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蝴蝶儿满天飞 时间 : 201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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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住在乡下。奶奶家门前,有一口小池塘。池塘边上,站着三四棵柳树。从叶子认识这几棵柳树起,它们就一直这么高,这么瘦,冬天光秃秃的,夏天却曲着柔长的枝条,摇曳着无数绿叶,树影婆娑着倒映在水中,惹得塘里的鱼儿穿梭来穿梭去,弄碎了满池的阳光。
叶子很喜欢这口池塘,还有池塘边的柳树。每逢暑假,她都会来奶奶家玩。她在这里有两个要好的朋友,黄皮和黑皮。
那一年,黄皮和黑皮都考上了县一中。一个村子里,两个人同时考上重点高中,这是一桩大喜事。黄皮和黑皮都得到了父母奖励的单车。县一中离村子只有十来里路,他们可以骑单车上下学。等叶子去奶奶家过暑假时,他俩已经骑着单车去县一中参观了好几次,有一次还顺便打了一场篮球。
黄皮和黑皮是堂兄弟,也是同年,叶子比他们小一岁。叶子读小学时跳过一级,所以能和他俩同时初中毕业。叶子直接升入了本厂子弟学校的高中部。黄皮和黑皮骑着单车来奶奶家找叶子时,叶子正坐在堂屋的麻石台阶上,痴痴望那口池塘。有知了叫个不停。叶子仿佛没听见。一只长尾巴翠鸟,站在一根柳枝上。风儿轻轻地吹,柳枝下面的柳条飘过来,又荡过去,翠鸟却稳稳当当的,一副很惬意的模样。
叶子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只翠鸟,与那只长尾巴翠鸟一起,在柳枝上荡着秋千。
黄皮和黑皮同时按响了车铃铛。翠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子,向水面飞去。清脆的铃铛声将叶子从白日梦中唤醒。看到那两辆崭新的单车,叶子眼都直了。她一直想要一辆单车。遗撼的是,爸妈担心叶子摔跤,几次以学校离家近为由,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用叶子开口,黄皮和黑皮就不约而同地说:我教你骑单车!叶子脸上洇出一抹粉红。她歪了头微微一笑,半眯着细长的黑眼睛,望着黄皮和黑皮。黄皮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黄黄的短头发。黑皮却冲黄皮挥了挥拳头,似乎在警告黄皮:小子,别跟我争!
黄皮很想教叶子骑单车,他才不怕黑皮的拳头。黄皮比黑皮高,比黑皮结实。两人从小到大,打过不少架,黑皮从来就没赢过。
最后还是叶子做主,要黄皮和黑皮划拳,谁赢了,谁教她骑单车。叶子主持比赛。她喊“预备”,黄皮和黑皮便将右手藏到背后。叶子喊“起”,他们同时伸出右手。黄皮的右手平摊着,那是布。黑皮的右手握成了拳,那是石头。叶子宣布黄皮赢了。黑皮却不服气,他坚持要五划三胜。黄皮正独自偷着乐,不肯再来。两人僵在那里,叶子急了。她不介意谁教她,她只希望快点骑上单车。叶子瞧了瞧两人的脸色。黑皮板着脸,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黄皮却可怜兮兮地盯着叶子,想要她主持公道。叶子决定说服黄皮。叶子说:黄皮哥,你比黑皮哥大两个月,你是大哥哥,你让让黑皮哥,再和他划几下,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好不好?
