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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怕猪(二)

来源:曾晨辉   时间 : 201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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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这一夜的瞎猫撞到死老鼠,使孟芙蓉兴奋了好几天,她仿佛看到财神菩萨向自己走来。可接下来,又是接二连三的买不中。钱流水般的,又去了。  这段日子,整个县城买码的人越发多了。好多家庭,爹妈,儿女,兄弟,除了吃饭睡觉拉撒,就是买码。有时,一首玄机重重的打油诗,满城流动。大家在街上一碰面,互相打招呼的第一句就是:是鸡呢,还是羊呢……等等。人们脸上每天变幻着十二生肖。  李莫哈自然已成了这其中的一员,只是他依旧不胆大,一次最大的数额,到一百块,算封顶了。即便这样,从辛旺那里搞来的黑心钱,仅勉强能应付下来。  六合彩真是猛虎,再多的钱它也能吞下去。  又过了一阵,辛旺差点出了问题。主要是夜宵摊的问题。  这几个月来,城里患各种各样怪病的人多起来。肿瘤什么的就不用提了,有的病,怪得很。好好的一个人,晚上去夜宵摊暴食一顿,第二天,皮肤上面就突然冒出血红点点,去医院检查,查不出名堂,全身却痒得要死,用手去搔,就搔出血来。有的人,去呷了一顿夜宵,就莫名地高烧不退,头痛欲裂,于是去不停地打吊针。  李莫哈的一个乡下亲戚,在城南开个夜宵店。所谓夜宵店,不过是用一些粗糙的木板搭建的木棚,生意却出奇的好。他烹出来的腊猪头肉,可以香透半条街。那些猪头,全是在辛旺那边廉价买的,被他用柴火加茶叶一熏,成了腊的。本城好多闲汉到了深夜,都惦着他做的腊猪头肉,必来呷一顿。所以他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他名叫李三吉,大家都叫他三吉。  三吉买的猪头毕竟隐藏着各种病毒,虽然吃起来受用,但免疫力差一点的人吃了,就消受不了。接二连三有好几个人身体出现强烈反应,具体病症为呕吐、发烧、泄肚,乃至皮肤疾病,等,全像毒蛇似的钻入血液及五脏。他们来责问三吉。三吉自然心虚,陪着笑脸,紧张得很。  他们见三吉心中有鬼,便也不多加追问,一起来到消委。消委的人听了情况后,说,你们先回去,我们一定为你们做主。  消委的人向工商局的领导汇了报。  工商局派人喊三吉来局里询问,三吉终究是个胆小的乡下人,问过三巡之后,就说出了实情。工商局的人一一记录了,最后,让他看过问话笔录,无误,便签了字按了手模。这之后,三吉就跑来找李莫哈。李莫哈一听,心怦怦猛跳起来,菩萨!局里很快会有一场行动,辛旺一翻船,自己和王小兵不一起卷进去才怪。他努力镇定着,对三吉说,你没太大的事情,我替你说个情。三吉连说几声感谢,走了。  三吉刚走,李莫哈赶忙通了王小兵的手机,说了此事。王小兵说,我晓得了,便挂了手机。  李莫哈打完电话,腿有点发软。毕竟是做了亏心事,他有大难临头之预兆。就这样战战兢兢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他看到辛旺没有来**,更加恐惧了。王小兵倒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反而安慰他,没事的,天不会塌下来,我昨天还打电话告诉了辛旺。  的确没事。辛旺接到王小兵的电话后,迅速将窝点里的瘟猪病猪肉转移了,并及时通知了那些乡下人,这几天查得紧,过了这阵风再说。工商局采取了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可还是扑了空。局里虽然把李莫哈、王小兵列为怀疑对象,却没有证据。  辛旺这一次出手重,给了王小兵和李莫哈每人一千元。李莫哈收钱越多,越发有罪孽深重的犯罪感了。