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文学阅读>小说

狗王

来源:歪竹   时间 : 2015-06-17

 

分享到:

  何伟对狗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他出生时就是狗接的生,狗见她娘极度疲惫又无人接生,就一口咬断脐带跑开了。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母亲,见到的第一只动物是狗,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是狗,认为也是人,后来他将错就错,就真的把狗当成了人。就这样,他一生最亲的人就是母亲和狗,他对母亲和狗充满了热爱和感恩。他父母亲都死得早,母亲死后,他就把全部的热爱和感恩都用到了狗的身上去了。那种热爱和感恩很是虔诚,而那种虔诚则超过了一般的信徒。只可惜没有人理解这一点,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傻子,那种虔诚则刚好是他智障的表现之一。

  的确,他有一点轻微智障。学说话时,就是学狗叫,“汪、汪汪”地叫着,后来才“妈、妈妈”地喊着。学走路的时候,也是学狗的,四脚爬,摇头,扭屁股,偶尔抬头看看人们的脸色。旁人一见他,就想笑。但笑过以后,就是骂他,要他站起来,学人走路,用两条腿走路。他有时听,有时不听。听时站起来,左脚向前迈一步,踩踩地面,看稳当不,再往前迈右脚。不听时,充耳不闻,旁若无人,继续四脚爬,屁股扭。听也好,不听也好,都会引起人们的大笑,以及大笑之后的大骂。

  他家人多,兄弟姊妹有六个,姐姐是老大,中间是四个哥哥,他是老六。他是母亲停产多年以后才生下来的,因此他比哥哥姐姐们都要小很多。姐姐生头胎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大嫂生头胎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生。直到二嫂生头胎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地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头很小,身躯很大,每只手都有六个手指头,每只脚也都有六个脚趾头。他父亲还以为他是一个怪物,不敢带养。他父亲曾想将他丢到荒野,让别人捡去或被狼叼走。他母亲却觉得孩子是自己身上下来的肉,孩子流着自己血管里的血,说什么也舍不得抛弃。就这样,在他母亲的坚持下,他父亲才下决心带养他的。在众多的外甥和侄子侄女之中,有一个外甥比他大,一个侄子比他大,一个侄女跟他一样大,其他人才比他小。本来,他应该是跟外甥侄子侄女们一起长大的,可成长过程中遇到了很多麻烦,使他们不能呆在一起。最主要的麻烦是伙伴们之间不好称呼,孩子们或直呼姓名,或称兄道弟,长辈们则不许,说他们乱来,说他们乱了伦理,没有大小辈分之分。可不管大人们怎么打骂,小伙伴们就是不听,有时当着大人的面喊舅舅或叔叔,可一背着大人又称兄道弟了。为此,他父母亲不准他和同龄的晚辈一起玩耍,否则就打他骂他。有一次,看到同龄晚辈们在外面玩过家家的游戏,他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跑出去,高兴地对他们说,兄弟们我来了。他父亲听到,大步走过去,张开五个指头,在他头上一磕,磕出五个指头大的包。他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哭,只是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很久以后,他父亲觉得于心不忍,才对他说,实在不好耍就跟家里的狗去玩吧。

  无奈,他只好跟狗去玩了。当然,他只得跟狗玩也不全是父母亲造成的,因为其他人都不喜欢跟他一起玩,有人一见他就说讨厌,真讨厌。他的同龄晚辈跟他玩,也许还是因为出生于同一个家庭,或某种亲戚关系,见得多了,适应了他的形象和智障表现。按理说,他父母亲也应该懂得这种关系,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既使他痛苦,又使他快乐。痛苦的是,他不能跟同龄晚辈们称兄道弟了,也就不能跟所有人玩耍了;快乐的是,他能跟狗无拘无束地玩耍了,不再担心因沾了虱子或弄脏衣服而挨父母亲的打骂。

  他家喂的是一条黑狗,纯黑色,没有一根其它颜色的毛。看上去,黑狗就像一团黑炭。那时黑炭似乌金,很贵,一般人家是没有烧的。一般人家烧的都是木柴或茅草。正因为如此珍贵,家里人也就把黑狗叫作黑炭了。他很喜欢黑炭,他跟黑炭一起玩,一起捉迷藏,一起睡。黑炭也很喜欢他,黑炭不只是跟他玩得好,还能听懂他的话。

  他说:“黑炭,过来。”

  黑炭摇头摆尾向他走去了。

  他说:“黑炭,给我洗个脸。”

