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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

来源:关仁山   时间 : 201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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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片段:

  仰了脸儿瞅,雪纷纷扬扬。

  雪花将古钟糊住了。古钟挂在状元槐,槐枝嘎地响了一声,不知是钟太沉,还是雪太厚。老槐树枯着,竟然没折,家雀呼啦啦飞了。灰巴巴的槐树枝,一律快活地动着,弹出雪粉。槐树下的麦秸垛也气吹似的胀起来,隐隐有些抖动。

  常日溜达的老人和孩子,一个也不见。

  雪越下越疯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歇不住。雪和泥搅成一团,踩在脚下,揉搓出干燥的摩擦声,哧啦哧啦的。路很滑,我走得不紧不慢,却跌跌撞撞的,只一个孤独的影了。

  我就是会讲故事的敲钟人老轸头。

  我踏雪敲钟来了。我在槐树下站了好久,雪粉从枝杈上掉下来,奇怪的是这雪粉竟像烙铁一样烫人。

  我开始用轸木敲钟了。

  咣!咣!钟声跳着,滚着,响远了。

  我叫汪长轸,是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我须发花白,脸上的褶子很深,牙掉得没剩几颗。我穿戴邋遢,却满面红光。到了这把岁数,难免有些怪异,神神道道。我种过庄稼,守过大车店,当过饲养员,杀过猪,宰过羊,卖过鸡蛋,还是村里最后一个敲钟人。在村人的印象里,我老轸头是和古钟、槐树、红嘴乌鸦、血燕连在一块儿的。尽管耳朵被钟声震木了,我还是乐意敲钟。钟声就是村里的日子。每逢节日,我就敲钟,要是赶上日月同辉的日子,村里就会出现异象,还得敲钟警示村人。眼下人人都焦虑,想钱想疯了,日子难免过得鸡飞狗跳。钟声能给人警醒,给人安详。我推着慈悲木开始敲钟,双手触摸慈悲木的一瞬间,手竟有些抖。悠扬的钟声在大雪天里响起,顺着老街荡出去,滚过大平原,爬上披霞山,满世界都是天堂的声音了。钟声的余音,野外都能听到。隆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给小村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

  日头又高了些,远处有踏雪声。孩子们在雪地里撒欢儿,打雪仗,踢腾得雪粉像雾一样。钟声合我的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钟声一响,村街就流淌起活气了。其实,村子大拆迁,很多农民搬上了燕子河畔的楼房,这老街是空心村,没几个农民了。麻石街冒出零星的老人和孩子,老人扫雪,小孩堆雪人。堆了一半,雪人就软腰了。春雪再厚,也是存不住的。我说雪人借了日光,不化,会成精的。我说一口唐山乡下话,杂着浓重的古钟的音韵。

  我的记忆像黑夜里的花,暗暗开放。冀东平原,有个古老的风俗,村村都有槐树,槐树上挂一口古钟。钟分十二律,代表十二个月,含二十四节气。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黄钟、大吕。可是,我的讲述不能按月份来,因为生活中的故事不同,每一律里发生的故事千差万别。

  相传,十二律为黄帝的乐师伶伦创造。伶伦在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来嶰谷的竹子,选择薄厚均匀的竹节,制成十二管,用它们来倾听风鸟的鸣叫。由于雄鸟叫了六声,因而生六律,属阳性;雌鸟叫六声,因而生六吕,属阴性。风鸟身有八孔,故乐律隔八相生,自黄钟起,隔八律定准一音,连续相生十二次,再回到黄钟来。我敲钟的时候,人们闭目倾听,如坠仙境。闻钟去烦恼,故有“闻钟声,烦恼清,智慧长,菩提生,出地狱,离火坑”的说法。那一天,杜伯儒道士怪怪地瞅着我,跟瞅老怪物似的说,老轸头,你啥钟都敲过了,死了也不冤!我心里受用,嘴上却说,不冤?耳朵敲聋了,落个啥好儿?杜伯儒有个号叫“道门净苦”。他老得没样了,却满身充满仙气。村里人我谁都敢骂,逼急了,我还敢踹上一脚,唯独不敢得罪他。杜伯儒是世外高人,民间智者,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智者?

