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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不写半句空

来源:   时间 : 2015-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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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洛(1937— )湖南长沙人,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主要著作有《诗美学》、《怅望千秋——唐诗之旅》、《高歌低咏——宋词之旅》等。

  李迷糊

  李迷糊20世纪50年代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并且是学校篮球队队员。曾为球哥的他,驰聘球场之后,拂袖而去,好不潇洒。特别是回寝室洗完澡休息时,才回过神来,赛球前所脱下的衣服眼镜全抛在球场边,事后去找寻,衣服已从球场“蒸发”,眼镜则“玉碎成仁”。诸如此类之事不少,同学们便赠给他一个绰号“李迷糊”。

  资深的迷糊很具“实力”,不仅眼睛迷糊,耳朵则更迷糊,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一生交给书安排。在那阴风浊浪的峥嵘岁月,为了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他将所有的书血本无归地倾销于古旧书店,近千册书换回寥寥碎银,抵不上孔乙己的几碟茴香豆。厄运结束后,不改初衷的他,又陆续买回各种书籍,夫在外妻命有所不受,每次出差,少不了带回一捆书,平日上街,总要偷偷摸摸买回几本书,日积月累,我们家仅具四壁图书,抬头是书,低头也是书,专用书房仍嫌少,客厅、阳台上都放着书,卧室床头更少不了书,真是书斋、书灾加一个书呆子。平时饭菜摆上了桌,他还捧着一本书,不由得我无名火起一声断喝:“散棚”,可是几十年的“纠葛”岂能用“散棚”了难?

  家中事无巨细,他一概以“了愿”的方式对待。可谓之大麻烦三六九,小麻烦天天有。只因我心软手软,认定自己为输家,也就心安理得。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家住处的自来水别名叫“他来水”,需要水时开着水龙头滴水也无,不需要时,水又哗哗而来。一日我正在教室聚精会神地讲课,只听楼下有人大声疾呼:“段老师,你们家的水从阳台上淌下来啦!”我喊着答应:“我们家有人啦!”他又叫道:“我在你家楼下喊了很久,没人啊!”无奈我只得匆匆收拾教案飞快往家跑,开得门来,只见李迷糊坐在书桌前笑吟吟地说:“今天怎么这样早就下班啦!”我指着地上怒吼:“你长眼睛没有?”他“啊”了一声,才明白他的两只脚已浸在水里,床下的鞋像出海的船浮到房中间。我愤怒得像孙大圣,眼睛都在冒火。他抱歉地说:“我在诗的美境中神游,敬请原谅。”其实他在撰写《诗美学》一书。我只好深深地吸足一口气,呼出一声:“怨命!”

  本为万无一失,女儿特意为我们买了一只价格不菲能鸣叫的钢精壶,深恐父母出差错。有一天,李迷糊主动提着水壶烧水,表示他尽了一份家责。我知道他耳闭,所以精心听着,等待水壶鸣叫。可是10分钟20分钟半点钟过了,却没有鸣叫。我想今天自来水也许是浓泥沙水烧不开吧?待我小心翼翼地使劲一提,竟是一只空壶,李迷糊竟不是烧开水而是烧水壶!我怒不可遏,立刻冲到书房对他吼:“你就只知买书、看书、写什么劳什子文章。你的文章可以从无到有,如果着火了,我这个家就会从有到无,你明白吗?”幸亏是货真价实的钢精壶,否则熔化了后果不堪设想。

  习以为常的烦恼,我只能用“退一步”的哲学。李迷糊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生活却十分马虎,而我则生性好精致,两人结合在一起,无异于一座活火山,时而冒烟,时而喷火,只是时间以5分钟为度。李迷糊常常对我气势汹汹,张牙舞爪,而且不容分辩地宣布:“你闭嘴!我要发5分钟气!”说到发气,仍不失君子风度,动口不动手,也不砸锅甩碗,只是把声音的分贝尽可能提高,说白了就是“吼”。我则采取如东风过马耳的态度,光听不闻。事后他总会歉意地说:“我不是对你发气,我是让自己发泄。”这,就是他让人迷糊的逻辑。

  李迷湖有种特殊的爱好:“泡书店”。泡得太久,似乎又有愧于心,因为家务活全落在我身上,因此泡完书店之后,就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往家赶,一路上还要想出各种花招:时而遇上了张三,时而李四又找他扯谈,时而又说碰上从未见过的老朋友。胡编一阵,经常哄我,让我又乐又担心。大侃之后,一拍口袋,门钥匙不见了。此刻家庭气氛急转直下,衣裤口袋及背包搜烂也枉然,有时钥匙就挂在门外锁孔上,有时就不知掉在何方。为门钥匙烦极了的我,一怒之下,半年不让他拿钥匙,他只好时常在门外苦等,经历半年严格治理,丢钥匙的情况基本好转。