叶子问“好不好”,黄皮当然只能说“好”。结果却是,黑皮赢了。黄皮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皮用两只手扶住单车尾座,告诉叶子怎么上单车,怎么掌控车头方向,怎么保持车身平衡。叶子悟性不错。刚开始时,车头在她手里左摇右摆,黑皮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掌控住单车。很快,叶子就学会了平衡车身,黑皮只需轻轻扶住车尾就行了。
这条路并不窄。叶子学单车时,黄皮完全可以在一旁骑着玩。这些日子,黄皮做梦都在骑单车。可现在,黄皮毫无骑车的欲望。他将单车往边上一靠,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黄皮恨透了黑皮。那个扶住单车尾座的人,原本应该是黄皮。如果是黄皮教叶子,叶子肯定会学得更快。最起码,她的车头不会那样子东拐西拐的。要是叶子不小心摔下来了,黄皮决不会饶过黑皮。
太阳早就下了山。暑热仍未散去,田埂有点烙屁股,黄皮身上的汗,一层接一层。他懒得揩汗,反正揩了还有。只有当汗水迷住了眼睛,影响他看叶子时,他才赶紧用手背抹一抹。叶子已经骑得有模有样了,黄皮心中的恨,也随着汗水一同蒸发。
见叶子能够完全掌握车身的平衡了,黑皮偶尔会松开双手,开始只敢松两三秒,叶子毫无察觉,依然骑得稳稳当当。试了几次,黑皮干脆放了手,任由叶子骑,他小跑着跟在车尾,叶子还以为黑皮一直扶着单车尾座。其实她已经骑得很好了。黄皮发现黑皮竟然没有扶住单车,吓得叫起来:叶子,小心!
叶子一惊,车身顿时失去了平衡。黑皮赶紧冲上来扶,没能扶住,叶子连人带车摔倒在地。黑皮将单车往旁边一推,扶起叶子。黄皮奔过来,问叶子摔疼了没有。叶子眼里含着泪花,摇了摇头。她上穿一件浅绿色短袖衬衣,下穿一条卡其色五分裤。黄皮一眼就发现了,叶子的一只小腿蹭破了皮,有血慢慢渗出来。
都摔出血来了!黄皮叫道。黄皮想蹲下去察看叶子的伤口,没想到黑皮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黄皮气得骂了句癞皮狗,也狠狠回了黑皮一拳。黑皮小时顽皮,从一个土坡往下跳,头碰到一块石头,磕掉了一小块皮,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每当黑皮惹怒黄皮,黄皮都会骂黑皮是癞皮狗。黑皮最痛恨别人骂他癞皮狗,他气乎乎地喊道:打死你这黄眼狗。只有忘恩负义的人,才会被人骂做黄眼狗。黄皮从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他想不通黑皮为什么这样骂他。于是,两个气急败坏的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叶子的泪水滚出了眼窝,她哭着喊道:别打了!我的腿好疼!
这句话果然有效,黑皮和黄皮同时住了手。黄皮的牙齿磕破了嘴唇,黑皮的汗衫当胸裂了条小口子,他们没顾得上这些,都蹲下去看叶子的小腿。黑皮忍不住埋怨黄皮:你叫什么叫啊,你把叶子吓坏了,不然,她哪会摔跤?黄皮火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要是一直扶着单车,叶子哪会摔跤!
你是猪呢!黑皮说:如果我一直扶着,叶子怎么学得会?