  杜伯儒的祖先杜康更是智者。

  日头村主要有四大姓——金家、权家、汪家和杜家。起初立村,杜家祖先主持布局。根据杜康的指点,四个家族的居住地按五行分布:金、木、水、火、土。金家住西头;权家和杜家住东头;汪家住北头;南头属火,是血燕和栗树的天地。四方围成一个圆圆的气场,拢着状元槐和古钟。槐树离村北的披霞山不远,中间隔着一条燕子河,润着一村的风水。日头村很多事说不清来龙去脉,只知道状元槐、古钟和魁星阁。天启年间,金家出过状元,这棵状元槐就是金家状元金圣地留下的。还有那一口古钟,是皇帝赐给状元金圣地的。方案确定,日头村人开始造房子,就像血燕垒窝,一嘴草,一口泥。房子一住,杜家先人就预言说: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家生着我们汪家,汪家生着权家,权家生着血燕,血燕生着杜家。杜康还从一个人的脸形、肤色、体型、声音判断其五行性格:金者果敢,木者沉稳,水者活泼,火者细致,土者忠诚。起初,没人在意,后来的日子,杜家先人的话灵验了。遗憾的是,杜康给村人布局之后,好像泄露了天机,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一夜之间白了头,某天深夜,他突然从炕上滚下来,一阵抽搐,吐血而死。老人走后,四个家族的故事,就在这五行“相生相克”的争斗中残酷地发生了。

  谁胜谁负,天知晓。

  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我不能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你们隐隐约约永远无法说清的一个谜。我盘在树林里的菩提树上,不愿意听老轸头的胡言乱语,愿意听燕子河边青蛙和昆虫的嘶鸣。

  那是梦吗?灿烂的流星雨过后,云顶上寺庙一座接一座地重建,庙里的十二律钟声回响。我用满是泪水的眼睛凝望夜空,星斗又涌进我的眼里。

  人所属星宿与太阳、月亮的关系多么神秘,二十八座星宿包含着人生重要时刻的各种信息,十分准确地影响着人的性格。我常常仰望灿烂的星空,寻找那二十八座星宿。看不见的星宿在天空操纵着我们的命运,谁的灵魂没有伤口?

  夷 则

  季秋之月,肃隶始,盛德在金。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多行不义,人神共愤。猢狲散于树倒时,血流河,决狱讼,必正平。郊野部众喜欢庆,万羽寒蝉鸣白露。悲欣交集,悯怀泪裳。少皋才俊,必以肝脑祭先祖。

  ——道门净苦咏歌

  1 钢铁厂和铁矿把日头村包围了,到处飘着黑烟、粉尘。我种的菜上面有一层黑黑的尘土,到了集市没人要,仨瓜俩枣处理了。

  年轻人都进了企业,或是去外地打工,不管土地的事儿。只有年老的在地里辛苦,庄稼长成拉拉秧,只能混口饭吃。工业把土地弄脏了,河水泡浑了,长出的东西都是脏的。我坐在地头,一坐就是老半天,看着那些青草长出来,越长越高,埋了庄稼,埋了一块地一块地的庄稼,后来,庄稼地成了草地。他们不要庄稼了,不要粮食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哐哐地敲钟,敲得漫不经心。

  金沐灶也常常发呆。那天他和我并排坐在地头,我掐了老烟叶,嘴唇舔了纸,给他包了一个喇叭筒烟卷。金沐灶默默吸了两口,说:资本的威力太大了。我这个小乡长没招儿啊,没人听我的。我吸着喇叭烟说:你是乡长,都没人听,那更没人听我这个敲钟的!金沐灶说:轸叔,我想在工业化和现代农业发展上找到平衡点,但找不到。工业化太强大了,挡不住啊!

