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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崽

来源:廖天锡   时间 : 201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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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友成和他那对双胞胎儿子在砖场上憋足劲干活时,并没想到自己的三万多块砖坯会遭暴雨毁灭。

  暴雨的征兆是双胞胎的哑婆妈发现的。

  这天下午三点,哑婆袁菊花来给砖场上的父子三人送稀饭。如同往常,她把稀饭一勺一勺浇菜样依次浇进小雄、大雄和友成张开的嘴巴;小雄三勺、大雄和友成各两勺;然后站在简陋的遮阳棚下笑眯眯地看雄崽脱坯。

  雄崽光着上身,穿条短裤,将一坨跌成梯状的黄泥轻轻举起,稍一用力砸下,随着沉闷的一声“卟”,利索地用泥弓“嚓!嚓!”刮两下,两个四角饱满结实的砖坯摆在砖台上——别人一次脱一口,他用双砖盒,砸一下出两个坯。

  在哑婆妈眼中,雄崽和哥大雄虽长得一模一样,但哥的身胚远不如弟结实,样子远没弟骠悍;她甚至怀疑肋骨叉起,脸盘尖削的友成为何能养出这样一个虎虎生风的儿子。村里人叫大雄是大雄,称小雄叫雄崽。意思是小雄能干、厉害,满含亲昵也表示颂奖。

  哑婆妈情不自禁地抬头四望,觉得松树坪黄土岭所有砖场上的后生都不如她的雄崽。看着看着,突然嚷:“呀——”接着,指天、指砖。

  哑婆妈喊人不是喊,是嚷。她嚷“呀——”指小雄;嚷“噫——”是叫大雄,这是她唯一能让村里人听懂的语言,此外则要辅以手势。

  松树坪上空黑压压一片;无风,团团乌云却在剧烈运动;远天远地晃着连续短促的闪电;沉闷的雷声像从地窖里传出。黄土岭上所有砖场的人都在纷纷抢盖砖坯。

  一马平川的黄土岭方圆大约两里。这里的黄泥松软细腻,粘性特强,挖一大堆洒上水随意踩踩便可脱坯。火力过足不结釉、不变形;火功差点也不断节,松树坪的红砖声名远播,供不应求。村里人充分利用资源,都玩泥巴挣钱。挣的方式为三种,一是自己脱坯自己烧自己卖;二是专买别人的生坯烧成砖卖,这种人被称为砖老板。砖老板一要技术,二要经济实力,更要有销售渠道;松树坪最大的砖老板是村长袁和顺。第三种是专卖生坯,卖生坯的是只能卖苦力的人,比如罗友成。

  罗友成个子倒不算矮,他既没手艺更不会做生意,27岁才娶个哑婆凑和成家,在人们的印象中,是把不中用的扫帚;偏偏养出一对健康聪明的双胞胎儿子,有人羡慕有人妒嫉。刚高兴几年,双胞胎的学费又压弯了他的腰,幸而黄土岭的泥巴养人,雄崽从13岁起,便开始脱砖坯赚学费。在村里人眼中,户主友成还不如雄崽有份量。今年,双胞胎初中毕业同时考上县一中特优生,读大学是看得见的事了,一个忠厚男子和一个哑婆养出一对双胞胎大学生,给友成打招呼的陡然多起来。友成的腰板自觉挺直了。

  友成高兴但为学费发愁。开考前,他曾有过不景气的想法,两兄弟只送一个读高中,甚至暗暗祈祷都考不上,那样可以脱坯挣钱,日子将会过得宽裕些,可偏偏都考上了,开学就要两千来块,到哪找这笔钱呢?

  脱坯!雄崽说。

  双抢(湘南农活,同时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谓之双抢。)之后,父子三人齐心合力,一个月脱了三万砖坯。和顺说明天点数装窑,放落扁担付款,每块五分。有了这一千五百块加上卖猪的八百,兄弟俩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县一中报名。在友成眼里,这些砖坯和双胞胎的前途连在一起,马上交货变钱,说什么也不能让雨淋坏一块。

  一家四口刚将砖坯盖好,来不及收拾砖台上的行头,瓢泼大雨扯天盖地不分东南西北,劈头盖脑浇下来。四人逃似地跑回家,全都成了落汤鸡。

  友成与堂兄发成原是合居一幢四垛三间结构的土坯屋,中间是厅屋,两家公用;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友成居东,发成居西。今年六月十七号早晨,雄崽兄弟正要去县里考试。已搬进新屋的发成带着三个崽恃强上房揭瓦要拆厅屋,好在村长和顺出面制止方才罢手,但掀开的瓦至今没盖。厅屋的积水从两个五寸见方的猫洞汩汩外流。雄崽一看这情景,心里有股火突突突往上窜。

  外厢房是厨房,一灶、一柜、一桌四凳,一架棍子楼梯接通楼上楼下;里厢房是友成和哑婆的卧室;双胞胎睡楼上,全家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友成因忠厚而无用,因无用而穷,学费负担年年加剧,也只能是这个样子。好在哑婆收拾整洁,贫穷但不脏乱。

  这时,哑婆站在楼梯口向楼上“呀——呀——”叫唤,说是村长送来一封信。小雄接过一看,信来自麻山李洁。他一把撕开封口,抽出信页,扫视一遍后递给大雄。大雄边看边说,李洁爸怎那么有钱?为让她进一中,原准备捐两万!她爸说了要好好感谢你呢!噫呀,开学前李洁准备来我们家!小雄心里盘算,今天是8月23日,李洁要来就是这几天了。

  小雄身倚窗口看到雨已是灰蒙蒙一片,屋坪里的芭蕉和柳树只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绿影;晒场上积水里炸起一片又一片大个大个的水泡;暴雷一个紧接一个在眼前炸响。这些,小雄不怕,爸人虽忠厚心很精明,他选的砖场近塘,用水方便;砖坪地势高,不积水;砖行抽得深,因此,别人一再倒坯,他们的从没倒过,这次也应该无关紧要。突然,风开始发狂,端着雨枪无规则地乱扫,宽阔的芭蕉叶被刮得翻来覆去;长柳条忽儿被抛竖起来,忽儿被压仆在地使劲抖动。

  小雄下楼向爸建议把侧边两墙砖围起来,不然,要么不倒一行,倒一行,全会倒光,说着披上薄膜,扣顶斗笠夹着一卷育秧用过的薄膜往外走。哑婆娘挥舞着铁铲要拦没拦住。小雄刚跨出大门,狂风将斗笠腾空刮走;扎在颈上的薄膜从脚跟翻到头顶,横在空中抖得哗啦啦响;随着一道闪电照得满屋白亮,一个炸雷劈下,哑婆手中的锅铲“当”一声掉在地上。小雄和友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到了砖场上,小雄解开一捆薄膜,两人各抓一头刚刚展开,突然一阵狂风兜底上窜,友成这端的薄膜脱手而去。只由小雄一人抓着的薄膜像一条白龙在暴风雨中狂舞,巨大的牵引力带着他乱走一气;薄膜终于从小雄手里挣脱,被暴风雨裹挟着在空中翻滚。

  遮围砖墙的计划刚开始便告失败。

  天渐渐暗了,风却愈狂,雨却愈骤,电闪雷鸣,让人害怕。黑暗中,不断传出砖坯垮塌的“卟,卟”声。

  ……

  天朦朦亮时,风才渐弱,雨才渐小。一夜未眠的小雄跑到砖场一看,惊呆了——二十五行整整齐齐的砖坯倒得一塌糊涂。先他而来的父母蹲在倒塌的遮阳棚边,木菩萨样一动不动。友成见了小雄,颓然跌坐在砖台上,呜呜嗡嗡抽泣起来;倒是哑婆娘冷静地站起,示意小雄劝爸回家。

  小雄强忍苦痛劝爸,算了,回去吧!别个的还不都倒了。友成却娃崽样失声痛哭起来:“鸣嗡嗡——谁倒也没我倒伤心!雷公专劈没尾树啊!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学费哇!呵——嗬,——呵——嗬嗬!”