黄皮说: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叶子摔跤……
你们俩有完没完?叶子跺了跺没有受伤的左脚。
黑皮要叶子坐到他的单车尾座上。这一次,黄皮没和他争。黑皮飞快地骑着车,黄皮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只是破了一点点皮,擦点络合碘就行了。黄皮追着医生问:真的不要紧吗?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
医生白了黄皮一眼,懒得理他。
黑皮送叶子回奶奶家,黄皮骑着车跟在后面。经过那口小池塘时,黄皮突然说:黑皮,我们比赛扎猛子好不?叶子做裁判。
这个主意得到了黑皮和叶子的一致拥护。其实三人都不想这么早回家。黑皮和黄皮停好单车,脱得身上只剩一条短裤。黄皮和黑皮当着叶子的面脱外衣时,叶子并没有不自然的感觉。黄皮和黑皮的水性很好。每年暑假,她都会临时充当这样的裁判。他们比以前更高更结实,黄皮的胸肌明显比黑皮发达。叶子觉得,黄皮胸前的两坨肉,似乎比她的还要饱满。想到这里,叶子的脸突然火辣辣的,她被自己这种不知羞耻的比较吓了一跳。
扑通,扑通,黄皮和黑皮都跳进了池塘里。他们一般先要游一两个来回,才开始正式比赛。黄皮游的狗刨式,黑皮是仰泳。两人你争我赶游了两个来回,这才并肩站在靠岸最近的水中,示意叶子可以开始比赛了。
叶子一声令下,黄皮和黑皮齐齐扎入水中。叶子斜倚着柳树,手里揉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睛盯着水面,看谁最先冒出头来。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有些水面呈浅黛色,像远山的影子。有些水面却像不小心打碎的红玛瑙,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叶子无法确定,那两个水淋淋的脑袋会从哪种颜色里突然拱出来。叶子很想下去游一游,但奶奶再三交待,不许她下塘。而且,叶子的泳衣都放在自己家里。她只在游泳池里试过自己的胆量和水性。
正当叶子等得有些心焦时,水塘中央浮出一个黄黄的脑袋,那是黄皮。黄皮大口喘着粗气,看样子是憋坏了。叶子捂了嘴,吃吃地笑。很快,另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也钻出了水面。黄皮的头发没有黑皮的茂盛,更没有黑皮的黝黑油亮。论水性,黄皮也比不上黑皮。但黄皮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天麻麻黑了,奶奶站在堂屋阶沿下,大声喊着叶子。叶子冲着池塘说:你俩别疯了,赶紧回家吃饭去。奶奶在喊我。
叶子担心奶奶发现她小腿上的伤,回家先洗了个澡,换了白色的短袖T恤和浅蓝色的九分牛仔裤。奶奶忙阵忙那,没有发现叶子的异常。叶子正吃晚饭,门外又响起了单车铃铛声。听那一唱一和的铃声,就知是黄皮和黑皮都来了。叶子将碗一推,说吃饱了。奶奶板着脸说:不吃完碗里的饭,哪里都不许去。叶子赶紧将剩下的几口饭菜狼吞虎咽了。正要起身,奶奶拉住她的手:一个女孩子家,晚上最好不要出门。叶子在奶奶脸上啵的亲了一下:有黄皮和黑皮在,奶奶还担心什么?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天。
去吧,奶奶说,别玩远了,早点回来。
你们就吃完饭了?这么快?叶子按了按黄皮的单车铃铛,又按了按黑皮的单车铃铛。
我们没回去。黄皮说。
瞧我们这样子,回去非得挨骂不可。挨了骂,就不好溜出来了。黑皮嬉皮笑脸地说。
那,你们不饿吗?要不,要我奶奶给你们煮点面?
算了,我们已经吃了你奶奶的黄瓜了。月光下,黑皮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奶奶在池塘边搭了些木架子,上面爬满了丝瓜藤和黄瓜藤。平时,叶子也会自己去摘黄瓜解馋。哈,你们偷吃我奶奶的黄瓜!叶子握了拳头,对着黄皮和黑皮晃了晃。
这怎么算是偷?黑皮说:你奶奶也是我们的奶奶,她老人家经常要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客气。
黑皮和黄皮来奶奶家时,奶奶会端出一些干花生或南瓜籽,有时也会有几条嫩黄瓜,奶奶的确说过要他们想吃就吃不要客气之类的话。叶子不想就此纠缠,她问黑皮:你们晚上还要骑单车吗?
对啊,你看,月亮又大又圆,多美的夜晚啊。黄皮抢着说。
黑皮对着黄皮翻了一下白眼,他不满黄皮的酸不溜秋。黑皮说: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起来和白天没多少区别。我们骑单车去县一中打篮球好不?
现在?叶子有些犹豫。
对啊,就现在!黑皮热切地说。
奶奶会骂叶子的!黄皮忍不住插了一句。
骂就骂!先玩了再说,叶子,你说是不是?
