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冬 时间 : 201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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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交车站牌那里,偶一抬头,他才发现今天的太阳是白色的,白得毫无热情与光亮,好像是患了病,或是被冷冻过一样。一缕灰色的云戏弄般地从它面前缓缓飘过。今天应该会下雨吧,他想着,看了下手中塑料袋里的雨伞,有种庆幸之感。刚才出门的时候,他透过玻璃窗看到外边的天色不够明亮,虽然确定没有下雨,却还是决定把伞带上。那伞是几天前在超市买的,有点贵。那种伞周围还有一些更贵的,也有一些便宜很多的。当时,理智提醒他,只能买最便宜的,但他还是拿了这一把。贵是贵了点,可是好看,而且也能用得久一些,他这么安慰自己。那天,外面正下着雨,他撑着它到了家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它。也许,他内心里一直在期盼着它有用武之地,因而今天出门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带上了它。 905来了。他跟随进站后还在滑行的公交车紧跑几步,在前门“哗”地开启后,第一个跳了上去,动作轻快得令自己感到惊讶。他想起自从辞职以来,每一次在这儿跳上公交车,心里边都有点忐忑的兴奋——每次都是去面试。但今天不是,今天的兴奋是什么缘故?他没有多想,直奔后边紧挨后门的空座位。那里的两个位置都还空着,他坐上了靠过道的那个。随着公交车的启动,他的身体自觉地往后靠,眼睛则直视前方。透过车头玻璃,他看到前方的一切仿佛都笼罩在淡雾之中,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苍茫与混沌——那是江面上的天空。凝望着那片天空,他感应到了自己脑海中的空白——瞬间,他明白过来,这便是早晨的标志。自从不用上班之后,我已经失去了早晨,他想,早晨与别的时间段毫无区别,不过都是在房间里看书或连续剧,偶尔找找招聘信息、发呆、期待有人打来电话。也许,刚才跳上公交车的那一刹那,他便感觉到了早晨的归来。那种兴奋的感觉还在延续。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前方座位上的乘客,并判断他们是不是去上班(或者说是有早晨)的人。他想起那些上班的日子,他每天都顶着一颗空白的脑袋走出房间,在公交车上的半个来小时里,脑袋四周的通道开始逐渐张开,无数的声音、形象纷纷涌入,在里边激荡、沉积,黄昏时走出公司,它已变得饱和而沉重,那些通道,也已变得拥堵和窄小,难以再对外界的事物作出敏感的反应。可是,他现在渴望的,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这时,他把目光从前方收回,开始打量自己的穿着和手上的塑料袋,并暗暗与车上的人作一番对比,看是否能看出自己现在是一个无所事事,且没有经济来源的人。 驶出站的公交车立刻拐了一个弯,然后在沿江大道上行驶。大道笔直、宽敞,且这时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公交车以较快的速度匀速行驶。那片你很难说它有或没有的苍茫的天空此时已从车窗的各个方向拥挤而来。窗外的江面大部分都隐没在江堤之下,在那尽头,一线灰白色的水波之上,浮现出苍白、模糊,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中的对岸——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就在那边。 尽管来这座城市已近一年,他对对岸却几乎还一无所知。工作的地方就在这边,需要的一切也都能在公司或住所附近找到。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去一个较远的陌生地方——仅仅只是去看一下某地的风景,这个理由当然不够。不,他记起来了,他曾去过那边一次。去和一个女孩会面。她曾是他们公司的办公室文员——因为公司小,办公室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统计数据、整理材料、收发传真、来客接待……她领了第一次工资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在公司的那段时间里,他跟她只有过一些工作上的简单而礼貌(或者说冷漠)的接触,她留给他的印象是:不漂亮,有一种因缺乏好的家庭与教育背景而生出的胆怯。