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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轻吹

来源:木门长子   时间 : 2014-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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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的眼睛很疼,看不到路,也看不到自己。她只感觉到脚丫子不听使唤,不按着她的意愿向前。周围一片静,静得让人可怕让人心寒。她希望听到声音,那怕是轻微的风声。她希望山从那个角落突然窜出来抱紧她,告诉她都过去了,没事了。但旷野里只有空落,山没有来,也没有对着她说话。她的手上只留下山走时的体温。

  不知道几天几夜了,山走的那天,一把将她推进了地窨子里,然后就没了声响。她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地窨子里等,等山回来,等山告诉她,日本人都走了,你出来吧!但是,娥的等待成了空。她一次次从昏睡中醒来,一次次感受肚子的饥娥,也一次次想着爬出地窨子去找山。但是,她太怕了,她刚成亲,刚做了山的新娘,还不知道这个村子的样子。哪个地方有沟有坎,哪个地方能让人躲开见女人就疯的日本兵。她只能等,等山回来。

  风吹起娥凌乱的头发,吹皱她满是尘土的红夹袄。蛾在这样的风里不停地奔跑——向着她揣测的山在的地方。

  山早就没了。在娥终于爬出地窨子之后,村人告诉她,山和很多村里人被日本兵围在了毒气室里。娥的泪哗哗地往下淌,她想告诉山她一直在等他来,等他回家过日子。但是,她的想象化成了脚下流动的风。

  娥不停地奔跑,向着人们手指的方向,向着有山的地方。月有时升上来,有时落下去。 娥的脚步从来没有过停歇。她要见到山。在她的心里,见到了,不论生死好坏都是老天爷给她的命,她会学着接受,学着懂得自己为山的付出是多么应当。

  无休止的奔跑让娥的脚肿成了馒头,让她秀丽的脸萎成了干黄,也让她找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饿了,娥会在地里捡几粒高梁米;渴了,娥会在河边掬一捧腌脏的水。她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哭,她的泪早就化成了激荡的血,在肢体的每一寸肌肤冲撞。

  蛾的脚步穿过一望无际的田野,惊飞稀稀落落的野鸭,荡起层层的尘埃。鸟从她的头顶飞过,蚂蚱在她的腿边掠起。在一个日头红润的清晨,蛾看到了她的新生,一个躺在地上的牛皮箱和箱里睡着的孩子。

  二

  牛皮箱是惠的,惠是来自日本的女学生。她的爱人是在华工作的日本兵——千岛。千岛是惠童年的玩伴,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嘻嘻哈哈,一起在樱花树下抢吃漂亮的寿司。惠是春天来中国的,她来是因为千岛的想,也是因为自己的愿意。她们在军营结了婚,在风吹动的白梨花下喝了亲情酒。千岛的脸涨得通红,惠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们在这种通红中走入自己的世界。

  千岛很忙,有时会彻夜不归;千岛的神情很忧郁,归来的时候会对着惠唉声叹气。惠总在问,千岛却从来不回答。千岛不会告诉惠,他所在的细菌科研室一直不能出成果,战争的节节败退让他日日成为上官责斥的对象。千岛也不会告诉惠他和她也许再也回不了日本。

  风轻轻吹。惠有了孩子。她是那么爱那孩子。她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衣服、做花鞋,做漂亮的小帽子。夏天的知了在树梢上叫,惠在夏天的知了声中感受新生命的美好。她对自己的说,一定要让孩子好好长大,读书、创业、有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英俊潇洒。

  那天,千岛出门再没有回来。惠从邻居那里听到了日本战败的消息,也看到一辆辆启动的汽车和上面载满的女人孩子。惠很恐慌,慌慌张张地把孩子藏在了牛皮箱里。她害怕路上人多车挤,抱着孩子不方便,却没想到颠簸的军车走出不远,皮箱就被人扔出了车外。“混蛋——”肥胖的女人很凶地嚷嚷着,“人都没处站,还带这么大箱子!”

  惠嗷嗷地大哭:“大吉!大吉——”但是,谁会理事她呢?逃难的人个个表情木然。

  那天的风好大,吹得惠脸颊生疼,两眼红肿,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孩子没了,千岛不知所踪,她来中国的目的就变成了无望的梦。可是,梦还有醒来,人会吗?

  三 

  奎,是娥给孩子起的名字。娥打开箱子的时候看到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小男孩,也看到那孩子身上穿着的中式棉袄棉裤。孩子脸上有一双黑葡萄样灵动的眼睛,和两片红润的嘴唇。娥止了奔跑,轻轻抚摸那孩子的头、手、脚。她看到了桃花般的笑容。娥的心融化了,没了见山的心思,也没了向前走的念头。蛾想,这是老天爷给她的另一个山,一个要陪她一辈子的人。

  娥抚养奎成长,教他习字,教他种田,看他越来越高越来越健壮。蛾的心底有着欣喜也有着快乐,再苦的日子她都不觉得苦,最累的身子她都不觉得累。日子一天天过去,蛾也渐渐过去的日子里感受岁月的过往和自己的衰老。

  奎一心一意地对娥好。他依稀知道自己的爹死在日本人的毒气室里。他还知道,娥从来没有停了打听山的消息,“领头的日本人叫千岛,你以后见了他的面,得替娘多扎他几刀。”奎记得娘愤怒的眼神,也记得每每会在那种眼神里跪下,“娘放心,奎一定照办!”