  我也想不明白,土地和庄稼,成了人们鄙视的东西。有人问我:老轸头,还种地呢?那语气里有损我的意思,我听得出来。好像我不务正业,是整日偷鸡摸狗的贼。那一天,金沐灶让我找槐花粉,我问:干啥用啊?他说他有个怪毛病,说假话就过敏,脸上起一层红疙瘩,只有村里状元槐的槐花粉能医治。最近经常说假话,脸上的小疙瘩摞成了大疙瘩,玉米粒似的。

  我点头说:槐花粉,包在我身上,你也想想办法啊!

  金沐灶说:啥办法,这个时候,真话最有力量!

  我感觉,金沐灶要说真话了。后来,金沐灶偷偷去了铁矿,做了深入调查。他不吱声,也没人陪着。不知从哪儿弄了套矿工服,脏兮兮的,跟着工人下了矿。仅仅半个钟头,他就晕倒了,被矿工抬了上来,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原来井下全是粉尘,矿工们根本没有保护措施,全是人肉吸尘器。

  金沐灶爬起来,他的脚下在震动,耳边在轰鸣。

  一列装着铁矿石的小火车开走了,直达日头村钢铁厂。还有其他地区的钢厂也来拉铁矿粉,翻斗车呼啸而过,荡着厚厚的烟尘。金沐灶望着远去的小火车,说:在这样宏大的场景中,人就像一只蚂蚁,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注意一个乡长的存在,他即使死在这里,也不会有轰动效应。

  金沐灶让我陪他去看杜宝根。杜宝根得了矽肺,不住咳嗽,胸内传出咣咣的声音,像在打夯,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杜宝根说:得了病,矿上给了三万,后续治疗根本不够。这样下去,我只能再活三年了。我心疼地说:快让你杜伯儒大伯开一剂猛药啊!他是咱村药王庙的住持,又会医术,肯定有办法。啥有命重要啊?杜宝根哭了:大伯看了,说没招儿治了。我才三十八岁呀,眼看活到头儿了。我爹都七十八了,还下地呢!都说,日头村富了,富了谁?富了袁三定!他从前是咱村的知青,现在当了大老板,定居美国了,又投资咱村的铁矿,但是心真黑啊!我他娘都快死的人怕啥?我就骂他,死也死到他家门口去!给他们添点儿别扭。

  金沐灶听着,腮上的肌肉跳着。他掏出几百块钱,给了杜宝根。

  我们默默离开了。金沐灶边走边骂:这些个黑了心的,决不能放过他们!我叹息着说:袁三定是你姐夫,你咋办?

  金沐灶满心纠结,说:是啊,我该咋办呢?

  金沐灶和我又去见杜老七。

  这昏天黑地的,毛嘎子也呛得失去了灵性。这孩子,一出生就浑身长毛,多年前就失踪了。人们都说他死了,但是只有我知道,他飞上天了,住在星空里,每天都看着日头村人,看着我们的梦。现在,他很少飞到菩提树上来了,整日飘在云顶睡觉吧?好像也不咋管人间的事了。他父亲杜老七断了一条胳膊,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杜老七的胳膊是在矿山爆破时炸的,他本人也因此升了官,大伙叫他“一把手”。杜老七也是得了点儿补偿,就没下文了。杜老七窝囊,整日在矿区办公楼下跪着,把一边空荡荡的袖子晃来晃去。保安见了,就拽着他的一条胳膊往外走,还说:一把手,你疼顾疼顾我,让领导看见我的饭碗就丢了。杜老七也不急,说:再让我跪一会儿吧,一会儿领导就来了。

  杜老七只是哭,说:大嘎到外地打工了,我一条胳膊,啥都做不了,家里外头的,就是嘎子他娘一个人。

  金沐灶说:叔,我都记下了,一定帮你。

  原来铁矿有村支书权桑麻的一些股份,袁三定了解权桑麻,不想和他打交道,通过官方做工作,把权桑麻的股份高价买了过来,这样,整个披霞山铁矿就姓袁了。卖了,权桑麻就后悔了。眼看着铁矿把钱赚疯了,虽然自己的钢铁厂用的铁粉便宜,但钱毕竟不咬手啊!