她离职后不久的某一天,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先是热情地询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然后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文员工作,比之前的要略好一些。他恭喜她,声音虽然还是客套般地脱口而出,可里边似乎多了一点热度——显然,她那种与他分享喜悦的兴奋劲儿多少感染了他。她又问了一些他平时下班后都去哪里玩之类的话。接下来,似乎是顺理成章地,她邀请他一块去逛街,理由是,不能因为他们已不在同一个公司就变得疏远起来了。要经常保持联系,她补充道。她的话,以及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使他有了一种他们曾经很熟悉和友好的错觉。单凭这种错觉,他就感到无法拒绝她的邀请。一得到肯定的答复,她马上就定下了与他逛街的日期以及会面的时间地点,又得到同意的答复后,她生怕他反悔似的,快速又分明透出喜悦地说了声“到时见啊”,然后敏捷地挂掉了电话。接到女生这种主动而暧昧的电话,他还是第一次。但他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波动,直到他将她的样貌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放,觉得也并非毫无可爱之处,并确定她的那通电话确实有着明显的意图,他才对与她的那个会面有些期待起来。见面的时间是在周六晚上六点半。对于她为什么要定在周六晚上,他能够理解:她知道他只有周日一天假,只有在周六晚上才可以轻松地玩。可是为什么她不定在周日的白天?他想,或许她觉得女孩子在夜晚的灯光下看起来会更有魅力一些。会面前的日子,他不断揣测着她的心理。对于为什么那几天没有再接到她的电话,他如此猜测:当一个女孩做出某个大胆的举动后,她往往会责怪自己鲁莽,然后会用退却和逃避来掩盖自己的“错误”。于是,周六那天,他主动给她打了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逛街的约定。她说当然记得啊——一如既往的快乐语气。这一次,他也由衷地感到快乐。见面的地方是“海天商贸城”正门口。他提前了近半个小时到达那里。在等她到来的时间里,他几乎已经想好了在什么情况下去牵她的手——作为男人,当然要主动一些,尤其是在对方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主动的前提下。当她终于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眼光端详起她来——个子不矮、走路的姿势敏捷轻盈,这些都是优点——身材偏瘦,衣着马马虎虎——五官凑得有点紧密,皮肤——她已站在了他面前,并朝他伸出手来,显然是要与他握手——为什么要这么客套和郑重,好像是来与他谈判一样?他来不及多想,手已经伸出去,与她的手草草握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手会在这种情况下连在一起。“不好意思啊,等很久了吧?”她又客气地问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没有,没有——”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再等个人啊,TA马上就到了。”“TA?谁?”“啊,我的一个新同事。”不管TA是谁,不管是男是女,他想象中的二人世界已瞬间幻灭,一个在他的期待中原本旖旎灿烂的夜晚已经完全昏暗下来——他希望自己的所有幻想破碎得更为彻底,便一心期待来的将是一个男人。结果竟不负他所望。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里,他几乎一言不发,冷眼看着TA殷勤地讨好她,她则一会嬉笑一会娇嗔——总之,一切都像是一场表演。 那两个民工上车的时候,公交车已远离江岸,不甚宽敞的道路两旁是些低矮的建筑,看上去都有了些年头,灰蒙蒙的,全都小心谨慎地缩成一团。先上来的那个两手各提一个旅行袋。他匆忙地扫了一眼车内,然后回过头去看他的同伴——他也已经上来了,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背上还有一个大背包。先上来的那个三两步就迈到了后门边,将手中的袋子摆放在靠后边的那一侧。