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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鱼

来源:   时间 :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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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山市,经常能吃到河鱼是一件体面快活的事情,尤其在那种设有包厢卡拉OK的船上面,顺流而下,最后停留于天宽水阔的地方,看着两岸青山,用河鱼下酒,那滋味可想而知。如果身边还拥着一个妹妹,那便是天上人间了。

  河鱼又叫滑鲶鱼,鲜嫩异常,据说常吃此鱼,可以青春常驻。这说法颇有点像那些搞直销卖保健品的,几乎吹得铁树开花,明明觉得其中有诈,但时间一长,不觉得就信了。河鱼价格一斤卖三十块,若碰上一条六七斤的,要两张老人头才能对付。有时遇上缺货,那就更昂贵。河鱼毕竟不是水库和池塘养育的,出没在大河深处,捕捉起来比较难。

  再难,小干部吴伟大也经常在酒桌上吃河鱼。

  请吴伟大吃河鱼的全是那些木材贩子,因为他在水上的木材检查站工作。这些年,好多人做木材生意暴富。贩子们在下游两岸的高山中非法砍伐,然后,用机船装了木材,往上游这边的城里来卖。林业局和工商局为此联合设立了木材检查站,办公地点在检查船上面。检查船一般泊在离城四五里的岸边,这是木材贩子的必经之路。此处两岸是黑色悬崖,水流很急,有一段蛮长的湾,大家叫它黒崖湾。吴伟大是工商所的人,抽到木材检查站工作两年了。检查站是个长期机构,天天与贩子们打交道。起初,贩子们不把检查站的人放眼里,喜欢在夜里冲关。他们的船一开到黒崖湾,便加足马力,往前冲。他们手上还持着棍子,有的还拿着刀,以此来威胁检查站的人。他们有一句行话:你要断我的财路,我要你的命。没料检查站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发现了就舍命地追。尤其是吴伟大,因为年轻血气旺,总是当着急先锋的角色。

  他站在船头,待船靠近了贩子们的船,隔着一半把的距离,一步就上去了。他腿长,爆发力又好,跨上去很轻松。贩子们中真有不怕死的,见他上来,拿着棍子便打。吴伟大好身手,一闪,在闪的同时,鞭腿就过去了。他在武警部队散打拿过名次,长于腿法。贩子倒地。其余的被他镇住了。

  检查站的人随着吴伟大上了船,扣住了木材。

  贩子们经过几次冲关,觉得不行,孙猴子终是打不过如来佛的掌心。他们便换了一种方式,硬的不行,来软的。他们平时想办法去拉拢这些小干部们,直接送钱。他们还有趣地打了个比方,说钱是钓,收钱者是鱼,只要你咬住了我的钱,不怕你不上钓。

  可检查站的人还真不上钓。钱,不敢收。他们有他们不收的道理。一,怕贩子们套笼子,这一面送钱给你,那一面就告到纪委去了。二,为了这么一点钱,一千把块,受个处分,甚至丢掉铁饭碗,太不合算。

  所以,他们一致拒绝了送来的钱。

  贩子们开始送吃的。冬天送牛羊狗肉,夏天送西瓜等各种水果。而鱼,一年四季不断。后来送鱼,干脆送河鱼。那些草鱼鲤鱼比起这河鱼来,味道差去甚远。检查站的人对贩子们送来的物资,从不拒绝。在小干部中流行一句话:只要不收钱,吃点喝点玩点,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无可奈何。这一两年来,吴伟大他们吃得嘴里吐着鱼气,肚里藏着鱼气,屁里夹着鱼崽屎味,只差没变成一条鱼了。

  据民间传说,这条大河里有一条大河鱼已成了精,大家把它叫老鱼精。但人们又传闻,老鱼精不能吃的,哪个吃了它,就会有灾难降临。传闻归传闻,大家吃起大大小小的鱼来照样穷凶极恶。

  检查站的人除了吃鱼,还有一项,就是抓罚没收入。一般木材,无砍伐手续,只要交了罚款,也能过关。去年,检查站全年罚款数额上百万,百分之八十上缴,百分之二十返回,年终奖金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诱惑。所谓的罚款,其实用的不是正规罚款收据,而是一般行政性收费票据。反正,贩子们只要过了关卡,赚足了钞票,交一点给这些爷们用,又何乐而不为?