叶子本就是个贪玩的人,以前,她也曾在晚上跟着黄皮和黑皮满村子跑,和另外的孩子一起玩打野仗的游戏。有时磕破了膝盖,奶奶也只是心疼地数落她几句。奶奶从没声色俱厉地指责过叶子。
好吧。叶子终于下定决心去冒一次险。
可是,我得回家拿篮球,要是被我妈发现,就出不来了。黄皮嗫嚅着说。
说不定正有人在学校里打球,黑皮看不惯黄皮的磨磨叽叽,我们先去了再说。
叶子,我搭你去!黄皮又抢了头筹。
叶子,坐我的单车,别忘了,我是你师傅!黑皮嚷道。
这样吧,叶子歪头想了想:去时,我坐黄皮哥的车;回时,我再坐黑皮哥的车。
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两人都默许了。
黄皮扶着车头,黑皮扶叶子横着坐上单车尾座,待黄皮搭着叶子骑稳了,黑皮才骑着车追上去。
村里通往县城的公路比较平坦,公路的两旁长满了高高的杨树。月亮的光芒从树叶缝隙中挤进来,微风吹过,路上便有了斑驳起伏的阴影。叶子并不害怕。她的前面有黄皮,她的后面是黑皮,两边还有杨树们保护着她。叶子很兴奋,她啊啊地尖叫着,一会儿要黄皮加油踩,一会儿要黑皮快点追。黑皮在后面大声喊:别骑太快,路有点远!
在爬一道长坡时,黄皮累得呼呼直喘粗气。叶子说:黄皮哥,这个坡太长了,要不我下车,咱们走一截路吧。黄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关系,你别乱动,我撑得住。
黑皮在后面尖声吹着口哨,他等着看黄皮的笑话。如果黄皮踩不动了,他正好可以要叶子坐他的车。别看黄皮牛高马大的,耐力却没有黑皮好。没想到,黄皮竟然骑过了那道坡。从黄皮身上传来浓浓的汗味。叶子却不觉得难闻。在这样的夜晚,就连汗味,都散发着月亮的芬芳。风吹得路旁的树叶儿沙沙响。两边的稻田里,青蛙呱呱直叫。叶子问:黄皮哥,青蛙为什么叫个不停?黄皮说:青蛙高兴呗,月亮这么好,他们要唱唱歌抒发一下感情,就像你高兴起来也喜欢唱歌一样。
叶子说:黄皮哥,你会不会像青蛙一样唱歌?
当然会。黄皮尖着嗓子模仿青蛙叫:呱!呱!呱!
叶子大笑,紧随其后的黑皮忘了自己的失望,也跟着哈哈大笑。黑皮说:叶子,你碰上青蛙王子了!
只要叶子高兴,我就一直唱给她听!黄皮大声说。
叶子于是笑得更厉害。
好容易骑到县一中,大门却锁了。叶子嘟着嘴说,惨了,进不去。
进不去就进不去。黑皮说,你们注意了吗?刚才进城的地方,好像有一片西瓜地。
西瓜地?叶子有些疑惑。
我们偷西瓜去!黑皮说:正好肚子饿了!叶子,你吃过刚摘的西瓜没有?可新鲜呢。
我都流口水了。黄皮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
要是被抓住了怎么办?叶子从没偷过东西,她很想试一试。
不会的,那片瓜地很小,没人看守。
太好了!我们偷西瓜去!叶子跃跃欲试。
来吧,师傅带你去!黑皮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拍了拍单车尾座。
叶子对黄皮挥了挥手,俏皮地说:黄皮哥,你累了吧,慢慢骑哦。
瓜地紧挨着马路,路边只有一栋低矮的房子,没亮灯,看起来没人。黑皮要叶子站在马路边,负责看守单车,他和黄皮直奔瓜地。叶子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小声嘱咐他们:你们快一点,我害怕。
两人才进瓜地,一只黑狗从那栋房子的屋檐下蹿出来,冲到瓜地边上,汪汪直叫。叶子吓得直哆嗦,她最怕狗了。房子的灯突然亮了,黄皮和黑皮拼命跑到叶子身边。慌忙中,黄皮不忘先扶叶子坐上黑皮的单车尾座。
三人狼狈而逃。
渐渐地,黑皮的车速慢下来。叶子问:要不要休息一下?黑皮说:不要。可能是那条狗将我的腿吓软了。
叶子格格地笑起来。
黄皮在前面等。黑皮赶上去,黄皮说:黑皮,你要是觉得没力气,就让叶子坐我的车。
去你的!黑皮硬邦邦地说。
那好,你们走前面,我断后。
你走前面,不用等我们。黑皮丝毫不领黄皮的情。
黄皮摇摇头,为黑皮的不识好歹或不可理喻。他赌气似地,将车骑得飞快,很快就将黑皮他们落下一大截。
到了那个长长的下坡,黑皮停下来说:叶子,你这样侧着身子坐,我不敢骑得太快,要不,你换个姿势,横跨着坐怎么样?