  高枕无忧的李迷糊善于放下万缘,随遇而安,说睡就能睡,至于每日午觉,更是雷打不动。一天我外出有事,由于怕打扰他,中午在街上以盒饭果腹,回到家门蹑手蹑脚地开门。只听到室内有人说话,我十分纳闷,中午休息还侃什么?及至走进房中,才发现李迷糊早已进入黑甜之乡,伴随着轻微惬意的鼾声。而客厅及其他三间房都空无一人。刹那惊恐之后,我听到声音是从客厅电视机中发出来的,但厚厚的电视机罩将电视机罩得严严实实。此刻我的心在呐喊:可恼的李迷糊,迟早我要狠狠地制裁你!原来他看完体育新闻之后,电视机也不关,悠悠万事,就去午睡。电视机爆炸了,着火了怎么办?好一个“烦”字了得。

  有一次,李迷糊患了轻微感冒,我告诉他吃银翘解毒丸,他在用药中找出一颗腊壳银翘,然后又问怎么吃,我回复说:“吞噻!”他剥掉腊壳和包膜,竟将硕大一颗药丸和水直吞,天啦!只听到惊天动地的“哇!哇!”声,卡住了,幸亏还能及时吐出,满脸狼狈的他吼着:“就是你要我吞!”我既心痛又气恼,只好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悠悠书情,上街买书,回家看书,坐下来写书。李迷糊亦有不迷糊之处,恪守一方净土,书慰藉着他的心灵,丰富了他的生命,享受着人间好时节。

  文章不写半句空

  一位优秀作家,性情真诚则未必学养深厚,学养深厚则未必胸襟广阔,胸襟广阔则未必气质高华,古典精神和现代意识双剑合璧,则尤其难能可贵。“四美具,二难并”,这样的优秀作家在熙熙为名、攘攘为利的中国当代文坛早已寥若晨星。

  李先生具足雅士之情、才子之笔、哲人之思和豪侠之气,他的文章给我们打开了现实功利之外的另一扇门,在那扇门外,是盛唐隆宋绝胜的人文景观。《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和《绝唱千秋》,三部皇皇大著,将千年的美丽、千年的雄奇、千年的忧伤、千年的苦痛和盘托出,对此谁又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李元洛先生独具手眼,另辟蹊径,他的散文将古典诗词与现代生活熔于一炉,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合为一事,给散文这种极其古老的文体注入了新鲜的生命活力,不仅能使人产生真实的感动,而且能从中获得深刻的启迪。细细寻绎,他的散文至少具备以下四个方面的特质:

  其一是身临其境的现场感。今人读古典诗词,多多少少都会感到隔膜,主要是情境上的隔膜、思想上的隔膜和文字上的隔膜。李元洛先生破此屏蔽的高招是溯流而上,去寻觅原始诗境的活水源头。他欲追蹑李白的诗踪,则必登庐山观其瀑;他欲访求杜甫的旧迹,则必赴巩县谒其墓;他欲解开陆游的心结,则必入沈园勘其景;他欲领悟杜牧、徐凝的诗意,则必至扬州赏其月;他欲体验苏东坡的流放生涯,则必往海南儋州拜其庐。现场感能消除层层隔膜,在作者的强力牵引下,读者亦能身临其境,仿佛穿越了横亘千古的时空隧道,与古人作一对一的心灵交流。

  其二是强烈的忧患意识。沃尔特·本雅明曾对知识分子有过一语形象的描绘:“眼镜架在鼻子上,秋天装在心里。”李元洛先生不仅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且对人类的命运满怀忧思,他的着眼点终归会落到现实上来。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地球存在极限,这是人类在20世纪最重要的发现,如果对大自然不深怀爱慕敬畏之心,必将领受它的报复与惩罚。地球是人类惟一的家园,人类如果不保护生态平衡和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不合理利用并努力保护水资源,‘泰坦尼克’号可以成为冰海的沉船,地球这艘‘诺亚方舟’,也可能会提前全船覆没。众人本是同命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人呵人,届时你飞向何处呵?有何处可飞?”(《唐诗之旅·华夏之水 炎黄之血》)

  李元洛先生具有欧洲“绿党”所具有的环保意识,他对人类诗意栖居于大地之上的愿望之强烈,可想而知。子孙不肖,难道非要将屈原吟咏过的、李白赞美过的、杜甫称叹过的、苏东坡激赏过的大好河山糟踏得一片狼藉,开发得了无风月,才志得意满吗?作者立足于古典精神之上,其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仿佛一柄利剑,而不是一把钝刀。