  黄土岭上所有的砖坯全毁了;水天茫茫的田垌里到处是匆忙奔走的人影,不时传递互报损失的骂娘声。

  友成砖场下面是鱼塘和稻田,发成怕自己的稻田受损把水堵往和顺鱼塘走。和顺过来用链刮把堵水坝毁了。发成理缺心虚,满脸巴结的神色喊 “亲家!”和顺不想得罪发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说“你是造原子弹的,我不敢高攀。”原子弹是讥笑发成常拿三个儿子吓人。发成有些尴尬,他见友成在“呵嗬嗬”哭泣,借题发挥说,亲家,随你怎么说,我不得哭。小雄听出堂伯在幸灾乐祸,想起堂伯父子上房揭瓦的事心里窝火,吼道:“爸,站起来!让人笑话!”发成悟出这个虎头虎脑的侄子语气不友好,他两眼盯视雄崽,那神情尤如一个拙笨的木匠在瞄一段弯曲的木头,不知从何下手。

  二

  友成从众多的脱坯工具中只捡了把链刮回到家里,两只泥脚搁在床沿倒头便睡。现在,他满脑子想的是钱,钱被**刮走冲光了。老衣柜薄膜袋里只有卖猪的八百块钱,一个人的学费都不够。他想到借,亲戚中唯一可以开口借的只儿子舅家,可舅家田少山多,每年的口粮靠买;老树砍光了,新树还没成林;儿子的表哥教民办,一点生活费还兑不了现,根本没钱可借。村里可借的也就村长和顺家,他砖坯生意做得大;烧的砖火候得当,成本相对较低而质量很好;他有两个包工程搞基建的朋友,只愁没砖,不怕卖不脱;更重要的是他喜欢雄崽。以往少个三百两百,说一声就是了,而这次要借两千。再者,往日有砖坯在哪里,实际是预支的形式,而这次却看不到偿还的希望。再就是贷款,贷款靠面子,也要利息;自已没面子也背不起利息,贷款这条路走不通也不敢走;更何况一读就是三年,考上大学……友成的脑袋是麻的。他不敢往下想,觉得憋闷,起床来到村前晒坪上。

  松树坪村前河堤两岸站满了罾鱼的和看罾鱼的人,时而发出罾上大鱼的叫喊声。友成远远地似乎也在看罾鱼,实际不知看什么,整个脑袋似乎塞满了又似乎被缕得空空荡荡。

  和顺的鱼篓装满了,扯着嗓子叫华英送只水桶过来。发成的二儿子兴钢自告奋勇打起飞脚往和顺家跑,正好与和顺的独生女华英在门口坪里相遇。兴钢要接华英手中的水桶,华英不肯,兴钢霸蛮从华英手中夺过。这当口,两人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土坯房轰然倒塌。华英和兴钢被吓得一动不动;村里的、河堤上的人纷纷嚷叫着往和顺家的倒屋场赶。

  麻木的友成这才被惊醒。

  和顺家三间土坯房有两方兜底倒了;屋梁、椽皮搭在只倒了一半的另两堵墙上,像个瓜棚;谷柜、家具全被堆在泥土瓦砾中。和顺见华英在哭,如释重负地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坦然笑道:哭什么?人在就好!旧房倒了建新的,土坯房倒了建钢筋水泥房。

  倒屋比起倒砖坯比起鱼塘被冲稻田被毁损失更大,但村里人认为和顺倒屋与友成倒三万砖坯相比,不算什么损失,因为和顺有钱。

  友成弄不清是忘了倒砖坯的烦恼,还是心理上得到某种平衡,陡然轻松了许多。那个不景气的念头又豆芽样突突突往上窜—— 对!只送一个!他甚至庆幸暴雨毁了砖坯,要不,现在把两个都送进高中,到时,拖得一个都读不起。想到这里,友成觉得天高了,地阔了,立即回家从碗柜里拿出四个鸡蛋放在灶台上,要哑婆多放点油,煎荷包蛋,他要和 “噫”“呀”说事。

  哑婆一边煎蛋,一边打手势问什么事。友成打手势说砖倒了,没钱了,你的“噫”“呀”只能送一个去读书;哑婆打手势问,送“噫”还是送“呀”?友成口张开答不出。哑婆又打手势:“呀”读书比“噫”强,读出了当大官。友成回说那就送你的“呀”。 可哑婆又打手势:“噫”不读出书,准定受欺。友成很惊讶,哑婆和自已的心思竟不谋而合。他高兴地问,你是说雄崽挑得人过,走得人过,打得人过,在哪里也吃不了亏,决定送“噫”是吗?哑婆却急起来,举起锅铲要挖友成,表示“噫” “呀” 都送。友成失望地摇头苦笑着骂道:“臭哑婆,什么都懂!”

  吃饭时,友成给每人挟了一个荷包蛋,几次要说自己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送哪个好呢?两个都考上了,手掌手背都是肉。尽管小雄自小脾气拗,心气硬,常和人打架;惹老师生气;爱和自己顶嘴,但这都不能成为不送他读书的理由。相反村里人老师们都喜欢他,都说他是个角色。大雄呢,倒是不调皮,但太忠厚,不读出书准定和自己一样受欺。罗友成被“2-1”还是“1+1”这两道简单而又复杂的选择题难住了。他看看小雄,又看看大雄,最终没开口,把自己那个荷包蛋钳开,分给了双胞胎,扒了几口饭,拿把链刮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小雄看着父亲的背影,诧异地叹道:“哥,你看,爸才四十四岁,头发白了许多,腰也有点弯了!”

  友成刚出门就被手提鱼桶的玉翠拦住。她告诉友成,她家暂时借住在发成这两间屋里;今天请人先把衣物谷子弄出来,要雄崽两兄弟都去帮忙,哑婆帮她做饭。在松树坪,友成最敬和顺,他收自己的砖坯手抬得高,凡有打杂的事都关照自己,工钱里还掺和着人情,她喊帮忙自然满口答应。小雄兄弟立即去了倒屋场;哑婆过来生火煮饭;玉翠和友成在大门口剖鱼。

  友成正向玉翠说起只送一个的打算,和顺过来了。他叫友成别为双胞胎的学费着急,少多少他先垫。友成却怕和顺真的垫,连说决定只送一个。玉翠支开友成告诉和顺说看样子友成打算只送大雄,雄崽不读书也能混出个人样。可和顺不同意,别人考不上,考上了哪能不送!村里出个读书人不容易,该帮得帮。玉翠说别的忙可以帮,这事不能帮,你不也看中雄崽吗?和顺说雄崽读出了书,华英跟着他,就不用我们操心了。玉翠骂和顺蠢里蠢气,要招他做郎就不能送他读书,懂么!

  和顺想想也是,往倒屋场走了。

  和顺家的倒屋场上,干活最卖力最不怕危险的是小雄。他第一个爬上那个搭在两堵残墙上的屋棚,协同几个有经验的砖匠和木匠先把那些还能用的瓦片分捡好递下来;而后把檐皮撬开卸下瓦桁,忙到上午十二点,他才坐下歇气。

  小雄人在卖力地冒险干活,心却在思虑学费。歇气时,他悄悄对大雄说,哥,我可能没书读了。大雄反问谁说的。小雄说我有预感,没学费。大雄却说李洁爸说要感谢你,叫他给你交,肯定会答应。他认为小雄帮李洁考上一中,不仅不用捐那两万建校费,还给他们争了面子,她爸感谢千把块钱是应该的。

  小雄想起有趣的中考,觉得哥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应该说,大雄和李洁能考上县一中,都与小雄有关。

  雄崽和李洁是一九九五年中考时认识的。

  金陵县分江左江右,江左江右各有十个乡镇。雄崽是金陵县江左金塘乡的。李洁是金陵县江右麻山镇的。两地相距60多公里。

  中考时,凡报考县一中和中专的考生全部到县里参考。为避免舞弊,江左江右的考生全部打乱编排。小雄与他的双胞胎哥哥大雄和李洁编在同一考室。李洁坐小雄后面。大雄离小雄很远。当时,小雄并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生叫李洁,因为座位上贴的只是考号。大雄考试怯场,过来问小雄怎么办。李洁好奇地盯着他俩向曹丽和刘芳挤眼,看!双胞胎。还问小雄,你俩谁是哥谁是弟?小雄把后脑勺亮给李洁,说有条长疤的是弟弟。李洁问是怎么搞的?小雄说小时打架,被对手砸了一刀。

  李洁见小雄这么爽快,问读书强不强?小雄毫不谦虚地说考一中没问题;李洁紧跟一句说请多关照;小雄说保证让你也考上。

  这全是俏皮的玩笑话,可后来当了真。

  第一堂考政治,规定90分钟交卷,小雄只花40分钟就完成了。李洁想看小雄的试卷,被小雄宽大的身胚挡住,反反复复只看到小雄后脑勺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过了会儿,小雄和大雄几乎同时举手要求小便。为防止舞弊,监考老师跟着。但李洁发现回来的“小雄”脑后没疤。

  下课铃一响,李洁责怪小雄帮哥不帮她,说话不算数!小雄知她发现了秘密,盯着李洁漂亮的脸蛋说,关照可以,叫声叔叔。

  “不知羞,你多大?”

  “今年中秋17岁。还打算给叔送生日礼?”

  “那你得叫我姐,今年端阳我就过了17岁。”

  “叫姐可以,先买点什么给弟吃。”

  李洁立即买来三个中山蛋筒。

  小雄接过蛋筒马上还给李洁,说我家穷,从没吃过蛋筒。李洁说没吃过更要吃,不吃就是不肯帮。小雄见她这么说只好吃了。

  一个蛋筒和几句玩笑话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以后六科考试小雄对李洁关照得特别好,监考老师竟没发现半点破绽。就为这,两人互相留了地址。也为这,李洁给自己来了信。村里人笑村长的独生女华英,自已没感觉,但一见李洁便读出了朦胧的内容,短暂接触的亲密交往令他回味无穷。

  李洁说开学前来自己家,再过五天就开学了,怎还没来呢?

  三

  发成向来看不起堂弟友成。我建了一栋五垛四间钢筋水泥房,你有吗?我家餐餐有肉有酒,你有吗?

