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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港之午

来源:索 耳   时间 : 201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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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日夜里,我和二十一岁的姐姐讨论用吸尘器捕鱼的可能性。我起初的设想是,租(或偷)一辆小船到近海里去试一把。所采用的吸尘器的品牌是伊莱克斯,型号ZC3944,在京东上售价一千八百五十到二千五百六十元人民币,扁吸嘴,无线电源,用起来比较方便。我有口吃,让姐姐去跟渔民们商量价钱。谁料她谈了半个小时也没谈出个结果,我不耐烦了,把她叫回来,让她陪我下到海里去。夜里风大,潮水像胃酸一样不断涌上来。我们没走多远就感到难以站立,我们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海潮卷走。水要到脖子啦!姐姐先喊了出来,我们回去吧!实际上海水只是到我们的大腿而已。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她要察觉出我的害怕后而表现出来先于我的害怕。于是我们后退了几步,此时我让她把手里准备好的碎木块(岸边捡来的)撒到我周围的海水里,接着我启动了手里的吸尘器(机器发出呜呜的声响),把它贴向水面,在我身旁扫了一圈。捉到了!姐姐小声地说。我看了她一眼,意思那是自然的,然后我们提着捕鱼的机器回到了岸边,清点着我们的战利品。我打开了吸尘器的储尘箱,从里面掏出鱼来,姐姐一条一条地数。她数数的声音又甜美又脆亮。总共有十三条,这大概是吸尘器所能捕鱼的极限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些鱼怎么办,它们好像都死了,一动不动。姐姐站起身来,好像又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第二天中午蒋琰在旅馆里被抓个正着。她偷了老板的吸尘器,本来吧,谁也不知道是她偷的,可她又还了回来,被发现了,于是大家都知道是她偷了东西。她嘴还挺硬,说只是借来用用,并不是偷。老板娘赏了她几个耳刮子,但其实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最后就把她放走了。蒋琰从旅馆跑到港口,一路上忍住没哭,脸颊还是火辣辣的疼。太阳很毒,能听见皮肤烧焦的声音。港口有着爆炸性的喧闹,几十个渔民上身赤裸,面对面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们说的是方言,但她能听懂,大多讨论的都是鱼市的情况,除了一位在说他嫖了人鱼一宿的荒唐事。后来他们全都上船走了,海滩边似乎只留下她自己一个。在中午连影子也消失了。她感到既焦虑又无聊,她忍住不让自己跑掉;她在等人,那人经常迟到,而且,没什么理由。终于,她看到海滩的另一端冒出了一个人影,像是海鸟拉下的一个屎点,缓缓地向她飘过来。她知道那就是他,他每天中午必到,在海滩上晒太阳,然后下海游泳。蒋琰所要做的,就是在他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时候把泥沙涂抹在他的身上。时间持续十分钟左右。那人先给钱,一次两百,在他身上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之前,把钱交到蒋琰手里。他有一身鲑鱼般黝黑发亮的肌肉;已年过四十,小腹却如刀削过的一样平。每次他脱衣服时蒋琰都会侧过脸去,等他躺下以后,蒋琰才转过去开始她这一天的工作。第一天他曾问她:

  害羞不?

  她摇摇头,脸却变得更红了。

  他们会随便聊几句。蒋琰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他是画家,离了婚,女儿死了,车祸。他说话虽然都是短句,但能透露的信息很多。有一次他跟她说起他女儿第一次开车的事情,从广州到佛山,来回五十多公里,一路平安无事,可是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不慎把心爱的小狗碾死了。女儿很伤心,哭了两天两夜,他把钱交到她手里,让她随便到宠物店里挑,她摇头,生气地把钱扔到他脸上。他为什么会跟蒋琰说这个?蒋琰只会从他手上取过自己应得的报酬。她拿钱办事,办完就走,不会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今天却有点异常。嗓子嘶哑,话变得少了。在蒋琰往他身上抹沙子的时候,一直很安静的他突然来了一句:能按摩几下不?

  蒋琰的脸白了。过了一会才回答:不行。

  为什么不?