叶子心里有点紧张,似乎那条狗随时都会追上来。她巴不得黑皮快一点骑。叶子下了车,重新横跨着坐好。黑皮说:准备好了吗?我要飙车了!
叶子说:准备好了!
黑皮不动。叶子问:我准备好了,你怎么不骑啊?
我要飙车,你这样坐着,不怕摔下去?
是你要我这样坐的啊!
不行,你还得搂着我的腰。
什么啊!叶子不高兴了。
别生气啊叶子,要不,你双手抓着我的衣服,使劲抓着,不要松。
叶子嘟着嘴,揪住了黑皮腰侧的衣服。
本是下坡,黑皮还一顿猛踩。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叶子不由自主搂住了黑皮的腰。黑皮的手一抖,车头像醉了酒似的,扭起了秧歌。叶子尖叫起来,将黑皮搂得更紧了,黑皮定定神,车头直了,黑皮使劲踩着脚踏,叶子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突然,黑皮发现前面有一个小坑,他想躲过去,不料车速太快,他想躲却来不及了。车子猛地往上一弹,随即倒向一侧,黑皮想扶住车子,可眨眼之间,他和叶子跟着单车一起倒在了地上。叶子啊呀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黑皮顾不得自己身上有没有蹭破皮,爬起来,去扶叶子。叶子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将裤管往上撸了撸,指着那条原本已经摔伤的小腿说:好疼!黑皮蹲下去,就着月色,察看叶子的伤口。果然,有淡红的血缓缓渗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黑皮连声道着歉:我先扶你起来。
黑皮双手扶起叶子,叶子似乎没站稳,黑皮顺手一搂,叶子就到了黑皮怀里。他们听到了狂乱的心跳声,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叶子羞得将脸埋进黑皮怀里。黑皮搂着叶子的肩,他的半张脸,压在叶子的头发上。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他用双手捧起叶子的脸,叶子紧紧闭上眼睛。黑皮只在叶子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想吻叶子的嘴,却不敢。有一只迫不及待的小兽正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黑皮担心自己无法控制那只小兽,便一把推开叶子,去扶地上的单车。
咱们走吧,黄皮肯定在前面等得不耐烦了。
叶子感觉脸颊烫得厉害,她不敢抬头看黑皮的眼睛。叶子看着地上的影子,嗯了一声。
一路上,都有青蛙在歌唱。黑皮骑着车,没说一句话。叶子搂着他的腰,将半边脸贴在他的背上,也没说一句话。她仿佛听到黑皮身体里也有一群青蛙,也在呱呱地唱着歌。
远远地,有一个人骑着单车迎面而来。黑皮定睛一看,果然是黄皮。黄皮到了黑皮跟前,两人都停了车。叶子抬起头,发现黄皮骑着车就在她面前。她心里有点慌,但还是没有松开搂着黑皮的手。黄皮哗地一下,将车掉了个头,飞快地踩着脚踏板。
慢一点,等等我们。黑皮使劲踩着车,想跟上黄皮。
那天晚上,三个人各自回家后,都挨了一顿臭骂。
第二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老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这大雨一下就是三四天。桐江里的水噌噌噌往上涨,眼看就要平着堤岸了。奶奶跪在神龛前,念念有词:观音菩萨,你要保佑我们!田里的秧苗刚插下去,桐江再涨水,秧苗就会被冲走了!