  早先,发对友成也很关心,友成二十六岁还没讨老婆,他似乎着急过一阵。次年,从石桥招郎到松树坪的袁和顺撮合了哑婆袁菊花和友成的婚事,友成有了女人才算个家。但在发成眼里,友成是窝囊透顶的友成,家也是个窝囊透顶的家。他既办不起婚酒也没添置一件结婚的家俱;谁料一年后生下一对男双胞胎。双胞胎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让这个原本窝囊透顶的家呈现出勃勃生机;发成由看不起渐渐转向嫉妒,自己虽有三个儿子,但没一个比得上小雄聪明胆大。

  发成对小雄的嫉妒像个恶性肿瘤在体内日渐生长,开始还遮遮掩掩,到了今年六月十七日这天猛然暴露。他带三个儿上房揭瓦意在阻止大雄小雄考学,谁料兄弟俩双双高中,致使他如骨鲠喉。

  发成的五垛四间两层钢筋水泥平顶房建在松树坪老屋场对面的黄土岭上,相距老屋场三百米的样子。房前坪里摆一辆新货车,堆放着崭新的杉条,任何人从这里过都要羡慕地多看几眼。他三个儿子,兴铁跑运输,兴钢做木材生意,兴铜在县二中读高二,是体育特长生。发成尽管逞强霸道口碑不好,但仍称得上一方神仙一方土地。

  这天中午,父子四人喝了一通酒后,发成开始训导三个儿子。他要兴铁开好自已的货车;叫兴钢过两天去舅家一趟,看上班的事办得怎样了;兴铜呢,也别学什么体育,干脆回家开车,读出书,拿几百块钱一个月也没多大用。

  发成的妻兄是县林业局局长。有他罩着,兴钢做木材生意收益颇丰,现在又安排兴钢到林业部门上班,照说这是好事。但兴铁认为兴钢靠走后门上班,没得**,发展不大,兴铜的书要往上读,为全家争口气;你看小雄、大雄同时考上一中特优生,全县出了名。兴钢却讥笑考上友成也送不起。兴铁向来对兴钢的作派不满,说友成送不起和顺会送,和顺打算招小雄做郎崽。发成反问,我不是说过让兴钢上门吗?兴铁笑爸不自量,兴钢这德性,我是华英也不会肯。兴钢却大言不惭,说看我哪天搞定华英。

  为此,父子三人吵了起来。

  兴铁指着兴钢骂:“你是个畜牲!”

  发成不仅不制止,反而说:“兴钢能生米煮成熟饭也好。”

  兴铁又指着发成说:“你这样的家教是害兴钢。”

  发成却强调:“华英俊不俊放一边,娶上她就娶上了和顺的家产。这事不能让小雄占上风!”

  兴钢附和道:“是嘛,他凭什么和我比,凭力气,凭钱?他那几个钱还有股汗臭。”

  兴铁反问:“你以为你的钱香?我问你,上次卖木材的钱哪去了?”

  发成这才想起问兴钢,上次那车木材卖了好多钱。兴钢谎说还没结账。兴铁戳穿是打牌输掉了!

  一车木材几千块,打牌输掉了!这还得了。发成气得发抖,把酒杯砸在兴钢脚下骂道,啊!你个败家子!兴钢竟把酒杯砸在桌上,手指发成嚷,这幢房子有一半的钱是我在**上赢的,你当初为何不发火?村里的事,我不撑腰,你放屁不响。

  发成竟不敢再争,颓然坐下。

  四

  友成本想躲开小雄独自静静,但目赌小雄如此冒险卖力,还过五天就开学了,心情又沉重起来。

  双胞胎是一九七九年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上午九点正一个男娃乖乖面世;紧接着,又一个男娃大喊大叫来到人间,过秤,比先出世的足足重一斤。

  接生婆玉翠要友成给双胞胎起名。友成想起自己家两代单传三代受欺,如今哑婆一家伙养出两个儿子,他希望儿子比自己“雄”。“雄”就是强的意思,友成说,先出世的叫大雄,后出世的叫小雄;心里嘀咕,有了两雄还怕谁呢?

  在双胞胎逐渐长大的日子里,友成发现小雄的确“雄”。有他舅的高大结实,像他妈脑瓜灵活,考试总拿头名;心气也硬,兄弟俩同时犯事,哑婆罚他们跪搓衣板,大雄选没棱的一端弯腰低头跪下,小雄不,他跪有棱的这端昂首挺胸眼都不眨;小雄还爱摔跤,出手又快,花招又多,与他般大年纪的男孩两三个都上不了他的手;学校凡开运动会,奖状毛巾拿一大把。前不久,外村有伙后生来松树坪打篮球比赛,小雄跑得好快跳得好高投得好准,那个比篮球只大一点点的铁圈圈,简直是他亲戚,一扬手进了;再一扬手,又进了。村里的大人小孩眼都看花了,赞不绝口:雄崽厉害雄崽厉害!大家因雄崽而尊重友成,友成也敢与人争长论短了。

  而今友成最怕看见雄崽;最怕雄崽提读书。

  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二十七号三天,友成几乎是熬过来的。二十八号,大雄在整理入学用品,小雄则一反常态躺在床上不动;友成像躲债的杨白劳,早饭后背把链刮出去,中午偷偷回家灌了几碗冷米汤,天黑回来胡乱扒了几口饭,匆匆洗澡上了床。

  友成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整齐的砖坯、毁后的砖场、大雄小雄的身影在眼前交替显现。只送一个是坚定不移了,到底送谁却举棋不定。夜,出奇的静,他把思考了三天三夜乱麻样的内容梳理来梳理去,还是那两条——大雄不读出书,一辈子受欺;雄崽胆大心细,讲得人过,打得人赢,不读书也不怕谁。只送大雄的念头一下子占住了整个大脑,但这样怎能对得起雄崽?怎样说服雄崽呢?据大雄说,雄崽不帮他还考不上呢!大雄把地盘又慢慢地退出来。

  鸡叫三遍了,友成仍无法决定。他想推醒哑婆,但手僵在空中眼看哑婆骂道,我这辈子无兄弟无姐妹单枪匹马,讨个老婆不会讲话,连个商量都打不清。你为什么不是麻婆癞婆驼婆跛婆偏偏是个哑婆呢?他两眼瞪得老大,心乱如麻,急得想哭,你个臭哑婆!

  催命的公鸡又一次叫了,而且叫得格外响亮。友成缓缓爬起,停电好几天了,他颤抖着手点燃桌上的半支残烛,蹑手蹑脚爬上楼,就着烛光仔细端详熟睡中的双胞胎,再不决定不行了。他从床上抽出一根稻草,去掉草叶撅下草芯,就着昏黄的烛光又撅成长短不一的两段,双目微闭两手打拱自言自语:苍天在上,我友成今生今世没用,两个儿子考上学只能送一个,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决定不了送谁,抽签为定吧!长的大雄读,短的雄崽读。

  友成左手捏草签,右手颤抖着去抽。睁开眼一看:短的!雄崽读!但他立即认为自己糊涂,雄崽高大应为长,大雄矮小应是短,你没弄清楚怎么就动手抽?他重新暗自祷告:长的小雄读,短的大雄读。这次偏偏抽中长的,又是小雄读。

  友成双目紧闭,用拳头敲了脑门敲脑勺责骂自已,兄是长,弟是短,你老癫道了,长的大雄,短的小雄。三次为准吧!这次,友成睁大眼睛狠劲抽出一根,谁料仍然是雄崽读。

  这是天意,大雄,怪不得爸了。

  吃晚饭时,当友成对双胞胎诉说一番理论宣布决定时,小雄站起大声抗争。“不,我要读书。我自己贷款自己还。”

  “爸,让弟也读吧,他比我强。” 大雄要求让小雄“也读”。

  友成说,道理反复讲了,借钱、贷款,我都想过。这不比买农药化肥,春上贷,秋后还;高中三年,大学三年,向谁借?谁肯贷?就是肯,利息背得起?分了工,充其量几百块钱一个月,老婆一讨,孩子一养,你拿什么还钱?小雄说我自己挣学费。友成又重复他那套自认为颠扑不破的理论。小雄反驳,这不是理由,你让我抽签——抽上“读”我读;抽上“不读”我不读。

  一提抽签,友成全身颤抖起来,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雄崽啊!这个家里,你妈是哑婆,我没用,爸不是不送你,实在没办法;你快十七岁了,也讲不通,我还有什么活头?这不是让发成家看笑话吗?

  小雄看着头发花白,背己微躬的父亲,长抽一口气,觉得爸的决定并不是没有道理,大雄比自己更需要读书;爸确实忠厚无能,上次发成要拆共有的厅屋,他居然下跪求饶;送两人读高中等于要他的命。他同情爸,但仍然想不通,上楼把木箱里的衣服全丢在楼板上,拿着李洁的信扑在床上,无比伤心地痛哭起来。他怨父亲没用,村长倒了屋都不当回事,你倒了点砖坯就不送孩子读书了;也恨父亲偏心,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没睡着。

  次早,天刚蒙蒙亮,小雄起床从灶塘里捡块木炭在大门页上写下: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走了。

  五

  金陵一中校门口贴着的新生分班名单。小雄见自己和李洁、大雄都在高186班,班主任是陈岚,一中的名牌教师。小雄又一阵忘乎所以的兴奋,要是李洁爸能借一千块钱让我入学那该多好?但他立即否认,不行,绝不能开这个口!

