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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空间,几度回首

来源:王干   时间 : 2015-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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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空间,几度回首

  王干

  ———评《黄雀记》

  原载《湖南文学》2015.1

  一九八七年一月,苏童在《上海文学》第一期发表短篇小说《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引起评论界的极大关注,之后苏童的创作呈现出持续高质增长的态势,在很多先锋作家或多或少处于“停产”或者“减产”的时候,苏童始终以稳定的优美的创作姿态和实践为读者奉献着赏心悦目的小说。二○○九年,标志着苏童小说的高峰同时又是先锋文学的集大成的《河岸》问世,一举获得该年度的曼布克亚洲文学大奖。二○一三年,苏童又推出了新的长篇小说《黄雀记》,可以说开辟了新的空间,虽然小说的空间依然放在他熟悉读者也熟悉的香椿树街道,但是已经不是那个童年视觉的香椿树街,也不是他成长的轨迹的再回叙,而是营造了一种新的空间。

  在《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里,苏童写过了一个美丽而弱智的疯女人穗子的一些故事。“枫杨树一带有不少男人在春天里把穗子挟入罂粟花丛,在野地里半夜媾欢,男人们拍拍穗子丰实的乳房后一溜烟跑回了家,留下穗子独自沉睡于罂粟花的波浪中。清晨下地的人们往往能撞见穗子赤身裸体的睡态。她面朝旭日,双唇微启,身心深处沁入无数晶莹清凉的露珠,远看晨卧罂粟地的穗子,仿佛是一艘无舵之舟在左岸的猩红花浪里漂泊”。疯子穗子用现代文明人的说法,叫精神病患者,而这种美丽而弱智的形象,在苏童的小说里始终挥之不去,中篇小说《罂粟之家》里的男主人公沉草也是一个弱智的青年,他是放大了的穗子。在其他的中长篇小说中,苏童在写这样一些类似的人物总有神来之笔。

  在《黄雀记》里,苏童写了不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是一群精神病患者,小说描写了一个地方叫“井亭医院”,这是一家精神病院。这所医院如同小说中的心脏,而以往苏童小说中的地标“香椿树街”在小说中只是血管,源源不断向“井亭医院”输送着“血液”。苏童写道:“井亭医院在郊区,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近。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

  这所“井亭医院”,收容着各色精神病人:有因找不着祖宗的遗骨而“失魂”的祖父,有带着侍卫住进来的革命前辈,有暴富而心理失常的商界土豪,有因爱发狂的花痴。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都和精神病人有着各种联系,保润的祖父是找不到祖宗的老人,柳生的姐姐是花痴,无父无母的仙女从小寄养在院内老园丁的家中。因“井亭医院”,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和各式各样的精神危机紧密相连。虽然“井亭医院如此远离都市和田野,但这里是一个“欲望病”患者的集中地。与“井亭医院”对应的是,中国经历了若干次社会转型,人们的生存方式、价值观、道德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伦理道德体系、信仰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边缘地带。“井亭医院”内的一座水塔,即是小说核心故事之一的“强奸罪案”的发生地,却也是日后富人设立佛坛之处,而且是专用佛坛,不准群众烧香。在精神失控人群聚集的地方,苏童笔下擅于捆绑病人的“执绳者”保润,却是那宗“强奸罪案”的无辜顶罪者。“井亭医院”是《黄雀记》中的心脏,也是苏童苦心磨亮的一面“魔镜”,站在镜子前的人,是《白雪公主》中怨毒的“皇后”。

  茨维塔耶娃说:“维纳斯是一件艺术品,我谙熟手艺。”读苏童的小说,我们能明确地知道我们是在鉴赏艺术品,是在做审美工作。苏童是怀着制造艺术品态度的审慎作家。苏童、余华、马原等一代先锋作家都曾这样认领自己的创作使命,他们都曾是博尔赫斯等人的继承者。随着“先锋”作为一种文体自身革命(而非创作精神)的终结,他们在“谙熟手艺”后,作品面貌发生了“先锋作家的现实主义转向”。苏童作品的面貌因持续坚持先锋美学立场,较少改变他自己的创作面貌,在一代作家中显得比较稳定,这是因为苏童的写作从一开始进入先锋写作时,就注意到了现实观照,他一开始就注意吸引普通读者参与阅读。他不像余华很早就写过《活着》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品,也不像马原近期的写作面貌如洗心革面一般。苏童的小说结构考究,细节精致,无穷的意蕴产生于语言的交织,人物生命与现实和历史的摩擦让人浮想联翩,在人物的伦理关系和家族谱系中暗藏了民族变迁的精神图谱。苏童严守着自己一以贯之的意象化写作,因而他的写作非纯粹的现实主义,又绝对不是魔幻主义,更不是魔幻现实主义。他的创作在现实主义与魔幻主义之间开拓了一块空间。