  二

  贩子们喜欢到伍叔那里买河鱼。

  伍叔是下岗工人,五十来岁,以前在造船厂上班,后来厂子垮了,便买了一只木船,在资江上打鱼为生。木船是那种桐油漆的,竹篷遮风挡雨。伍叔专捕河鱼。有时用网,有时用钓,但一天之内能弄到个两三条,就是蛮大的收获了。一般来讲,一天之内捕捉到一条,是常事。资江浩浩汤汤几百里,河鱼一天比一天少,又都快修成了鱼精,捕到手谈何容易。

  伍叔捕鱼的地方选在黑崖湾下游的一二里。那里水面亮,水质纯净,适宜河鱼生长。多年前县城有一家造纸厂,就在河边,那污水整日排往资江,把江水染得乌黑。幸亏该厂不景气,终于搞不下去,倒闭了。这几年,资江便干净了许多。当然,城里的废水依然排放着,但比起过去来,已是两重天地。废水从城里流到伍叔捕鱼的地方,基本上已自净了。

  这里是河鱼的乐土。即便这样,河鱼还是太少太少。尤其大的河鱼,很罕见。捕到一条两条的,足可以让伍叔开怀几日。伍叔是个有点迷信的人,也偶尔去卜卦看相的。人家给他排过命相中的五行,说他这一世命中多水,凡有水的地方,便有运气随着而来。

  这也算财运么?每天卖鱼,多的时候赚上个一二百块,少的时候几十块,糊口而已。

  捕鱼的这几年生涯,伍叔发现,河鱼是这条河的气运,如果有一天这水里没有了鱼,河也就真正老了,以致慢慢枯竭,消亡。

  除了贩子们买鱼,还有那些酒店也来找伍叔。鱼的数量太少,伍叔常常是空手面对他们。这一年来,贩子们更简单化了,索性经常把木材检查站的人请到酒店吃饭,直接吃河鱼。

  除了伍叔,肯定还有许多人在捕捉河鱼。捉一条就是钱啦。伍叔依旧在他的水面上,度日。

  吴伟大与伍叔有点亲戚关系,按南山人平时开玩笑所说的,沾了点泥巴亲。从辈分上将,吴伟大只应该叫伍叔老哥,但吴伟大一直叫他伍叔,觉得这样才亲切。伍叔和吴伟大家有几十年的往来了。伍叔虽是下岗工人,但是为人处世很有点骨气,极少去求人。伍叔很瘦,皮肤上尽是斑斑点点,还透着一股鱼崽屎味。在南山,形容一个人有煞气,别人轻易不敢靠近,就会说你身上洒了鱼崽屎味。但伍叔向来是乐呵呵的。在这条河中,他就像一条鱼,游荡着。捕鱼生涯虽辛苦,却也不受天管不受地管,所有快乐全在自己心里。伍叔有家,有儿女,还有一个小孙子了。老婆在家带孙子,操持家务,儿女都到外面打工了。伍叔不像有的人,经济困难点就愁容满面。他认为人有吃有房子住就是大福分了。他每天看着这条波光涌动的河就已经十分快乐。

  那还是吴伟大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回家探亲,伍叔答应带他去捕一次鱼。吴伟大从小就喜欢这种散发着桐油味的乌篷船。船里锅盆碗筷,还有灶,可以随时造饭。船里还放着一桶包谷酒,伍叔喜欢喝上一杯两杯的。而且,吴伟大喜欢乌篷船这种晃晃悠悠的节奏,配着那桨声,那声音很受用。那一天船划动时,伍叔对他说,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吴伟大非常好奇,问什么好地方。伍叔说去就晓得。船顺流而下,到了黑崖湾,水速变得十分湍急。又行了一二里,河面显得宽阔,晶亮。伍叔大多日子,都是在此打鱼。吴伟大以为就在这里停泊了。但伍叔没有停的意思。又往前划了一里把水路,两岸的悬崖越来越陡峭,有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刀剑似的,直逼云霄。

