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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怕猪(一)

来源:曾晨辉   时间 : 201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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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莫哈这几天夜里老梦见猪,两种猪。一种是活的,一种是宰杀之后摆在水泥案板上的。活的自然是在屠宰场,屠户辛旺手操屠刀,笑着走拢去。辛旺是个笑面屠户,杀起猪来,也不见着凶煞相。李莫哈梦见猪及辛旺,醒来,心不觉怦怦怦地跳。案板上半爿猪身子更令李莫哈心惊肉跳。仿佛猪身是个陷阱,等待他时刻歪倒进去。  梦魇里潜伏着不祥之象。尽管辛旺守口如瓶,但哪个能保证他偶尔酒后发癫不漏一点风呢?每天隐瞒六头猪,累积下去,不是个小数目。辛旺像个耍魔术的,从屠场到市场里面,六头猪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的。卖到下午,起码有一半屠户以为他只卖了二头。当然,李莫哈和王小兵清楚他的把戏,却已经被他弄得与这六头猪息息相关了,岂敢去管他?六头猪,按照正常的税费,每头猪八十块左右,合拢来就是四百多块。辛旺每次拿出一百,钱只交到王小兵手里,这样安全。辛旺占了大便宜。他占了大便宜,那张嘴还振振有词。当然,他不会蠢到在市场上说这些。他经常把李莫哈和王小兵喊到外面去呷酒,酒酣时,说,国家偌大一棵树,你我在上面扯几片叶子下来,像没扯一样。你我不去扯,别人也要去扯的,倒不如我们扯了舒服。  这两个小干部没有理由说不舒服。一百块,每人五十,来得像个梦。难怪人人把钞票称做水,水嘛,流过来飘忽一下就来了,流过去飘忽一下就没了,来来去去,像个梦。只有蠢猪才拒绝钱,尤其是这毫不费力的钱,流进兜里不声不响,却在心里闪闪发光,有了它,眼前的世界就通亮了。  除了钞票,辛旺还给点小恩小惠。筒子骨他不卖,留给这两个小干部。筒子骨看上去光溜溜的,二头圆,中间横着一根光骨头,但用来熬汤,营养十分好。熬出来的汤,香,喝了蛮长气力。所以,筒子骨不便宜,十来块钱一斤随便卖。因为卖的猪多,辛旺水泥案板上的筒子骨蛮显眼,旁边的屠户总是说,你辛旺杀的猪跟我们的不一样,身上骨头多些。辛旺嘻嘻笑着说,多几个筒子骨也眼红?你们杀人家的斤两我还眼红呢。  李莫哈感到猪真是奇怪,连身上的光骨头熬汤都如此香,猪的宿命可能是除了向人类奉献肉,还奉献骨头。想到宿命这个词,李莫哈感到自己也是奇怪,做个小干部倒也罢,偏偏做了个管市场的小干部,去管理着一帮小贩,重点管着这帮杀猪宰牛的人。小干部的宿命可能是,发不了大财,然而不论人也罢猪也罢,只要主动送上门来,多就多捞,少就少捞,捞不到,那也是自个的命罢了。  小干部有小干部的搞法,哪样实惠,就图哪样。  不过,李莫哈怎么说还是蛮紧张,碰上局里督查组的突然袭击,更害怕。这天上午十点来钟,督查组的人出现了。带队的是老朱。这个时刻,辛旺已卖完了三头猪。老朱首先查的就是他。王小兵和李莫哈跟在后面。老朱严肃地盯着辛旺,问:卖了几头了?辛旺笑笑说,生意淡,从清早卖到现在,一头还没卖完。老朱哼一声:鬼信!辛旺说:不信你查好了。老朱看上去经验十足,他带人走进市场旁一家小酒店,仔细查看了,没有。他又连着查了几家小酒店,还是没有。这一排小房子,紧靠市场,是小贩们呷酒吃饭的地方。李莫哈的心跳得慌。如果一查出来,就出大问题了。但他一看辛旺若无其事的表情,就想:还剩几头啊,他难道学了隐身术,把猪藏了?管它藏何方,不出问题就大吉了。  老朱他们一无所获,只好警告了一下辛旺,莫乱搞,捉到是不客气的。又对王小兵和李莫哈说,辛旺比滑鲶鱼还滑,要管紧点。  老朱他们一走,辛旺朝这两个市管干部挤眉弄眼笑一下,说,他们硬说我藏了几头,嘿嘿。  