  黑炭吐出红舌头,在他脸上舔了又舔。

  他说:“黑炭,睡到我身边。”

  黑炭蹲下身子,睡在他身边,尾巴有点夸张地摆动。

  他说:“黑炭,跟我学。”说完,他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恭喜对方的动作。

  黑炭模仿他的样子,后腿站立,前腿抱拳,做了一个恭喜对方的动作。

  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黑炭暴躁不安,谁的话都不听,他母亲叫它,它装作不知,他父亲骂它,它装作不晓,就连谁扔给它一根骨头,它也装作没有看见。可何伟仅仅是向它招了一下手,它就飞快地跑过去了。

  还有一次,他邻居家的狗突然疯了,见人就咬。几个小孩被咬得在地上打滚。几个大人举着血淋淋的手,问邻居要医药费。邻居挥舞着扁担,想将狗打死。可那狗就是打不死,一条腿被打断了就瘸着走,头被打晕了睡一会儿又醒来了。何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狗叫一声,他就痛一下,身子颤一下。一阵痉挛以后,他朝疯狗走去。疯狗看一眼他,既不怕,也不咬,竟然亲热地向他走来。他蹲下身子,抱住疯狗,亲切地吻了又吻。谁知道,他的亲吻竟治好了狗的疯病,那狗变得温顺,不再咬人。

  就这样,何伟父母亲都觉得他跟狗有缘,就更加放心地让他跟狗一起生活了。邻居和亲戚朋友也都认定,狗是何伟的兄弟,何伟是狗的亲人。有人窃窃私语,何伟形象如此怪异,说不定是狗王再世了呢。还有人说,何伟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只有狗才能嗅出来,也只有狗才特别喜欢。

  就这样,何伟跟狗的交往越来越密切,跟人的交往则越来越少了。以至于有的人话他不会说,而有的狗语却会说了。

  就这样,何伟跟狗一起长大了。

  成年以后,何伟养了一条黄狗,纯黄,没有一根杂毛。黄狗是一条经阉割了的短毛细狗,腰身长,尾巴长而匀称,听觉灵敏,视力敏锐,动作敏捷,跑得快。黄狗睡觉的时候,像一团静止的黄金,而跑的时候,则像一团动作的黄金,总之,不管怎样都似一团黄金。其实,他没有见过黄金,更没有拥有过黄金,只是凭间接感觉说黄狗像黄金,他就把黄狗叫作黄金了。这样叫,似乎能满足他的某种需求。他很高兴这样叫,有事没事都想叫一声黄金,有事没事也都想摸一模黄金。但时间长了,他又觉得单是叫一叫或摸一摸还是不行,还得真的有点黄金才行,人需要吃饱穿暖啊。

  他想了想,黄金还真是能为他获得一点黄金,那就是捕猎。他对黄狗做了一些专门训练。他其实不懂训练,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在训练。他觉得狗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也是懂感情的,像人一样对待它就行了。

  他要黄狗去追一只野兔,先是抱住黄狗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然后挥一下手,指着野兔逃跑的地方和方向说,去,咬住它!黄狗朝着他指的方向飞跑而去,不时用鼻子嗅了嗅草丛,不时狂叫几声。当黄狗咬住野兔的时候,他又抱住黄狗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黄狗受到精神鼓励,放肆摇头,放肆摆尾,还围着他转圈圈。

  他要黄狗下水去咬一条漂浮在水面的鱼,黄狗不敢下去,他的亲吻不管用了,他就把黄狗拖下水,并用力将其向水中推了一下。黄狗看见水面的鱼,竟然忘记了恐惧,游过去,将其叼回来了。这下,他没有收下猎物,而是将鱼喂给黄狗吃了。黄狗兴奋不已,头和脸在他腿上不停地磨蹭。

  他要黄狗坐下,黄狗不听,他就用右手提狗的脖圈,左手按压狗的腰部,狗就势做出了坐下的动作。狗坐在他身边,他不停地抚摸其耳背、颈背和头顶。黄狗像一位贵宾,显得彬彬有礼,不时用眼神跟他交流感情。

  当黄狗咬了自家的老鸡婆的时候,他指着狗大声责骂,说这是我自己喂的鸡,你瞎了眼啊。然后,他用石头向狗的身边猛掷,再走过去,用鞭子责打。当然,不时真刀真枪的打,主要目的还是给狗以威胁,使它记住教训,下不为例。尽管如此,之后他还是抱住狗静静地流泪,泪水滴到狗的身子上。他觉得委屈了狗,亏待了狗,对不起狗。狗也泪眼汪汪,不时用前腿扯一扯他的衣服,好像在安慰他。

  他觉得跟狗在一起很有味。

  在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时候,能吃上一餐肉是很难的。有一次,何伟因为营养不良而病倒了,头脑清楚就是四肢无力,不说走路,就是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乡村赤脚医生说,你喂了一条狗,把狗杀了,吃点狗肉,就会好起来。他吃力地回答,那不行,就是病死我也不会杀狗的,狗跟人一样,狗也是人啊!