  船开始往右拐。这时,吴伟大才突然看到,有一线水,夹在往右去的高崖峭壁底下。一会,船进入了这脉水。这脉水像上天落下的一把刀,切开了两边崖山。水是那种油油绿色的水,清纯如处子。吴伟大悄悄抬头向上一看,只见到窄窄一线苍天。船又向前划了二十来分钟,天地变得宽阔起来。没想到资江里还隐藏着这么一片天地。吴伟大在心里惊叹着。

  这条河叫油河。伍叔边划船边说。

  哦,油河。吴伟大应了一句。

  河面宽了。看得出来,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水清得油光透亮,日光的倒影映射其中,静静的,无声的。唯有伍叔的桨声,吱吱呀呀撞破这寂静。两岸的山崖上也现出绿意。有一棵矮松树倒挂悬崖上,很有气势。空中飞过来三四只白鹭。这么漂亮的鸟,吴伟大是第一次见到,惊喜地叫喊着。

  这一段水路足足有十几里,伍叔划了两个多小时才到。水的尽头,坐落着一个小村,三面屏着高山,一线水从高山上跌落,这就是油河的源头。小村住着十几二十户人家,异常宁静。除了鸡鸣狗叫,再无别的喧嚣。这种静,让吴伟大心旷神怡。城里人天天在埋怨空气污染越来越厉害,但埋怨归埋怨,只要住在城里,空气中的有害物质对人的慢性伤害,就无法避免。像这样的小山村,它也许千年以前就坐落在此,村里的人要想去看外面大世界,必走出这一脉僻静的水,走向大江,才能到外面挣钱读书当兵,然后出人头地。吴伟大却想,山里人羡慕城里人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其实城里人同样羡慕山里人空气好。当然,空气不能拿去卖钱。可如果有一天城里的空气劣质到人没法使用了,只要吸一口就要患病甚至死人的地步,那这山里的空气便是无价之宝了。恐怕到那时,城里人蜂涌而至,会把这大山挤破。

  吴伟大这样想着,下了船,跟着伍叔向一户人家走去。早有一个白发老人站在门口笑着打招呼。伍叔与这村里的人应该是很熟的。这户人家姓王,世世代代就住此地。本地人喜欢将老人敬称为老胡子。王老胡子和老伴在家带着几个孙子孙女,儿女们全去广东深圳打工去了。老俩口见伍叔和吴伟大来了,十分热情。进了门,又是花生瓜子,又是温酒。坐了一会,王老胡子对伍叔说:“伍老弟,到河边网几网鱼,提回来下酒如何?”伍叔说:“去。”

  河滩上七斜八歪很多石头,形象各异。有一块大石头,像一把躺椅。吴伟大一下跳到上面,倒下身子,架起二郎腿。石上因日晒还有些热,但躺了一会,就舒坦异常。天上的云朵形状各异,有的像冰山,有的则像一叶羽毛。有一朵硕大的云,在缓缓移动。

  伍叔,王老胡子在船上撒起网来。头一网,只网上了一些细鱼崽。这里细鱼崽多。将细鱼崽煎得两面黄,再放辣椒爆炒,是下酒的一道美味。俩个人一面撒网,一面扯谈。

  “鱼还是油河这边的好吃。往上游过了黑崖湾,那鱼吃起来有一股怪味。”

  “以前只听说城里的鸡灌水,牛肉灌水,吃了得病。现在城里的鱼也有问题了。”王老胡子说。

  “怎么没有怪味呢?像我这样打鱼的人已经很少。他们用药毒鱼,用电打鱼,好多送到酒店的鱼,是死鱼。他们用的那种药,也越来越毒。”

  俩人又感叹了一回。无非是人心不古之类的话。又撒了一网下去,一会,就网到了两条大鱼。王老胡子说:“不搞了,够吃一顿就要得。”伍叔呵呵笑着:“是呢。”

  回到屋,鸡早已炖在锅里,又杀了鱼,炒了几个蔬菜,喝的是王老胡子自家酿的米酒。

  这顿酒喝了很长时间,一直喝到断黑。吴伟大走出门,山村一片寂静。月亮今夜是满满的一轮,将小树的轮廓照映出来。吴伟大站在土坪里,望着油河那边,月光将水面抹上了一层晶莹。晶莹里又恍惚隐匿着神秘。大河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包括里面的鱼。这一片的河鱼应该还很多吧?他想。