他的同伴一直偏着头(偏转的弧度很大)盯着他,这个姿势使车内的所有乘客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左眼不仅比右眼小很多,而且眼球全是白色。看到先上来的同伴已在“老幼病残孕专座”那儿坐下,他才转过头去,朝投币孔投了几张早已攥在手心的纸币。然后,他也往后门那边走去,准备放下东西,可是后侧已没有什么空间,前侧那儿则放着一个垃圾篓。略一犹豫,他便将编织袋放在了身边的一个空座位边,又将背包甩在了那个座位上。完成了这些,他朝自己的同伴欣喜地一笑,并走到对面,坐在他前面的那个位子上。他的身子没有朝着前方,而是偏转了九十度,右臂倚在椅背上,注视着自己的同伴(这时候,他两只眼睛中的白色仿佛搭成了一条白线)。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理了一个草率的头发,头顶有几撮头发明显比周围的要长。他的同伴则是三十多岁,穿着一件棕色的有很多皱褶的皮夹克,头发抹着摩斯,一块块地纵横交错。这时候,一直还没有开车的司机侧过身来,朝他们喊了一句本地方言:不能这个样子。年轻的那个将脸全偏转过来,紧张地看向同伴,接着又转过头看向司机。司机不耐烦地往后门那边一指,又咕哝了一句方言。他们一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司机,以及所有乘客都无声地凝视着他们。终于,穿皮夹克的跳了起来,跨到后门边将自己的行李往里推了推,然后朝车子的后边奔去。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后,朝一直以询问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同伴指了指那个放在座位上的背包,又做了个拥抱的手势。年轻的那个也终于明白过来。他照同伴的指导,在那个放背包的座位上坐下,将背包抱在了怀里。看完这一幕,司机才转过身去。 公交车平静地弯上了一条主干道。仿佛一瞬间,众多的车辆都被它吸附过来,前后以及左侧的空间都已被满满占据。车子只好间歇式地缓缓移动。他突然感到车内的氛围有点异样——那么安静,就算车子完全停止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挪动,那份安静还是很好地保持着,没有人发出怨言,甚至没有人流露出焦急的神态。他想,这体现了一种修养,一种在认为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必须拿出来的修养,同时这也是以行动告诉他们:这种情况我们已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你们最好也能保持平静。前方,一只通红的大手僵硬地压在背包上,一头参差的头发也是纹丝不动——这使他感到既内疚又恼恨,一方面觉得自己便是这种压迫氛围的制造者,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是这种氛围中的被压迫者。他将头扭向窗外,凝视着人行道上拥挤的行人——他想象着自己也身在其中,匆促、目标明确、满耳嘈杂,心中所有细碎的念头或烦恼都迅速溶解在脚步的洪流之中——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朝那个中年男人注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位妖娆的女子——红色高跟鞋,黑色打底裤,牛仔超短裙,上身一件斑斓的紧身衣,胸部兀然高耸,肤白如蜡,戴着墨镜。中年男人的头随着女子的走动而偏转,直到她消失不见。他想象着那位女子必然会在中年男人的记忆中保留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己而言也一样,只是,与那位女子一同被保留下来的,还有那个中年男人。 司机的右腿一直在抖动,像是在用脚打着一首歌的拍子——他穿着一双黑面橙色底边的运动鞋,鞋后有蓝色的“adidas”字样。直到车子终于挤出了主干道,他才让脚去发挥更恰当的作用。车子酣畅地跑动起来,在“哒哒哒”的车厢震动声中,也许车上的每个人都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车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当一个戴顶白色毛线小帽的老头来到他身边时,他自觉地缩了一下腿,想让老人坐到窗边的空座位上去。可他立刻又意识到,老人的个子太大,恐怕很难挤过去。他挪了下身子,自己坐了过去,然后便感到座位猛地一颤,旁边的椅子“吱”地一响。