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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伤(节选)

来源:万和   时间 : 201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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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七月,长着辫子眉的金财外公跟往年一样,克服了鬼魅的阻吓和羊肠小道的误导,准时翻过自源岩来到兴安村,继续说唱去年未曾煞尾的故事。刚刚洗脚上岸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欢欣鼓舞,他们忘了田间劳作的疲惫,纷纷聚拢到村子中央的晒谷坪里,承接起旧年的记忆,开始倾听金财外公细述商王武丁与妇好的爱情悲剧。为了让英年早逝的妻子在阴间也能享受到美妙的性与爱,武丁借巫师之口传达了他的旨意:把妇好许配给先父小乙。

  金财外公边讲边用兴安村的风俗和俚语将故事润色,听起来那就像前不久发生的新闻,只是不小心被大伙遗忘了。他没有试图把人们拽进陈旧僵硬的历史,而是用他那天才般的说唱技巧使历史复活并搬到了人们的眼前。

  毫无疑问,谭世林是最虔诚的听众之一,这位拥有六个孩子十二头耕牛和二十亩土地的男人可谓家底殷实。此时,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正沉浸在三千年前的肃穆和哀伤之中,武丁主持的繁琐的冥婚仪式仍在进行。谭世林拿出当年新采的虎坦茶招待金财外公并再次往驱蚊的火堆里添加了菖蒲和辣药草。显然,他认为这远远不足以表达自己对知识的尊重和对知识传播者的敬仰,便瞅准机会,郑重地向金财外公发出邀请,恳求他停下周游世界的脚步。留在兴安村安度晚年。还保证在他百年之后,用对待祖父的葬礼规格将他葬在老虎山上。金财外公知道老虎山是谭氏家族的祖山,他能感受到这盛情的分量,但没有应承主人家的好意,他固执地认为谭世林的盘算只是一种狭隘的自私行为。他执意要把中华文明的种子播撤到世界各地,不愿毕其智于一时一地。如此高尚的借口令谭世林惭愧不已。

  很早以前,金财外公就声称忘了自己的年岁。但与事实不符,因为这位谜一样的老者记忆力超人,他甚至扬言可以连续说唱一百年也绝不会重复半个故事。他说他脑壳里的故事比脑壳上的头发还要多,很显然,这是他谦虚的说辞。打几十年前谭世林年幼时第一次成为他的听众时,就见他已经歇顶,那光秃秃的头颅油光发亮,隔老远就直晃眼。当他现身自源岩顶时,犹如一轮满月爬上了山头。传说那是他年轻时在一次失算的偷情行动中被一位刚烈又泼辣的四川寡妇用开水烫过。不过,金财外公始终没有承认这一有失风范又毫无根据的附会。他的年龄最终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有好奇者再次问起时,他仍然坚称忘了。理由是:智者只记有意义的东西!

  那时候的兴安村还是大山里一个偏僻闭塞的寨子,一条孤独的山路像见尾不见首的蟒蛇趴在自源岩上蜿蜒而去。这唯一通向外界的捷径是如此狭窄、坎坷又曲折,简直不是为人类开辟的通途,更像专供妖魔和魑魅魍魉游行的冥道!多少年来,只有迷路的流浪汉才会失错走进这个安详的秘境,那时,兴安人总会像接待亲戚似的善待迷途中的陌路人。

  半个世纪前,也是七月的一天早晨,金财外公从关王庙出发抄近路赶往永兴县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他想赶在出殡前唱三天号歌为好友饯行,结果在途经钟鼓山时迷了路。在密不透光的原始森林里,失去了太阳的指引,除了土地公公谁也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三天后,金财外公吃光了皮箱里的糯米糍粑和土烟,仍然在丛林中转悠。幸亏一群凶恶的猎犬及时发现了狼狈的迷路者,领头的猎人——谭世林的父亲谭友贵老先生——把慌不择路的金财外公从一棵珙桐树上请了下来。

  谭友贵用野猪肉和虎坦茶款待这位从树上掉下来的稀客,还拿出自己的土烟装满了客人的烟袋。很快,金财外公就发现这个以狩猎为主、种田为辅的小山村是一处只有智慧却没有知识的世外桃源。安居乐业、道途不惊的村民与森林及土地相依为命,他们所有的生存技巧和生活艺术全都源自本能和对大自然的剽窃。这方山水间,孩子们茁壮成长,青年们热情地求欢,夫妻们勤快地繁殖,老年人尽享天伦,虽有鳏寡孤独,却鲜见旷男怨女。

  从此,金财外公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为兴安人输送知识的伟大使命,像彗星似的不辞辛劳、不计报酬地定期造访兴安村,为大家说唱他所知道的一切。

  橙黄色的初晨阳光,每天准时越过自源岩,把枕着老虎山脚的人家一户户照醒。随后,便见家家房顶上有白色的炊烟渗出瓦缝,袅袅升起。谭世林总是肩扛火铳,第一个走到晒谷坪里吹响竹哨。于是,大大小小的猎犬立刻兴奋起来,发了疯似的跑到谭世林跟前打闹撒野。男人们纷纷起身,最赖床的家伙也中断了美梦抄起火铳跌跌撞撞赶来集合。金财外公用去了核的皂角为当天的围猎行动打卦彖吉凶,他在乱哄哄的猎人群中不断地挥手拨开窜来窜去的猎犬并仔细察看卦象显示的最有利的出猎方位。

