春天

　　有女儿哼唱的英文歌曲

　　餐厅飘来腊肉的香味

　　风中能嗅到老家过年的气息

　　那只拴着铃铛的小狗

　　在春意盎然的走廊上晃来晃去

 

　　午后雨声渐细，妻子女儿在厨房忙碌

　　叽叽喳喳像两只躲雨的鸟儿

　　聊着寒假，驾校和雅思考试

　　大学里绽开的青春，还有恋爱的秘密

　　像窗外的绿，青翠欲滴，忽而风劲雨急

　　母女大雨滂沱地争论生存技能的话题

　　我只好装得像雨后撤退的蚂蚁

　　拖着条纹格状的家居服，偷闲爬上电脑

　　看了一段搞笑的晚会小品

　　感受像个喜剧人，被雨雾罩在春天里

　　我因此笑得张扬而且淋漓尽致

　　远远地听到豆腐和白菜在火锅里嘟噜

　　随风附和着窗外树叶上的雨滴

 

　　终于等到妻子不厌其烦地喊

　　----出来吃饭了，出来吃饭了

　　我这才提起裤管，小心翼翼地

　　淌过妻子和女儿目光对视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