  报到的陆续来了,新生大都由家长带着——或父或母或哥或姐,也有父母哥姐众星捧月全上的。小雄很羡慕也觉得好笑,读高中了还上幼儿园样,你们她妈的命好。比如李洁,修个这么有钱的爸。他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搜寻李洁,然而不见;看到了曹丽和刘芳,但没问,问她们干什么呢?真是的;他一直守到下午5点,曹丽和刘芳又过来了,才迎上去把脑后的疤亮出来,喂!还认得吗?她俩齐声惊喜道,呀!双胞胎弟弟!报到了吗?小雄说还没,随后装作突然想起,问看见李洁没有。两人脸色涮地变了,曹丽吞吞吐吐说,没——来,可能不——不得来了。刘芳则说肯定不得来了,他家出事了。

  小雄一时怔住,正想往下问,两人互相挤挤眼,逃似地跑了。

  小雄掏出李洁的信失神地看了一遍,跑到车站,挤上一辆开往麻山的客车。售票员见小雄只三块一角钱,把他赶下来,还骂他发神经。小雄自己也觉得是发神经,你没钱怎能坐车?到了麻山也不一定能找到李洁,吃饭,睡觉怎么办?再说,你找人家干什么?还要人家感谢么?可人家不读了,家里出事了。现在考虑的是这三块一角钱怎么用今晚睡哪明天怎么办?他有点后悔,暑假时,和顺村长请自己开过三天手拖,给了三十块钱工资。家里用了二十,今天只带十块钱就跑出来了,要是那二十不给家里就好办多了。他走进一家餐馆,要了碗一块的光头粉,几口就撸光了。脱砖坯时,每餐要吃三大海碗饭,这碗粉还没填着肚子一角。嘴在慢慢抿汤,眼却贪婪地看着对面那人吃饭,饭上盖满了红辣椒炒肉片;那人看了小雄一眼,趁周围没人,把只扒了两口的饭推给小雄,走了;小雄索性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像吃自己出钱买的一样,慢慢地品味——红辣椒炒肉片,味道好极了。

  小雄原想从李洁哪里得到一点安慰或帮助,不料还多了层忧虑;李洁家的事肯定严重,不然,为何书都不读了呢?

  趁天色还早,小雄下河洗澡时把汗渍斑斑的衬衣也捎带洗了。上来后,他把李洁的信揣在长裤口袋里,钢笔挂在裤辫上,湿衬衣倒披,两只衣袖差不多吊到脚跟,在街上游来荡去,裤瓣上的钢笔随走路而摆动,脸沉着,一副惹不起的二流子相。

  夜幕徐徐降临,街灯亮了。各种各样的店铺里,间杂传出或高或低,或粗俗或温柔,或调侃嘻笑,甚至娇滴滴,酸溜溜的音乐。小雄感到烦躁,拐向老街。

  老街是砖木结构的旧房,街道较窄,街灯不亮,车辆也少,小雄东张西望反觉亲切。突然,撞在一辆单车的前轮上。骑车的长发青年下来把车支起,骂道:“眼长裤裆里了,老子撞死你!”小雄吼道:“你敢!我砸你的车。”长头发笑起来,说敢砸我皮鼓车的人还没生。说着,上来抓住小雄两臂想把他拖过来摔倒,谁料小雄的臂肌铁疙瘩一样,抓都抓不稳,反被小雄两手一抬一推,后退几步,稳不住劲,仰倒在地。小雄把衬衣往腰上一捆,嚷道,老子今天一肚子气,站起,再来!皮鼓爬起,把单车推出好几步,才回头嚷,乡巴佬,你等着!小雄追上去喊他站住!皮鼓上车猛踩几脚,落荒而逃。

  街边有人过来叫小雄快走,说皮鼓是街痞。小雄道了声谢,穿上湿衬衣,折回闹市区拐向北大桥。

  北大桥桥头的空坪里和沿河两岸坐满了吃宵夜的人。他们在唆田螺,咬鸭掌,喝啤酒,悠闲自在。无意中,小雄看见罗兴钢随手甩给摊主两佰块钱,转身把一个红包塞进胖子的口袋。胖子告诉他后天到三道镇竹木检查站守卡。小雄想起,发成在村里吹风,说兴钢要去林业局上班,原来是守卡。胖子刚走,皮鼓带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过来与兴钢继续喝。喝了一阵,两对男女抱在一起抚摸,接吻声像放鞭炮一样。

  在乡下,只有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吃夜伙,没想到城里人平白无故这么多人吃夜伙,还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家不来客蛋都舍不得吃,你们城里人随便吃吃就是几佰,妈的!他反感,他愤怒,走进空坪的暗影里面对夜宵市场扯起喉咙喊:“你们今晚每个少吃一块钱,老子的学费就够了!”然而,喊声好比拳头砸在岩石上,半点反应都没有,末了,颓然坐在地上。他已两晚没睡,又奔波一天,所遇之事皆不顺心,瞌睡伴着疲劳袭来,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朦胧睡去。夜宵市场什么时候散的;冷露、河风把他冻醒是什么时候,一概不清楚。突然,一伙人叫喊着追打另一伙人跑过,小雄顿觉毛骨悚然,倏地坐起,睡意全无,找来几块石头放在身边,以应付万一,坐等天亮。但抵挡不住困顿又歪倒在地上,像只虾公样躺着。

  天亮时,小雄被倾盆大雨淋醒,全身透湿,掏出李洁的信看了看,已被泡成纸浆,十分惋惜地随手丢了。兜里没钱,无法在城里呆下去了。

  六

  小雄到石桥舅家,己是下午六点。

  舅舅口含烟斗坐在灶塘前,板着脸责问小雄从哪来?害得家里到处找。小雄没回答,只看着舅舅。

  舅高大结实,新剃的光头,像把倒扣的瓜瓢;如生在城里,碰上有眼光的教练,准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可惜生在深山沟,长年四季砍树背树,摆弄墨斗曲尺,斧凿锯刨,根本不知篮球是方是圆是咸是淡;倒是时常对自己打制得严丝合缝的方桌圆桶呵呵笑。

  “小雄,先去洗澡,你看你,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舅妈提来一桶水替他解围,“走哪来?告诉妈。”

  小雄自小管舅妈叫妈,读初中前,每个假期他都在舅家过。舅妈每年都用手工给他缝两套衣裤——过夏的过冬的。舅妈从没骂过更没嫌过自己,自己对舅妈也从不撒谎。他低声告诉舅妈从县里扒煤车坐到金塘再从金塘扒拖拉机来这里。

  “扒车?赶快别让你舅知道。”舅妈低声责怪连带嘱咐。她转过背责怪舅舅,说没出事,来了就好,人还没坐下审贼古样。舅说哪有这样的?不让读书就往外跑,要我是友成,一个都不送。舅妈说一个不送也不该只送大雄不送雄改,雄改读书比大雄强!舅不再争,但要小雄明天回家。

  次日吃早饭时,舅细声细语开导小雄要懂理,爸送不起,别为难爸。小雄低头扒饭不做声。舅又说,爸忠厚老实,受你堂伯欺负,你应该争气。小雄接过话头回说我想读书争气,他不送我。舅倒被小雄的话噎住。舅有点心慈,没强令小雄回家,反叫他陪表哥多玩几天,他从墟上搭个信,免得家里担心。

  小雄表哥叫方改,在石桥完小教民办。在石桥,小雄有不少朋友:方改、孔改、模改、跃改…… 石桥的孩子名字都喜欢带“改”,连他到了这里也都叫他“雄改”。儿时,他们一起 “闹江”、上山砍柴、用小蛤蟆钓大蛤蟆;最有趣的是用厚实的竹片做弓,用粗壮的高粱秸套个小竹帽,小竹帽钻一小孔,小孔里插一根磨尖的铁丝做箭;聚在舅家门前的大土坪里,一齐往天上射,都公认小雄射得最高。有一次,大家轮着射舅家那只公鸡。孔改他们瞄了又瞄,放出的箭鸡都没挨着;表哥射在鸡背上,掉了两片鸡毛,吓得公鸡拼命跑;小雄顺手一箭从鸡屁股射进去把鸡射死了。舅不但没骂他,反奖他一支鸡腿。舅还教小雄摔跤,论摔跤,石桥的孩子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一半是因山里人敬客;另一半是小雄手脚快,花招多,这个雄壮的外甥倒成了石桥的孩子王。上初中后,他开始帮父亲脱砖坯作务庄稼,再没来舅家度假,他彻底告别有趣的童年,替父亲也替自己背起了生活的纤绳。

  此时此刻咀嚼童年趣事,小雄反觉苦涩,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此时,背着杂棒的山民陆续走进学校操场,卖棒的和收棒的在争论质量规格讨价还价,叽哩呱啦,叫叫嚷嚷。而小雄什么也没听进,表兄喊吃晚饭,才如梦方醒。然而饭菜也没滋味,大师傅得知他考上一中没钱送,很惋惜,抓一支鹅腿过来塞给小雄,小雄苦笑笑,没要。