  不过,吴伟大感到自己大量地吃河鱼,总与这条大河有点什么关系似的。到底有什么关系,自己也是一片朦胧。

  他依旧被木材贩子请去,没完没了吃河鱼。

  三

  有一个星期,吴伟大都是白天值班。白天一般呆在船上没什么事。资江上阳光闪耀,太阳映在水中,已变了形,歪歪曲曲的一根金色柱子,轻轻晃动着。每天,检查船都要在黒崖湾附近的水面游弋。船往下游开,开到伍叔捕鱼的地方停了下来。木材船倒没见到,捕鱼的船却一天天多起来。河鱼这么值钱,哪个不爱哗啦啦的人民币呢?可这些捕鱼者与伍叔不同,他们用电打,用药去毒鱼。他们船上装有高压电瓶,把电线伸入水中,一路打过去,就有打死的鱼三三两两浮起来。用电打还好,用药毒鱼的更狠。药成片成片洒入水中,不到半小时,成片的鱼浮起,白惨惨一片,全死了。

  吴伟大他们只能管木材,管不了人家打鱼。

  他们用电用药打鱼,伍叔的心有点痛。伍叔并不担心他们把鱼搞去了,自己就断了生活。伍叔敢发誓,他根本没这种自私的想法。他担心的是这条河!鱼是大河的血,有朝一日,血抽干了,大河就彻底枯死。另外,一条河没有鱼,犹如一个人没有心,没有魂,简直无法想象。

  当然,伍叔无法制止他们。伍叔捕鱼的方式依旧很原始。或用网,或用钓。他像古时的渔翁一样,守着最后一点古风。虽然他捕不到多少鱼,但捕上来的都是活鱼。不像那些用电用药的,成片成片的,却是死鱼。而且,这几天,有一个中年男人来找伍叔买鱼。这男人对伍叔蛮坦率,说自己原先是县里某局的局长,因得罪了上司,又加之自己不是很干净,便免了职。他没有了权,起初有点失落,但慢慢就心态平和一些了,只是身体不太好。他有一次去南岳,偶遇一高僧,高僧要他经常去放生,说放生不仅对自己,对父母儿女兄弟姐妹都有好处。他从南岳回来,就开始买鱼泥鳅,放生。今年以来,他常在河边散心,见很多人穷凶极恶捕河鱼,就想到买河鱼来放生。

  伍叔的船泊在检查船旁边。那个当过局长的人又来了。伍叔就笑:“今天还没捕到鱼呢。”那人有几分尴尬,不过很快也笑起来,说:“捕到了我再买。”“你这个当官的也蛮迷信,莫非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这倒未必。即便没有菩萨什么的,这条河,杀鱼像割谷子一样,我见了心里不好受。”

  伍叔其实也有同样感受,只是说不出来。他见过这个人放生的样子。他买了鱼,就站在岸边放生。他神色十分虔诚,口中还自言自语,把鱼放入大河那一刻,眼中放出活泛的光来。

  伍叔和他扯着谈。阳光洒落船篷上,有点恍惚。

  那个人问伍叔家庭及收入情况。伍叔说自己虽下了岗,但每个月能吃到两百块钱的低保。那个人冷哼一声:“还不够他们几包烟钱。”伍叔笑着说:“我们生来就是吃亏的命,蛮知足。那些当官的你莫看风光光光,他们有时也活得很累,未必有我舒服。起码,我心里安安稳稳的。”“太对了,我才从位上下来时,人像得了怪病一样。现在好多了,我把好多事都放下,活着就跟从前不一样。”

  俩人又开怀笑了。

  吴伟大看着大水发了一会呆。他在水上检查站工作两年了,对这条河,心存着变幻莫测之感。这条河起源于广西,直汇入洞庭乃至长江,有九十九处险滩,两岸峰岩起伏。遇上雨水多发的季节,发大水,那真吓人。仿佛天河崩裂,洪水漫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这河里的鱼。这么多人捕杀,这么多人吃,鱼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但如此下去,鱼真会无穷无尽么?就像这两岸的木材,煤,那么多人去砍伐,开采,总有穷尽的时候。听说上游又发现了一个大锑矿,若开采出来,经济效益很大,但排出来的工业废水对资江污染极厉害。所以现在暂没开发。倒是很多人跑到上游,开出了很多小厂,挖锑。小厂多了,污染照样厉害,从今年起,工业废水又增多了。