他晓得时间越久,数额会越大,然而,他无力拒绝,只好听天由命。  没过几天,为了一件事情,他和辛旺吵了一架。因为筒子骨的原因。  辛旺每天以八块钱一斤的价格把筒子骨卖出去。既然两个小干部都嫌他的筒子骨不好,他卖给别人,喜欢的人多呢。筒子骨的汤可以用来下牛肉面,可以用来煮新鲜鱼,可以用来烹狗肉,还怕没人喜欢?那天上午,李莫哈看到一个怀孕的女人在跟辛旺讨价还价,准备买筒子骨。李莫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整个人有点发抖。若不是一个怀孕的女人,他的神经可能不那么敏感,甚至还是麻木的。怀孕的女人让他联想到了另一个新鲜生命。他刹那间想象着这个孕妇把筒子骨买回家,熬成汤,然后喝下去,连同一种,也许不止一种不明不白的病毒喝下去,那……他不敢往下想。他本来不敢得罪辛旺,他的死穴早掐在辛旺手中。此刻,他实在忍不住了。他鼓足了胆,走上前去,对那个孕妇说,不要买这筒子骨。孕妇一惊,忙问,为什么?他说,这筒子骨不好,不买对你有好处。辛旺虽然还在勉强笑着,但手上攥的那把刀,猛地晃动了几下。孕妇自然不晓得这中间的名堂,却明显感到是李莫哈是一片好意,便说了声谢谢,走了。  辛旺的脸阴了下来。他低声骂李莫哈是一条养不亲的狗。李莫哈最忌讳别人骂自己是狗。你可以骂他是猪,甚至别的什么,却切不可这样骂他。对他是天大的侮辱。在所有动物中,他最厌恶的就是狗了。辛旺竟然敢骂他是一条狗!  他恨不得一刀宰了辛旺。  他绕过屠桌,双目竟冒出了恶毒,紧逼辛旺:你再骂一句试试?  “狗。”辛旺仍不把他当一回事,手中的刀依旧紧握着。  他气得哇地叫了一起,这一声似乎将愤怒推到了极致。他的手随着无法抑制的冲动,瞬间便卡住了辛旺的喉咙。  辛旺发出咕嘟咕嘟的痛苦声。手中的刀晃动着,终于还是没敢造次。  李莫哈想骂辛旺是狗,一条不折不扣的狗,一条丧尽天良的狗。他却没有力气骂起来。他的喉早已被辛旺卡住了。辛旺就用这么一点钱,早将他的人格买了。他那点小小的国家干部虚荣心,早已化为乌有。他松了手。辛旺喘了好一会的气,刀也落到了地上。  辛旺说,你还蛮凶。李莫哈说不出话来。

  六

  几天之后,所里要分奖金了。  本来,照老规矩,到每年的年底才分奖金的。去年,所里略微改变了一下,半年分一次奖金。一来是大家等着钱用,二来是分成两次发奖金,就显得不那么声张。比如王小兵和李莫哈这个小组,一般惯例是年终奖一万,这数目严格一点讲,作为小干部,接近巨额了。分成两次,就轻微了,即便泄露出去,也不会吓着别人。  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正如贼,偷一次是偷,偷万次也是偷。既然大家都习惯了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勾当,那就随行就市好了。  李莫哈起码有一个星期没去办公室。在基层所工作最大的好处,只要收费完成了任务,就不必按照作息制度上班下班,三五天不来办公室是常事。大家都把这叫上自由班。  李莫哈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心里就莫名地惶恐起来。他晓得自己和王小兵的事已多少透了点风出去,所里人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呢?  所长是个老同志,平常对李莫哈还不错。李莫哈刚走进门,所长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李莫哈估计所长是在计算分配的具体数字。所长抬头瞟他一眼,目光颇怪。李莫哈像烫了一下,浑身抖了抖。  其实他已紧张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大家三三两两都来了,分奖金嘛,幸福写在脸上。倒是王小兵,跟这个开几句玩笑,又跟那个说几句痞话。他根本没有假装轻松。李莫哈太了解他,他并不认为自己干了多坏的事。