李莫哈落下心来,身上却出汗了。这辛旺,真是个老手,应对自如。下午二三点的时刻,辛旺差不多已卖完了,他占的是第一号摊位,得天独厚,卖起来快。他可能是给这两个小干部压惊,出人意料掏出二百块,翻了倍。  李莫哈见钱翻了倍,欣喜异常。王小兵则显得平常。他对李莫哈说,六头猪,他省税费四百多块,天天这样,他辛旺也肥成猪了,给我俩这么点,你就高兴得没见过钱似的。李莫哈经他这么一说,像有鬼缠住一般,那心头的担忧又升上来了。他说,从明天起,我俩不收他的钱,见一头查一头,反正,我有点怕。王小兵说,已经收了他千把块钱了,还退给他?我不是别的意思,辛旺就是个奸商,你不收也收了,干脆多收点。李莫哈立马联想到一句老话:做贼就怕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偷多偷少就随它去了。  李莫哈有做贼的感觉。  这一次督查组来查,有惊无险。  王小兵悄悄告诉李莫哈一个秘密,这倒让李莫哈着实吃了一惊。  王小兵说,辛旺后面打埋伏的那六头猪,你晓得它们的来历吗?李莫哈摇摇头。王小兵说,全是乡下一些农民送上来的。李莫哈一时半刻弄不明白。王小兵说,辛旺专门在稻田村那里设了个点,专收那些瘟猪、病猪之类,价格便宜。他早晨上市场卖的第一头猪是好的,后面的猪,哼哼!李莫哈惊得说不出话来,稻田村紧靠城边,离市场也不远。  李莫哈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想起了筒子骨。如果王小兵所说不假,那辛旺免费送给他俩的筒子骨,基本上是瘟猪身上的。喝下去香喷喷的骨头汤,隐匿着阴冷的病毒。辛旺这狗东西太黑了,占了六头猪的便宜不说,竟还有这么一招。  李莫哈心里躁火冲天,对王小兵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些筒子骨你也全吃了?王小兵不觉吐了真言,说,那些筒子骨我一般不吃,拿着喂家里的狗了。  李莫哈直想扇他两个耳巴,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俩的嘴巴早已被辛旺的钱封住,岂敢将此事张扬开去?  李莫哈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好了。

  二

  一般来说,这两个小干部到了下午,就无事可干。上午是最忙的,拿着收据收费。主要是收屠户们的费。他俩所在的单位,本来是一个堂而皇之的行政执法单位,但这些年忙于收费,大家不叫他们管理局了,叫成了收费局。大至企业,小至卖豆腐的,都要交费。当然,如果所收的费,也叫回扣,不按比例返回,那收费局的人早没积极性了。比方说王小兵和李莫哈,所里分配给他俩一年的任务是五万,收费来源,以屠户为主。年终只要完成了任务,回扣百分之二十,一万块,两人一分,各得五千。这年终的收入不算高,却是工资之外的,蛮不错了。现在,因辛旺的缘故,又添了一笔钱,这小干部当得比较肥。  肥,自然是相对而言。与那些大贪官一比,可能不及人家腰上一根汗毛,但与一般的清水单位一比,这又是可观的。像李莫哈这样的小干部,平常不打牌赌博,不抽烟,只喝点小酒,花费甚微。王小兵倒是一个赌棍,赌场上是个角色,最近,赌得少了,迷上了六合彩。李莫哈听说过六合彩,政府的宣传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据说很多人因为买六合彩,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他手机上也偶尔收到一些短信,是关于六合彩的,属于打油诗一类。他觉得这些打油诗蛮好玩,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四海五湖来。是非曲直谁能知,四七本期开;忠言逆耳利于行,鼠猴到处行。三心二意不成气,四三去七四……   这太像特务们接头的暗号了。更像玄机藏得深的偈子。李莫哈隐约听人说,这每一首打油诗,都与十二生肖中的动物有关,或蛇,或猪,或羊……像那首“先天下之忧而忧,四海五湖来”,最后的谜底是:猪。