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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角,即天空——杨林散文诗集《天空一角》的诗性智慧

来源:潘桂林   时间 : 2015-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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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文学场中读者期待的转变和审美评判的渐趋成熟,散文诗已经摆脱了夹缝中求生存和美学界定模糊的尴尬处境,并因诗性与阅读快感并存的特点获得读者青睐。林美茂的调查数据显示,散文诗的发行量远远高出诗歌刊物,成为盈利的纯文学出版物,而日本学界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散文诗的时代”。[1]与之相伴随的是,这一文体审美定位的明晰。皇泯指出,“散文诗虽然穿着散文的外衣,蕴藏的却是诗的灵与肉”[2],打破了将散文诗当成散文与诗歌之间过渡文体的观念,强化了其诗性内核。耿林莽则明确提出散文诗是新诗的延伸,是诗的分支。丰富的想象、祛除日常遮蔽的审美发现和创造性呈现,是散文诗的文体特征,但它在表达形式上更加自由,既可凝缩跳跃,引而不发,亦可洋洋洒洒,舒展自如,拥有诗的灵魂,却砸碎了诗的锁链,具有比一般诗歌更富弹性的阅读美感。

  杨林散文诗集《天空一角》,从个我触及的一隅出发,抵达开阔的诗意空间,在自由扩张的艺术画面中呈现一颗穿行于内在自我与外在世界、当下生命与过往记忆、身体此在与超验神性之间的浩阔心灵。这种自由扩张的特点充分地展现在杨林散文诗的造境策略、表意路径和诗性呈现三个层面。

  一、造境策略:延伸、跳跃与转换

  读完集子第一辑第一页,我就被一幅平静却蕴藏巨大内爆力的艺术画面所吸引,丰富深邃的意蕴给人无尽的想象:

  你占据的天空,永远只是一小步,一瞬间,一场梦境。

  像一块补丁,缝在了眼中。

  那些风霜,那些艳阳,那些雨水,那些过往哦。

  仅仅是小路回到大路,终点回到起点。

  那血液倒流,那根须滋养的土壤,那空旷的去处,始终是你怀念的逝去。

  没有逝去,也就没有了花开,也就没有了落叶。

  每一个转折,是你另外的相遇。

  每一次凋零,是你决绝的放弃。

  你画好的图景,依然清晰,像一根根刺,直指天空的虚无。

  你构成了整个岁月。

  这是组诗《天空一角》中《枝丫》的一部分。诗歌直接将枝丫人格化,伸向天空的枝丫,任风吹拂,安静,等待黑夜覆盖和季节轮转,“等,生命行进的方式”,这既是枝丫也是人的生存态。至此,诗歌已经点破了生命的真相,但诗人没有止步,而是继续推进,“你占据的天空,永远只是一小步,一瞬间,一场梦境。/像一块补丁,缝在了眼中”。枝丫和人相对于浩阔天空和永恒宇宙的存在状态得到了深度彰显,同时传达出“一小步就是一生”,“一瞬就是一生”的生命领悟,透彻却悲凉,揭开了生活的雾障,也产生令人沉醉和回味的美感。而这哲思和美感的产生现得益于成功的意境营造。

  宗白华指出:“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3]p358意境是汉语诗歌审美的重要传统,它能在主客交融、物我一体中呈现生命内质,而这生命内质不仅人有,物亦有,物我同一的审美思维还原了生命的平等和流动性。这种生命互渗形成了一个内循环,不断将画面与诗性推向深处,正如宗白华所言,“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渗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4]p360当一小步、一瞬间、一场梦境和补丁等语象用来描述枝丫时,我不仅看到了枝丫这一物象感性的形态,它对于天空、宇宙和永恒来说所具有的意义,也自然悟出了自己乃至每一个生命体的存在境遇。成功的艺术品都是对生命内质的发现、靠近、还原和创新,能够为读者也为世界开辟新境。