王小兵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常用顺口溜代替: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  王小兵以此做心理基础,他和辛旺交易起来,基本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果然,奖金还未开始分,所长的话就开始有所指了。不过,所长怎么说还算含蓄。所长放下笔,盯着王小兵说,小兵,这一向收入还可以吧?没料到王小兵半分惧怕也没有,说,所长,您说的是哪一笔收入?我们托您的福,一年分两次奖金,收入是板子上的钉子,清清白白。所长冷冷地说了一句,清白?王小兵寸步不让,说,嘿嘿,清白?哪个那么清白呢?你管辖的那个组,我就晓得……不提了,不提了,提出来伤同志感情。  所长气得双眼圆了,说,你莫造谣!王小兵嘻皮笑脸,说,算我造谣,算我造谣。有好几个人跟着所长瞪圆了眼睛,却都没有说话。王小兵打中了他们的七寸,岂有话说?倒是李莫哈,看着王小兵和所长一语双关的相互讥讽,他紧张得要死。他一想到辛旺,一时想到自己,一时又想到那些瘟猪肉,心里一刻也没平静下来。  所长和王小兵倒平静下来了。当然是所长让了步,他说到底还是有点害怕王小兵。他管辖的那个组,同样干过收费不开票的事情。他做得还可以,主要是下面那几个人,管着那些水果摊,长期占个体户的便宜。他骂过,警告过,徒劳而已。自然,下面人也给过他好处。不过,他分寸把握得还好,收过几次,后来就不敢收了。他其实是个老好人,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就该感谢菩萨了。  他哪是王小兵的对手!王小兵虽是个国家干部,但行事的风格完全是市井上的小痞子味道。  李莫哈极想替所长说几句,此刻,见一切烟消云散,他这一念也就烟消云散了。  奖金分得像往常一样,令大家皆大欢喜。  大家照例大喝一顿。李莫哈起码喝了个七八两白酒,没有大醉。对于他来说,白酒喝到一斤半才算极限了。七八两,刚好将他的酒瘾勾出一半。他有发泄的强烈欲望。酒桌上,不晓得是哪个念了一句:儿子娶妻忘了娘。并说这是今天的特码。大家便起哄,有说蛇的,说蛇心肠最狠毒,肯定忘了娘。有说龙的,说龙是天地生的造物之物,原本就没有娘。李莫哈大声冒出一句:猪!只有猪才可能忘了自己的娘。  一帮人大笑起来,说,对对对,猪。你今天去买码,会中大彩的。  李莫哈脑海里突然浮出猪的幻影,一头接一头的,最要命的是那些恶心的瘟猪、病猪,又闯入进来。他想把这些驱赶开去,却由不得他,越不想那些东西出现,它们越缠住他。  他感到一阵难受。  他铁青着脸说,猪,你们都是猪!  大家一看他的脸色不对,都惊愕地看着他。  大家的眼神,像不同型状的刀子,把李莫哈的心刹那间剖开了似的。他内心的所有阴暗和恐惧,恍惚间,被众人窥看得一清二楚,那些罪恶的猪,以诸多丑陋的百相在众人面前显现。那些罪恶的猪,还隐约呼叫着一个名字:李莫哈。然后,四面八方全是猪的叫声。叫声荡在他感官里。  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直奔他的骨子里去,神经里去,他非常害怕。他也想叫,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只有王小兵懂得他,在一旁狠狠地掐了他手背上一下,低声说,你莫激动。  李莫哈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李莫哈酒后回家,脚步有点飘。经过百货大商场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女人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因为他在背面,看不清女人的脸,但她的背景极像孟芙蓉。车内的男人——肯定是男人,是什么模样,他无法透过玻璃看清楚。他冒失叫了一声孟芙蓉,回应他的,是车门砰的一下,关了。他又想起朋友同事那些风言风语。他不是怎么在乎孟芙蓉,正如孟芙蓉不在乎他一样。可他是个男人,在乎那个蛮难听的叫法。