  表兄安慰了一番却说不到点子上。小雄问表哥,我怎么办?方改想都没想叫小雄去砍杂木!小雄反问,砍杂木?表哥继续强调,书读不成就挣钱嘛,读书也是为了挣钱。小雄觉得当老师的表哥不应该是这种见解。方改却认为小雄没领会精神又把他带到棒垛旁,就有关砍棒的学问热心指导。还说,星期天他也砍,一天可以砍40多个;你每天砍30个,一个月赚300块钱没问题,一年下来…… 表哥把砍杂棒的前景描绘得十分光明。小雄眼前豁然开朗,说我拼命砍两个月,仍旧去读书 。

  表兄方知自己的引导与表弟的心思不合辙,不解地笑了笑说,赚了钱再说吧,告诉你,上天星岩砍。

  七

  新屋坪整好这天,和顺要友成去石桥叫小雄回来替他开车!友成听了受宠若惊。和顺的手拖从不让人动,现在却要交给小雄开,他自然明白一些深浅,连说几个感谢,立即动身。谁料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小雄拒绝了。这让和顺两口子老想不通。

  袁和顺是从石桥招郎入赘松树坪的。

  玉翠爸罗丙成是有名的裁缝,任金塘公社缝衣社社长专管裁剪。那时不兴卖成衣,公社范围内有头有脸的人都提着布料找他量体裁衣。他不像一般的师傅用皮尺量过身高体态才下剪开裁,你只要在他跟前一站,他便“叽嘎叽嘎”剪布;做好了,不论你高矮胖瘦、驼背挺胸,还是削肩溜肩,穿在身上一律熨熨贴贴。那时,他的缝衣社一直不合时宜论件计酬,有人估计他的收入大概是一个公社书记的两倍,但没谁拿他怎样。

  罗丙成是和顺的姑父,膝下只有一女玉翠。和顺爸眼红姐夫的家业,先是送和顺投师学艺,之后托人说亲;丙成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和顺和玉翠表兄表妹各方面倒也般配,自然成了。裁缝去世后,随改革开放,各类成衣涌塞市场,缝衣社解体。和顺两口子都未得真传,只好回到松树坪。

  令松树坪人佩服的是和顺比姑父丈人更会赚钱,先是凭老裁缝的积蓄以半价买下队里的新手拖。他不跑长途专跑短途,运费略低但要现钱,偶尔不兑现去要账他还带点礼品。两年后,旧手拖换成新手拖,同时当起了砖老板,去年,又选为村长。他的钱就像骑天岭上的山泉水,虽是涓涓细流却是长年不断。

  可和顺有和顺的苦恼,玉翠头胎生个男孩,取名袁刚强,其实不刚强。三岁不能走路,五岁才呀呀学语,喊爸爸是“哇哇——”喊妈妈也是“哇哇——” 九岁时见别的男孩下河洗澡,他也偷偷去门口塘里玩水,一下去再没上来。华英是第二胎,有爸的魁梧,有妈的俊俏,与小雄同年,也刚初中毕业。两口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华英身上,希望的核心是在松树坪替女儿找一个撑得起门面靠得住的郎君,好继承自己的家业。他深知一个外姓人在松树坪立足艰难,现在自己是村长,有权;生意顺手,有钱;一句话,走运。周围的人求自已的时候多,把你当人看,一旦背运就难说了。发成想让兴钢上门入赘,支书家也提过,但都不合适。发成是盯着自己的家产,兴钢又嫖又赌名声不好;支书仅有一子,不可能入赘;和顺两口子看准了雄崽强壮诚实,友成有两个崽,凭他的能力不可能给两个儿子建房娶媳妇。但小雄心高志远,松树坪和金塘怕是养他不下,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到后,他有送小雄读高中上大学的想法,经玉翠一提,内心盘算只有用钱把小雄紧紧拴在松树坪,才有可能拴在他家里。友成没问题,他那一壶水看得清清楚楚,听说叫小雄来开车,高兴得连连道谢。小雄偏偏不来,又令和顺疑心顿起,怎么回事呢?

  说到底小雄还是想读书。

  小雄对和顺有三种称呼,按石桥那边,称和顺为舅;按罗氏辈份叫他姑父,但两种称呼他都不叫,叫村长。村长对自已好,他有感觉;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也清楚;村长叫他开车的心思十分明白,但他还是想读书。现在已砍下了408块钱,再砍一个月,学费够了。

  这天,给和顺家挖基脚的人正准备收工吃晚饭,哑婆一路哭来,方改跟在身后。哑婆一到屋场,立即收口,她懂得起屋是好事,不能哭,把友成拖到一边,双眼紧闭,“呀——,呀——”两手一摊。

  友成大惊,哭着问,小雄怎么会死?村里人立即围了上来。方改语无伦次捡紧要的说,小雄被蛇咬了;一条很大的竹叶青蛇;敷了药,还没醒。

  八

  小雄遭蛇咬是今天中午的事。

  今天是礼拜天,小雄、方改、孔改三人一起去砍把。把砍够了己丢下悬崖,人也相随走到岩底,方改和孔改在吃午饭,小雄沿小溪寻砍扎棒的藤条。他砍一根,削去枝丫,丢在旁边;又砍一根,削去枝丫,丢在旁边,以便往回走时收捡。一根很结实的蓝藤缠绕在竹丛上,他一刀砍断蓝藤根部,把刀插进刀鞘,然后右手逮住藤,左手去解竹丛尾,突然,一条竹叶青蛇紧咬住他的食指,他“呀----”了一声,举起左手,蛇悬在空中,大喊:“方改哥,我被蛇咬了。”

  等方改、孔改两人赶到,小雄已把蛇活活捏死。

  方改割开衣服,撕下一根布条给小雄的手指扎了一道;再撕下一根布条在小雄手腕上也扎了一道。棒不要了,两人轮番背小雄回校,找蛇医敷好药,才请了部手拖来给姑父报信。

  友成和菊花随车赶到石桥完小己近半夜。蛇医、舅舅、舅母、老师们和工友都守在那里。

  哑婆见小雄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呼吸急促,突然用左手抓住友成,右手掌架在友成脖子上来回拉,意思说要是小雄有个长短,我就杀了你!吓得友成的脖子缩在肩上,一脸无奈地说这个崽脾气太犟了!舅妈却说雄改懂事得很,都说可惜了颗好苗子。

  天亮前,蛇药见效,小雄醒了。菊花留在石桥,友成赶回松树坪料理家务。

  过了五天,小雄蛇伤好了,友成来接小雄回家,可小雄不愿

  走。友成说,村长又叫你去给他开车。小雄嚓嚓嚓磨刀;友成又说,回去吧,不去,你妈会要我的命。小雄还是磨刀;友成检讨说爸错了,怪爸没用。小雄用手试着刀锋,仍不说话。

  友成无奈,向哑婆求援。哑婆倒是想起一件事:

  小雄十二岁那年,和顺闹江。所谓闹江,就是把茶枯水洒在江里药魚。湘南民俗“闹江闹圳,大家有份。”闹江一般是偷偷摸摸进行,一旦发现,任何人都可以去捞鱼。那次,和顺是半夜后洒的茶枯水,天亮后才见效,大家都在村前江里捞鱼。大雄捞住一条大鱼,己经起网,兴钢从大雄捞什里把鱼抓走了。大雄喊:“小雄,兴钢抢鱼!”

  小雄没捞什,只有一把禾镰刀,却抓了三条大鱼。他过来问兴钢哪条鱼是大雄的。兴钢耍赖,说我篓里的鱼你喊应哪条是哪条。大雄说上面这条大的。小雄把鱼抓了过来。兴钢趁机用禾镰在小雄的后脑砸了一下。小雄一摸脑壳出了血,圆睁两眼大吼一声,扑上去把兴钢按在水里灌了一肚子水。双方父母闻信赶来,友成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小雄一巴掌,接着又把那条大鱼赔给兴钢。兴钢把鱼递给发成,可小雄从发成手里又夺了回来。

  想起这事,哑婆打手势告诉小雄,发成趁他不在家,在屋坪里围了道篱笆。

  这招果然凑效,小雄愤然决定回家。

  九

  发成的竹篱笆把大门拦了一半。小雄回家当天就要拔掉,被爸妈拦住。他们要小雄忍忍。

  和顺如愿以尝把拖拉机交给了小雄。金塘镇中学的教学楼要60万红砖,全由小雄替和顺送,车子的全部费用包括油料都由和顺出;每车给四块钱运费一块钱装车费,下车是翻斗;友成帮忙装车,每天能挣40多块,比砍杂棒强多了。竹篱笆虽然扎眼,但小雄只想拖砖挣钱读书,没必要吵架;只要不种菜,这口气忍下算了。

  那天中午,小雄出车回家,见兴铜在挖土。小雄对爸说,不能再忍,哪怕是原子弹,也让他炸一回。但他看见兴钢和兴铁在修车,又对爸说,我和兴铜打架,他们准过来帮,到时,你喊村里人扯架。友成还是说,雄崽,别!我怕。然而小雄己走近兴铜。

  “你的锄头借给我用一下。”

  兴铜比小雄大一岁,在县二中读书,长得高高大大,穿红色长袖运动服,胸前印有“校队”两字。他以为他真的要用,把锄头给了小雄。

  “谁叫你来挖土?”

  “我爸。”

  “篱笆是哪个围的?”