  《枝丫》在“补丁”意象之后进一步延伸,将笔触指向“风霜”、“阳光”、“雨水”,紧接着用虚实穿行的词语“过往”和“血液”连通小路与大路、终点与起点、土壤与去处、开花与落叶、逝去与获得,线索清晰,主客界限自由伸张穿行,处处摹景,也句句写情。情因景而更真切,景因情而更动人。“每一个转折,是你另外的相遇。/每一次凋零,是你决绝的放弃”,这枝丫伸展和落叶飘零的描述,将生命际遇的不可修改不可重复轻轻点出,通透而淡然,决绝而豁然。诗歌在虚实之间、主客之间、当下与过往或未来之间、一瞬图景与永恒宇宙奥秘之间自然跳跃、转换。结尾之处用“像一根根刺,直指天空的虚无。/你构成了整个岁月”收住全诗,凸显了卑微存在者的意义:即使沉默即使无法选择的生命之图也会直指“虚无”,成为确证岁月的图标。就是说,无论你有多么微不足道,都是自己生命的全部,这就是枝丫的意义,也是人存在的意义。

  相对而言,杨林散文诗注重意象的随性跳跃与自由转换,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里使诗性绵延拓展,更能激活读者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想象激情。《等候一场雨》起句“你生性是雨做的”,是一句也是整整一节,省俭的用笔令人遐想,“你”到底指谁的疑问紧紧抓住了读者。诗歌第二节用干裂的火焰、冒烟的尘、窒息的陶罐描写了炎夏情境,又用“呼吸只剩下绝望”、“瞬间即将爆裂”、“悲哀来自体内”等语词描述了即将被抽空的“我”,在解密“你”就是一场给夏日带来清凉的自然之雨的同时,也暗示了主体渴望一场将自己“重新浮上水面”的心灵之雨。然而诗人迅速扭转笔锋,“而你,并不在我的期待里……”,所有关于雨水的描述都引向了更深的淋漓和快意,“这旧时光就一直浸透了我的心壁……我一直在这样的意境里活着”,经历与想象的界限被打开,将读者拉入了一个虚实相生令人玩味的审美世界。在随后的几节里,诗人总是顺着一个镜头滑入另一个镜头,由实景跃向虚境,又顺着虚境的藤蔓回落现实,看清树木、鸟儿、空气、大地以及“我”的浮躁。读这样的诗歌,有玩蹦极的快感,读者会在向往、惊惧、发现、玄想和回落中获得审美愉悦。在我看来,诗歌中的一场雨,就是一场对自我生命的洗涤和冲刷,是对现实之我(窒息、绝望、悲哀、抽空、浮躁)的逃离,在逃离中沉浸,进入温暖潮湿的自我生命。“你其实是一只精灵,随性而又空灵。”你在此处是雨,也是人,或许还可以是一种拥有幸运、自由、不羁等性质的情绪状态,有水的冷,也有回归真实的暖,有令人清醒的凉意又有鼓舞生命的热烈,有矫情也有感动。诗歌让我读出了暧昧,然而这就是文字的魅力,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魅惑。等候一场雨,是等待一场撕裂一场淋漓,等待重生等待遇见另一个自己。

  就是这种想象延伸、顺势跳跃和自由转换,将诗歌意境引向宗白华所描述的不同层面:“从直观感相的描写,生命活跃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5]P362我们因此能在《枝丫》中读出枝丫和人的生存态、静止和等待的生命律动,以及有与无、瞬间和永恒的存在启示。

  二、表意路径:类比、断裂与折返

  杨林散文诗收放自如,善用类比、断裂与折返的诗写路径传递诗意,形成多维多义的张力结构,“言有尽而意无穷”。上文分析的例子都成功地运用了这种表意策略。一场雨的淋漓、痛快、温暖与情感、灵魂上的洗涤何其相似,相似是类比的基础。可为何有些人的写作不能自由穿行于不同层面,不能撕开生命的罅隙从而照见灵魂的色彩呢?那是因为只有类比,没有断裂,没有拉开二者之间的内在裂隙,而只有裂隙才能打开被日常惯例锁闭的内在,彰显生命内质。我们来看一首《屋檐》:

  招摇。示意。

  你已习惯像鸟一样依靠这天空的边沿,仰望远方。

  那里有你打不开的心结。

  等云天醒来,像等一个人。

  是你最先切开黑夜的开口,撕裂这耀眼的光芒,这幽暗的遮掩,这空荡的回旋。

  让雨水汇聚,泪一样滴下,滴穿岩石,时间密密麻麻的捆绑。

  像一把伞,护守宁静。

  像高挑的眸,围绕凝望。

  你的内心藏着一段幽怨,一份缠绵,一丝愁绪。

  如烟如雾。

  光辉。月华。

  黑暗中,你扬起的手臂点燃了一团火。遥远处,你飞翔的姿势飘荡着一面旗。

  离自己越近,你离天空越远。

  一角,注定了一世。

  你轮换在命定的角色中,转换春夏秋冬。

  你只是一块天空里,一生的翘望。

  诗歌起句就以虚写实,以动写静,用“招摇”“示意”描摹了飞檐的形状、姿态和神采,并将之与“飞鸟”类比,继而联想到“仰望远方”、“等一个人”,在主体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穿行。然而诗人并未在此停留,而是越过相似性类比,撕裂认知常规,写出屋檐“切开黑夜”、撕裂“光芒”的品性,将“这幽暗的遮掩,这空荡的回旋”推向了灵魂层面,在顺势回返屋檐汇聚雨水的功能之后又轻轻一荡,“泪一样滴下,滴穿岩石,时间密密麻麻的捆绑”,深情渗出的同时也写出了檐下沉静的时光和时间对生命的捆绑。从招摇,等待,到一把伞、一团火、一面旗的类比描绘,既吻合飞檐的形态、神采,也暗合了某种生命姿态。但本诗的目的不是写出大家都熟悉的感觉从而停留在审美共鸣阶段,而是撕开遮蔽引发思考,引领读者发现被我们遗忘或者说淡漠的存在智慧:一角注定了一世,自己就是世界,就是整个的宇宙,我们自己的宇宙并非客观存在物,而是主体心灵的镜像。

  可见,在表意路径上,“类比”遵循相似性原则,能够带给读者熟悉的快感,是表层思维延伸的路径。譬如《屋檐》,因从飞檐联想到飞鸟、天空、雨水等物象和招摇、等待、翘望等人物心理,引发读者的情感体验并吸引读者进入诗境。而“断裂”需要撕裂日常,揭开常规认知,断开事物间的表层关联,裂开事物本身,以突兀甚至不可理喻的语象搭配出现,让读者的思维在刹那间短路,但是短路的光会照亮被遮蔽的内质,刷新读者视野,呈现更深邃悠远的诗意。“离自己越近,你离天空越远。//一角,注定了一世”两句在《屋檐》中就显得突兀,似乎与屋檐本身毫无关联,但也恰恰是这两句,提升了诗歌,让屋檐从形而下之处跃升,传递了形而上领悟。

  在他的组诗《事物之源》中,几乎每一首都有令人错愕的惊人之语。《水:生与死》中,很顺畅地写着流动的意义和苦难的生命,突然嵌入一句“体验是沉重,也是烟云”。截断语流且前后矛盾的表述造成了认知中断,却让人在思考中读出沉沉的生命触感和轻飘的灵魂闪光,也擦亮了后面的生死之论。《鸟:动与静》起句不凡,“翅膀,从风中长出”引人入胜,并很快在自然跳脱的情境中推出有与无、动与静的辩证。第三节“在心脏停止搏动之时,你希望真正地安静”,与惯常态度形成了断裂。这一断裂昭示,喧嚣不仅令人绝望而且永无止息,致使死亡瞬间的希望凝缩为——获得安静,甚至也可以理解为将死之人还在担心,害怕死后仍被活人举行的仪式或者利益冲突的喧嚣打扰。诗歌结尾“你奔波,是不甘于奔波”,又以悖论拉开了巨大的豁口,让我凝神思考、体味并发现了生活的秘密:我们一生中最大的目的就是获得安宁远离奔波,然而却一直不能免于奔波;甚至奔波才是获得心灵宁静的途径,在路上才是真正的宁静。诗歌因此被赋予了形而上意味,只有在动中才能找到静,正如风中生翅,正如在飞翔和追赶中找到“根”。《树:欲与空》用“繁茂,是永恒,也是空虚”结句,令人费解,但在全文对照之中可以指引读者悟出一个道理,对生命繁茂的追求是人永恒的追求,而这繁茂是多么短暂,容易凋零,成为虚空,而虚空才是永恒的存在。