老人像是被人扔在了座位上,两腿大大地叉开,双手插进衣兜,脊背像缺少脊骨支撑似的全贴在了椅背上。他不断侧过头去瞧老头头上那顶不合时令的毛线小帽,老头则始终直愣愣地盯视着前方,喉咙里还不时发出粗长的喘息声,仿佛正驾驶着一辆火车。 公交车又拐弯了。他看到旁边那座巨大的赭色写字楼,突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预感到公交车要上大桥了。他说不出是确实来过这里,还是仅仅因为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水汽。拐过弯后,公交车往上爬去,之后又拐了一个弯,大桥果然就在前方。“你说什么?啊?”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听不清楚,啊呀,你再说一下……对,对,信号不好。啊,没听清!”他想着她应该会挂掉电话了,可声音还在继续:“什么事?我听不清!你再说……啊,听不清……”车子已驶到了桥中央,窗外的大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不仅模糊,而且寂静,一艘停在江心的挖沙船不辨形状,看上去就像一块丑陋的铁疙瘩。“一点都听不清!”女人已经在嘶喊,“等下你再打给我呀!——” 这是一块梯形小坪,地面上铺着青石板。梯形的短边那儿是祠堂,墙体素白,屋顶是青色琉璃瓦,一扇黑色的大门上方有黑色的“蒋氏宗祠”四个大字。梯形的长边那儿是一道溪岸,对面是一条车道。小溪两岸都有水泥护栏,一块两米来宽的石板桥从中间跨过。在他站立的这儿,有一棵至少一抱粗的樟树,树身从底端往上涂了一米来高的石灰。它被一个圆形的花坛围了起来。花坛旁边有一张石桌,此时那儿正围坐着四个打扑克的老太,旁边还站着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女人。那个一岁左右的女孩安静地趴在女人胸前,头朝他这边偏着。她的皮肤粉嫩,眼睛纯净得仿佛要淌出水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肯定了自己一直就有的判断:小孩的黑瞳在眼中看起来比成年人的更大、更鲜明。在他站在那儿的时间里,她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尽管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却又似乎分明流露出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向他这边扑过来——他想若要她挣脱女人的怀抱朝自己跑过来是不可能的,更有可能的倒是,她会突然张开一双翅膀,然后飞扑而来。 他在终点站下的车。和他一同下车的,只有那两个民工。等他们都下去了,他才从座位上起身,似乎是要像什么人证明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站牌旁几个坐在摩托上的人朝他吆喝,问他坐不坐车。他走过去,问到蒋家村祠堂多少钱。“五块!”几个声音同时响起。“那好。”他跨上了最近的那一辆。车子驶出不远,他就看到那两个民工垂着头走在前面。车子再往前驶出几百米,然后拐上了一条旁边是小溪的笔直小道,当它穿过石板桥,到达祠堂前面的这块小坪时,估计还不到两分钟。 再等了两三分钟,老罗从祠堂后边的一条小路上出来了。他细长的身躯上挂着一件显得稍大的黑色西装,扣子全都紧扣,西装下的白衬衫也理得平整,尽管未打领带,这副装束还是显得一丝不苟,但,他的脚上竟光脚趿着拖鞋,这样的搭配(加之西装穿在他身上直桶桶的,显得他的身材更为瘦扁)实在是有点滑稽。 “你到得真快,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出来了。”老罗笑着对他说,同时领着他往自己来的方向走。 “路不远嘛,你在这边住多久了?环境很好啊。”他环顾一下四周说。 老罗也看了看四周:“这里环境好?” “安静,而且也很干净,比我那儿好多了。” “哦。” “下次你有时间就去我那里看看啊。” “那是肯定的。” 又走了几步路后,老罗似乎才想起他刚才的提问,说在这儿住了快半年了。 “那以前上班不方便吧?这儿有点偏。” “还好,我通常走路去你下车的地方坐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他们插入祠堂后边的一条小巷。巷子里依然是石板路,两旁的建筑有新有旧,但最高的都不超过四层。在寂静的巷子里拐来拐去,听着老罗的拖鞋踏在石板上单调的“啪啪”声,他有一种走进了电影镜头般的恍惚感。 “就快到啦。”隔一小会儿,老罗就冒出一句。