  正说时,黄狗叼着一只野兔回来了。何伟起了一下身,但因没有力气而坐不起来。黄狗死劲咬了一下野兔的喉咙,确认野兔死了,才松开嘴巴,放下兔子。赤脚医生见状,对他说,你别动,我来帮你弄。

  很快,赤脚医生把野兔烹调好了。何伟闻到了一股兔肉香味,顿觉力气倍增,身子一弹,坐起来了。赤脚医生将一碗兔肉端过去,何伟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块肉,感觉病好多了。他要起床,赤脚医生不许,说再吃一点,再躺一会儿为好。他躺下了,但没有再吃,而是对赤脚医生说,剩下的给你。

  第二天,黄伟的病好了一大半。他叫了一声“黄金”,黄狗闻声,摇头摆尾走过来了。他对黄狗说,你得隔三差五给我叼回一只野兔或者别的什么野物,才能满足我的身体需要啊。黄狗点了点头,又摆了摆尾巴。

  从此,何伟隔三差五就能吃到野味,身体越来越棒了。因为有黄狗捕猎,他的生活过得很好,可以说是全村生活得最好的人。别人面黄肌瘦,或者浮肿成虚胖子,而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有人说,何伟是狗王,有天照顾呢。有人却得了红眼病,或是看不惯何伟,竟然跑到他的小屋里来,破口大骂:

  “何伟,你个大傻子,凭什么吃得饱,吃得好?”

  “何伟,你小子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吃野味?赶快把野物给我们!”

  黄狗看着别人拿走自己捕回的猎物,眼泪汪汪的。何伟对它说,没什么,下次开始,你晚上捕猎,我晚上烹吃,不就行了吗?

  因为身体棒,何伟力气很大。别人说,傻子的力气是比正常人大。何伟笑而不语。力气大,本来是一件好事,别人拿不动的东西他帮助拿,别人干不了的活他帮助干,可是偏偏有人不识好歹,故意刁难他。有人要他举起河边那块足有两百斤重的大石头,他果然举起了,只是因为滑,掉到地上,砸伤了他的腿。有人要他去背犁,跟牛一样犁田,他果真像牛一样听话,累得吐血。

  他觉得跟人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真没味,没有跟狗在一起有味。

  幸亏时代发展快,没过多久,人们就都富裕起来了。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守家,很多田地荒芜,不再像之前一样艰苦劳作了。何伟无意中摆脱了别人的折磨,心里很高兴,不时手舞足蹈,或一个人大笑,或对着黄狗大笑。

  后来,黄狗老死了,何伟哭了三天三夜。

  何伟厚葬黄狗后,又喂了一条白狗。白狗纯白色,像一团白银,他叫它银子。他像别人带小孩一样,抱着银子,喂它排骨和牛奶。早上给它洗脸,晚上给它洗澡。白天跟它一起玩,晚上跟它一起睡。银子很听他的话,他说,银子你不要像黄金一样去捕猎了,我不需要你去捕猎了,银子你只要帮我看好家就行了。银子就摇着头,摆着尾巴,一闪一闪的,银光烁烁。

  何伟的小屋里堆满了粮食、蔬菜和水果,金黄的稻谷、成熟的玉米、红辣椒和红苹果照红了他家的屋梁。他乐不可支,对银子说,有的是吃的,你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吧。其实,对他来说,别人拿一点什么东西吃了也无所谓,吃了就吃了吧,反正剩着也是剩着。可别人不是拿一点什么东西吃,而是拿他的东西搞恶作剧,就是胡乱地丢,丢得乱七八糟遍地皆是。有一次,他看见别人丢他的红玉米,一个个在地上打滚,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在地上滚动,他着急地对那人大喊,你不要乱丢了,灯笼会坏的!结果,不但没有制止住那人的乱丢行为,反而引起了那人的大笑。后来,那人又对别人说起那事,引出更多的笑声。