怎么会是一头猪呢?猪是整日生膘长肉的东西,竟与什么“先天下”联系着,岂不是笑话?可市面上好多人在说,你猜得着才不是猪,猜不着那无疑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猪。聪明与愚蠢只隔着一层纸,十二生肖中,总得有人属猪。  反正,李莫哈只要不影响自己的切身利益,从不去过问事物的深浅。就像上面这则打油诗,它的谜底是牛,或者猪,他认为肯定也没有错。它如果该是一头猪,就不应该是别的什么;不该是一头猪,你把它猜做别的什么,它最终还是一头猪。这感觉颇似小品中赵本山卖拐,绕来绕去,它仍旧是拐,不依不饶要卖给你,你躲都没法躲开。  这天下午,王小兵带李莫哈来到一家店子。是一家报刊店,除了杂志报纸,店中悬挂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玩艺。有的是图片,十二生肖,蛇、猴、马、虎、龙……有的是打油诗,或四句,或八句,玄机重重似的。李莫哈对此感觉总有点怪,一种莫名的玄机。店里站着七八个人,辛旺竟然也在。辛旺对店老板说,这只特码我买定了,肯定中。店老板笑起来,说,老辛,我当然只盼你中,可你这几次,运气蛮坏。辛旺说,我昨天找杨半仙卜了一卦,说能中的,杨半仙还说我下半年财运好。店老板说,好,肯定好啰。我听人说,你老辛专门请一个语文老师帮你买码,哪有不好的?辛旺脸一红,说,那个人,翻过来翻过去猜了老半天,跟我一样,猜错了。  店老板不是庄家,开个店子,给彩民报码,赚点手续费,兼卖关于六合彩的书籍及资料。特码与一般的码不同,一个星期才出三次,香港那边出的,但这边有很多庄家具体操纵,几乎都是黑庄,胃口大,通吃码民的钱。  店老板说,前几天有一个人中了特码,你猜怎么中的?辛旺张圆了眼伸长了脖子,问:怎么中的?店老板说,他把脑壳都想烂了,还是没把握,忽然,他拿起儿子的小人书翻了翻,小人书上全是动物,也是活该他发财了,他看到其中一只老虎活灵活现,他说这就是了,果然,那天夜里的特码就是一只老虎。  辛旺好像找到了知音,满脸兴奋,说,对对对,我去书店买了几本细崽子看的书,上面都是动物。他一说到动物,脸上的兴奋很快就飞走了。他有点沮丧地说,人家运气点得火燃,我呢,只要一买特码,就中不了。店老板连忙安慰他,会中的,说不准你一中,就来个几十万。经店老板这么一说,辛旺面前仿佛就摆着几十万钞票,马上又高兴了,说,托你贵言,要是中了大彩,你来呷红。  王小兵轻声对李莫哈说,辛旺买码的胆量好大的。李莫哈说,他有钱。辛旺可能是听到了,转过身来说,你们做干部的都没钱,我有钱吗?王小兵说,有钱我们又不会抢你的,何必装穷?店老板立马插进来说,不抢?你们收费所收起费来那凶火劲,嘿嘿。  李莫哈明明晓得这句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一听到这个“抢”字,就向一把小刀子,戳向自己,他不觉狠狠瞅了店老板一眼。店老板一看就是个老江湖,便笑起来,说,和气生财,我这店虽小了点,但只要进了我这店的人,都带财运。  辛旺若有所思,一会,对李莫哈说,你从来没买过码?莫哈说,没有。辛旺说,都说没买过的人一看就灵,今天这只特码,你一看肯定灵的。店老板,王小兵也跟着附和,灵的,肯定灵的。  辛旺便说出了码号:002期。紧接着店老板拿来一张小纸片,八句:还得三三助此势,眼看在中四。四季花开马旺财,一笔逢五来。三五相连二又来,阳关大道开。二四相乘得发财,一场空中来。  李莫哈仔细看了好几遍,嘴上默念着,脑子里琢磨着。说句实话,他觉得这不是买六合彩,倒是麻衣相术神巫鬼怪一类歪打正着,也许连香港那边出这个码的人未必明白谜底是个什么东西?莫哈当然还是显露出一脸的认真,说,鸡。为何是鸡?辛旺急切地问。莫哈说,你看里面的几句,四季花开马旺财,鸡身上的毛,一年四季都有,不是四季花开是什么?阳关大道开,早晨鸡报晓,太阳就出来了,我猜就是这一句,阳关大道开了。还有一场空中来,鸡,经常从楼上往下飞。  辛旺双眼发了光,叫起来,是鸡,绝对是鸡,你这么一说,不是鸡会是什么?