在最初的几句交谈之后,他们似乎都还找不到新的话题,毕竟,他们对彼此还一点也不熟悉。 “你那个工作还没给你答复吗?”这个问题,他本打算和老罗谈得热乎点时再问的,可在这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的情况下,他还是忍不住把它抛了出来。 “哦,那个啊,他们还没给我回复,不过,我想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老罗一脸愉快地说道,“出版社那边给你回复了吗?” “没有呢,这个我是没什么戏了。他们也没给你回复?”他试图用不输于老罗的快乐语气说道。 “也没有。别灰心,再等等,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想起一个星期前,他们从出版社面试出来的时候,老罗就是这么跟他说:“我觉得你很有希望的。” 那天早上,他在出版社的一间办公室里等候面试。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瘦高的,戴着眼镜的西装男,**上搁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业务员——并且是最敬业的那种,因为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的快乐和富有激情。“你也是面试编辑的吗?”西装男热情地和他搭讪。他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不知来由的热情,微微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招几个,好像是两个吧?”西装男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漠,这使他感到如果继续冷冰冰的,倒显得太爱摆架子了。于是他用尽量客气的语气说道:“好像是两个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姓罗,熟人都叫我老罗,你叫什么呢?”……面试由出版社社长亲自主持。进入最后一轮的十来位面试者围着一张会议桌坐下,一个个地先做自我介绍,接下来社长介绍了自己,然后又介绍了一通出版社“悠久的”历史以及“令人欣喜的”成就等,他介绍了半个来小时后,就宣布面试结束,要大家回去等消息。这时候,他感到自己这次就是来听那位社长作报告的——他问老罗为什么会觉得他很有希望,老罗说:“我听你的自我介绍,很不错啊。”他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后说老罗自己也很有希望,因为他有过编辑经历。“我无所谓的,反正我有个工作已经差不多了。”老罗笑嘻嘻地说道。“什么工作呢?”他立刻问道。“在一家投资公司做内刊。公司挺大的,待遇、福利都很不错,就差给我正式通知了。”“还差什么呢?”“前两天做了体检,要等体检结果出来。”“那肯定没问题的!”他感到自己有点羡慕,甚至是嫉妒了。“哈哈,我想也是。”听着老罗的笑声,他明白他那么高兴的缘故了。这天告别的时候,他们互留了手机和QQ号,老罗还邀请他去自己那里玩。他随口就答应了。回到家后,他加了老罗的QQ,发现他的网名和他本人竟是如此的一致:快乐的老罗。接下来,他们偶尔会在网上聊一聊。他每次问老罗工作定下了没有,老罗总说没有,不过应该就快了。有一天,他发现老罗的网名变成了“乐观的老罗”。 他们走出了巷子,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长满了野草和灌木,有的地方还堆着垃圾。一条沙土路从一旁插过,延伸到一些零散的房屋前边。他正要问老罗为什么这儿不建几栋屋子,老罗突然说了声“到了”,并往旁边一栋屋子的楼道里钻去。他跟上去,一进楼道,光线猛地昏暗下来。房子看来还建得不久,可楼道两侧的白色墙面已布满灰色的水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脏污印痕,绿色的楼道扶手上布满了灰尘。老罗拖鞋的“啪啪”声在楼道间击起回音,比在巷子里时响得更为沉闷。“在四楼。”老罗突然的发声吓了他一跳。 到了四楼,拐进只通往一侧的过道,四周显得更为阴暗。那儿有两个相对的房门。老罗站在一个亮点的地方从钥匙串中找出一把扁平的钥匙,然后站在一扇门前,将钥匙插入孔中转了两圈将门打开。 “这个地方经常闹贼,每次出门都得反锁,这个门也不太好。”老罗进门时说道。 “房东也住在这栋楼里吗?” “没有,这个是专门建来出租的。房东怎么会住这么差的房子?一下雨,我就担心天花板滴水。” “这是顶楼啊?” “是啊。” 