  我们商量好的。

  我们没商量过。

  默契。

  默契?他反问说,然后笑了。

  蒋琰站起身来,说:我只帮你抹沙子。除此之外我都不干。

  他瞪着她,嘴角挂着微笑。接着,他猛地从沙子里跳起来。蒋琰吓得转身就跑,并发出尖叫。实际上他并没有追来,他是故意吓她的。但她依然觉得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抑制住这种害怕。她离开海滩,路上碰到了郝医生,差点要一头栽进他的怀里。你怎么啦?郝医生微笑着问她。她摇了摇头,只是说我要回家啦。郝医生问,你弟弟怎么样了?她回答说弟弟很好。郝医生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蒋琰也回头走了几步,心里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无礼。她转过脸去,看到郝医生也正好回过头来,像一块坚硬嶙峋的岩石突然拐了个弯,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快回家,她心里想着。

  具体不知从那一年开始,大量不请自来的广告纸和宣传单就爬满了海滨小道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条靠近大海的遭废弃的街道。陈老板每天午后从街南走到街北,看到那些纸张就像衣服上的一块块补丁,这使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的戎装时代。他认真地读着每一张海报,为其中一些充满波普创意的设计感到赞赏。他从那些不同的名字面前经过:艾雪服装——中南副食——莫莫五金——宜家家俬——翰皇皮鞋——妙缘西餐——雅迪化妆——永胜砂锅——德源文具——高山茶庄——数创科技——雨韵琴行——泰顺农贸——群怡批发——民生电脑——爱雅设计——玉泉红酒——景宏建材——青藤体育——联通网苑——翔辉汽车——达达外贸——盛航房产——

  他走到了一堵墙前面,看到了墙根上用喷漆涂写的一连串手机号码,其中的数字5写成了字母S,9写成了q,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规则之外的书写习惯。这是一则修车的广告,修车厂就在距离港口东面几百米的地方。他认识这间修车厂(这附近只有一家),当然,也认识厂主,同时,认识厂主的夫人。这位夫人是他的前任情妇,大概是七八年前,说不准是五六年前,由于她儿子从海外归来的缘故,跟他断绝了关系。这事儿对他来说算是一个耻辱,因为他是被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妇给甩了,而且是毫无预兆、一声不响的(也只能是这样)——当时情况就是他那次像往常那样到她家里去,结果她在里面把门锁上了,不让他进去。他透过锁孔跟她说话,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儿子就要回来了,你以后别再来了。他说:你儿子跟我们没有关系。她说:有关系。说完她就再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了。他悻悻地离开,回到家后过了一个月他的情绪都没有平复下来,那段时间也没再到别的情妇家里去。如今他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简直傻到了极致。那女人确实很有点风韵,而且床技一流,但终究不过是一位悲哀、脆弱、而且透支了市值的玩物嘛。

  从墙的末端向右转,可以看见一个废弃的铁皮木棚依墙而立。木棚外表上的广告纸不知被谁都撕掉了,没撕干净,留下一些纸片粘附在那里。陈老板来回走了几步,接着停下来,棚顶的一只破旧的纸鸢暂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接着他听到了木棚里的动静,大概是喘气声。他感到一丝惊讶:有人在里边。他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木门紧闭),透过缝隙往里边看去。里面很暗的一片。只有靠西的角落里有咖啡色的光亮渗透进来。陈老板确信自己已经看到了某个人影,个头不大,像一条狗。他是谁?乞丐?蜂港有很多这样的家伙,衣衫褴褛,随身带着旧被褥、旧书籍、旧饭盒和旧CD,在大树下生活(吃饭。睡觉。自慰)。当然陈老板并没有立即下结论认定他就是,因为除直觉以外的第二直觉告诉他并不是。这时他看到木棚里的人影突然动了一下,他吃了一惊,接着一股力从木门传递过来,差点把他掀了一跤。等他回过神来,他看到了一个牛犊大小的孩子,有着黝黑的皮肤和肥硕的屁股。孩子朝他眨着眼睛,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过来!你过来!小孩拍起了手大叫道。陈老板走过去,才留意到小孩全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是干净的。

  你叫什么呀?他问小孩。

  苦葫芦。小孩回答。

  陈老板不能听清那三个字的发音。古怪的名字,他想。他估计小孩并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从未见过。他能牢记住这一带所有人的脸。

  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孩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姐姐家的。但他说完又急忙摇了摇头。我姐姐出去了,好久都没回来。他大声说。

  你姐姐跟你一块儿住?陈老板问。

  嗯。

  住在这里?