  “我爸。”

  小雄勃然大怒:“你爸作孽,你读高中的人也不懂理!”说着,憋足气用锄头将篱笆墩全部敲脱,将篱笆全部扫倒;一扬手,锄头越过禾场,抛入水塘。

  兴铜如梦方醒来抓小雄。小雄两只手逮住兴铜的左手用力一扯,兴铜的肩关节脱位,人倒地,猪挨刀似地嚎叫起来:“哥——小雄打我。”

  兴钢一听,提把扳手边跑边嚷:“敢打我弟,看我搞死你!”小雄见状,拔腿就跑。友成使劲嚷:“兴钢行凶啦!兴钢行凶啦!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哑婆也嚷,全村人都闻声而动。兴钢越发神气十足地嚷:“大家听着,今天老子要搞条人命看看。”

  小雄被兴钢追得绕村而跑,村里人都替小雄捏着一把汗,提醒他注意扳手。发成大骂你们瞎了眼,兴铜的手都让他搞脱了!兴铁骂兴钢混蛋,想吃炮子了!发成却叫兴铁别阻,让他们打,我三个,拼他两个,还有一个。和顺指着发成骂:“你这是当长辈说的话?”

  正争论间,小雄从正厅屋后门进来,隐身门后。兴钢追过了头;小雄从门后闪出,弯腰捞住兴钢双脚往前一送。兴钢扑通倒地,板手甩出老远。小雄跳上去骑在兴钢腰胯上,双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磕,磕得兴钢满脸是血。

  友成捡起地上的扳手喊,凶器,这是凶器,大家看啊!发成手握扁担扑向小雄却被大家扯住,急得他大喊大叫要重打。小雄从父亲手中抢过扳手,眼一瞪:“我答应!晓得你家这么不经打,揭瓦那天我就动了手。”

  十

  小雄怀揣一千块钱踏进一中校门时,心情有些激动。

  金陵一中校门口挂着由湖南省教育委员会颁发的“湖南省重点中学”黑底金字竖牌。进了校门,有道漫漫水泥坡;坡顶有棵枝叶繁茂的古樟;古樟下竖块墙壁样的白玉石, 上刻校训“勤实严活”四个鲜红大字。过了校训碑,小雄眼前亮起来:县一中好大好大哟;球场好宽好宽哟;“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学生公寓”这些房子好高好大好漂亮哟。之前,虽来过两次,但考试那几天随大家涌出涌进;开学那天,根本没进校门,一中的大概模样今天才看清楚。

  小雄直接找到马校长家。马校长的爱人陈岚叫他大雄。小雄解释说他与大雄是双胞胎,叫罗小雄,考取了一中,分在186班,开学时没钱,现在来报到。马校长 “啊!”了一声说你就是罗小雄,开学前我打电话给你们乡党委书记叫你先报到,学费慢慢解决,可你们村长说你己离家出走。按规定,开学一周内没办理入学手续的即注销学籍,何况己快两个月,不行了。小雄要求校长破个例。校长劝小雄说读书不是唯一的路,好好把握自己同样可以成才。但当小雄简单陈述自己砍棒、开车拖砖挣学费的情况后,马校长抓着他的手看了看,叹道:“满手老茧,一脸苍桑,破个例吧。吃完午饭过来,我亲自带你去教务处报到。”那神情活脱脱一个慈父对儿子的亲昵。

  小雄高兴无比,决定先告诉哥,但他在食堂没找到大雄,倒是看到刘芳和曹丽。她俩听小雄说校长带他报到感到高兴,立即带小雄在教室找到了大雄。其时,大雄正拿起一包粉盐往饭里控。小雄见状,几步跨到大雄身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哥。大雄万万没想到曹丽和刘芳带着弟弟不期而至,自尊心和自卑感油然而生,想把粉盐袋放进书桌却被小雄抓住。

  小雄感慨万千地盯着大雄:“哥,你怎这么瘦了?”

  大雄神情木然低头不语。

  这一刹那间,小雄读书的欲望被彻底粉碎,他要刘芳和曹丽转告校长,他不读了。他说:“我读,我哥就没法读。”说着从一千块钱中分出一半塞给大雄。“哥,你读,爸没钱,我送。”

  大雄、刘芳和曹丽都没想到小雄会作出这样的承诺。

  过了阵,小雄问曹丽和刘芳李洁怎么不读书了。曹丽说她哥被荡伤,爸要判刑,她哪有心事读书。

  小雄没有追问,只是叹道:“她比我还倒霉。”

  十一

  凌晨三点,小雄拖着杂棒从石桥出发缓缓行走,十八公里坑坑洼洼的乡道整整走了两个小时。车到金塘,上了县道,机动车逐渐多起来——运煤的东风大卡车、贩运生猪的笼子车、去县城进货的双排座闷罐子车,但最多的是装杂棒的手拖。

  车到三道镇,一根红白相间的钢管拦住车辆待检。路口有块高大的牌子,白底黑字,竖写:

  经省人民**批准设立:三道镇竹木检查站

  这里是四个乡车辆出山的总卡,明运木材或偷运木材甚至不运木材的大小车辆都要在此接受检查。

  小雄见是罗兴钢和皮鼓在此守卡,有点紧张。守卡的要挑毛病有很多理由。**,冤家真个路窄,但转念一想,我手续齐全正大光明,不怕;和皮鼓打架是夜晚,不一定认得出!

  猪笼车放过;闷罐子车开门验看后,放过。兴钢指挥皮鼓爬上一辆煤车,用钢钎使劲戳,煤车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兴钢说胆敢偷运木材,没收!他命令开进去,但过了会儿,又亲自打手势给煤车放行。

  皮鼓果然没认出小雄。小雄把票证递给兴钢。两人不自然地对了一眼。半个月前,兴钢轮休回家指使兴铜去挖土,本是引蛇出洞要教训小雄,没想到三兄弟被打趴两个。身伤好了心伤还在,本想为难小雄,不料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过了三道镇,有一段溜直的漫漫坡路。天刚亮,几十辆手拖浩浩荡荡一长溜,拉练的坦克部队样把黄泥公路搅得烟尘斗乱。司机们一个个加大油门去赶麻山杂棒交易早市。

  公路边,一四方大脸的络腮胡子举手拦车喊帮忙!但一个个赌气示威似的冲了过去。那人大骂,你们家死了人。络腮胡子没拦小雄,他却停住问,这么直的路怎么开到沟里去了?络腮胡子说,打扑克打到一点输了两佰,开车没精神,老是跑边。

  小雄从工具箱里取出钢丝绳,挂好,拖不动;两人又解开拉码下完杂棒,再拖,仍然不动;小雄这才发现前轮己悬空,车头架在壕沟上,如何拖得动!他掉转车头,把钢丝绳套在车厢后面才拖出来。

  重新装车时,两人才互报姓名。络腮胡子李郴忠“噢”了一声说:“你就是挣钱送哥读书的雄崽,和顺想招你做郎古子,这车别人出了7180块现钱他没卖,倒是5800赊给你。”小雄本想说自己不太喜欢华英,但没说,只说自己还小没考虑成家。

  装好车,打上拉码,两人发车之前,郴忠突然破口大骂:“那些狗娘养的,看见我的车掉进壕沟,拦都拦不到。好在小雄帮我。”

  十二

  麻山盛产柴煤,原只有规模很大的国营麻山煤矿。政策放宽后,陡然间涌出许多私人小煤窑,需要大量的杂棒,麻山杂棒市场应运而生。市场由当地二道贩子把持,矿主买棒必需经二道贩子的手;谁若犯规,二道贩子会相邀蜂涌而至,矿主和卖棒的都得出血。

  杂棒市场天一亮开市,上午九点逐渐冷场。小雄和郴忠赶到麻山十点己过,火辣辣的太阳己经老高。宽阔的杂棒市场只稀稀落落几部手拖,买主都走了。只有等!

  因为没事,两人又开始聊天。小雄说了五天前去一中的经过。郴忠听了很感动但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小雄毫不犹豫地说,我堂伯欺人太甚,难也得送。郴忠很惊讶地看着小雄,没想到他送哥读书是憋着这么一口气。正要说什么,来了一个讲价的,说大小不论,九角一根,郴忠要一元。买主却借口说是落市货,不肯加价,假装要走。郴忠只好松口,要小雄先卖。小雄暗示自己的棒质量好,让给郴忠送。买主要小雄这车,小雄表示少于一元不卖。买主只好把定金递给郴忠,同时叫走另几部手拖。郴忠交待小雄,两人在这会合一道回家。

  宽阔的坪里只剩小雄一人一车。杂棒市场是国道旁一块很宽很宽的土坪,无房无树无任何遮阳避雨物。白晃晃的阳光里青烟腾腾,活脱脱一座正在燃烧的砖窑,小雄抗不住疲劳,扑在手拖扶手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觉得有人拍了自已一下,他微睁睁眼,浑身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来人问多少钱一根?小雄讨一元;那人张开拇指和食指说,八角。小雄还没睡醒,看都懒看,恼火道:“八角?你长得好!”

  “那——你卖!”那人从鼻吼里哼出三个字,声音不高但极具威胁力。

  小雄这才睁开惺松的睡眼打量来人,那模样吓了他一跳:那人的脑袋简直是个病瓜——右边的头发油光水亮,左边几近光秃;右脸细皮嫩肉,红润发亮,左脸全是紫疤;右眼黑白分明,精神瞿烁,左眼被疤扯得只剩可怜的一线。小雄后悔不该伤人自尊,但同时也给自己壮胆,量你这“丑八怪”也奈我不何!