  吴伟大脑壳里多次产生过奇怪的念头:也许不用几年,河鱼就吃不上了。

  又想到吃。这一年吃足了河鱼。

  吴伟大呆在检查船上无聊,就来到伍叔船上。伍叔和那个局长盘腿坐船头,随意说着话。伍叔眯眼笑着对局长说:“这也是个吃国家饭的人,不过,他这个人就是每天吃混账鱼,别的什么亏良心的事倒也不干。”吴伟大一听伍叔说自己吃混账鱼,脸就红了,却也没太当回事,说:“这么多人吃,我不吃,别人就会骂我傻包。”局长也笑着瞟了伟大一眼,说:“吃了其实也没什么。像我,只是一种心理。自从免了我的职后,我倒是有点醒悟了,觉得自己以前为钱累为名累,不值得。目前这样,我轻松多了。到伍叔这里买河鱼放生,完全是满足我一种心理。放了,我就更舒服,更无负担。不放,我就闷得很。”“你放到河里去,别人捕了,还会一样吃掉的。”“那是另一回事,与我放生没关系。”

  伍叔没说话,看着河中间那些用电打鱼的船,船上有人欢叫,一定是打到了鱼。伍叔能想象那场景,随着那一阵阵电击,很多鱼都翻了肚,一条接一条浮上来,电击者们快感十足。

  局长见伍叔沉着脸,知道他在想什么。

  “乱砍木材有人管,这个怎么就没人管呢?”

  “我要是市长,就下一道命令,凡用电用药打杀河鱼的,要罚钱,要拘留。”伍叔说道。

  “不可能的。只怕吃到河里没有一条鱼了,也不会引起重视。河里没鱼,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又不影响税收。”

  伍叔今天完全没有捕鱼的心情。他每天的捕鱼其实是一种心情,像水一样流动的心情。他站起来,划动了船。局长问,到哪去?伍叔说,到下面走走看。船就划到黑崖湾下游一二里的水面,停了一会,又划上来。

  伍叔今天没捕到鱼。

  四

  河鱼越来越少。去酒店饭馆,有的时候想吃河鱼,没有。河鱼价格陡涨,在酒店,已卖到68元一斤。越是稀罕物,人们越看重它。好多人给领导送礼,喜欢送河鱼,且越大越好。要是能送上一条上十斤的,皆大欢喜。某单位有个小干部,为了提拔副股长,特买了一条十几斤重的河鱼,送给局长。副股长若在省里市里,连个屁都不是。到了县里,也算个屁了。送去,局长夫人把河鱼养在盆里,准备第二天吃的。没料到当夜就死了。自来水养不活河鱼。结果小干部不仅没有提拔,还换了个差点的岗位。

  当然,有钱还是能买到河鱼,更贵罢了。

  木材检查站的人照常可吃到,只是要隔个三五天,不像从前,河鱼每天都有。有人状告他们,告到纪委,说他们天天有人送河鱼过来,送了河鱼就放行。纪委下来一查,尽管觉得这是不正之风,但终究不是送钱,便批评一顿,不了了之。倒是罚款的问题,收了那么多钱,却没有查。可能纪委对这一类罚款,不很敏感,也没接到举报,暂没查。

  吴伟大不是管财务的,操心就少。吴伟大家住南山县城,父母都是工人,现退休在家。吴伟大本来进不了行政机关的,但当兵复员之后,父母通过关系,让他进了工商所。他觉得人生理想得以实现。因为他从小最佩服的就是那些干部,吃国家的,穿国家的,铁饭碗,怎么样都摔不烂。但他做了干部,却不想上进,不像有的年轻人,想去当官。他完全不想。他觉得把自己抽调到检查站上班,再好不过。他喜欢有点刺激的工作。夜里追木材贩子,蛮过瘾。上次他被一个持刀的威胁了,泄了胆。事后,他还是认为应该上的,自己一身功夫,怎么成了胆小鬼?那个人威胁他成功了,肯定尝到了甜头,还会来冲关。吴伟大就盼着他来。