  小孩听完后露出了一种骄傲的神气。他转过身去,半身探进木棚里面,从里面搬出来一件东西,高兴地说:你看看,我发明的飞船。

  陈老板看到的只是一根拖把和一个皮箱绑在一起的奇怪物体。他沉默着,眼睛不住地往小孩身上看去。他走近几步,从木棚敞开的门望进去,隐约还能看到里面还有许多类似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他顿时明白了一切。这时小孩突然跳到他的“飞船”上去,在上面摆弄了一阵,然后掉过头去跟陈老板说:你上来!我带你去逛逛!

  陈老板摇了摇头说:我不上。

  为什么不上?小孩突然生气地大叫,你说,你为什么不上来?

  我以为我睡着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躺在沙滩上翻了个身。

  女孩走了有十分钟了。我开始胡思乱想。女孩的手腕和小臂(我又想到这个)露出淤青和伤痕,有关这个,我只能想到她的弟弟。她的弟弟不太正常。这点我早就知道,他们刚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没到旅店里去住,他们在那条荒街里找到了窝,避开了人们;他们并不是来度假的,也不是流浪到这里来的,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们(准确来说只有姐姐)的目的。第二天姐姐到港口来找到我,问我有关那个大夫的事情。肯定是别人告诉她的,她知道我也是来找大夫的。按理说我们是同志,同志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于是我给了她一份活儿干,使她和她的弟弟免受饥饿之苦。很轻松的活儿,报酬一次两百。我出手算是比较阔绰,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去年卖掉的几幅画给我提供了充足的资费。我发誓一开始我是真心想帮她的。

  关于那个大夫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些。所以起初她问我的时候我便实话跟她说了。她肯定之前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这些信息。我为不能帮到她而感到遗憾。她却一点儿也不灰心,反而鼓励我: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位大夫的。那之后过了没几天,她弟弟发疯更厉害了。他甚至想用火烧掉姐姐的头发。那时候郝医生已经盯上了他们(也许是姐姐先去找的他,鬼知道呢),他给了姐姐一种迷魂香,必要时就能制止住弟弟。郝医生可不是什么好医生,他对病人的治疗就像喂他们海洛因一样,使病人对他产生愈来愈深的依赖性,直到榨光病人最后一点钱为止。总之郝医生给她弟弟的自杀性治疗算是有了点效果吧,弟弟的症状算是平稳一些啦,可是姐姐又开始有了令人担忧的情况。像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比如狂风扫落鸟巢、群鸟一哄而散、鸟屎从天而降的某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使她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内向起来。她仿佛对有关弟弟的治疗失去了信心。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她身上的变化。我说过我是真心想帮她的,于是就直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摇着头说没什么。其实我才不信。不过我没再追究下去,因为觉得没意义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已经发生的也就那样了。那时我看着她,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她还是两周前给我安慰鼓励的那个女孩吗?

  不过我得承认我迈错了一步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步)。错误的根源在于人作为动物的劣根性,人的劣根性在于生殖力。我知道我根本就不该有想法。她有二十一还是二十二岁了吧?我女儿死的时候还比她大上两三岁,按理说我是她的父辈,她就像是我的小孩。我是愚蠢到了何种程度才会犯这种错误。即便是把她幻想成我的女儿,来舒缓自己失去至亲的痛苦,于情理上更是说不过去。我跟前妻长期不睦,根本原因就是她不喜欢跟我做爱,更准确地说,她根本不喜欢性。她传统、保守、小气、自负,对于性有着一种天生的禁忌和抵触。我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次我为了跟她做爱而给她下了春药后彻底破裂。我趁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干了她。后来她醒来,怒不可遏,大喊大叫,甚至想拿水果刀杀了我。她认为我是强奸,要起诉我,我觉得她十分可笑。其实她是对的,我确实强奸了我的妻子,可那又如何?她是学法律的,在法庭上我可赢不了她。虽然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可我从那以后就再没碰过她。我们分了居,但没离婚,她爱面子,不想离(实际上根本没区别)。那时女儿才十多岁,她选择跟我住在一块,原因可能不是因为她更爱我,而是因为她比我更会煮饭。我有时会在画画时投入过多的精力而忘记了餐饮。她是想照顾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女儿从小就乖巧,懂事,虽然偶尔有点公主脾气,胆子小,慢性子,遗传了她母亲的一点小气,但她始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死得比我和她的母亲还早。听闻噩耗的那一刻我就像得了心脏病(我是说真的我能感觉得到)——直到现在,那个位置仍时不时地像老式录音机每播完一张带子那样,咔嚓一声把卡槽弹出来。