  然而,彻底错了。“丑八怪”走了又来了,他右手挟张小桌,一条短凳;左手提个藤篮,内有一瓶白酒一盘唆田螺;摆好,坐下,左脚踩在拖拉机踏板上,悠闲地抿酒。小雄头戴草帽,满脸流汗;“丑八怪”光着脑壳在火球下呷菜抿酒,眼都不眨。偶尔有人想来问价,一个个绕车而过。

  夕阳西下,郴忠过来见状慌忙递上一支烟,喊了声“陈师傅!”陈师傅没接烟也不说话,打“八角”的手势。郴忠又套近乎,说陈大老板,九角罗,他的把质量好。陈师傅抿了一口酒,仍打“八角”的手势。

  郴忠知道没商量的余地,劝小雄八角脱货,今天怪他,亏的他补。小雄横起来,说想霸道,我不卖了!再贴几斤柴油堆在这里烧给他看。说着摇叫拖拉机,把油门加到极限,浓黑的烟几乎是怒吼着从烟管喷出,在“丑八怪”脚下团团滚动。

  陈师傅抿一口酒,说:“在麻山你卖不脱。”

  小雄把车开到麻山旅社。丑八怪挟桌挟凳提篮随后便到,踩着踏板喝酒,天黑才走。小雄这才意识到遇上了死对头。

  郴忠告诉小雄说那人叫陈子秋,样子难看,但在麻山威望很高。照说,他主持正义,从不欺负手拖司机,今天怎么这样仇恨你?小雄说失口伤了他自尊。郴忠恍然大悟,说对癞子别说点灯,见跛子别说划船,他踩了一脚的货没人敢买。

  次日天还没亮,郴忠替小雄去卖。子秋已在市场口等候,仍是一脚踩着踏板,手抓瓶子喝酒——他不去买别人的,也没人来买郴忠的。小雄过来,他看都不看。

  日已正午,坪里只剩三人一车;日已偏西,依然如故,郴忠和小雄只好投降。子秋递给小雄一百元押金。小雄拧拧,放进口袋。郴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庆幸送走瘟神没出乱子,说好在旅社等。

  子秋的桌、凳、盘子都放在坪里。他左手握酒瓶,右手抓住拖拉机拦杆,稍一用力,身子腾空,屁股稳稳地坐在杂棒上,身手相当矫健敏捷。小雄见了十分惊讶。

  子秋家在离杂棒市场三百米左右的机修店对门,门前空坪里码满杂棒。车没停稳,子秋便喊:“洁洁,炒菜喝酒!”屋内一妹子回答:“哥,现成的,摆好了,你们吃,我点棒。”

  说话间子秋己熟练地解开拉码,轻轻跳在地上,把小雄让进屋。子秋家三间一厨,上下两层,门是防盗门,家里摆设挺不错。小雄心里有气不愿喝酒要结账走人!子秋却笑着喊兄弟,吵归吵,酒得喝,我这人混熟了你才知道。说着又向门外喊:“洁洁,嫩棒朽棒丢在一边,八角一根,付了100。”然后给小雄倒了杯双沟酒。

  子秋喝了大半天不过瘾,陪小雄继续喝。不一会,妹子过来说,哥,这车棒质量特别好,是不是加点价?子秋说既然你说好,每个加1角。妹子转身对小雄说,司机, 150个棒,九角一个, 135块钱,找了100,还给你35。

  妹子递钱小雄接过,两人眼瞪对方同时怔住。

  “李洁姐!”

  “小雄,是——你!”

  “你们认识?”子秋懵了。

  李洁告诉子秋,这就是双胞胎弟弟小雄。子秋打自己一巴掌,高兴得不得了:“噫——呀!瞎了眼瞎了眼!”他放下酒杯,将50块钱拍在小雄手上,说既然这样,一块钱一根。小雄反而不好意思接。李洁叫他收下,我哥是真心真意,又问小雄怎么没读书了?小雄说没钱送,我知道你也没读了。

  李洁眼泪滴答,不做声!子秋也沉着脸,好一阵才缓过劲对小雄说,以后你的棒直接送我这里,和你一起那个后生的也送来,随到随收有多少要多少,按麻山的最高价收;我们是朋友了,昨天的事,别放在心上;成本不够,我们垫。

  回家的路上,小雄琢磨:子秋姓陈,李洁称哥是怎么回事?

  十三

  有陈子秋和李洁撑腰,小雄和郴忠把石桥的杂棒全包了,委托方改和孔改代收,每个棒给三分钱劳务费。石桥的杂棒质量很好,交给子秋卖很抢手;那里进不了大车,两人拖不完,便发包给手拖司机运往麻山,每发包一手拖可获纯利二十元。这种局面维持到大雄读完高二的第一学期。兴钢没找小雄什么麻烦,或许是看不起小雄手拖生意蝇头微利,或许是畏惧小雄手脚麻利打架不留情。反正是平平静静过来了。

  春节后,小雄和郴忠在金塘墟设点收棒,用东风大卡车运,利润可观,威风体面,轻松自如。考虑是兴钢守卡,由小雄管收,郴忠管运管交。

  过第一车时,郴忠随手丢过一条烟,再把贩运证、育林费证、特产税证交兴钢过目。兴钢手拿票证绕车走一圈说没交足。郴忠说是按规定交的。兴钢说我说没交足就没交足!郴忠重复说我是按规定交的!兴钢也将原话重复了一遍!双方都听出了火药味。

  木材贩运按行规交税交费办了证,便可通行,要认真起来谁也没办足。郴忠知道这是为难自己。他觉得兴钢己不是以往的兴钢,他手中有权,那句 “我说没交足就没交足” 听起来极具威胁力!

  兴钢点上一支烟,深抽一口,平声静气地说,你这车装得扎实,棒也大个,至少10方以上,但你只办了7方,按规定得补300元,再按偷漏税罚600元。当然,我也可以放你过去,但你得懂规矩。

  郴忠佩服兴钢估方的眼力,“规矩”二字的含义也懂。他邀兴钢两个吃了一顿98元;还结了168元陈账;叫老板娘给了张临时**。临走前,郴忠请兴钢以后多关照。兴钢毫不含糊地把话挑明,你不和小雄合伙,什么都好说;与他合伙什么都不好说。

  交货回来,郴忠把情况对小雄一一说了。小雄有点恼火,妈的,吃了不算,还结老账,连烟一起诈去300多块,相当于150斤猪肉!我爸一角的水冰棒都舍不得吃,知道了会气死,还说自己连累了郴忠。郴忠却说兴钢是这德性,每月发工资这几天,鸡鸭鱼肉不断,花光为止;没钱了就在老板娘那里记盒饭,看看有百多块了,找木材贩运户捡账;不吃饭就得打包,己成习惯,木材贩子没有不恨他的。

  原以为敲个两三车兴钢会罢手,可三个月里敲了九次,把请吃和结陈账的条子打拢共3648元。**,这生意给他白做了,心哪这么硬,往死里整。

  两人决定出**一口气。

  这天,小雄郴忠一起押车,给了烟,吃喝后又要结陈账。小雄不肯。兴钢说不结可以,下木!

  “下木”是行话,也是兴钢的“杀手锏”,棒一掀下来,就别想往回要了;关车押人是常事。

  小雄瞅空问过老板娘,陈账是假账,坚决不结。郴忠指责兴钢不讲交情。兴钢说我给你好处,你请我吃餐饭给两包烟钱不应该吗!郴忠说,中国有句古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是再十了。兴钢横起来,说我只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就要一直再下去,不懂味,下木!小雄说我办足了,下了不好说。兴钢说足不足是我一句话。小雄横起来,你敢!兴钢有什么不敢的!亲自爬上车解开拉码稀哩哗啦往下掀,可掀着掀着觉得不对头,不掀了,骂道,你妈的,下面全是小个的,还给我设套,罚款500。

  同样的堆度,杂棒越大个方数越多,反之则少。这次,小雄郴忠的确是设套——面上大个罩着下面小的,看堆度,至少有三方没缴税费,实际上全交足了。小雄说你下了木必须验码单,没交足任你没收任你罚;交足了,官司和你一层一层往上打。罚500!凭哪条哪款?兴钢指着自己的嘴巴说凭这。小雄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给县林业局打电话,说三道镇检查站敲诈木材贩运专业户。

  话没讲完,那头挂了。皮鼓站在一边冷笑说,金陵县林业局姓什么都不清楚!小雄只好向 “110” 报警说三道镇竹木检查站有人抢劫。兴钢冲上去要抢小雄的话筒,小雄把话筒交给右手;兴钢抓住小雄的左手送进嘴巴狠咬了一口;小雄负痛,把话筒顺势捅进兴钢嘴里又扯出来,兴钢满嘴血糊红腥,牙齿吐出两颗;皮鼓来抓小雄,被郴忠截住;办公室里,四个人扭打成一团。林业派出所的闻讯赶来,将小雄和郴忠铐住。“110”接到报警火速赶到,小雄和郴忠被依法押送到县拘留所。

  当天夜里,小雄的伤口发炎,火烧火燎的疼,郴忠叫来值班警察带小雄打针吃药后才静静睡去。

  次日早餐后,拘留所所长亲自提审小雄和郴忠后宣布处理决定:木材没收,吊销营业执照,拘留5天,罚款一千,赔医药费两千。问他俩有什么意见?