这是个一居室。客厅里空荡荡的,靠墙摆着一张电脑桌,桌下是电脑主机,上面是一台LG液晶显示器,旁边有一张电脑椅。此外,里边就只有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条绿色的塑料高凳。卧室那边的门开着,一张单人铁架床正对着门口,上边挂着蚊帐。 “很简陋吧?”老罗笑着说。 “比我那好多了,我就一个小单间。你就一个人住吗?” “还有我女朋友,她回家去了,过段日子回来。” 这儿实在不像个还有女孩子住的地方。不过,他知道不能问太多,他和老罗的关系还没熟到那个份上。他从一直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本书来。它几乎还是全新的。他只读了开头几页,觉得不是很喜欢,就决定带来给老罗——他似乎也是个爱书的人。 “带了本书给你。”他说着,把书递给老罗。 “水孩子,”老罗将书名念出来,“是什么书呢?” “一本童话,蛮有名的。” “哦,童话我喜欢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特别好!还有格林童话也特别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小说一点,童话太幼稚了,写给小孩子看的。” “那也不是呢!”他急忙回应道,“好的童话是老少皆宜的,并且它们的写法和小说也差不多,从严格意义上说,童话也都是小说,它们都是虚构的嘛。” 老罗似乎已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于是猛地点了点头,并翻了翻手中的书说:“这本书我还是很喜欢的,很漂亮!” “你喜欢读谁的小说呢?”对老罗的了解,他想从这儿开始。 “不管是谁的,只要是好读就喜欢。” 对这种看似聪明的回答,他不仅反感,而且,几乎还有点恼怒——无知、敷衍、不懂装懂,通通都反映在这样的回答里面。他有点后悔今天的这次出门了,并想着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看点书,看看连续剧,多么惬意。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大老远跑过来的呢?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你坐啊,我给你倒杯水。”见老罗将唯一的那张椅子推到自己身边,他感到所有对老罗的不满瞬间被一种自责取代:放下你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论调吧,你以为你是谁呢? 老罗从厨房的一个烧水壶里倒了一杯水过来。一次性塑料杯。他接过来时,感到水是温热的。他坐在那把电脑椅上,老罗则在他对面的一张塑料凳上端正地坐下,腰杆直挺,两手摊在**上,像是在面试一样。 “你们不自己做饭吗?”他发现厨房里没有做饭的器具。 “我不会做,女朋友不想做,她工作很忙的。” “她做什么工作呢?”话刚到嘴巴,他又憋回去了。 “你看看我以前编的杂志吧。”老罗起身从电脑桌上拿起一本杂志递到他手上。杂志名叫《南窗》,大十六开,封面花哨,彩版印刷,典型的时尚杂志类风格。他一页页地翻过去,只见一张张华丽的图片和一个个富有挑逗或暗示性的标题。 “最后一页上有我的一篇文章。”老罗提示道。 他翻到最后一页,风格霍然变得朴素。整版是一篇叫《故乡的那条小路》的文章,页面上的插图是一棵树,树身上画着一张老人的脸。文章作者的署名:老罗。 文字和标题以及整个页面的风格是统一的:朴实无华。内容写的是老罗上大学以后,每次去学校,父亲都会送他去车站。有一次,父亲因为做事时摔伤了腿,不能再去送他,他独自走在那条去往车站的小路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与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敢想象,如果哪一天,父亲真的再也不能与他同行了,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写得真好。”读完之后,他由衷地赞叹道。 老罗羞涩地一笑。 “以你这样的文字,编这样的杂志真是有点可惜了。”他又翻了翻前头那些花哨的纸张说道。 “没办法,混口饭吃。” “那也是,你以后办企业内刊的话,也是这么回事。那个体检的结果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真是怪事!” “哈,应该快出来了。” “嗯,你肯定没问题的,文字这么好,还编过杂志。”他迅速说道。但气氛,似乎还是无可挽回地陷入了客套后的沉闷。 “可能还是因为我有乙肝吧。”