  我给了女孩一份工作,我给她钱,我帮助她,不仅仅是因为她令我想起女儿的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这个预感没有期限,也许是明天,也许几十年后。可是每天它都会自动冒出来,并引导着一股悚然的感觉贯穿全身。我怕呀,我怕死。我不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死法有很多种,只是你多数情况下只能经历一种。来到蜂港住下后这种预感愈来愈强烈了。然而事实上我来这里是为了看医生的。据说有一位神医每过三年会经过这个港口,他会免费为人们看病,而且,能够治愈一切难病,当然我认为,其中也包括了心理方面的。这听起来像传说,但其实是真的。只是神医出现的更具体的时间(月、日)无法确定。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却什么也没见着。渐渐地我便失去了信心。就连蜂港一带被治愈过的人们的亲传口述也无法使我重燃希望(即便它们已经使我相信是真的)。我感觉到死亡的脚步正在慢慢逼近,一种悲哀感像海雾一样笼罩住了整个身心。我确信自己会在不远的将来离开这个世界。每天正午躺在海滩上,烈日灼透肌肤传来的痛楚让我醒来,同时我能看到自己的灵魂一天比一天变淡下去。那一天是何时呢?我每天都在重复地想。

  陈老板回到自己的酒馆时看到老婆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酒馆里很安静,仅有的几个人都冲他点头微笑。他悄悄地绕到老婆后面,换了一张比尔·埃文斯的碟。缥缈的三重奏使他感到有些口渴。他坐在老婆旁边,她却一直昏睡不醒。他产生了一种坐在大卡车后箱里的感觉(周围都是行李、大部件的行李、鲸鱼那么大的行李)。这时,他留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酒。陈老板认出来那是郝医生,他的老同学兼好友。他在那儿干嘛?陈老板暗里观察了一会(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对于偷窥熟人的着迷),终于忍不住从柜台里走出去,打算跟郝医生打个招呼。这次他在过道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仔细一看,是一台崭新的吸尘器。还是自己前两天网购的那台。他不知道它怎么会被放在这里。

  他放好吸尘器,走到郝医生旁边坐下。郝医生朝他点点头,嘴角上扬。

  我早就看到你了,郝医生说,就在你走进酒馆的时候。

  我不信,陈老板说,你肯定没看到我。

  没骗你哦。

  大骗子。为什么没跟我打招呼?

  因为你没看见我啊。

  酒馆里又没几个人,我怎么会看不到你?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哪有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就是你没跟我打招呼。

  郝医生摇了摇头:事实不能用这样的橘子(他的口音把“句子”咬成了“橘子”)来概括。

  那该怎么说?

  我来告诉你一个事实。郝医生脸上闪过一丝异彩。说。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故事。很有趣的故事。

  从没听过你讲故事。

  嗯?

  故事都是假的吧。事实跟故事可不是一回事。

  因为我没说过假话?

  医生怎能说假话?

  我一直都在说假话,你不知道?

  我听过你的一些不好的传闻。

  那你信不信?

  不信。陈老板笑了起来:老同学还信不过?我的胃病,就是你治好的嘛。

  你觉得是我治好的?

  难道不是?

  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位神医治?

  你说哪位?

  神医。蜂港三年一现的神医。包治百病。

  我从没见过他。

  你认为传说是假的?

  不是。陈老板思考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他没有那么“真”。

  什么意思?

  我愿意相信关于神医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实存在,他不是上帝,也不是神仙,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可他又是蒙着面纱的,神秘的,跟现实是有距离的,他不能解决平常人每天都能随时遇见的病痛——我的意思是说,一旦他以这种姿态存在于世间,那么他就连世俗里的一个庸医也比不上。因为庸医至少能及时出现在病人身边。

  而且至少我也不算是庸医。郝医生说。

  哈哈哈!陈老板大笑,没错。

  有一点你说得没错,郝医生说,神医也是个普通人。而且……

  而且什么?