他喊了一辆的士,跟在那辆小车后面,小车开出去不很远,就停了。  一男一女下了车。他也停住,还是看不清女人的脸。他付了钱,下车,跟上去。仔细一看女人的身姿,似乎又不太像。他想退回去。终究还是不放心,又紧跟着。一男一女走进了住宅楼,开了铁门,进去了,铁门马上关住。他走到铁门前,里面什么声息也没有。  不是她。他对自己说。她比这女人略胖一点。这样一想,他放心了。  晚上,在家中,孟芙蓉又在看动画片。他本想忍住不提白天那一幕的,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他问得很心虚:我今天看见你和一个男的……他等着火山爆发。没想到孟芙蓉非常平静,但平静中隐着冷冷的笑。她只轻轻撇嘴说了一句,疑神疑鬼。他又紧张,又舍不下这个话题,说,可是那个女的真像你,反正,嘿嘿……有点像。这一下,孟芙蓉的目光里露出了鄙薄。李莫哈好像不止一次领略这种眼光了。孟芙蓉说,你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帽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所谓,早就无所谓了。他沉默了,后悔自己真不该说起这件鬼事的,既然她也早已无所谓,就算现场拿个正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即便她千真万确有了外遇,也随她去。婚姻已走近坟墓,这个又值几何?他很快放下了。放不下的,仍旧是,猪。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他疯了似地买码。他用买码来驱逐心中那些罪恶的猪。因发了奖金,他买起来再不那么小气了,一次二百块,四百块,多了,已不是新鲜事。十几天下来,没中一次,奖金却差不多买完了。  他一点也不心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想把罪恶的猪们从心里释放出去,除了买码,再找不到另外的办法了。买码的确有一种快感,那快感的过程起伏很大,先让人往死里去猜,去琢磨,甚至发挥出一个人最大的想象力,然后,仿佛有鬼引路,牵着人一步步走向那个目标。目标布着一张八卦图,走进去随便哪条路都没有错,人心溺其中,兴奋、快活、紧张、寻死觅活,最后,那一线绿光出现了。  仅这个过程,就可以迷得一个人丢掉所有,钻入其中不想出来。尽管目标令人失望,可还有下一次,再一次,每一次都是开始,财神爷稍不小心,就会来。  李莫哈并没有因此将罪恶的猪从心头赶走。

  七

  李莫哈的负罪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罪恶的猪,开始每时每刻折磨他。脑子里恍惚布开了一个猪场,密不透风地有猪出出进进。更可怕的是,猪在里面不老实了,叫,每一声叫像挨了刀,蛮惨。在叫的同时,猪用脑壳猛烈地撞他的脑子。这恶劣感觉李莫哈以外的人当然看不到,要命的是他。  他走在街上,脑子里是如此景象,回到家里,坐着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也是如此景象。走路时,每走一步,就有一头猪跟着动一下。说话时,他感到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脑子里面的猪。他怕得要死,拼命想把这些甩掉,真想用枪朝里面乱打一阵,消灭罪恶的猪。或者,服用一种特效药,把猪毒死,而脑子无半点损伤。  完全是徒劳。  有一天回到家,孟芙蓉不在。她已深陷于六合彩中了,经常与贾丽丽在外面一起钻研各种特码的奥秘,半夜而归的时候多。李莫哈孤独极了,恐惧极了。他突然冒出一种荒谬的想法,跳高,像少年时代打排球一样的跳高,也许能把脑子里这些罪恶的猪赶走。他看到过一些患尿道结石或肾结石的人,痛时,医生叫他们原地跳。李莫哈自己也觉得这想法的确有些可笑,但他太痛苦了,实在找不到好的办法来缓解。  他跳了起来。一下,二下……一口气竟跳了七八十下。