  权桑麻对我说:亲家,我这样的,一个村官,一个暴发户,咋都比不上袁三定,他忒有钱,跟上层还关系密切,搬不动啊。不过,有一句话,强龙难压地头蛇,我还是有杀手锏的。我问:你有啥法儿?权桑麻说:他的矿毕竟在我一亩三分地上。

  听说,金沐灶找了袁三定,当时,袁三定正跟几个女人喝花酒,有钱人是离不开女人的。金沐灶火了,上去就掀翻了桌子。他指着袁三定的鼻子说道:你还顾得上喝花酒?你都干了些啥事儿?袁三定没想到金沐灶会这样,但他还是在金沐灶面前有所顾忌,毕竟是姐夫,而且当年金淑琴又是为了自己而死的。金沐灶说了自己在矿上的遭遇,还有杜宝根、杜老七落下的终身残疾,他喝道:你为啥不健全劳动保护?为啥不全额赔偿?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让槐儿认你这个爹,当初就不该把你介绍过来,开发矿山!袁三定还是有点儿怵这个小舅子。他当下答应按金沐灶的要求去做,把工人的权益保护好,他还说,自己心里始终装着金淑琴,这辈子不会对别的女人再有真爱了。

  袁三定答应尽快在矿上安装除尘设备,给工伤人员补偿金,还说要提高矿工待遇。

  就在这时,出岔子了。

  权桑麻要对披霞山铁矿下毒手了。他要赶走袁三定。他召开了村民代表会,我也是代表,也跟着去了。权桑麻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说:我听说村里头流传一句顺口溜儿——自打来了袁三定,村里从此不安静,矿工苦来污染重,他发横财苦百姓。大家都知道,袁三定是袁世凯的后代,咱村知青,他家就是上海的资本家,旧社会,剥削工人,那可是出了名儿的。他在日头村开了矿,每天一页血泪史,到现在都出了几本了。有人得了矽肺,有人断了胳膊,还不给人家补偿,我们能答应吗?我把这个题,给大伙,先议一议啊。

  这下会场可开了锅。人们纷纷指责袁三定,嚷嚷着把袁三定赶走。还有人提出提高承包金,让村里受益,权桑麻听着议论很受用,说:轸头,你先说吧。我没想到权桑麻让我先打第一炮,他知道,我一定会按照他的思路说,不走偏。我不走偏,下面的代表就顺了。我却给他打了横炮:有时候啊,我们就过过嘴瘾吧。就说袁三定开的披霞山铁矿,他的事情办得确实不漂亮,老百姓没少骂街。可赶走他也不容易,咱村委会跟人家是签了承包协议的,单方面撕毁,不合法吧?人家能依?我这一说,大伙又都叽叽喳喳起来。权桑麻说:老轸头提的这个问题我早想到了。过去我不懂铁矿的事儿,吃了大亏。我们就给袁三定两条路,一个是走人,二个是重新签协议。我估计,这家伙守着聚宝盆肯定不走,咱就要求重新签协议,我们占大头。当然了,最好是挤走,我们自己干!大伙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代表们都说:这主意好!我们自己干!

  我预感忒不好,要出事儿。让袁三定滚蛋,凭啥呀?人家能干吗?这事有点儿悬。权桑麻把这任务交到我的头上,让我带人去跟袁三定谈,这不是让我老轸头走窟窿桥吗?我就知道,好事轮不到我的头上。权桑麻说:你是老实人,袁三定见到你,他会想,逼得连老轸头都出面了,不退不合适了。

  我不得不带着几名村民代表,去见袁三定。

  我把村民代表会的决定一说,袁三定扑哧笑了,说:你们不知道《合同法》呀?赶我走,是违法的!我说:我们农民不懂法,就认死理,袁三定,你有的是钱,在哪儿发财不中,偏偏要在日头村?你还是走吧。袁三定说:我是有钱,但钱多了还咬手?我又没干违法的事,都是正道来的钱,有啥错?我动用权桑麻最后的杀手锏:你若是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袁三定问:多少?我伸出一个巴掌。袁三定说:五千万?我恼了:打发要饭花子哪!袁三定说:那是多少?我声音提了八度:五个亿!