奶奶的诚意果然感动了老天,雨停了,一轮太阳跳出云层,威风凛凛地巡视大地。黄皮和黑皮几天没来找叶子,叶子正憋得慌。好容易盼到雨停,果然,黄皮和黑皮在门外喊着叶子。这一次,他们没骑单车。下了几天大雨,路上全是泥泞,不好骑车。
黑皮说:叶子,我们去桐江边玩,你去不?
去,当然去!叶子转身去找她的太阳帽。那是一顶漂亮的宽沿草帽,浅黄与浅绿的条纹相间环绕,帽侧还缀着一朵粉色的玫瑰。这是叶子爸去上海出差时特意给叶子买的。叶子一般只在出城或回城时才戴这顶帽子。遗撼的是,帽子没有系带。她不舍得在乡下戴,是担心被风刮落,沾上尘土或泥巴。
叶子穿着一条浅绿色雪纺连衣裙,一双深绿色绑带凉鞋,再戴上那顶帽子,就像一支盛开的玫瑰。
叶子,你的帽子真好看!黄皮由衷地说。
你懂个屁!黑皮说,明明裙子比帽子更好看!
叶子抿嘴一笑:涨这么大的水,桐江边有什么好玩的?
去桐江沉鱼。黑皮说。
黑皮家有一只奇特的渔网。一块四方形的渔网,四个角扎在两根又长又弯的竹棍两端。竹棍斜着交叉之处,系着一个长长的麻绳套,套顶是红色的浮标,麻绳套着另一根更粗更长的竹棍,这根竹棍的另一端,不是握在沉鱼者手中,就是插在岸边的泥土里。这只渔网不大,黑皮偶尔会拿着它去小池塘里沉鱼。他高兴时,会让黄皮试几把。叶子负责快乐地尖叫,还负责捡网里的小鱼和小虾。
渔网我们已经带来了。黄皮指了指池塘边的柳树,喏,就放在那儿。
叶子冲两人点点头,对他们的灵泛表示赞许。三人来到柳树下,黑皮扛了渔网,黄皮提了小塑料桶。小塑料桶里并没有酒糟或蚯蚓。叶子伸头看了看,问:怎么没有鱼饵?
河里涨了水,鱼饵可能没什么用,就没带了。有没有沉到鱼,无所谓,下了几天大雨,把人都憋坏了。黑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是能沉到鱼,当然更好。黄皮补充了一句。
一路上,叶子走得很小心,她想尽量躲开那些水洼或泥泞。她那双漂亮的绿凉鞋,已经沾上了一些黄泥巴。黄皮走在她身后,不时提醒她别摔着了。黑皮扛着渔网,走走停停地,等着叶子。
桐江的水比平时黄了许多,却没有想像中的浊浪滚滚。江水满满当当的,浮着塑料袋、枯叶之类的杂物。偶尔漂来一截树枝,一只死去的麻鸭子或花母鸡。叶子有点后悔。她最怕看到死去的小动物。每当奶奶要宰鸡给她吃,她都会躲得远远的。
黑皮在岸边选了个好下网的位置,还在网的正中间绑了块石头,这才举着竹棍,慢慢吞吞将渔网沉进桐江里。
黑皮下网时,黄皮对叶子说:我们沿着河堤走一走,站在这里等有点无聊。
叶子,别听他的!等一会我就起网,你不在,谁帮我捡鱼捡虾?说不定还会碰到大草鱼,黄皮你不帮着我起网,去走什么走!