  何伟无可奈何,只得对银子说,你帮我看住家里的东西,谁乱丢,就咬谁。银子心领神会地摇着头,摆着尾巴。一次,一个头发染黄了的年轻后生来到他家里,捧起一把谷粒就往屋外丢,银子“汪汪”地叫着,飞跑过去,对准那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鲜血直流,哎呀哎呀叫着。何伟装作没看见。那人朝何伟走去,并破口大骂。银子跑到他们中间,挡住那人,又是一口,咬住了那人的脚。那人又是哎呀哎呀地叫着。此时,何伟对那人说,银子是我的保镖,你快回去,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不要来我这里玩,我这里是不好玩的。

  从此,没有人再敢随便闯进何伟家,更没有人再敢随意捉弄他了。但是,这断绝了人们跟何伟的最后一点交往,人们常说,何伟是一条狗,不要再和他来往。此后,人们跟何伟老死不相往来,何伟也因此再没有跟人们打过交道,他成为地地道道的狗们中的一员了。狗王嘛,狗的王,当然是狗。他的生活,他的生死,也就无人知道了。

  不知哪一年,白狗也老死了,何伟还是哭了三天三夜。

  何伟厚葬白狗后,感觉自己也越发老了,想法也发生了变化,不能只喂一条狗了,应该喂很多狗了。当然,不是喂在家里的狗,而是那种无家可归的狗。也就是叫作流浪狗的吧。流浪狗多可怜啊,没有理它,更没人疼它。

  他开始收养流浪狗。可几年过去了,他还只收养了一条狗,那是一条跑到他家里就不再走了的狗。那是一条花狗,毛色多样,黑、黄、白都有,一团一团的,看上去像一朵一朵的鲜花,只是在流浪过程中弄脏了。他给它食物,喂饱后再给它洗澡。沐浴后的花狗,则像一个小小的花园,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花狗整天围在他身边,或趴在门前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也许是太寂寞了吧,花狗喜欢跟扫把做游戏,右前蹄捧起扫把,头一顶,放下,再左前蹄捧起扫把,头一顶,又放下,有时用尾巴轻拂扫把,有时还用嘴巴叼着扫把转圈。要是旁边有小鸡,花狗会用爪子刨开松软的泥土,找出蚯蚓来,并用柔和的吠叫声,招呼小鸡来啄食。他望着花狗,眼角吟着一颗晶莹的泪珠。他觉得这条花狗就是以前那三条狗的结晶,颜色也好,性情也好,都是那三条狗之和。他问自己,我只和那三条狗有缘吗?难道我和其它狗就没有缘分吗?不不,是我呆在家里,接触不到其它狗啊!

  他开始离家出走,到处流浪。他晓得小路和小路相通,大路和大路相通,而小路通到了大路上,大路通到了城市里。他母亲曾说过,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虽然不知道罗马在哪里,但晓得罗马一定是城市,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他什么也不想,只想在路上走着,不停地走着,走着就能碰到很多的流浪狗了。

  他走过几条土路,碰到了几条流浪狗。他走过了几条水泥路,又碰到了几条流浪狗。他一一为它们喂食,一一为它们洗澡,让每一条狗都长得好好的,身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有一条狗的腿断了,走路艰难,他就徒手把腿骨接上,并在衣服上扯一块布包扎好。之后,他抱着该狗走路,直到狗腿痊愈。

  他继续往前走,不断有流浪狗加入。成群结队的狗围绕着他,成为路上的一大风景。人们见到了风景,但没有见到他。因此,众人都说,那是一群什么样的狗啊,怎么会有秩序地迁徙呢?其实,人们早已经把他当成了狗,有人还说狗群中有条直立行走的,很像人呢!

  他什么也不管,既不看天色,也不看脸色,只是一味地继续往前走,队伍越来越大了。他老态龙钟,行动不便了,还坚持照顾他的狗们。而狗们就像是他的保姆,也争先恐后地照顾着他。他和狗们相依为命。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他突然走不动了。他坐下来,周围全是狗。狗们慌了,对他剧烈地摇头摆尾。他看了看狗们,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棵草,季节过了,该枯萎了。他又微微笑了。他对狗们说,我不行了,我死后,你们把我的肉和骨头吃了吧,不要把我的尸体遗落在路上,那多难看啊!

  他死后,狗们绝食,围绕着他的尸体不停地跑,不停地跳,不停地叫。几天之后,狗们相继死了,尸横遍野。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