  这天夜里,吴伟大值班。到了三更时候,他和几个人睡去。那个人和一船木材,果然在黎明时分冲关了。吴伟大他们被船的马达声惊醒。一阵死追!追上了。那人照例持着长刀,一脸凶煞。吴伟大这次毫不犹豫跨上去了。那人果然不是纸老虎,他挥刀便砍。吴伟大一闪,肩上划了一刀,还好,不重。因为闪到了他左侧,吴伟大便给了他一肘,这一肘很重,击在那个人太阳穴上,那人倒地。吴伟大本想用膝盖跪他腹部,但一想这招太残忍,便只夺了他手中的刀。那人已在地上挣扎了,脸色秋青,痛苦不堪,半天才回过阳神来。

  这一船木材没收了。吴伟大又成了检查船上的英雄。那些木材贩子见了他,恭恭敬敬的,甚至还有点惧色。吴伟大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至于多大的人物,他不明白,反正是个人物。不是个人物,那些暴发户会如此这般么?当然,有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个人物,也不过是检查船上的人物,到了别的地方,哪个认得你这个小干部呢?所以,吴伟大从不趾高气扬。

  那天,一个贩子又装了一船木材过来,提前便交了罚款,然后请检查站的人吃饭。来到一家酒店,坐下来,开口便点了河鱼。服务小姐堆着笑脸说,今天只有一条六斤的河鱼了,另一桌也点了,干脆每边三斤。检查站的这些人就有点不高兴,说,吃河鱼哪有吃一半的?另一桌的人也坐在大厅里,同样不高兴,说,你们不想吃一半,我们就该吃一半?两桌人不觉斗起嘴来。正在这时,酒店老板来了,说,莫急莫急,过一会,有人送河鱼来的。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果然有人送河鱼来了。一看,是伍叔。他提着蛇皮袋,一条鱼在里面乱动。伍叔对老板说,河鱼越来越少,他们用电打用药毒,得到手的全是死鱼。老板说,这样下去,今后我们这些酒店很难买到活河鱼了。

  吃饭时,检查站的人都说今天这条鱼好新鲜。吴伟大喜欢吃鱼头,他夹着半边鱼头,吃着。他把鱼骨头放到桌上,想,能经常吃河鱼也算个人物吧?他满足地微笑起来。

  五

  捕杀河鱼的队伍越来越壮大。那天阳光洒满河面。在伍叔捕鱼那一面水,起码有五六只船的人在捕杀河鱼。他们发现了一条大河鱼,据他们估计,起码有四五十斤重。大河鱼若隐若现,像一道光,照亮他们的眼睛。五六只船走马灯似的,对大河鱼穷追不舍。他们使用了电击,却不起作用,大河鱼完全成了精,灵活异常。他们在大河鱼经过的地方洒了药,也没伤到大河鱼。他们叫着吵着:“老鱼精跑了!老鱼精跑了!”果然是那一条老鱼精。

  唯有伍叔的船泊在岸边,像一团无声的影子,隐匿在阳光和波光里似的。伍叔躺在船头,似睡非睡。他其实蛮清醒。他有一种不良的预兆,一条河到了追杀大鱼的时候,就快接近枯竭期了。一条河与每一条鱼生生相惜。在伍叔心里,鱼是河种出来的粮食,是滋养河流的。自己这种捕鱼的方式,对河无伤无损。但别人不像他这样,他们把鱼看做银行的钱了,不是去取,而是抢。

  有人叫喊着,有些歇斯底里,在追杀那条大鱼。从喊声中听出,大鱼还没得手。伍叔叹一声,依旧躺着,张开眼,阳光刺得他双眼有点不舒服。

  正好这天吴伟大在检查船上值班。白天几乎无事可干。自从检查站设了所谓的罚款之后,木材贩子们已和他们十分融洽了。贩子们非法伐木已肆无忌惮,一船船的古木在他们手中倒地,变成钞票。有的时候,吴伟大看到那些古木,嗅到那些隐着大自然气息的木香,心就有点慌。他想,一棵上百年的树,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露才能长成这样,被贩子们几下就伐倒,然后装上船,卖钱。他去过下游的大山,那里面成片的古木已伐去大半,千疮百孔。他是个小干部,没法制止这一切。当然,他只是莫名地担心而已。连担心都是短暂的。他仍旧得在检查船上工作,收罚款,盼年底多得奖金。不提也罢。