突然,老罗小声地说道。 对老罗的这句话,他没作出任何的反应。乙肝,这是一种他毫不熟悉的东西。 “乙肝其实没什么的,”老罗却急忙解释起来,“它的传染途径很少,很多人都是盲目地害怕它。何况我得的是小三阳,传染的可能性更小。” “哦。”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国家是明文规定的,招聘的时候不能拒招乙肝患者,当然,当兵啊,餐饮行业啊,这些是不可以,别的要是拒招的话,就是一种违法行为,我完全可以投诉。这次这家公司要是因为这个不招我的话,哼,我可要叫他们好看!” 见老罗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他不禁一惊:“哦,你要做什么呢?” “我已经做了。”微笑又回到了老罗脸上,“前两天我去过那家公司一趟。接待我的是一个什么经理,一个女的。我向她问招聘的情况,她说结果还没有出来。然后我又问是不是通过最后一轮面试的人只要体检通过就一定会被录用,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是的——这当然是的,我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你知道吗?我去的时候带了个mp3,我们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后来我还问了一些别的,反正就是要她强调,如果体检没问题,我就一定会被录用。你看着吧,如果他们不录用我,我就带着录音去找他们!” “你的经验比我丰富多了,要是我的话我就只会在家等消息了。” “好歹也在社会上混了两三年了,总要长点经验的啊。” 他想着自己再过一两年是不是也会变得像老罗这样,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老罗静坐在凳子上,也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不如,看个电影吧。”老罗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在这儿没什么好玩的。” “好啊。”他说着,便从椅子上起身。 “坐啊,没事。”老罗只是弯腰开了一下主机,又坐回到凳子上。机箱“嗡嗡嗡”地叫起来。 “好响啊。” “没事,等下会小点,老电脑了,二手货。” “哦,我的也是二手的,笔记本,不好用。” “你平时下班都干吗?” “看书,上上网,你呢?” “差不多,嘿嘿。” 桌面出来之后,老罗又弯腰点开pps,问他看什么电影。 “随便啊。” 老罗翻找了一阵,终于点击了一部。“先看看怎么样吧。”他说。 老罗打开的是《马路英雄》,主演显示的是张学友、莫少聪、午马等。 “啊,这个我没看过,老片子吧。” “先看看吧,不好就换。” 电影讲的是赛黑车的故事。他越看越觉得没劲,但见老罗一直端正地盯视着屏幕,便也不声不响地看着。 “怎么样,还行吧?”电影差不多播了一半时,老罗问他。 “嗯,还行。” 他越看越觉得反胃。情节太垃圾了,他想,若是在自己那里,他肯定会骂娘,不,他肯定早就把它关掉了。眼看就要到结尾,张学友义无反顾地护着一个不断惹祸的马仔,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起身说要去一下厕所。 “快点回来看啊,看一下怎么结尾。” “好。” 他走进厕所,没有急着小便。厕所里挂着一面方形梳妆镜,他凑过去照了照——眉头紧皱,嘴向前突起,眼镜下的双眼直愣愣地瞪着——看来,他还没从对影片的愤怒中走出来。他脱下眼镜,接水扑在脸上,然后使劲地搓着,直到将刚才那副表情完全摧毁。 他走出去时,电影已经结束。 “两个人都死了。”老罗感叹道。 “哦,好啊。”他笑着说。 “十一点多了,吃饭去不?” “好啊。” 他们立刻下楼。老罗还是穿着拖鞋。穿过小巷,来到祠堂前的小坪,走过那座石板桥,在车道上往他来时的方向又走了走,道旁便出现了一些小餐馆。 “在哪里吃呢?”老罗边走边问他,一副任他选择的语气。 “我对这不熟,还是你定吧。” “哦,那就这家吧,我以前下班回来后常在这儿吃盖码饭,味道还不错。”老罗领着他进了旁边的一家兰州拉面馆。 这是家穆斯林餐馆,服务员看上去都是新疆人的样子,头上都戴顶白帽。 他们都点了个土豆牛肉盖码饭。饭很快就上来了,用四方的青花瓷盘盛着,上边搁一把赭红色的勺子。 “不错。”老罗吃了几口饭菜后说。 “是不错。”他吃得也很满意。 吃完饭出来,两人都没说什么,不自觉地就都往回走;过了石板桥后,又不自觉地都停了下来。 “去那边坐坐啊。”他指了下石桌那儿。此刻,那儿没有人。 “好。” 他们都面朝祠堂那边坐下。小坪里空荡荡的,头顶不断传来一只鸟儿的叫声。