王小兵帮腔,对,是鸡。  这天夜里,李莫哈收到王小兵的短信,说辛旺中了特码,得一万六千块。  第二天,辛旺像是过节,满脸喜气,请了七八个人来吃午饭,自然也包括王小兵和李莫哈。他买码的胆气更足了。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运气极坏,没买中过一次,那钞票又流水似地去了。  他收瘟猪病猪的狠劲也跟着买码数额的增加一天天大起来。拿到市场上卖就不提了,他把一部分卖给了那些夜宵摊。本县城的夜宵摊蛮多,生意又旺,需要大量的猪肉。这些小生意人就图个便宜,去市场上买,价钱贵两倍多。辛旺卖出来的肉,才两块钱一斤,便宜,炒得香喷喷,天晓得它是瘟猪肉呢!  为了安全起见,辛旺又换了一处地方,还在稻田村,只是更隐蔽。他的地下交易,与买六合彩一起进行着。

  三

  可能是辛旺感到自己的黑心生意越做越大,他给这两个小干部的钱也翻倍了,每天二百块。高兴了,还加点零钱。  李莫哈原本对六合彩没有兴趣,跟着王小兵买过几次后,那些彩头开始吸引他,买的欲望也越强烈,像鬼缠了身一样。何况辛旺那里天天有钱到手里来,不知不觉就有了底气。尽管有的时候非常惧怕出问题,可那种莫名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半个月过去,李莫哈敢买特码了。特码太勾人,翻四十倍。当然,他绝对不敢像辛旺那样,一买就是四百六百,甚至上千。他没辛旺那样的本钱。不过,相对于第一次买码,他的胆量起码大了好多倍。他一买最少也是五十块,即使百把块,也不当回事了。偏偏没买中过一次特码。这一段时间,辛旺也没中过一次。这个屠户早已疯狂了,堤外损失堤内补,那些瘟猪病猪,源源不断经他的手,再流入县城的人口中去。猪肉、猪脑壳、猪脚、猪肚,包括排骨,哪一样都有人喜欢吃。夜宵摊的小老板们快把他视为猪公公了,仿佛没有了他,他们的生意没法做下去似的。  李莫哈这一向神经有点怪异,只要手一触到钱,就恍惚看到钞票上闪过一头猪,瘟猪。辛旺的钞票染上了瘟猪病毒。李莫哈暗自发过誓,从明天起,坚决不收他的钱。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却找不到不收钱的借口。  他再没有了退路。  李莫哈每年的正常收入,一万多块。所里年终还有几千块奖金。以前,他非常满足这样的收入。而且,他对自己做为一个干部,充满自豪。这不是小人得志。因为他从小就没什么大的理想,能当个干部,已是好命了。他出过一次笑话。有一次他与几个朋友下乡去玩,乡下农舍旁桃花正烂漫着。他高兴之极折下一枝桃花。没料到桃花的主人在不远处大叫:“你是谁?折我家桃花干什么?”李莫哈情急之下,一句话不觉飞了出来:我是国家干部李莫哈!对方先是一惊,马上大笑了,边笑边说,好,好好,国家干部,折一枝桃花,好。  自此,大家一说起国家干部,就自然提到李莫哈。他为国家干部这个名称增添了无端的笑料。  国家干部,似乎是李莫哈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仅剩的一点得意之处了。但他老婆孟芙蓉连这点虚荣都不满足他,结婚七八年来,在家中,这份可怜的虚荣被她打击得干干净净。孟芙蓉一针见血:国家干部,多大的官?要说权,你不过就是收小商小贩的费。要说钱,就更不要谈了。他没法反驳她。虽然李莫哈被她说得垂头丧气,但不得不承认她看透了现实的本来面目。国家干部,一个美丽的空壳罢了。  孟芙蓉在一家事业单位干出纳,芝麻大的一点权力,竟然玩得溜溜转。她生来具备与钱打交道的能力。越与钱打交道,她就越看不起李莫哈。一个搞不到钱的男人在这个社会相当于一个废物。所以,李莫哈国家干部的那份卑微的自得,她三言二语就可以摧毁它。国家干部值几个钱?有钱才是老大。这几年,她爱上了麻将。六岁的小儿子交给她父母管了,她便不分白天黑夜在外面摸麻将。李莫哈呢,喜欢呷酒,工作之余,无聊的时候,就去酒店度日。今年,孟芙蓉迷上了六合彩。当然,她不屑把此事告诉李莫哈。李莫哈是个不懂得钱的傻包,跟他讲了也等于白讲。