  相似类比是想象展开的基础,错位断裂是撕破生活雾障抵达深度认知的桥梁,而它们最后的追求都是折返。折返在杨林散文诗中分为表层的物象回归和深层的生命与灵魂回归。譬如《小镇》,行云流水之后返回到“小镇,像一枚嵌入骨头的钉子。/沉重。与时光对视虚无”,这既是结构上的回应,更是对生命本真的领悟,是存在智慧的传达。诗集《天空一角》自由穿行于自我与他者、内心与世界、当下与永恒、尘世与精神等不同维度,但又注意在自由延展的路上折返,返回诗意起飞的“一角”,而这折返提升了主题,使得诗意抽离日常,抵达高远的“天空”。《树:欲与空》用“繁茂,是永恒,也是空虚”结尾,将书写对象返回到树,也回归到欲与空的生命辩证;《鸟:动与静》用“奔波,是不甘于奔波”结句,将奔波与安宁、动与静的深层关联阐述;《鱼:是与非》用“是,可以与一块化石比拟。/非,可以与藻类同根”收篇,“是”与“非”有着不同的根基和价值坐标轴,只有像鱼儿般无执无辨,顺应自然,才是生命的大智慧。

  三、诗性呈现:寻根、开阔与空灵

  “天空一角”是这本散文诗集中第一辑第一组章的标题,其中的篇目灵动自然,是存在智慧的完美彰显,用它来命名这个集子意蕴深远,有画龙点睛之妙。在所有文学体裁中,诗歌是最具审美性的,而美是“一种形式,/你在它后面发现奥秘/有时还发现上帝”(阿多尼斯语)。他指出了好诗的两个要素:审美发现功能和精神救赎指向。真正的诗歌并不是复现图画和场景,而是借助感性的画面撕开生活表象设置的雾障,触摸自我生命的根系,也唤醒读者发现世界内质并缝合肉身与精神的断裂,引领生命回归完整的自我。杨林散文诗隐含着深刻的自我体认和精神超越指向,让人发现自己是浩大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拘于一隅,瞬息即逝,无可奈何,却又能在卑微中有仰望,逼仄中有翅膀,面对短暂却坦然而超迈,诗境开阔空灵。从日常生活的某一触媒出发产生联想,认识自我、世界以及人类与世界的关系,进而触摸生命的根部和灵魂抵达的旷野,是《天空一角》的诗意脉络。

  《点燃一支烟》选取了一个最具典型性却极易被常人忽略的生活细节,向读者敞开了一条逃离现实与精神回归的通道。诗歌借助一支烟的明暗交替、燃烧与熄灭,写出生存之恍惚、眩晕,写出无奈的迷糊和对不甘、愧疚、落寞的淡忘,将“习惯”抖出,也是抖出内心的痛。诗歌写得细致、深入,“我”目击一支烟被烧毁,感受到自己是“焚烧的夕阳,注定将埋葬于黑夜”,在欢愉随性的麻木中体验苦涩,置身于“疼痛的天堂”,意欲在迷蒙中消解烦忧,平衡理想与现实,营造了“目视生活一截截枯萎”的孤绝与凄美。这一支烟中升腾出的还有明知是奢望的奢望,有对生活温暖的回忆和澄明的认知,又在最后以“点燃自己,驱除内心的黑”收尾,剥开被锁闭的自己,照亮沉陷的灵魂。一支烟的燃烧已然与一个生命的自我审视自我体认融为一体,诗歌具有精神烛照的意义,并因对生命的禅悟进入了空灵之境,但也触摸到了生命根部的痛楚。