  袁三定恼了,以为我们疯了,把我们轰了出来。

  这些都没出乎我的预料。我想,也一定在权桑麻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让我这个拙嘴笨腮的老头去谈判,不可能奏效,但他就是要这样搞,让袁三定知道,敢跟村民对话,你袁三定已经输了。

  我找到了金沐灶,说了这件事,金沐灶感到很意外,愣了一会儿。

  我说:权桑麻想办的事,谁都拦不住。他是为老百姓出头。我跟他是亲戚,也不能拧着他。这事你看着办吧!

  听说金沐灶去找了权桑麻,问起披霞山铁矿的事。权桑麻并不避讳,他说:袁三定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金乡长,你也是日头村人,得为乡亲们说话呀,可不能因为袁三定是你的姐夫而徇私情啊!金沐灶问:为啥要提高承包金?权桑麻说:我们跟袁三定签的协议是八千万,可现在呢,钢铁生意红火得要命,他每年有七八个亿的利润,明显不公平嘛。我们要求增加承包金也是合情合理的。增加了承包金,我们要盖学校,建养老院,都用在民生上,一分钱也进不了我权桑麻的腰包。还希望金乡长做做你姐夫的工作啊!做生意,和气生财嘛!

  但是袁三定很固执,执意要按合同办事,当金沐灶再次提到增加承包金时,他很惊讶:你是政府官员,更应该遵守法律。如果我增加承包金,就是对法律的亵渎。我可以为日头村建学校、建养老院,但不能违反《合同法》。

  这回真的出事儿了。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我姑爷权国金来到家里,找我儿子猴头。从前,权国金不稀罕猴头,嫌他没本事,不愿在厂里安排他。猴头就只能在城里做木匠活儿,城里人不自家打家具了,都是进家具城买。猴头的活儿少了,只能跟着建筑工地干。钱不多,还累。这天,菜花犯了羊角风,我就打电话给猴头,猴头就回来照顾媳妇。权国金来找猴头,我觉着没啥好事,就说猴头还在城里打工呢。正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猴头的声音,问菜花好些没。权国金说:大哥不是在吗?我平静地说:你是姑爷,我也不瞒你,他回来是给菜花治病来的,你嫂子抽羊角风,挺邪乎,离不开人,你大哥得守着。你找他啥事啊?权国金说:没啥事,是我爹叫他,您不让,那我走了。

  权国金一走,我越想越不对,就追了出去。在状元槐下,我发现权国金没走,在汽车跟前绕来绕去。我悄悄追过去,说:国金,到底啥事啊?权国金说:我大哥去了,就知道了。我大哥不去,我在我爹那儿不好交差。我琢磨琢磨,说:这样吧,都是亲戚,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带他过去。

  回到家,我跟猴头说了权桑麻找他的事。猴头心眼儿多了,不那么好哄了,说:他找我做啥,能有啥好事?“文革”的时候,如果没有他背后鼓捣,我能一锤砸死金校长,背个杀人犯的名声吗?到现在金校长的儿子金沐灶还恨我,他要不是为了父亲的遗愿非得重建魁星阁,当年能抛弃我妹妹火苗儿,让她嫁给权国金?我说:魁星阁是金家的文脉,也是咱日头村的文脉,当年被红卫兵烧了,金校长临死让儿子重建魁星阁,续文脉,金沐灶能不听?我又说:我觉着权桑麻找你肯定跟矿山的事有关。你这笨蛋出不了啥主意,一准儿是抄家伙的。猴头说:打人?我更不去了,我已经打死一个了!我想了一会儿,说:咱家和权家是亲戚,咋着也得去看看,到时候,你心里有主意就中。猴头点头。