  吴伟大站船尾,伍叔的船正泊在他眼皮底下。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此刻有点冲动,想去伍叔的船上坐坐,与伍叔说说话。他来到伍叔船上。伍叔坐起来,对他笑笑。吴伟大也坐下来,说,今天没打鱼?伍叔用嘴向河中努努,没说话。吴伟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坐在木船上的感觉真好,微微晃动着,似动非动。水波裹着船,一时远一时近的。伍叔船舱里有锅碗瓢盆,有被子。那被子很旧了,是蓝花土布的。吴伟大说,他们捕鱼好凶。伍叔只鱼啊鱼啊地咕嘟了几声,没正面回答他。

  伍叔问起他查木材的一些事,漫无边际说着。

  这时,那个当过局长的人又来了。伍叔有时也开玩笑叫他局长。局长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觉得这玩笑充满善意。以前在位时别人叫他局长,他总是绷着脸答应。现在,他轻松多了,将那份装出来的严肃放下了。局长隔上一天两天的就喜欢来伍叔船上坐坐。他买鱼放生是经常的,更让他心情舒畅的是坐在船上,静看江水,看日出日落在江水里沉浮,看江水与天际连成渺茫一片。

  他的心与水渐渐连在一起了。

  他对伍叔曾说过,他买鱼放生未必是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而是以此来求得一份心安理得。无论如何,放生比杀生好。放一条鱼总比捕一条鱼好。

  伍叔请他坐。他坐下来。仨个人像三角形,坐着。河中间杀鱼的叫喊声不断,可以听出来,他们一直没捕杀到那条老鱼精。

  伍叔突然眯眼笑起来。局长问:“你笑什么?”伍叔半响才说:“你信不信,这条大鱼与你有缘。”“与我有缘?”局长有点惊愕。

  “他们是捕杀不到的,这条鱼只有我能捕到手。”伍叔说。

  局长有所悟,哦哦两声,也笑起来。

  吴伟大听他俩说话,感到有几分神秘。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伍叔去过几次油河,不是为了捕鱼,是去王老胡子家玩玩,散散心。吴伟大又跟他去了一次,同行的还有局长。局长以前没去过油河,喜得什么似的,说人世间竟还有如此好的地方,仿佛桃花源再世。

  伍叔根本没料到,那些用电用药捕杀河鱼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进入油河。他们也同样惊喜异常,油河有这么多河鱼,而且又鲜,又味道纯正。他们一下就捕疯了。伍叔途经时,发现了这帮人在油河放肆捕杀,很是伤心,想,你们把黑崖湾那一带弄得杀气腾腾倒罢,现在又到了油河,油河该遭殃了。他将此事告诉了王老胡子。王老胡子的白胡子都气得翘起来,双眼射出愤怒的光,说,赶走他们。王老胡子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他在村里喊了十几个男丁,划船去了油河上面,毫不客气制止那些人捕杀河鱼。伍叔也跟着去了。那些人根本没把王老胡子等人放在眼里,又不是警察,怕什么。有一个人立在船头,拿着一把水果刀指着王老胡子骂:“老家伙,我们也是为了讨呷,你少管闲事,不然,老子搞死你。”王老胡子的船迎了上去。王老胡子手一挥,一浆就打在那人手上,刀子落进了河里。村里人也跟着助威:“哪个敢乱动,就打死哪个!”一下就镇住了这些人。他们退出了油河。王老胡子对伍叔说:“他们在黑崖湾那里捕了个天翻地覆,我管不着,到这里乱搞,就容不得他们。”

  王老胡子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老人,他说话算话。为了防止那些人再来,他专门组织村里的人在油河一带划着船往来,只要用电用药捕杀河鱼的人进来,赶出油河无疑。

  油河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它从盘古开天地就这么平静着,包括水里的鱼。现在有人一下子想破坏这种平静,它有点不适应。