  奎心里明白娥爱他。娥为了他活着吃尽苦受尽累。自然灾害的时候,家里没有吃的。娥带着她剥树皮、刨草根,在地田里掏老鼠。娥还曾经把最后一点粟米饼塞到他嘴里,靠在墙根底下昏睡了三天。当时,奎哭了,哭得惊天动地,他是多么害怕娥的不在,没娘的苦他不想有。夜里,奎钻进冰凉的水底拉出泥地里的一只龟,砸烂了龟脖子,将血挤进了娘的喉咙。

  奎从来没离开过娘,娶了亲也一样和娘住在一起,并且要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好好孝敬娥、善待娥。

  1985年的一天,奎遇到了惠。那天,惠刚钻入胡同就让人摸了包。惠怕极了,包里有她的证件、钱、还有儿子大吉的一切资料。是奎帮了她,告诉她哪里有**,哪里有热心人,哪里是他的家。

  **工作的那几天,惠住在了奎的家里。惠见到了蛾,也见到了娥挂在墙上的奎六个月时的照片。

  惠的脑子里永远塞满抛在地上的牛皮箱子,也永远记得放大吉进箱子时可爱的样子。惠无时无刻不为大吉牵挂,无时无刻不为大吉祈祷。四十年的光阴飞转,将惠子的心碾成了碎石,每一粒都在为大吉化粉成灰。但当她千辛万苦来到中国,看到奎时,惠却明白她的大吉再也回不去了。

  蛾每提到奎就会说到山,说奎是山的化身。蛾每提到山也必提到千岛,说千岛是该凌迟的。奎总在蛾的述说中泪流满面,对惠讲:“你要是在日本见到那个叫千岛的人一定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惠的心在蛾和奎的仇恨中变得破碎、变得冷静、变得默然。她对蛾说:“也许山并没有死,他可能还活着。也许那个叫千岛的人早已离开人世,他的妻子也很思念他和孩子。都是战争的错,能忘记的就忘记吧!”

  奎说:“娘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娘为我孤苦一生再没嫁人,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建过毒气室的地方!”

  惠只好走了,怀着撕心的伤痛。他在分手的码头对奎说:“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同时也感激你母亲对你的关照。我不能常来,但我会为你们永远祈福!”

  四 

  军就坐在我的面前,身上的蓝色军服在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我清楚地看到他肩上扛着的两杠一星和脸上凝重的表情——

  “娥奶奶一直有病,父亲又下了岗,那年我才七岁。父亲总能从外面弄到钱给奶奶看病,起先我不知道原因,事后才知道在日本我还有一个奶奶,她的名字叫千岛惠子。92年的时候娥奶奶过世,父亲带着我到日本看望惠子奶奶。她得了肺气肿,很多年了。我们到达千户的时候正是晚上,街道上灯火很亮。父亲挽了我的手,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下进入惠子奶奶的房间。那屋里黑极了,一眼就能看出惠子奶奶的生活状况并不好。她躺在床上,见我们来,满头的白发都洋溢着喜悦。父亲说,娥奶奶上个月没了,临走前叮嘱我们来看看你,她很感激这些年来你对我们的资助,也希望你能忘记日子留给大家的苦难。千岛的错就让它过去吧!山没了,奎还在。奎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

  “一直是惠在资助你们吗?”

  “是的,娥奶奶病得很重,瘫在床上很多年。父亲没日没夜地照顾她。他总希望娥奶奶能在世上多待两天,让他的心里少些失落。”

  “父亲很爱蛾奶奶!”

  “很爱,是骨子里带出来的爱。很多年了,惠子奶奶一直寄钱来,只不过早先的几次被父亲退了回去。父亲的身上流淌着两个母亲的奶水,这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的。今天,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像山和千岛那样一去不回,你也不会像娥和惠那样用等来终结一生。我们的孩子会长大,也一定会懂得人生的美好是自然天成,人性的美好是善待左右!”

  我努力将脸转向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吹起梧桐树的叶子,带着季节的味道落到地上。这一片叶子会有来年的清新,会在下一个春天发芽、吐翠,在下一个夏天生长成茂密。我们所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

  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的儿子是不是应该起名叫强?”我没有答言,手却不知觉地按在了腹部。

  咖啡厅里喧哗声不断。莫言荣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带着温热的气息传入我们的耳朵,同样传来的还有海岛的消息。我知道,军要出航了,这是今晨他才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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