他喘着粗气,坐到沙发上,感到要好些了,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洞,什么也没有,只有太阳穴两边在怦怦跳动。过一会,平静下来,脑子里依然没什么,他高兴了起来,没有了,罪恶的猪终于没有了。  他高兴得太早。大概过了十分钟,那恶劣的感觉又悄然而至。像是大坝里蓄满了水,一决堤,加倍猛恶了。  他又难受得哭了起来。  屋里就他一个人,他哭得无所顾忌,像个委屈的崽子。他哭了好久。  他有想去求医的念头。虽然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不是身体上的病,但精神已出问题了。  精神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这样下去,可能死倒比活着还来得痛快些。当然,他不会自杀,永远也不会。他听人说过,自杀的人,杀自己就等同于杀人,罪孽深重,落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他想去长沙看心理医生。本地没有心理医生,只有长沙才有。  夜里,他把这想法告诉了孟芙蓉。孟芙蓉岂能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便说他是吃饱了没事干,一个大男人,倒像个神经兮兮的娘们。毕竟是夫妻,说归说,孟芙蓉还是同意陪他去长沙。第二天,夫妻俩都请了假,坐火车去长沙。  来到长沙,打的直奔湘雅医院,挂了号,来到心理咨询科。  坐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看上去也还慈眉善目。李莫哈见了他,仿佛见了救星,想把一肚子苦水全倒出来,因为激动,倒说不出一句话。医生给他倒了一杯凉茶,说,莫急,我们聊聊天,慢慢聊。医生问了他家庭及单位的一些基本情况,他生怕回答错了什么,一一说了。医生对孟芙蓉说,请你去外面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一下,我和你丈夫单独聊聊,好吗?孟芙蓉就出去了。  医生告诉了他心理咨询的作用以及咨询师和来访者各自的权利与义务,要求他放松,不要紧张,说出心理压抑的真实感觉,并着重强调咨询师的保密是受法律保护的。取得信任后,李莫哈鼓足了勇气,将那无法示人的内心罪孽说了出来。尽管医生有承诺,他还是不放心,说,请您替我保密。医生说,你放心。  医生告诉他,他患的是长期的负性情绪影响造成的一种焦虑,如长期下去会形成焦虑症,甚至抑郁症。从目前的症状来看,还不是蛮严重。这种病,服药是没有多大效果的。他一听就急了,说,那要怎样才有效果呢?医生笑了,说,你真是个爱激动的人。医生说,这种病,严重的必须住院治病,你这个还算轻微,就用森田疗法调节调节,效果蛮好的。  最后,医生又严肃叮嘱他,那些事情,感谢你信任我,但再也不可为,不然,再好的方法也治不好你的病。  李莫哈满怀感激,说,谢谢,记住您的话了。  从长沙回到家,神经症状仍旧纠缠着他。他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心理治疗方面的书,找到森田疗法,熟读了,又闭目静坐默念:一、忍受痛苦,为所当为。在症状存在的情况下,尽管痛苦也要接受。努力做应做之事,把注意力集中在行动上,任凭症状起伏,有助于打破精神交互作用,逐步建立起从症状中解脱出来的信心。二、面对现实,陶冶性格。我们的行动会造就我们的性格,即发扬神经质性格中的长处:认真、勤奋、富有责任感等;摈弃神经质性格中的致病之处:神经质的极端的内省及完善欲。  将森田疗法一试,果然,蛮灵的。为了充实自己,他拜本县的一个书法家为师,练习书法。早晨和黄昏,他去打篮球。最难熬的是夜里。孟芙蓉在六合彩中越陷越深,她买码已到了不惜血本的地步。她用公款买码的数字向上递增。她晓得这样下去的结果,却一时找不到回头路。她并不想回头,潜意识里,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然,她最坏的打算是永远不可能告诉李莫哈的。李莫哈也没有兴趣。  李莫哈只想自我解脱。