  王老胡子以及村里的人,同样有点不适应。

  六

  那天又是阳光灿烂,资江被照映得美如画卷。表面上看起来,是美。但自从去年上游开了许多小锑厂矿之后,资江的水质就发生了变化。水中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重金属虽不是剧毒,但时间一长,各种问题就来了。人也好,鱼也好,长期饮用,就会生出各种疾病。最要命的是河鱼。根本用不着去大肆捕杀,有了这些锑矿排放的毒水,河鱼的末日即将来临。环保部门为了保证市民的饮用水安全,一测,简直太吓人,有害物质超标四十倍。环保部门向政府报告,政府不敢将此事公布于市民,怕引起恐慌。但还是被一些群众知晓了。他们上访,给省里写信,通过人大代表提议案。效果甚微。为了保税收,保财政收入,那些锑矿不能撤掉。

  有一天,在上游,有上百条河鱼集体逃到了河滩上,但已奄奄一息。人们看到这一幕,就失去了吃河鱼的兴趣。他们甚至从河鱼身上预感到了这条江的命运。鱼是河中的血呢,没有了鱼,河也该彻底老了。

  下游黑崖湾这边,捕杀河鱼的人继续在增加。他们不管那么多,卖到钱就好。那条神出鬼没的老鱼精,他们一直没法捕杀到手。偌大的河,一条鱼还是可以藏身的。

  伍叔照例将船泊岸边,局长又来船上扯谈。他们谈起了那条老鱼精。伍叔说:“我就知道他们捕不到手。”局长说:“你有把握钓到它?”伍叔笑笑说:“老鱼精会来找我的。他们用电打,用药毒,它没地方可去。”局长长叹一声,说:“以前用网,用钓,对鱼没多大损伤。如今,上游开矿,毒水天天排放,莫说鱼,我们都是饮用这江水的,同样中毒,只是比鱼死得慢些。”

  江中捕鱼者又发现了老鱼精,喊声忽起。河两岸有人呼应着这喊声:“老鱼精!老鱼精!”

  伍叔忽然感到船边有动静。他早已是这河里的人,对河水,对鱼,天生的敏感。他说,来了。局长也站起了身。伍叔拿了鱼网,走到船头,伫立着。他撒下网。一会,把网向上扯。一条好大的鱼在网里跳。是那鱼精!伍叔心中的鱼精!凡长到四五十斤的鱼,早成了精。局长激动不已,也来到船头,口里反复说:“鱼……鱼……啊呀,鱼!”

  局长要买下这鱼精,放生。伍叔答应了,但不想要局长在此放生。伍叔说了理由,在这里放生,等于白放。一来这里的水已污染,二来刚放下去,捕杀的人又会弄死它。伍叔说:“我俩再往下游去几十里,那里的水干净些。”局长说:“好。”

  伍叔划了近二个小时的船,来到一片天宽水阔的地方。好干净的水!两岸青山倒映在水中,悄无声息。空中还有白鹭飞来飞去。岸边有人在放牛,滩上碧草连天。野花开在其中,烂漫得让人心醉。伍叔停下船,说:“你来放生。”局长一脸虔诚,做好放生的准备。

  这一片水天像是专门为放生而预备着的。对于那些捕杀者来说,放生很有点可笑,荒唐。但局长和伍叔对他们置之不理。与其说是为了放一条鱼下河,倒不如说他俩对这一脉水满怀着敬畏。越来越多的人不敬畏水了。他俩来此放生,就是这一片水暂时还算安宁。至于今后怎么样,他俩无法预测。

  局长在放生的那一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里默许下一个愿:“去洞庭,去长江,去大海……”老鱼精这一刻也通了灵,显得楚楚可怜,那双眼里含着水样的柔情。

  局长伍叔的双眼也含着水样的柔情。

  老鱼精入了大河,很快,不见了。

  七

  不久,木材检查站的罚款问题被纪委清查,所有非法罚款全部没收上缴国库。

  吴伟大从此就没吃过几次河鱼了。即便有权,河鱼已成了稀物,也难吃到。倒也好,做个小干部,没有河鱼吃,一样度日。以前吃不到河鱼,别人说这个小干部没本事。吴伟大想,小干部有什么本事呢?不过是国家给的那点权利,多吃几顿混账饭而已。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检查船上,看着水面,一片波光闪现。

  水里好像有河鱼的影子。河鱼毕竟在他肠胃里有些年月,一下子没全部消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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