  我们爷儿俩去了权桑麻家。权桑麻和两个儿子都在,一张张脸像刚刚淬过火的铁。猴头说:表叔,你找我?权桑麻微微笑,说:对!找你!日头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猴头,需要你为全村百姓冲锋陷阵了!猴头一愣,说:听你这话,好像鬼子进村了似的。啥事那么邪乎啊?权桑麻说:邪乎,比鬼子进村还邪乎!对,就是鬼子进村了,这回不是日本鬼子,是美国鬼子,袁三定已经入了美国国籍,就是美国佬。我们要团结起来,把他赶出去!听说当年抗日的时候有过敢死队吧,今儿赶走袁三定,我们也要成立敢死队,你就是那敢死队里打头阵的!

  我的心跳得都要蹦出来了。权桑麻为了夺回矿山,要和袁三定血拼了!我儿子猴头这命啊,当年为了揪斗走资派,权桑麻让猴头打头阵,交给猴头一把大锤,猴头用大锤砸死了金校长;而今,为了赶走袁三定,权桑麻又要猴头冲在前头了。权桑麻交给猴头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管,说:这就是你的武器,打死打伤,我兜着!

  猴头没有接,他说:我不去!还没请假呢,明天我就要回城里打工。

  权桑麻脸黑了:猴头,反了你!

  气氛即刻紧张起来。

  我哈腰说:亲家,金校长死后,猴头没那种了,不敢打人。看在亲戚的分儿上,我去,我去中吧?

  我要拿过那根钢管,权桑麻没有松手。

  权桑麻凶了脸说:滚,没你的事儿。

  权国金皱着眉,噘着嘴,目光犹疑。

  我想回家,赶紧给金沐灶打电话,千万别出大乱子啊!权桑麻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亲家,别走,就在这儿住,这儿宽绰。

  权桑麻双手托着那根钢管,不交给猴头,誓不罢休。

  猴头嘬着黄板牙,为难了。

  2 权桑麻说:这次整治了袁三定,挤跑了这个资本家,披霞山矿就是我们日头村的了。那可是座金山啊!你我都有份!

  猴头说:有我啥事儿啊?我就是个在城里打工的。我汗珠子摔八瓣,挣的每分钱都踏实,起码睡得香。

  权桑麻眨了眨眼睛,瓮声说:富贵险中求。你打工能挣几个钱?眼下村里正缺人手,正缺你这样能打能拼的人手。我先给你三万进兜,事成之后再给五万,谁让咱两家是亲戚呢!

  猴头扛不住了,脸上的肌肉在哆嗦:八万?

  权桑麻一声冷笑,点点头。

  猴头咬牙说:娘的,我干了!

  我黑了脸说:孩子,你可得想好了啊,别后悔,你手里已经有了人命,别再出人命啊!

  猴头说:爹,我干了。我老婆抽羊角风,正等用钱呢!

  权桑麻一拉抽屉,拿出三沓钞票,往桌子上一放,说:记住,男人的实力,就是你兜里的人民币。他又托起钢管,递给猴头。猴头接过钢管,又拿起钞票,想往口袋里装。权桑麻诡秘地说: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咱们提前行动,你先把钱交给你爹吧!猴头把钱交给我,我的手一软,钱掉在了地上。猴头又把钱捡起来,说:爹,没事儿,没事儿啊。有事权支书给兜着呢,这钱赚得容易。我说不出话来,拿着钱在那儿站着。权桑麻说:国金,送你老丈人到宾馆休息。亲家,踏踏实实睡觉,啥事儿都没有。这座办公楼,有一层是宾馆。权国金送我上去,我担忧地说:姑爷,可千万别出啥事儿啊!

  权国金的大哥权大树说:您放心吧,有我爹做总指挥,出不了事儿。

  权国金依旧没有说话。他想啥呢?