从那份罪恶感的深处一步步走出来。夜里,独自一人在家,为了排谴寂寞,他买来一些音乐碟子,流行歌,民族歌曲,古典音乐,都有。他反反复复听,直至整个人困去。清醒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以国家干部自尊的虚荣早没了。那太可笑了,国家干部原来一文不值。相反,他倒有自悲自悯之叹息。他冷静地想,自己和辛旺之间的交易,从数字上来说,的确不吓人,尤其是与那些大贪官比,九牛一毛。但自己精神上为此差点崩溃。为何?可能是骨子里那种脆弱在起作用。人太脆弱,远大的理想自然没有能力去进取,同样,极端的罪恶也不敢去沾边。可自己却又收了辛旺罪恶的钱,尽管数字不大。这足以证明自己是有贪欲的。他笑了起来,想,幸亏自己是个小干部,若是一个比较大的官,贪欲重,现在也许进了大牢了,甚至,被押赴刑场,啪啪了。  幸亏自己是个小干部!那狗屁自尊早没了,现在还能平平安安坐在家中,已是万幸。  我是个国家小干部。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再一次笑起来。国家小干部李莫哈,至今还平平安安坐在家中,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他的症状减轻了。

  八

  过了几天,局里把他和王小兵调整了一下岗位,两人都调离市场,去外面巡查。所谓巡查,就是在城区四周,特别是那些城郊结合地,查收购死猪瘟猪的黑商。这项工作流动性很大,必须四处走动,发现哪里有情况,就出现在哪里。李莫哈倒喜欢在外面巡查,走动走动,人舒服一些。  可有人不让他舒服,辛旺那个鬼又出现了。辛旺已不在市场上**,他办了一个肉食品加工厂,厂房在稻田村的一座山下。他通过工商局办了营业执照。说是一个加工厂,其实是一个打着合法牌子的黑作坊,专门用死猪瘟猪肉加工腊肉香肠火腿肠。他雇请了七八个人,整日捣弄那些烂肉,用香料加急火,搞得像模像样。那些腊肉销路极好,全被小酒店饭店夜宵店买走。辛旺收购的渠道当然还是来自乡下。不是冤家不碰头,李莫哈最怕跟他打交道,一见到他,感觉蛮坏。偏偏他又来了。这主要是王小兵起了作用。王小兵本来是个不马虎的角色,他一下就掐住了辛旺的脖子。局里把他调离市场,他王小兵照样能搞到钱,且能搞到更多的钱。那些农民从三乡四野给辛旺送肉,必经过城西的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被杂草及废墟包围着,七拐八弯。王小兵掌握了最后一个出入口。这下,辛旺就进不来了。辛旺自然晓得这个厉害,他唯一的办法,还是:钱。他单独和王小兵谈了交易。他说还是按过去那个最高价,每天四百块。王小兵笑着拒绝了。辛旺咬了咬牙,答应每天六百块。王小兵这才同意。王小兵说,第一次得给一千块。辛旺气得骂,你是个饿鬼。  王小兵收了一千块,自然要与李莫哈商量。  李莫哈一听脸色都变了,说,不要,我一分钱也不要。王小兵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不急不躁说,你不要并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以前都要了,现在不要就清白了?李莫哈脸都气白了,几乎是在叫,你不要把我往死里逼。王小兵见此忙说,好,我不逼你,你想想再说。  李莫哈虽没收钱,但他还是严重失职了。那些给辛旺送猪肉的农民经过这个口子,都被王小兵随便问几句就放行了。他好几次想管,却早已没了那个底气。  他的底气被瘟猪吸走了。  几天下来,瘟猪病猪大量进入了辛旺的作坊。他至此直想去纪委自首,任纪委给他一个什么处分,求得彻底解脱。但他连这份勇气也没了。  那一天下午,王小兵又给他钱,三四天了,大概有一千多块。他的态度不那么坚决了。王小兵一看,晓得马上可以突破。王小兵说,莫哈,我们所里哪个不捞点外水?你还是心理作用在作怪,一万块钱以下,检察院连案都不立。纪委还管到我俩这些卵大的事来了?再者,辛旺虽是个奸商,嘴巴子却蛮紧的,守口如瓶,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天色有点暗,王小兵手上的红票子却散发着诱人的光。