  苏童自称:“我无意再现人们眼中的现实,写实的外套下或许有一件‘表现主义’的毛衣,夸张,变形,隐喻,这些手法并不新鲜,只要符合我的叙述利益,我都用了。”此言不虚,苏童写作兼收并蓄。他杂取各种手法,创造出来了“井亭医院”。他写作中的那件“毛衣”或许已经为人们注意到了,在“井亭医院”中发生的许多荒诞的事情,有悖于现实的精神病医院。譬如:“井亭医院”中的病人,以前的老革命者康司令可以随身带着枪,病人郑老板可以在医院里招妓等。艺术在表现主义者那里,呈现的不是现实,而是精神;不是再现,而是表现。这种手法在某个点上,为作品赢得片面深刻———因没有人能实现所谓的“全面深刻”,所以在相对论中选取“片面深刻”,形成作品中锋利的芒刺。苏童的小说之前时常给人以精致、圆润有余的印象,《黄雀记》行文依旧是这样,但其中包含着许多这样泥沙俱下的片面深刻。

  在现实与魔幻之间,本来也应该有一块空地,起着衔接的作用。这样的地方本来在现实生活中就有,苏童只不过是在小说中呈现了这样的空间———这和现实主义有关,但和魔幻主义没有丝毫的关系。现实与魔幻之间的空间,来自心灵的活力和张力也来自社会人心的失衡。小说中的保润,少年时期类似“通灵者”,他是贾宝玉一样的天使。少年保润能够感受到现实与魔幻之间的那块空地,之后进入青春期,“天使有了欲望”,他成为了一个秩序的维护者。他进入“井亭医院”用绳子捆缚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原本那块现实与魔幻之间的空地消失了,但“井亭医院”又是一块新的现实与魔幻之间的空地,而这个地方的魔幻远非少年纯净的魔幻世界所能及,也非他的绳索可以捆缚。如果说少年的魔幻世界是天授,那“井亭医院”的魔幻乃是社会和人心的失衡。在一个又一个诡异的空间转换后,最终,保润变成了一个在报复和原谅这个世界之间犹疑不定的人,“执绳者”没有制服任何人,自己反而因绳索间接获罪。小说中所有的人物身后,都站着一个时代,都拥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背景,这块空地将带给读者无限遐想。

  去往“井亭医院”的道路是曲折的,“需要经过五次换乘”,但一如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苏童在小说中写道:“两个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所有人都有可能,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同一辆卡车。在小说的结构上,苏童则是为了共同的目标,爬上了不同的卡车,用不同的人物的视角来叙述故事。全书分为三章,“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这三个人物的视角其实也是当年香椿树街人物的再度叙述,三个少年的成长,是时代的巨大变迁。变换叙述视角曾经是先锋小说的标志性手段之一,但能够坚持到现在并能够赋予新意的,好像只有苏童在不停地尝试和实践,在《黄雀记》里面,这些不同的卡车所承载的内涵,让小说更为丰富,做到了恩格斯所说的巨大的历史内容和深刻的人性内涵的高度融合。

  苏童写作长篇小说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从《米》开始到现在的《黄雀记》,可谓一丝不苟,艰难探索,部部都有新的面貌,都有新的起色,而这部看似平淡和内敛的新作品,有点“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味道,才华不像以往那么热情洋溢了,但同时火气也不见了,在平淡中显出了对生活更为真切的了解。在叙述上,作家擅长的独白几乎不见了,而是转换人物的视角里,因而更加贴近人物了,小说显得更完整、更成熟了。一个收敛锋芒的剑手,宝剑的表面不见得光彩照人,但更锋利,更有力量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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