  诗歌的起点是日常,但日常只是表层,真正的根是被遮蔽却为我们提供生命营养的部分。因此,好诗歌一直在掘开表象寻找生命的根系。故园和乡村是精神的源发地,是灵性生长的根部,也是杨林诗写的重要场景和依托。《天空一角》、《时光散淡》等组章多次出现屋檐、巷口、小镇、溪水、山坳、小径、虫鸣、灌木等元素,故乡“芷江”及其精神的标杆“明山”、“舞水”也是他诗歌中重要的文化符号,一组《雪过芷江》借助除夕返家写尽对家园、亲人的爱恋和对完整自我的呼唤。然而对于家园故土,我们要做两层理解:就肉身存在而言,它是根,但对于一个具有形而上思考和追求的诗人而言,它还只是一个抵达灵魂之根的中介,这些故乡元素就是灵魂的颜色、形态和味道。诗歌总是在远行之中寻找漂泊的灵魂,如“远航的船只,没有码头”(阿多尼斯语)。诗歌只有追问存在归于灵魂,才能打破个我生命喜怒哀乐的局限,扎入生命的根部,触及人类共有的精神天空,形成开阔的诗意空间。因此,杨林的故园诗写既有浓浓的童年记忆、现实感触,又充满生命的哲思。譬如《小镇》不仅在清新安静的笔触中写出纯朴温情、灵性神秘的故园记忆,还在结尾用“小镇,像一枚嵌入骨头的钉子/ 沉重。与时光对视虚无”之类的句子,写出这记忆深入骨髓、痛入灵魂的分量,也传递了故园颓败和时光老去的沉重,并升腾出对生命虚无的深度认知。这种体悟和痛楚源自于肉身却超越肉身,承载于个体却关乎生命本体,是一种比关怀当下生命更深更痛的有根书写。

  生命的根系庞大而深远,扎入个体肉身、故园乡土,也伸向一个民族的历史经脉,乃至宗教信仰的浩渺时空。组诗《中原》起笔就是“济源。王屋山下,太行末端。/偏北,往西而去”,简洁的话语像一条古朴的绳,引领读者沿着黄河逆行,蹚入中华文明几千年的历史。“见证。缅怀”,“河流之源。万物之根”,蓬勃出强烈的寻根意识。诗歌活用了典故“愚公移山”,将一个赞美韧性和意志力的故事解构,而“一直坚忍地挪动生命的血脉”是一种更加强大的生命表征;诗句“搬动自身,生活不在别处”,又将法国诗人兰波渴望自由、陌生的生活愿望和米兰昆德拉的存在思索植入诗歌。这多种元素的自然融汇,使诗歌不仅在寻找汉民族、华夏民族生活的根,也在追问人类生存的重大问题,显得厚重大气、绵延浩荡,并带有强烈的现代性反思倾向。这首散文诗由六个章节组成,外形结构体现出清晰的地理转换标识,记叙、描写、抒情融会贯通,荡气回肠又张弛有度,诗意的推升波澜起伏,却每章都有震撼人心照亮灵魂的经典句段。我们来看看第四节:

  五龙口。含着日月。

  我就在日落之前,月挂山尖之时,抵达你。

  无限遐思,岁月之痕,隐约的伤口。

  我被你灼伤。

  抵达,从一个原点返回出发。那太行山裂开尾部,龙腾之形跳跃于思想之窗,呈现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在这仪式里,像擦亮的火星闪烁其中。

  秋日,将阴影留在目光末端。

  我看见猿猴的人形,挣扎,遗传,变异。

  我揣摩着,是你的养育还是叛逆的颠覆,举起历史的遗迹昭示超越与卑微。

  传说比想象美丽。

  这里没有名利,更没有炫耀,只有血液的成色。

  那盘古劈开的天地,每一条缝隙依然清晰,像我的过去留下记忆与意识,像我的此生留下星火与歌谣。

  那孤独而高蹈的天堂,响彻天籁之音。

  我只有低下身体。

  任风涤荡。

  诗歌将物象之形和民族之史、精神之核、思想之光以及自我之情结合、互渗,形成流动的诗意,厚重而绵远,开阔而沉雄,将中原传统精神与现代超越意识揉入文本,增加诗歌张力。诗中彰显的自我人格既有星火的明朗、歌谣的浪漫、天籁之音的纯净,也有低俯肉身、任风涤荡的谦卑。第六节的诗写对象是“龙门石窟”,帝都历史与宗教文化参照书写,在尘世与信仰间往返审视,忏悔之心与原罪意识拖出神性诗写的魅力。