说李莫哈不爱钱,那简直是笑话。只是他对这种诱惑一直充满了惶恐。他永远是个自己做不了主的人,生活在大好人身边就做个小好人,生活在大坏蛋身边就做个小坏蛋。他那份国家干部微小的虚荣,早被生活洗尽了,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做一回白日梦?做白日梦的兴趣都提不起了。红票子怎么说也是迷人的。他怔了一会,终于收了。  钱一收,带来的基本上不是喜悦。  魔鬼般的症状又来了。可这一次,症状消逝得也快。夜里睡床上,他想起医生说的话,更惶恐不安。他很快又想起王小兵白天说的话,为了驱遣恐惧,他强迫自己相信王小兵的,搞这点钱相对于好多当官的,可能连一根毛都不及。还有,自己在这个诱惑无处不在的社会,可能连一粒尘埃都不是。这样的逆反思维,以前有过,但从没有像今夜这般清晰。他只能如此思维了,不然,生不如死。他想起上次的政府干部大会,有人在台下讲顺口溜:百万的在台上作报告,十万的在台下听报告,一万的当被告。那么多大鱼都漏网了,偏偏我这只小虾米运气就一定坏?  他睡觉了。  这之后,他又买码了。买起来蛮凶。买特码,一下注就是四百,甚至八百,偶尔上千,他也不犹豫。  他没有了退路。他以买码来消解内心的恐惧,果然,没过一星期,恐惧感几乎没有了。当一个人瓦解了心中的道德底线,那就是把过去那个我杀掉,活着就是另一番滋味。  局里来突击检查过几次,却无功而返。这其中的原因,就无需再啰嗦。反正,王小兵和李莫哈,成了辛旺安在这个出入口的暗哨。说句难听的话,不管李莫哈怎么想,他已真正成了辛旺守门的一条狗。地地道道的看门狗。     九    李莫哈、王小兵去辛旺的加工厂看过,那气味,李莫哈没法形容。他用手捂着鼻孔。辛旺在一旁怪怪地笑,说,味是难闻一点,加工之后,香呢,吃得你口水都要流下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摸摸刚加工出来的香肠。作坊里面一间屋子堆满了腊肉香肠火腿,让李莫哈莫名想起《水浒传》中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店。  三吉进来了。他依旧是辛旺的老顾客。他见李莫哈也在,叫了一声哥哥。辛旺问,你俩是亲戚?三吉点点头。李莫哈照样捂着鼻孔,不敢松手,怕一松手,那气味钻入肺腑。三吉说,辛老板,你弄得最好的还是腊肉,吃的人也多,我一个晚上要卖两块腊肉,客人多的时候,有人还吃不上,今天我多提点货回去。辛旺说,我的东西好便宜,你们上哪里买也不如我这里的好,味道又好。三吉说,不好我会来买吗?我这样做小生意的,一个钱剁成两个花,不好我不来的。  李莫哈突然听到一阵暴烈的声响,他惊得一回头,是一个工人挥刀在剁肉。这是加工的第一道程序,先得剁成一块块的,再来加工。工人用力的姿态像在剁柴,呯呯呯,呯呯呯。李莫哈听到屠刀激烈碰撞到骨头上面的声音,心里涌起一阵难受。辛旺眯眼看着工人剁肉,一脸惬意。  离开加工厂之后,那气味以及声音,足足在李莫哈心头盘桓了好几天,才渐渐散去。  一个月之后,城里许多人对腊肉、香肠、火腿有了明显反应,各类稀奇古怪的病都冒出来了。工商局,卫生局,还有质量技术监督局,成了众矢之的。有唯恐天下不乱者,说一场特大瘟疫已降临本城,无论男妇老少,都无法幸免。  李莫哈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这场暴风雨是对着自己来的。他的罪孽感又一次占满心头。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无可救药了。尽管暴风雨清洗的是一个小干部,但对于他来说,那整个是上帝张开了公正的眼,不惩罚他,连他也觉得上帝没准是不存在的。自己到了该受惩罚的时候了。  这样一想,他倒不那么怕了。既然要来,就早来,判刑也罢,开除党籍也罢,早来总是痛快些。正如一个死刑犯,多等一天执行,就无异于多受一天罪孽。  他苦熬着每一天,乃至每一刻。  这个时刻,家中出事了。  