  其三是视野开阔,学养深厚。李元洛先生的散文纵论古今,横议现实,无梗阻,无枯涩,无胶滞,无含混,无穷蹶,真能跨幽明之隔,通古今之邮。其主题涉及方方面面,议政则国族黎元,论史则存亡兴废,探理则曲直是非,言情则悲欢离合,谈艺则琴棋书画,赏景则雪月风花,大凡唐诗、宋词所侧重的主题,在李元洛先生的散文中都有清晰的投影。惟其视野开阔,学养深厚,旁征博引,议论风生,文章包含了海量信息,读者面对一席知识的盛宴,还怕没有好胃口和大肚量?尝一脔而知鼎味,下面的这节文字一定能使你大快朵颐: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从中可以窥见人的心灵,它也可以传达人隐蔽的情意,所以眼睛的语言称为‘目语’。中国晋代的大画家顾恺之画人像,常常几年不点眼睛,他的理论是:‘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之中。’而英国小说家夏洛蒂·勃特朗在她的名著《简爱》中也说过:‘灵魂在眼睛中有一个解释者——时常是无意的,但却是真实的解释者。’李清照的‘眼波才动被人猜’,表现的正是‘写眼睛’的艺术,使读者数百年后仍觉得纸上有人……”(《宋词之旅·巾帼之歌》)

  二百字的篇幅不算长,知识的含金量却非常大。读这样知性十足的散文,我们是不容易产生审美厌倦的。

  其四是语言富有质感。美国大诗人佛罗斯特曾说:“一首完美的诗,应该是感情找到了思想,思想又找到了文字。……始于喜悦,终于智慧。”说到底,一篇好的散文也应如此,一篇与古典诗词拥抱的散文更应如此,单有饱满的激情还不行,单有深刻的思想还不够,首先它们必须附丽于卓尔不凡的文字,才能展现其神采风华。李元洛先生的作品硬语盘空,铿锵有力,以质感取胜。

  “从古到今,官运亨通而文章不朽的究竟曾有几人?如果李白供奉翰林后从此青云直上,如果杜甫献三大礼赋后一朝飞升,他们后来的作品怎么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对于一个民族,值得顶礼的不是帝王的陵寝,将相的门第,官员的高位,富豪的财宝,而是千秋盛业的文化和光照百代的文学的星斗。……一千年后,和李贺同时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到哪里去了?一抔黄土,蔓草荒烟,长满霉苔的名字只能到尘封的史册中去翻寻,往日的炙手可热气焰熏天,顶多只剩下墓前零落的石人石马的冰凉冷寂。而李贺,他扩大了唐诗的边疆,成为自己的国土的无冕之王,他的洗净俗调炫奇翻新的诗歌,至今仍活在众生的心中和代代相传的记忆里。”(《唐诗之旅·骏马的悲歌》)

  “杨广当太子时,为了杨家的天下和自身的登基还算有所作为,在扬州胡天胡地时,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常照镜对萧后说:‘我这颗好头颅,不知会被谁砍掉?’而好舞文弄墨的他所作的《索酒歌》,似乎也一诗成谶:‘官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楼成好景,宫中吐焰变红辉。’他在扬州所建的‘迷楼’,后来在兵乱中果然可怜一炬,顿成焦土,那熊熊的火焰是为他送葬的挽歌。明知会杀身亡国,但却仍然在荒淫奢侈腐败沉沦的道路上一直走到黑,高度集权毫无监督腐化堕落就免不了败亡。这,也算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绝唱千秋·烟花三月下扬州》)

  这两段文字非常洗炼,雅气之中潜藏劲气,如同引满的弓弦,让人感觉到它内在的张力。有张即有驰,幽默无疑是文学语言最佳的润滑剂,对于较为凝重的大块文章而言,它的作用尤其突出。读过“三旅”之后,细心的读者将不难发现,书中酸甜苦辣诸味的幽默一应俱全,我最看重那含泪的笑。

  “烟票可买到的烟只有一种,即上海出品的‘勇士牌’,一角三分钱一包,人都饿成奄奄一息的‘病夫’了,却可以抽气冲斗牛的‘勇士’。烟云吞吐毕竟聊胜于无,不知是故作多情的自嘲,还是事有巧合的反讽?饥饿填满了每一个白天和长夜,辘辘的饥肠饿成了瘦瘦的鸡肠。”(《唐诗之旅·青海青》)

  李元洛先生的散文引人入胜的妙处很多,总之不离一个“实”字,实有其才华,实有其识见,实有其风骨,实有其良知,真可谓“文章不写半句空”。读这样的散文,你或许会忍不住由衷地赞叹:只有它们才般配得上那些千古流芳、至今余香在口的经典诗词!

  我生也晚,李元洛先生长我二十八岁,平生风义兼师友,多年以来,我们切磋文字,议论古今,臧否人事,深相契合。当《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和《绝唱千秋》应运乘时,统归到长江文艺出版社主编的“中国文学之旅文化大散文丛书”旗下,即将付梓之际,李先生嘱我作一短序。论文坛资历,我固然愧不敢当,论多年交谊,我则不遑多让,何况这既是李先生的厚爱,无疑也是我的光荣。

  好书最能养目,也最能养心,愿读者朋友们的慧眼和慧心有福!

  注:此文是李元洛先生大文化散文著作《唐诗之旅》、《宋词之旅》、《绝唱千秋》三书的序言。这三部散文集于2005年1月与3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已再版。

  (原载《文学界》200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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