  龙门石窟。洛阳帝都的漏洞。

  沿着河流的走势,弯曲眺望与想象,在一丛浓密山林之处,一片山岭之中,我将祈祷托付于你。

  吟诵。放下。因我的罪孽与生俱来,连同尘嚣与欲望。

  多少王侯将相,少年佳人都曾经路过,膜拜,凋零。

  我的愿望也如此,与生命沉沦。

  在佛的眼中,我的内心无法比身体干净,更无法与自然争春,我有太多的漏洞。

  风,一次次清洗。

  阴凉,炎热。紧缩,膨胀。

  尘世,我寄居的圣地,我漂泊的水面。

  那风蚀的神,一样孱弱。那一张张脸,雕刻相视与离别,记载喜悦与悲伤。

  如今,那永远在何处?

  还有什么值得比较,我的痛是你的斑驳,我的凝视是你的颓废,我的倾诉是你的沉默。

  飞翔的石头,在万人膜拜下也沉重。

  瞻仰之后,我的视野逐渐放低。

  诗歌深切体认并坦然面对灵魂的多重性,面对难以避免的心灵之“小”和尘世“污秽”、生命“漏洞”。这首诗仍然沿袭对象与主体互渗的诗写策略。然而由于对象是佛,“我”与佛化身为一的时候,佛也有了人的悲喜、颓废、倾诉和沉默,而“我”与佛的大悲悯共通,以至于能感觉到“飞翔的石头,在万人膜拜下也沉重”,佛像面对万千生灵的厚望和膜拜,感到了沉重和困窘——佛,深知自己无法替苦难的生命排解伤痛,实现救赎。虔诚和救赎愿望,是我们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诗歌因触及来路和当下、身体与灵魂、漂浮与寄居,就打开了时空的通道,使诗意在主体与客体、地面与天空、过往与未来间穿行,也因此赋予诗歌开阔辽远的境界、空灵游动的诗意。《朝圣》、《青海湖》、《玛尼堆》等作品更是直接将笔触指向神灵圣地、灵魂自省和自我回归。“向青藏高原。向那宗教、神灵可以救赎的圣地。/在一次陌生里去发现陌生的自己”,这种寻找既贴近生命的根部也指向永恒的追问,使诗境既触动生命,又呵护灵魂。而诗中对“敬畏”的反思让人深感震撼。没有敬畏之心的生命是迷途中的跋涉,唯有救赎才能发现真正的自己。“三江之源,人类发源的地方,我们一直漂泊的根部”,水之源,生命之源,文化之源,也是灵魂皈依之地。当我们涤尽一切欲望与执念,重归敬畏、仁慈和安宁,才能回归源头,获得世界。敬畏让我们打开自己,回归生命本真——绵羊般安静,砂砾、植物般相互依存彼此独立。原来这才是生命最真实最广阔的天空。

  天空不在远方,而在生命寄生的一角,只要有仰望、伫望和回望,就有辽阔的蓝天。一角,即天空,万物是主体心像的映射。正如诗中写道,“轮回。/天荒围绕着地圆,人们围绕着意愿”,“我仅仅是这场盛大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像这烈焰下的一缕烟……而我只在乎今世的爱念与忧伤,幸福与经过”。世界再大,若在心胸之外,也是空无;一个人的天空,只是一个人心所能接触的领地,个体在自我安生的一隅获得世界的意义。由于强调小与大、瞬间与永恒、实存与精神的领悟,杨林诗歌显得开阔,空灵,甚至还会有飘渺之美。由于这空灵具有一种明显的形而上特质,会给某些读者以虚无和玄妙难解之感。如若以安静澄明的心境进入这类诗歌,带着对生命的深度领悟和敬畏、感恩之心,我们会抵达纯粹温暖的审美之境,与走失的自己相遇。

  参考文献:

  [1] 林美茂在.散文诗,作为一场新的文学运动:被历史传承的可能性[J].解放军文艺200(4).

  [2]皇泯.当代散文诗理论需关注的问题[J].文学报2012(1/19).

  [3][4][5]宗白华.宗白华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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