孟芙蓉伙同她单位一个男的携一笔巨款跑了,这巨款自然是国家的。李莫哈以前的猜疑果然浮出了水面。孟芙蓉早已和那个男的偷在一起了。那个男的也跟着她买码,家中积蓄全买光,现在,一起逃走。孟芙蓉自干出纳那一天起,这一天似乎是一种必然。买码,她用的是公款,到底让多少国家的钱化为乌有,她也没去计算了。只记得这几个月来,买码可以说是挥金如土,连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大量挥霍公款使她麻木了。她在畏罪潜逃前才真正感到,六合彩是猛虎,钱,不管有好多钱,在这只猛虎面前,全是一些猪。来多少它吃多少。孟芙蓉在携公款潜逃之前,最后买了一次特码。这一次,买得有点滑稽。这一天出的是一首福建草头诗:一七相加是好汉,一五出面仍稀奇。欲知特码看本期,野兔游走在苑边。照例蛮玄,玄之又玄。孟芙蓉突然灵光一亮,她用笔在两手心写了字。左手心是个:羊。右手心是个:猪。她这样提醒自己,在买码的最后一刻,想到了左手,那无疑是羊,想到了右手,自然是猪。她一次下注陆千块,最后一刻,想到的是左手,羊。结果,谜底偏偏是猪。她对天长叹,财运永远是别人的,自己就是买码买到死也发不了财。她已经用完了这么多公款,这一世是偿还不清了。罢了,一了百了的方式,就是:跑。她什么也不顾了,家庭,孩子。从夫妻感情来说,李莫哈和她的婚姻不说彻底死了,最起码也死了一半。但再没感情,毕竟也是夫妻一场。孟芙蓉连只言片语都没留,像一缕风似地在本城消逝了。儿子虽然由外公外婆带着,不用管事,可是儿子的母亲就这么逃走了,对儿子意味着什么呢?  李莫哈龟缩在家中哭了一场。  结果都在他的预感之中。  辛旺被公安局抓了。他虽办了合法手续,但公安早已盯住了他,并且暗暗取了一些人证物证。这件事情很快在县城传开。城里人恐惧不已,见了商店、饮食店那些香肠火腿,如见瘟神。他们越传越邪,说市面上所有的猪肉都不可靠,等等。公安局和工商局联合打出公告,辟谣。  李莫哈对此心明如镜,晓得不用两天,检察院就该来拘他了。他倒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罪孽,需要洗清了。而洗清的方式,就是他去认罪伏法。他想,罪恶的猪们,你们缠我太久了,这次,我为你们这些畜牲承受所有的罪恶。  他摸摸兜里的钱,还在。钱因为他,也沾了些许罪恶。他掏出来,一数,十二张,一千二百块。红票子,仍旧放光。他一张张地看。他一个小干部,每月工资比这个数多点,工资到手,却从未仔细看过红票子。做小干部真的好啊,几乎不用操心费力,每个月十多张红票子如期而至。从此,这种幸福感觉将一去不复返了。红票子,你个婊子养的,你是势利的狗,我一背运,就离我而去。李莫哈在心中恶毒地咒了一句。  他准备把这十二张票子全买六合彩。  第二天,特码只有一句简单的话:老虎最怕何方神仙?  整个县城流淌着这一句话,像老和尚的偈语,让大家猜个死。有人说老虎怕蛇,有人说老虎怕龙,龙虎龙虎,老虎是龙的弟弟。  到了下午,人们还在猜。老虎怕什么?老虎怕什么?  李莫哈觉得这一句完全是冲自己来的。县城疯了,他却清醒着。他忽然想起本地乡下的一个笑话,那就该是一个过去几十年的笑话了。有人问一个老农,老虎怕什么?老农说,怕猪。为什么怕猪呢?老农说,反正它是猪,不怕老虎吃。  他认为这笑话是自己今日的寓言。  老虎怕猪,哈!  他把这十二张红票子全买了,今天的结果肯定是:猪。  果然,傍晚时分,谜底出来了,是猪。他中了。翻四十倍呢,四万八!他从未这么大起大落过,一个小干部,连先进都极少获得。此刻,他中了。结果是,老虎怕猪。  他看到无数人张着嘴,都在说着一句话,老虎怕猪。  他的焦虑症状又发作了,他控制不住,满街地走,反复念叨:老虎怕猪。暮色里,他看到前面站着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有一个手中好像提着手铐。老虎怕猪。他痛苦地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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