孟芙蓉买码的胆气胜过许多男人,蛮敢下注。她只买特码。在她四周,好多女人像她一样,买起码来癫了似的。如今女人在赌场上丝毫不逊于男人,世道早已是半边天了,说是大半边天的趋势似乎也没错。孟芙蓉有时碰上钞票不足,她就先将公款垫上,反正,垫的时间不长,无人知晓。出纳管整个单位的现金,只要不拖得太久,没人监督她。  孟芙蓉以前摸麻将,手风一向好。  她自从买码以来,却不顺了。翻来覆去,最多不过十二种动物,偏屡屡不中。她夜里做梦都是这些畜牲。好几次,她以梦中的动物去撞彩头,比方昨夜梦见一头牛,第二天便买牛,结果是一只羊。这些畜牲,像耍把戏,说变就变。  她每天中了邪似的研究动物。  这天夜里八点左右,李莫哈酒后回了家。今天喝得不狠,大概半斤白酒,脑壳有点热而已。  孟芙蓉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像米老鼠与唐老鸭。他瞟了瞟电视,竟是卡通片,上面全是动物们相会大森林。他惊讶地看了孟芙蓉几眼。  孟芙蓉骂了一句:傻卵,看什么看。一般来说,本地的泼辣婆娘最爱骂丈夫这个,以示她的能力。没料李莫哈此刻反应蛮快,还了一句:三十岁了,看这个才是傻卵呢,脑壳里灌水。  孟芙蓉竟没搭理他,注意力全集中在电视上。一只老虎跳跃着,显示着百兽之王的威风。孟芙蓉的双眼亮了一下。  李莫哈隐约感到了什么。如果在以前,他未必能察觉到,因为现在自己也开始买码。亏她想得出,通过看卡通片来研究这些畜牲。畜牲们仿佛浑身抹了金,使成千上万的人眼珠子发光。  李莫哈不觉也跟着发起光来。

  四

  夫妻俩同时将目光聚到一个电视栏目上面,这好像还是头一次。一般来讲,李莫哈爱看战争片,只要是反映军人生活的电视连续剧,他可以一口气看完。而孟芙蓉则爱看港台片,即使是那种一百多集的电视剧,她要么就不看,要么就一集也不会漏下,全看完为止。这两年,夫妻俩的感情生活也蛮像对电视剧的欣赏,碰到一起,便不对劲。照孟芙蓉的话说,没有了感情生活,仅剩夫妻间合法的生活。  哼,合法的夫妻生活,各自去意会好了。  李莫哈觉得这家像个旅社,白天在外做短暂旅行,夜里归来一起歇息。当然,如果儿子不是放到外公外婆那里去,那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情形。夫妻俩这两年的生物钟极有规律,什么时间上班,什么时间在外面玩耍,什么时间回家,包括看电视连续剧的时间分配,自然而然,妥当得很。  李莫哈曾对孟芙蓉起过疑心。他怀疑她有外遇。最伤一个男人自尊的就是戴绿帽子,本地人叫做王八。确切说是去年,李莫哈的同事们经常含蓄地提醒他,你老婆什么时候在舞厅跟男的跳舞啦,又什么时候在酒店跟男人吃饭啦,什么时候又从一个男人的小车里出来啦,等等。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却只是笑笑,说,这我都知道,跳舞吃饭的事情,你们像是克格勃的,在跟踪她?他在同事面前显得蛮有风度,可他心里其实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后来,有一个贴心的朋友告诉他,孟芙蓉单位的一个人和她交往的确不一般。他问朋友,你有证据?朋友说,证据倒没有。  他对此又很在意,却又认为朋友、同事是多管闲事。  他跟踪过孟芙蓉,走过好几条街,发现她除了逛商店买东西,什么也没发生。他就感到自己真可笑,无聊。  他和她的婚姻,除了他的疑心显出一点起伏,其余就如此而已了。  家,虽不完美,但夫妻俩在此栖息,也还好过。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事。  像今夜,孟芙蓉其实比李莫哈更敏感。一个不迷上六合彩的成年人,基本上不去看卡通片。  你也在买码?婆娘问。  嘿、嘿嘿。李莫哈眯眼笑。  你生来是个没财运的人,最好莫买。婆娘说。  财运……好多有财运的人一买起这个,就没有了。李莫哈随意说了一句。  一句话触到婆娘心里的痛处,她从来相信自己是财运十足,可这几个月买起码来,财神菩萨没关照过她几回。  