  他还是个有罪的人。他是个罪犯。

  罪犯?

  嗯。

  你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郝医生笑了一下,只是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这位神医有两个不同的人格。

  你是说他精神分裂?

  不是精神分裂。他好端端的,清醒得很。我指的是,他刻意地为自己制造了两种不同的身份。一个是受人崇敬的神医,一个则是现实里的罪犯。

  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新奇吧。你想想,像我们这些人,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种身份;如果可以随时在两种不同身份之间转换,不是可以体会到更多人生的乐趣么?

  也许哦。陈老板在头脑里想象出自己的另一种身份:在台上唱大花脸的或者是在黑帮当头头的。在短暂的谈话间隙里他使自己沉浸于这种富有戏剧性的幻想之中。接着他继续他的问题:你说神医的另一个身份是罪犯?

  没错。

  他犯了什么罪?

  七宗罪。

  什么?

  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以及色欲。

  是人都会犯的罪。

  没错,是人都会犯。可是他超越了度。

  什么是度?

  度就是衡量你是罪人还是罪犯的标尺。每个人都是罪人,但不一定都是罪犯。超越了度,成了罪犯,就要受到现实里的刑罚制裁。

  他犯了法?他有那么高明的医术,怎么会干那种事?

  有一把好剑不代表不会杀好人。相反的,还可能杀得更快。

  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以前蜂港这里,有个不学无术的庸医,专门对病人使用“麻醉疗法”来圈钱——“麻醉疗法”,你也知道嘛,就是相当于贩毒的那种伎俩。病人们恨他啊,可是无可奈何。他也算是出名了,恶名昭彰的出名,那个英文叫什么来着,“诺托里奥斯”。而这位医生自己呢,也坦然担受着这个恶名,好像自然而然地、肩负着一份了不起的荣耀——

  陈老板听得直摇头,但他并没出声。

  郝医生继续说:偶然的一次机会吧,他获得了一身非凡的医术。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医术是本事又不是什么物件东西,怎么能想有就有?不过既然是故事,那我们只好绕过逻辑将就着听下去。他像挖到金矿一样拥有了好医术,再也不是庸医了,也不应该再做恶医。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这个身份。换句话说,他习惯了,他迷恋于当前的身份。他觉得这个身份比起神医来更舒服。另一方面,高明的医术也不能浪费,白白放着不用啊。于是他制造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每过三年,他就伪装成神医一次。

  伪装?

  必须的呀。他就是让人们相信这两种身份分别是两个人。大概是用了面具蒙着的吧。给他看过病的病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我可不信神医是这样的人。你这是阴谋论。

  信不信都由你。一开始我就跟你说的是故事。郝医生笑着呷了一口酒。

  这时,酒馆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就站在那里,也不进去,像个幽灵,眼神恶狠狠地向郝医生这边看来。郝医生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跟陈老板说:有人来找我了,先不忙跟你说。先走了。陈老板点头说:那好下次见。他看着郝医生朝着门口那个幽灵走去,走得很慢,但一步一步的,很有节奏感。比尔·埃文斯的钢琴曲里不知怎的渗进来一阵鼓点。渐渐的,后来陈老板才看清站在门口那家伙就是那个经常在海滩出没的画家。他们两人在门口碰头,交流了眼神后就肩并肩一块走了。