黄皮嗫嚅着:那,那倒也是。
看见黄皮那副傻样,叶子吃吃直笑。
三人看着江面发了一阵呆。黑皮说:起网喽!
黄皮和叶子都凑过去看,叶子将腰弯得低低的,一阵风吹过,她的帽子掉下来,飘到了河面上。叶子尖叫道:我的帽子!
叶子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黄皮竟然跳下河去了。叶子和黑皮都被吓了一跳。叶子大声喊:黄皮哥,小心!
黑皮跟着喊:快上来,河里有漩涡,危险!
黄皮仿佛没听到。帽子打着漩漂向河中央。黄皮奋力向帽子游去。
黄皮,快回来!黑皮吼叫起来。
叶子从没见黑皮这么焦急过,她跺着脚问:怎么办啊,黑皮哥?
黑皮没有理叶子,他紧张地盯着黄皮浮在水面上的脑袋。突然,那个黄脑袋没入了水中,一双手仍在水面上徒劳地抓着什么。黑皮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他拼命向黄皮游去。
叶子的身体开始发抖,河面上,那两颗脑袋都不见了。叶子大声哭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黑皮选的位置比较偏僻,四下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叶子心里害怕极了。如果那两个人再不上来,她也要跳到桐江里去。就在这时,她发现河中央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紧接着,另一个黄黄的脑袋也露出了水面。叶子大喊:黑皮哥!黄皮哥!
黄皮被黑皮推上了岸,他的眼睛紧闭着,肚子有点鼓。叶子去推黄皮的肩:黄皮哥!黄皮哥!黄皮没有一点反应。黑皮一下接一下,使劲按压着黄皮的胸口。黄皮始终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在黄皮的坟头,叶子与黑皮一起,点燃了那只渔网。竹棍噼哩啪啦地燃烧着,火星飞溅,灼疼了叶子的眼睛。叶子不敢看黑皮,黑皮一直在流泪,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从此,叶子很少去奶奶家。即使去,也是和父母一起,来去匆匆。她再没见过黑皮,也再没戴过帽子。每次去奶奶家,叶子都很想去黄皮的坟头看看。可是,无论怎么挣扎,怎么犹豫,叶子最终选择的,都是退却。
后来,黑皮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外出打工。
后来,叶子考上外省一所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叶子偶尔写点散文随笔。她的笔触,从不涉及与桐江有关的一切。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黄皮披着一头白色长发,穿着用泡沫做的衣裳,像一只风筝,飘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叶子赤着脚,沿着堤岸一边追赶一边拼命呼喊:黄皮哥!黄皮哥!
黄皮突然消失了。叶子大哭。哭醒的叶子,没法再睡。她的脑海里,全是黄皮与黑皮的身影。黄皮与黑皮划拳。黑皮将叶子搂进怀里。黄皮哗地一下,将单车掉了个头,然后,一路狂奔。黄皮跳进桐江,手臂在水面扑腾。黑皮将黄皮拖上岸,一下一下,按压着他的胸口……
叶子打开电脑。她的手指仿佛被谁牵引,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着:
那一夜
你独自骑着单车
面对黑暗的尽头
狂奔。柏油路在后退
星星躲进青蛙的歌声
风儿前所未有的温柔
稻子悄悄抽出长长的穗
夜色如此美好 就像
无法预测无法等待无法矫正的
未来。此刻 你面带忧伤
漂浮在夜的另一端
若隐若现。夜色如此美好
当你狂奔而去 青蛙仍在
歌唱。明天已经定格
青蛙仍在歌唱
这是叶子的第一首诗,如果这些文字可以称之为诗歌的话。叶子将这首诗从头看了一遍,按下了快捷键。
叶子删除了她的第一首诗,或许也是最后一首诗。
在彻底删除的一刹那,叶子轻轻唤了一句:黄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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