她叫着说,你这张乌鸦嘴!本来我财运不差的,全是你这张臭嘴说坏的。  李莫哈老半天不敢说话。  他领教过婆娘的厉害。有一天,星期日,她上午出门摸麻将,他跟她开了个小玩笑,说,千万莫输了回家。她一听火冒三丈,骂了他一阵。果然,她手风极坏,深夜回家,吵得鸡犬不宁。从此,她常说他是乌鸦嘴。  她非常迷信。她买了两块竹料做的卦,外出摸麻将之前,拿起两块卦,双手合十,然后将卦往地上一摔,碰上顺卦,她笑容灿烂。碰上不顺的卦,她会再摔一次,或几次,直至顺卦为止。  在所有运气之中,她相信自己最有财运。而李莫哈则相反,他肯定自己是个没财运的人,虽然他对钱也蛮喜欢,但对于如何去搞钱,没想过。像辛旺给他钱,他晓得是黑心钱,要了不好。可这钱来得不费力,他又没能力去做生意赚钱,就跟着王小兵收了。不过,这绝不是财运。财运是一种爆发,野火一样的。好多人都盼望有这么一次爆发。  李莫哈认定自己永无爆发的时刻。  孟芙蓉又看了一会电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室,拿一张白纸和笔,又坐下,写了起来。这个时刻,李莫哈已知晓几分,心想她纸上正在写的与刚才电视上那只虎关系甚大。他没说话。婆娘的事情,他几乎不过问。孟芙蓉很快就写完了,抬起眼说,你过来帮我看看,你常说读高中时喜欢写诗作词的,正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  聪明才智?李莫哈笑一下,他在婆娘眼里绝对是傻包一个,竟还有聪明才智?  难为她如此夸他。  他一看,就四个字:树大招风。  李莫哈反复念着:树大招风,树大招风……他问婆娘,你猜是个什么东西?婆娘说,虎。虎是百兽之王,最大,所以树大招风。肯定是虎。李莫哈说,未必,龙最大呢。婆娘就犹豫了,说,你觉得是什么呢?李莫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想着。这买码需要一点想象力,要往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去做文章。他忽然大声说了一个字:蛇!婆娘目光如炷,说,快讲,为何是蛇?  李莫哈清理一下思路,说,树大招风,龙最大,却招风。如果小一点,就不招风了。小一点是什么呢?我常听一些老人说,龙虽大,可它是蛇生出来的。蛇就是最小最小的龙。我猜就是蛇了。  孟芙蓉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半晌,才说,好,我今天这只特码就按你说的去买。只要中了,今后你就帮我来一起买。  孟芙蓉的手机响了。她接了,是贾丽丽打来的。贾丽丽现在买码也成疯癫状态。孟芙蓉说,我老公说是蛇。贾丽丽说,你到我家来。  孟芙蓉对李莫哈说,我可能要晚回来一点,你只管睡。  婆娘一走,李莫哈有点困,洗漱之后,便睡下了。混混沌沌中,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惊得张眼望去,家中不晓得什么时候爬进一条蛇,酱红色的,三角脑壳。毒蛇。他恐惧万分,叫起来,醒了。  婆娘半夜回来了,连说中了,中了,那种激动,比曾经的新婚之夜还胜几分。婆娘表扬他,你还真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都说是虎,亏你那么灵,说是蛇,财神菩萨,确是蛇呢!贾丽丽也沾了我的光,中了。说着,又不觉叹了一声,说,可惜我胆还不蛮大,只买了两百块。虽中了八千块,但给了报单的人手续费,几个朋友呷了红,唉。  李莫哈闹得哪还睡得觉,说,你不要太相信我,我不过是瞎猫撞到了死老鼠。婆娘说,只要能撞到就好。李莫哈说,我是乌鸦嘴。婆娘一听脸又拉下来,说,你不要不识抬举,夸你一下,就翘尾巴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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