  蒋琰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木棚。她轻轻推开门,接着就听见了弟弟在小声地哭泣。她忍痛走过去问弟弟怎么啦。弟弟边哭边说:有一个大坏人来过这里,我好心叫他上我的飞船玩,他不肯,还要抢走它。蒋琰帮他擦去眼泪,说:别哭啦,肚子饿了没?弟弟点点头。蒋琰从怀里摸出买来的面包,递到弟弟手里。弟弟咬了几口,突然把面包扔在地上。不好吃!他嚷嚷。我要吃螃蟹!蒋琰皱着眉头瞪着弟弟看了一会,她觉得自己那里更加疼痛了。她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姐姐慢慢坐倒在地上,以为她又要变成马让自己骑上去,高兴得拍手直叫。他挨过去,腿跨在姐姐的背上。别这样!蒋琰推了弟弟一把,疼痛已经使她意识有些模糊。她用手支起上身,喘着气,努力想要驱散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姐姐你要拉尿吗,弟弟说,用手指着姐姐裤头那里,红色的尿!看!姐姐拉红色的尿咯!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很小心地敲。弟弟露出惊恐的神色:大坏人又来了!他要抢走我的飞船!蒋琰冲弟弟嘘了一声:别说话(她小声说)。她心里也很害怕。弟弟钻进桌子底下,用一只塑料盆盖住了头部,屏住了呼吸。门外敲门声又响了一会,最后终于沉寂下去。实际上那个门根本没有锁。那个人完全可以推开门进来,但是他没有。他说了一句:是我。蒋琰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喘息着说:你别进来。那人问:为什么?蒋琰感觉自己无法回答,于是她不说话了。那人说:你听起来不太好。说完他就打开门走了进来。看到蒋琰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他走上前去观察她,很快他发现了血迹(这时蒋琰害羞得把脸藏进手掌里)。这是谁干的?他忍住不让自己的嗓音发抖。蒋琰一动不动,也没出声。那人说:你得去看医生。你流了好多血。蒋琰听完后肩膀抖动了几下,她缓缓把手从脸上移开,眼睛里不住地溢出泪水。她痛苦地说:我不去。那人想要继续劝她,但她用更急促有力的语句打断了那人:我死也不去!医生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她就放声大哭。

  那人站起身来,咬着牙:原来是他干的。他感觉自己愤怒得汗毛直竖。接着他转身就走。那人出门过了五分钟左右,弟弟才从桌底下钻出来,冲姐姐眨眨眼,问:坏人走了?蒋琰说:坏人偷走了我们的飞船啦。弟弟急得直摇头:什么时候偷走的?蒋琰说:就在刚才,刚偷不久。你快跟上去追上他。姐姐有事不能走啦。弟弟说:坏人很厉害我打不过。蒋琰说:不用跟他打,你跟上去,坏人们会自己打起来的。到时候你趁他们不注意,把飞船偷回来。弟弟开心得直笑:这个方法准行!

  三月四日午后我按照姐姐所说的跟踪那个偷走我飞船的坏人,我没花多久就跟上了他,他好像并没发觉我。他像一头发疯的苍蝇到处乱撞。他去了好多地方。最后他去了酒馆,在门口那里停住了脚步。他在看着什么,他如同猎人一样等待着猎物的反应。当时酒馆的老板正在跟一个人(看上去很脸熟)聊天。他们俩大概是好朋友吧。他们告别前还礼貌地说了再见。酒馆老板的那位朋友走到门口,跟那个坏人对了一下眼神。眼神里所包含的对话大概是这样:你找我?是的。有什么事?借一步说话,这里不方便。那我们走吧。然后两人一块走了。他们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始了他们的对话。那时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敌对气氛,相信他们自己也能感觉得到。结果他们没聊了几句就争吵了起来。那坏人说:你强奸了她。医生(这时我已经想起来了,姐姐曾带我去让他看病)却说没有。他说没有就没有吧。那坏人大概是想把干过的坏事推卸到医生身上。我对医生印象不错,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医生的回应理直气壮,斩钉截铁,这种人怎么会被怀疑呢?看来那个坏人是打错了算盘。坏人看起来很生气,他说:你还是早点认罪的好。这种程度的威胁根本不会让一个好人妥协。医生马上摇头拒绝了。于是坏人忍不住动手了。他们厮打在一起,场面十分激烈。我在十米外都能听见骨裂的声音。最后的结局令人悲伤:邪恶战胜了正义。我看到医生躺倒在地上,他的脑袋几乎快被砸烂了,鲜血像打翻了油桶一样满地都是。他的喉咙里每隔一秒就发出咔、咔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断了气。坏人也已经遍体鳞伤,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接着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期间一直没说一句话。他简直像个疯子。作为这里唯一的目击者,我居然压根忘了姐姐吩咐我偷走飞船这件事。直到后来警察来找他,我看见他露出那个开心的笑容的时候才猛然记起来。只是后来飞船怎么也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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