  在宾馆里,我心中惴惴不安,眼皮总是突突地跳。猴头你个见钱眼开的玩意儿,咱爷儿俩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参与权桑麻的事,咋见了钱就变卦呢!我想回家,刚打开门,就见走廊尽头站着俩保安。连我也被软禁了。我想给金沐灶打个电话,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可是,我没拿着手机,咋打呀?

  我急得打开窗子,想往下跳,但这里是三楼,看到外墙有根雨水管,我就想顺着管子爬下去。我把三万块钱揣好,就攀上了雨水管,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出溜。一会儿就溜到了一楼,就在我要往下跳时,听到了喊声。我回头一看,糟了!那俩保安在地上等我呢!我说:兄弟,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俩保安又把我拽回宾馆,塞进了被窝。

  睡不着啊,往外一瞅,日月同辉了,据我的经验,日月同辉,村里准出大事。我瞪眼到天亮,俩保安早走了。我听见大喇叭里的吵闹声,到底说的啥,我一句没听清。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矿上跑。这一夜,到底发生了啥呀?

  我跑着,也有别人在跑。他们说,你家猴头挨打了,头破血流,被人送回家了,快回去看看吧!

  我的头嗡了一下,急忙掉头往家跑。到了家里,就看见猴头在炕上躺着,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了血。腿上还有多处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菜花说:爹,猴头带着几个矿工,推着杜老七和几个伤工去讨要医疗费,和铁矿的保卫处长大国那些保安打了起来,结果遭了毒打,最终还是被乡亲们抢回来的!猴头断断续续地说,他是开路先锋,就是带着人马和闹工伤的,去矿上要钱。权桑麻明明知道夜里要不来钱,但这不打紧,关键是闹事,瓦解矿区保安的战斗力,让袁三定睡不踏实,这叫敌疲我打。

  我跺脚大骂:权桑麻,你不是个好东西!还让不让人活了?

  菜花哽咽着说:大国是打架出身,犯故意伤害罪蹲过监狱,出来不久,就被找来当了保卫处长。刚开始,他对猴头还有点儿怵,毕竟猴头是杀过人的。后来就不怕了,猴头他们被打得声声惨叫,都没说出背后主使,因为他们是领了钱的,不能卖主子。后来,哭喊声被人听见,报告了权桑麻。听说权桑麻也不急,他去村部,打开喇叭喊道:乡亲们,咱们村杜老七等几个人去矿上要工伤费,被矿上扣了,没这么欺负人的!咱们家家出人,到矿上讨个说法去!

  猴头说:爹,权桑麻不是善茬儿,他明知道我们去准吃亏,偏偏让我们做敢死队,有了我们遭殃,他就能鼓动大批群众,到矿上闹事,闹更大的事。我骂完了矿上,又骂权桑麻。老婆扇我一嘴巴:家里的本事,找权桑麻当面骂去!我老婆头一回扇我,腮上火辣辣的,蒙了半天,我把三万块钱掏出来,放在猴头身边,说:留着治伤吧。猴头说:爹,权桑麻还欠咱五万呢,你得给我要回来呀!我说:幸亏没给你二十万,要是那么多,就有丧葬费了。

  我家猴头和几个人挨打的事,不是大事。大事还没发生,就要发生了!

  日头村的百姓疯了,他们在权桑麻的召唤下,呼啦啦向铁矿扑去。他们像一堆干柴,等待着烈火的燃烧。权桑麻点燃一根火柴,扔在了干柴上。

  人们将矿山包围了。领头的是腰里硬的儿子蝈蝈。腰里硬是权桑麻的侄子,“文革”时曾任民兵连长,他儿子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主儿。我一看这就是权桑麻布的阵,猴头是先锋,蝈蝈负责决战。

  猴头、杜老七和几个受伤的乡亲,躺在木板上,被乡亲们抬着冲进铁矿。后面是乌泱乌泱的人,像汛期决堤的燕子河。人们把汽车推翻了,点了,火焰飞溅,噼里啪啦地爆响。村里人见了穿制服的保安就打,顷刻间,大国就躺倒在人们的棍棒下。