他抬头去看,却只看到密集而苍翠的树叶。 “你们那儿有祠堂吗?”他问老罗。 “有啊,我们村里就有,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要去那儿舞龙。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每年都去敲鼓。一个小鼓挂在这里(他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咚咚咚,敲起来很带劲的。” “我们那儿没有,不知怎么回事。” “那很遗憾的。” 这时,从祠堂那儿转出来五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说笑着往石板桥那儿走去。看到他们,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不用上班吗?见他们中有人往这边瞟来,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们也会有和他一样的念头。 “你们那的方言和这里的差不多吧?” “差别很大呢。不过他们的话我都能听懂,你听得懂不?” “大部分都听不懂,靠猜。” “那得好好学一下,不然工作都不太好找。你来这边多久了?” “快一年了。” “还不久嘛。” “我觉得也蛮久了。” “想过回湖南不?” “没想过,没什么机会啊。” 似乎已经没什么话题了,他想着还是回去算了。老罗正侧头看着那伙已走到了对面车道上的年轻人。他想等老罗把头偏过来的时候就说。也许老罗也想一个人呆着了吧,自由自在——这么一想,他便感到那句尚未出口的话变得沉重起来,而这种沉重又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压迫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那个——”见老罗转过了头,他猛地从石凳上起身,“我先回去了吧。” “再去我那坐坐啊。”老罗紧接着说,像是早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并且还想好了怎么回答。 “不用了,下次你到我那里去玩啊。” “也好,下次我一定去。”老罗也站了起来。 “放心吧,你那个工作一定可以的,再等等啊。” “是啊,你也加油!”老罗用力地笑着。 他过了桥,又转过身,看到老罗已走到了祠堂边。这时,老罗突然也回过头来。他们又向对方挥了挥手。 一路笔直地向前。他发现身旁没有影子。抬头看天,太阳已不知去向,天色并未比早上明亮多少。他突然想到装着伞的塑料袋落在老罗那里了,立刻停下了脚步。再回去吗?他不情愿。等老罗下次送来?或许,老罗未必会过来了吧。算了吧,大不了不要了——这么一想,他又继续垂头往前走。 到了905的终点站——现在应该说起点站,他跳上了一辆停在那儿的公交车。里面已有四五个乘客。他直奔最后一排座位,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一个不大的被围挡围起来的工地,工地上堆满了砖块,应该是刚刚拆迁完毕。一棵长出了花苞的玉兰树孤零零地站在那些砖块里,所有的叶儿以及花苞都沾满了尘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他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拍了拍,好像那些尘土都沾在自己身上。车厢内的乘客也都无精打采,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他感到有点困倦了,便双手交叉压住前边座位的椅背,让头压在手上。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但还是感觉到了车子的启动,一次次地停下,又一次次地重新启动。四周渐渐嘈杂起来,声音忽远忽近。“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怎么这么熟悉?”他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询问趴在这儿的自己。突然一个激灵,他彻底清醒过来:那是他的手机在响。他想着应该赶紧接听,可手臂被死死地压在头下,似乎完全丧失了知觉且无法动弹。他的内心在和手臂交战:“快点啊,快点去接啊,你他妈的快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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