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李鑫，发了财，一个叫张斌，做了官。只有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一介百无一用的书生。可他们并不嫌弃我，喝酒时总爱叫上我。有次喝酒，他们异口同声地邀请我一起去星城看书展。

　　搞书展的是星城最著名的书法家颜佳。他从五岁开始练字，练到现在，八十九岁了，真可谓炉火纯青。他出过多本字帖，搞过多次书展，所有的汉字都写过，都写得好。不过，他最擅长的是写一个“孝”字，从青年时候写起，一直写到晚年。

　　外行人笑话他：“颜老，一个字横来竖去地写，有什么意思?”

　　颜老微微笑着，不说话。

　　内行人见了，赞不绝口：“颜老是大师级人物，真正的大师啊!”

　　颜老不再笑，平静地说：“过奖了，过奖了啦。”

　　颜老青年时写孝字，怀着功利之心，反复分析孝字的结构和笔画，反复书写，硬是把孝字写得端庄大方，十分好看。这个孝字，可供习字者临摹。

　　颜老中年时写孝字，怀着孝悌之心，反复体会孝字的含义，边写边回忆父母的恩情，硬是把孝字写得饱含深情，十分耐看。这个孝字，可供观者回味。

　　颜老晚年时写孝字，没有任何想法，完全是为写字而写，就像爱钓鱼的人钓胜于鱼一样，写胜于字，非常自如地把孝字写得浑然天成。这个孝字，怎么看怎么像，看什么像什么，似高山流水，似出水芙蓉，似罗贯中的《父亲》，似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这次书展是颜老一生最后的书展，很奇怪，书展总共就三幅作品，就是上面讲的三个孝字。按书写的时间顺序排列，三幅字挂在一起，公开拍卖。

　　朋友李鑫一眼就看中了第一幅，也就是颜老青年时写的那个孝字。李鑫暗暗跟颜老出了个五位数，愿意买走。

　　颜老问：“你买这个孝字做什么?”

　　李鑫答：“体现自己的儒商气质。”

　　颜老摇摇头，说：“你去找经纪人吧。”

　　李鑫不再讨价还价，只在展厅里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看别人的表情，一会儿听别人的竞价，偶尔也跟别人商量几句。

　　很久以后，李鑫跟经纪人说：“我也出六位数。”

　　经纪人说：“等一等，还在竞价呢。”

　　李鑫大声说：“我出七位数!”

　　沉默。窃窃私语之后，又是沉默。

　　最后，经纪人说：“成交，只是要书展完了才准拿走。”

　　朋友张斌仔细地观看着三幅字，从第一幅看到第二幅，从第二幅看到第三幅，从第三幅看到第一幅，循环往复。最后，他选择了第二幅，对经纪人说：“我愿意出六位数买下这幅字。”

　　经纪人点了点头，又抬起头，问：“还有竞价的吗?”

　　颜老伸了伸手，制止经纪人，问张斌：“你为什么要买这个孝字?”

　　张斌答：“我是苦读书出身的，父母为了我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要孝敬他们，我要把这个孝字挂在客厅前面的墙壁上，好让自己和来宾天天看到这个孝字。”

　　颜老说：“成交，不再竞价，只是要等书展完了才准拿走。”

　　我站在第一幅字前，没说话。站到第二幅字前，也没有说话。站到第三幅字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幅字多少钱?”

　　经纪人答：“无价。”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走开了。

　　一会儿，我又无缘无故地走过去，站在第三幅前。

　　颜老早注意到了我，他朝我笑了笑，问：“你想买这个孝字吗?”

　　我说：“我莫得钱，既莫发财，也莫做官。我父母和岳父岳母都跟我住在一起，生活都难维持，哪里还能买字啰。我只是随便看看，随便问问而已。”

　　颜老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就陪朋友们走走。”

　　颜老眼里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光，说：“这个孝字不要钱，送给你。”

　　我眼睛一亮，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颜老，问：“您说什么?”

　　颜老呵呵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送给你。”

　　我们三人各得其所，满载而归。归途中，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各自孝字的价格，李鑫说他的是天价，张斌说他的是地价，我说我的是人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