  我的裤裆热乎乎的,吓得尿了裤子。

  后来,我听见嘭嘭的枪声。

  械斗停止了。

  我跑过去一看,警察来了,朝天放枪,人都怕枪子儿,纷纷扔了家伙撒腿猛跑。清扫战场,不得了,闹出人命了,死了两个。一个是六子,日头村的村民;一个是大国。

  警察来了就抓人,村里人跑的跑,散的散。只有蝈蝈留下了,蝈蝈脸上都是血条子,他是红脖汉,说:抓我吧,我是挑头的。后来,又抓了四个,不知为啥,没有抓我家猴头,这让我感到蹊跷,但是很踏实。

  金沐灶和警察脚前脚后到的。后来听说,接到械斗信儿的时候,他正在市委党校学习,是从课堂出来的。金沐灶见我像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身子还在筛糠,他把我拽了起来。金沐灶说:你跑来干啥呀?看热闹?我说:我是看着猴头来的。

  金沐灶说:我就知道,权桑麻是幕后总指挥。这人,老狐狸,尾巴尖儿都白了。走,跟我找他去!

  我的身体又抖成一团,不敢去。

  金沐灶不说话,自己去了。

  后来听金沐灶说,他和权桑麻拍了桌子。权桑麻说:你姐夫八千万承包的矿,半年之后就变成二十个亿,凭啥?不是我眼红,是乡亲们看不过眼。金沐灶说:你这是践踏法律!你鼓动村民闹事,闹出了人命,你要对这场事件负全责!想当初,发现披霞山有铁矿,没钱投资,是你和县长求我把袁三定找来的,合同白纸黑字,就是法律,谁都不能单方面撕毁。若是嫌承包金少,袁三定也能考虑追加。可你这村书记是咋做的?想一夜之间赶走投资商,将铁矿占为己有,你黑了心肝了!简直无法无天!

  权桑麻不示弱,他根本就不把金沐灶这个小乡长放在眼里。他说:我就是占了这个矿,也是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创建全县唯一的亿元村,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何罪之有?金沐灶说:出了两条人命,你敢说跟你没关系?谁也没有权力剥夺人的生命!权桑麻吼道:娘个蛋的,日头村和披霞山是老子的地盘,就得我说了算。鸡下头蛋还带血呢,我们农民,两手空空,白手起家能不血腥吗?我承认,这是钻空子,钻空子也大有学问,就看你会钻不会钻了。权桑麻笑了,笑得好没廉耻。金沐灶看不下去了,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过去。权桑麻一闪,烟灰缸砸到了墙上,墙上挂着权桑麻的书法——厚德载物,烟灰缸就落在了“德”字上。

  两边械斗的时候,袁三定不在场,他在美国。

  权桑麻可能知道他在美国,正好乘虚而入。矿上主事的是狗子,常务副总。狗子也是日头村人,原来是倒腾铁粉的,跟袁三定很是谈得来,狗子厚道,对袁三定很忠心,袁三定就让他任常务副总,把矿山交给了他打理,自己不常来。见有人要侵占矿山,狗子急眼了,先是组织保安抵抗,后来又喊来了一批矿工。出了事,狗子才给袁三定打电话。袁三定好像有预感,他很淡定,对狗子说:你管他们干什么,就让他们打砸抢去!有法律在呢。

  袁三定补偿了大国八十万。六子是权桑麻补偿的,给了三十万。狗子跟我沾亲带故,气愤地说:表舅,我就不明白了,人心咋就变得这样啦?我叹气说:我也看不懂,你好自为之吧。狗子说:袁三定没处理我,我心里更难受,我不想干了。这道儿,真不知往哪儿走啊!我愣了愣问:外甥,三定咋想的?狗子摇头说:不知道,听说他在非洲的金矿也出事了,死了好多人,破财呀,乱透啦!我吓白了脸:真的?狗子说:我还敢跟你撒谎?国际新闻都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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