  兴安人的狩猎技术历经无数个世纪的磨炼,已臻炉火纯青。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有好几头野猪或麂子被抬进村来,一溜儿摆在晒谷坪里,那正是金财外公早晨打卦的地方。谭世林认为这是金财外公与兴安人真诚合作的成果,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用纸钱蘸上猎物的鲜血在梅山老爷的神龛前焚烧以感谢他的恩赐并安抚猎物的灵魂。妇女们争相前来审视猎物是否膘满肉肥,因为她们习惯了用野猪脂肪擦拭头发和身体以蓄春养颜,增添女性魅力。在孪生兄弟的记忆里,自己的童年就是在晒谷坪里围绕着大人们打回来的猎物,在连喊带唱既舞又蹈之中度过的。

  每到农忙季节,男人都会下田跟女人一块儿忙活几天,一旦上了岸,他们除了打猎什么事也不干,家里的扫帚倒了都懒得伸手扶一把。像照顾孩子和牲口、莳弄菜地、洗衣做饭这类琐事全定在了女人头上,男人们至死也不会沾手。这传统根深蒂固,几千年来未有丝毫改变的迹象。李秀在嫁给谭世林并一口气为他生下了六个孩子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一传统的可恶,但为时已晚。

  早在她还是一个六神无主的懵懂少女时,谭世林在她眼中不仅仅是远近闻名的勇猛猎手,更是一位多情又善解人意的男子。当谭世林在关王庙集市上不顾众人的哂笑把一个野鸡翎花环奠名其妙地戴到她头上时,她便因惊吓过度犯了病,整天昏昏沉沉,郁郁寡欢。这位住在永乐江边的健康少女从此患上了重复赶集的强迫症,有事没事都要跋涉几十里山路去到关王庙街上。好几次散场后,她竟然找不着回家的路径,像那些迷路的流浪汉一样迷迷糊糊地翻越了陡峭的自源岩来到兴安村。末了,谭世林总得穿过密密匝匝的钟鼓山丛林把她送到南冲村的家门口才能安心。

  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渔村,生活着一群来自永乐江上的疍民。李秀的先祖世世代代与季风、暴雨、阳光同行,踏着永乐江的脉搏,跟随鳜鱼迁徙的浪花漂泊了两千多年,终于在两个世纪前的某个晚上,因为恐惧茫茫无边的孤独而终止了浪迹泽国的生涯。他们把船索朝河岸边的柳树上一挂就随随便便上岸定居了。后来,李秀偶尔跟丈夫或子女怄气时还会倒回两百年去诘问糊涂的祖先为什么要选在那深山远垅的山旮旯里安家,为什么不继续随江而下远离老虎山,到安仁县城或者洞庭湖边才上岸呢?那样的话,李秀相信自己就不会嫁入这以狩猎为生的野人部落了。她忘了当初谭世林托媒人来提亲时自己竟然爽快地满口答应,那迫不及待的神情吓了父母一跳。

  南冲人临水而渔,兴安人靠山吃山,渔猎之家算得上财力相埒、门当户对,但冷静的家人还是犹豫不决。他们首先肯定了谭世林是位值得信赖的小伙子,然后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兴安村有山无水,大家耕种的全是要看天老爷脸色吃饭的旱地,有朝一日,老虎山上的野兽打光了,子孙后代难保不沦为饿殍啊!”这一席句句在理的诤言击中了兴安人祖祖辈辈深以为痛的伤口,尽管老虎山孕育的小气候确保了每年的风调雨顺,但靠天过活的命运的确令人心虚。那喜怒无常的早魃一直蛰伏在每一个兴安人心头,四时八节,人们只有在加倍的供奉和虔诚的祈祷中聊以自慰。

  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当爱情来临时,轻率的鲁莽便会迅即销毁理性的稳重,谭世林当着李秀全家人的面许下了一个事后证实是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我们很快就会在钟鼓山脚下修筑一座拦江大水坝,除了灌溉,用不完的水还能养鱼喂虾呢!”他不愧是谭友贵的嫡亲儿子,跟父亲同一个口气,说话掷地有声,令人信服。婚事就这样成了,谭世林的母亲照例去二十多里外的黄洞仙求了个吉日,婚礼定在两个月后重阳节的前一天举行。

  对兴安女人来说,生儿育女的艰难历程早在婚前已然开始。目标明确的干等使日子变得特别漫长,心照不宣的恋人共同承受着难言的煎熬,就在重阳节迟迟不愿来临的当儿,谭世林失去了耐心。但怀春的女人具有良好的直感,不需要任何信息或理由便能知晓男人的意图,李秀处处提防,刻意回避着心急火燎的未婚夫。中秋节前夕的一天下午,谭世林凭借他高超的猎物定位能力终于在半道上截住了赶集归来的未婚妻,矜持有礼的姑娘显得不知所措,然而她激动的声音和做作的神态出卖了自己。谭世林一言不发领着她钻进了钟鼓山密林深处,那里到处是洞穴、藤蔓、腐叶、蜈蚣、蚂蚁、松蕈和灵芝,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也是地球上最不适宜男女相爱的地方。但被爱情熏红了眼的年轻人并不这样认为,李秀背靠一棵巨大的樟树又惊又喜、浑身发抖,她不敢正视身旁喘着粗气的男人,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眼睁睁地看着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轻易地发生。

  本来,让心爱的女人带着羞涩和期待在自己跟前躺下来是一门严肃且深奥的学问,可莽撞的猎人却用最直接的手段解决了一切。他表情凝重、严肃,把李秀按在树干上几乎没容她挣扎就扒光了她的衣衫,就在她满脸通红、羞愧难当之际,他放开手,后退到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可怜的少女睁开她狐疑的眼睛时,猛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原始野人从史前冲撞而来,穿越了时空,粉碎了现实。迎面扑来的不是脉脉温_青而是钻心的恐惧和疼痛,但少女以令人吃惊的顽强毅力承受了这渊远流长的撞击。她把这个男人的粗野和由此带来的创伤全都看作了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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