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时间 : 201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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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彭燕郊,发生了“第一次爱”的大力量是战争。但是战争不仅使他歌颂战争本身,而且化腐朽为神奇,使他对于战争以后的一切,都好像初次看见一样,有着无穷的惊异与兴奋。住在一个屋子里头,他的抽屉里有一个小孩子们玩的万花筒,似乎已经破烂得不能再玩了,他用各种颜色的纸片把它捆好,从黄金友和银河牌的烟盒上剪下它们的商标,贴在上头,使它美观。如果天晴,如果他又没有事,我们就会看见他坐在床上,闭着一只眼睛,睁开另外一只,两手捧着万花筒朝窗外瞧,一面瞧,一面转着拍着那玩具,口里不住地叫:“好看极了,美极了,这个更好,怎么这样好看呢!这个丑,丑,不要!妈的,滚开……”
这世界,在彭燕郊看来,也就是一个大万花筒。这里面许许多多的事事物物,我们大家都看见过,可是很少人觉得稀奇,很少人发生兴趣,甚至看惯了,虽然天天看见,也和没有看见一样。彭燕郊却不同,他看什么东西都是新奇的。
而且他不但对于我们常见而漠然了的东西发生兴趣,还能从大家共见的东西上看出我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绀弩:《彭燕郊诗集《第一次爱》序》
1949年以后,整个中国文学话语系统包括其语调、风格等,都似乎陡然间便整齐划一地转移到一种与往完全不同的范式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真正顽强、忠实于自己内心真实感受与思考的艺术家心灵的荒漠化,潜写作、潜思想的价值与意义正在于它展示了艺术家们顽强反抗异化的真实历史场景。彭燕郊在因“胡风案”被囚中写下的散文诗,是这一时代中国文学潜写作与潜思想“在场”的重要见证。在这组奇异的文本中,曾经风行一时、笼罩一切的社会思想异化方式(“改造”、“专政”等等)不再是凝固僵硬的历史碎片或过去时态的语言符号,而是永远鲜活生动的现场实录。这一篇篇充满荒谬感与反讽意味的精神独白,与当时的“审讯交代”完全针锋相对,是对历史、对真实自我的“交代资料”和“思想汇报”,是诗人“应付”和抗拒审讯时心底深处的“活思想”,因此它们与诗中透露出的审讯场景构成了一种复调性的内蕴,令人颤栗地展示了:身处异化潮流与异化运动传送带上的“人”,若要坚持对“自我”的确认,坚持对人格尊严的守护,若要抵御“耻辱的窒息与剧痛”的折磨(当感觉不到耻辱时就意味着已经被异化),进而学会“欺骗”自己(这也是抵御异化的一招,“当犯人的最大收获是学会装傻,学会真话只对自己说”)……需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由灵到肉又由肉到灵的拉锯式的剧烈绞轧——彭燕郊以不断默写这些诗歌等方式,抵御自我的消解与沦落,坚韧而执拗地抗拒着异化的全方位侵蚀——这样的潜写作、潜思想,是一位艺术家生命体验与艺术良心最纯粹的展现。这种深刻的生命体验与感悟在30年后孵化了彭燕郊最重要的自由体诗《罪泪》中的题记“耻辱多么美,耻辱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那个涵盖了整整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命运与心灵运动的“小丑”形象。
他认为现代诗是“用思考代替着抒情”,“由抒发转向内省”,在“描摹思维过程为主体的整个精神活动过程”(即“精神现实”)中发现“新的美”:“思考的美”。而在“抉心自含食,欲知本味”的酷烈的内心搏斗中,必须“正视灵魂的痛苦,展示灵魂的痛苦”。彭燕郊这样要求现代新诗,同时也更严格地这样要求60岁以后的自己及自己的创作。
他特别注意诗性语言方面的探索,例如在其散文诗双璧《德彪西“月光”语译》和《无色透明的下午》中,语言的诗性与美渗透到了整个作品的思绪流程、结构、意象组合、语句排列乃至语感之中,化成了一种肖邦夜曲与前奏曲式的通体充满灵性的精神意境,其诗性是由内而外地渗透在诗中的,达到了阅读或朗诵时即使不理会其意义也能从语言本身获得一种纯粹的诗意语调美和语感美的境地——它们证实了:现代语体诗歌也完全可以创造出古代格律诗(如杜甫《秋兴八首》那样从内容到形式都臻于完美的佳构。在他充满敏锐的艺术感受力、独特的艺术想象力和执拗的艺术创造力的诗作中,常常出人意料地迸发出美得让人心痛的艺术与人性的闪电,直击读者心底深处最敏感的神经。彭燕郊诗学探索的先锋性毫不亚于青年诗人,却更浑厚、更大气。
彭燕郊和他的散文诗已成为当代中国诗歌中一个不可回避、无法绕过的现象,他使20世纪之初中国新诗源头处《野草》的伟大传统在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终于在世纪之末重续起来并得到了发扬光大。我们完全可以借用雨果评说波德莱尔的话来评说彭燕郊:
——你在前进,在向前突进,你把未知的阴冷的光赐给艺术的天空,你创造出了新的颤栗!
——龚旭东:《他创造了“新的颤栗”——略谈彭燕郊的散文诗》
燕郊其实应该是没有年龄的,活到一千岁,还会保存着一颗年轻的心,永远逐无涯之“知”;外貌也许有改变,头发白了,皱纹多了,可是其他一切都不会改变,特别是对诗的热爱和忠心不会改变,我想,假如不让他写诗(写和发表是两件事),他会活不下去。另一件必须补充的事是:他一直是热心帮助朋友,扶掖后进到了几乎奋不顾身程度的同一个彭燕郊。
人和作品在岁月推移中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形。翻开湖南文艺出版社一年多前出版的《彭燕郊卷》,从第一卷《画仙人掌》到最末的《混沌初开》,从单纯的情、物描写到多向性的思维,是非常大跨度的跳跃。一首一首地读,你会发现他较早期的作品已经具有丰富彩色的特点,后来更进而蕴含声音、光和影;我想这是得益于他在文学以外的多种艺术如绘画、雕塑、舞蹈、电影、音乐(包括西洋古典音乐和传统的民间音乐)等等的广泛兴趣。你几乎可以看见诗人怎样不断向自己挑战以及每一次新尝试的努力。结果,他较后期的作品表现为文学、绘画和音乐三位一体的结合,一如《混沌初开》中三位一体的“信”、“第二位”和“非我”的结合。他的自我挑战和尝试是不会停止的,我相信会继续到永远。
——陈实:《彭燕郊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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