  小雄爽快地回答:没意见。照办!

  拘留所所长不由一惊,说以往的处罚对象都是讨价还价,喊冤叫屈,你倒是很爽快。小雄说赔了钱,出了口恶气,也值。拘留所所长问他出了什么气?小雄说我们凭证贩运手续齐全。每次过卡时,罗兴钢故意刁难,请了饭还要结老账。前后九次,被他敲诈了3648元。这次,我们不愿结老账,还冲卡,就出了口气。

  郴忠补充说了罗兴钢家与小雄家几次打架的情况。

  拘留所所长不由暗暗佩服小雄是条汉子。于是问小雄,兴钢敲诈的事有不有证据?郴忠说有,每次结帐,餐馆老板都开了票。可以对证。

  拘留所所长缓了口气说,这样吧,执照不归我们管,木材没收了,你自认倒霉,拘留和罚款免了。出800块医药费了结。兴钢不说我也不说,他不服的话,**他的老底。

  就这样,拘留所所长把小雄和郴忠放了。

  放小雄这天,和顺办四十一岁生日酒,村里各家各户都来了凑热闹。一上酒,发成就开始搞宣传:“松树坪的英雄被**局抓起来了,罚一千赔一千还要判刑。雄崽,雄到牢里去了。”和顺看不惯发成阴阳怪气,把酒壶交给他:“今天你高兴,多喝两杯。”友成听见,脑壳里“嗡嗡嗡”叫了阵,瘫坐在地。

  可酒席还没散场,小雄就回来了,这被发成好不尴尬。

  十四

  友成对从拘留所回来的小雄横加指责:“砖拖得好好的,要去卖棒;拖拉机拉得好好的,要用大车拖,耍威风,耍派头;冤家守卡,人家有权,你能和他碰!山高隔水,气高隔财,如今又罚又赔,这个家不被你搞光才怪呢!”他一套一套篇篇是理。倒是哑婆妈捧着小雄缠纱布的手又吹又哭。

  接着,友成拿出通知气愤愤地说小雄丢他的脸,全村人都知道你坐了牢,我哪里抬得起头?

  这时,大雄来了。友成又唠叨:“大雄,你怎么办啊!钱都交到**局去了。”

  友成不问青红皂白一再责怪讥讽令小雄格外伤心,他指着友成说:“爸,我连不像你养的!妈是哑婆,都晓得捧着我的手哭,她还不晓得我是从牢里出来。你连哑婆都不如!你开口是钱,闭口大雄怎么办?大雄读两年高中,是哪个的钱?哥,你说!”大雄不做声。小雄越说越激动:“这两年,我砍杂棒卖杂棒拖砖,赚的钱全给了家里,衣服都舍不得买件好的,别人吃蛋筒吃冰淇淋我吃一角的水冰棒。你、你给了大雄几个钱?你,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以往的不说了,今后要钱你必须写借条。”

  哑婆十指坚硬地弯曲着像打鹰爪拳样在友成脑门上乱抓。她打手势告诉大家,这两年里小雄天还没亮就出门,天黑了还不归家,每次开学都是大把大把的钱给大雄。村里人都说友成不对,弟弟送哥读书,天下少有!这次受这么大的委屈,不安慰,还哆哩叭嗦。和顺指责友成太不知足,要小雄去他家坐坐。吵闹才算平息。

  和顺家的四垛三间两层钢筋水泥平顶房成了松树坪的一道风景。室内粉刷得雪白;水泥地板光滑平整;窗明几净;客厅里有吊扇也有台扇。小雄从身上拿出红包递给和顺说补个礼。和顺接过转手交给玉翠。玉翠要厨子重新炒菜,华英上酒。一帮后生陪小雄喝着,拿小雄和华英开玩笑。华英也大大方方不再害羞。和顺要小雄多住几天。小雄说喝杯酒得马上走,郴忠约好去算账,明天,陪他去长沙买客年。

  这时,大雄畏畏怯怯过来,小雄知道哥是要钱,把仅有的三百块钱递给大雄,要他伙食吃好点读书也要用功;我挣钱不容易,木材生意做不成了得另外找事。和顺要小雄又来拉砖。小雄说车在麻山,也不想呆在家里,一进屋,爸就和我吵。和顺说他吵,你住我家。小雄说村长的情我领了但真的不想在家里!

  大雄趁和顺在与小雄说话拿着钱先走了。娘过来打手势要小雄回家,说很久没在家吃饭睡觉了。小雄也打手势,原先是想在家睡,两兄弟说说话,可现在心里很烦,半点安慰都得不到。这时,小雄见父亲远远地在看自己,那样子很可怜,心又软了,他对和顺说:“村长,你叫我爸少脱点坯,他老人家头发全白了,背也比以前驼了,要他保养好自己。我,我也不该和他结气。”说着,自己也哭了。搞得全屋的人都很伤感。

  小雄从和顺家出来走到村口,大雄追上来递给小雄一张纸。小雄展开一看,是借条:

  今借到

  罗小雄人民币三佰圆整。大学毕业分工后偿还。此据。

  罗大雄 罗友成

  1998年5月28日

  借条是大雄写的,字迹工整流利。可父亲的签名像火柴棍凑拢的样,梆梆硬,一个一个往下掉,那个“成”字像只往上跳的老鼠。一句气话,父亲当真了,小雄看着这张亲生父亲向亲生儿子借钱的借条,暗骂自己是个没天理的。他接过借条撕掉,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雄走后,玉翠打开小雄的红包看了看,见是168块钱,两人都说这家伙真是大手大脚。玉翠后悔当初不该没送小雄读书,让他日子过这么艰难。和顺说事情都过去两年了,还提什么?过段时间托媒人走走过场,帮他们成家。

  十五

  在村口,玉翠见长相俊俏的李洁来找小雄,心里一惊,难怪小雄不愿在松树坪不愿住她家宁愿脱坯也不给和顺拖砖!她觉得,小雄靠不住了,但还是不情愿地往砖场指了指。

  小雄陪郴忠买回客车后,一时没事可做,只好暂时帮爸脱坯。他仍用双砖盒。友成走砖。哑婆团泥。

  家境贫穷妈是哑巴父亲猥琐,李洁的到来令小雄高兴但也尴尬。李洁却很大方地喊叔喊婶,她告诉小雄,刘兴湘矿长和哥不放心,叫他去麻山做生意。

  哑婆似乎明白什么笑眯眯地看着李洁。友成则怕雄崽对华英变卦,有点不冷不热。听说是叫小雄去麻山做生意,出于感谢才点点头难看地笑了笑。

  因为家里住不下李洁,也因李洁催小雄立即去麻山,两人吃了午饭就搭郴忠的客车往县城赶。

  这是端午节的前一天,客多,小雄和李洁都没位置,挤在人行道里。车过三道镇时,忽听“叭!”一声脆响,一纹眉大奶姑娘打了对面老倌子一耳光,骂:“老流氓,乱摸!”老倌正莫名其妙,不知谁又喊“打流氓”!车内一派混乱。这当口,李洁发现脑前有撮头发染成红色的男青年从老倌衬衣口袋挟出一个红包。老人被辱挨打,晕头转向。李洁在老人装钱的口袋上拍了两下。老人才一摸口袋,哇呀!我的钱,我的红包不见了,我给孙崽的红包不见了。李洁悄声告诉小雄是红头发扒的钱。小雄要李洁别乱说。

  有人问红包里多少钱;有人骂社会风气太坏;却没谁喊抓扒手。也不知老人是哪根筋醒了,抓住纹眉女怪她扒了!纹眉女两只大奶往老人挺过来,要他搜,说我身上只有两块钱。老人不搜,但抓着不放,车内又乱了。“红头发”过来打了老倌一拳,骂道:“老流氓,敢调戏我女朋友!”老人被打得蹲在地上,“红头发” 用脚又踢。

  小雄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红头发” 的手掌用力一握:“你敢打我舅舅?”“红头发”经受不住直往下蹲!他怕了,叫郴忠停车,要下去。小雄命令郴忠往派出所开,否则我找你麻烦。乘客见有人出头,都叫喊着要抓出扒手。

  郴忠会意,把客车开进城关派出所院子里,“哧——”长长地舒了口气,停下来,然后按了声特长的喇叭。涂所长和两个**出来问什么事。小雄说我舅的钱被扒,红头发还打我舅。

  涂所长带走了红头发、纹眉女、老人和小雄。过了会儿,警察把纹眉女和红头发扣在一起带过来。涂所长说今天是真流氓打了假流氓,老人的红包是他俩扒的;他俩是老搭档,女的制造混乱男的动手扒钱,大家今后注意。

  大家笑了一阵,郴忠发车要走。老人非得要涂所长、小雄和李洁去他儿子家喝杯酒。小雄和李洁说要赶车去麻山,老人横竖不肯放,霸蛮把小雄和李洁拖下车,随后拿出一张名片要涂所长打电话叫他儿子开车来接。涂所长一看是一中马校长的名片,没打了,叫三人上了他的车。郴忠才发车走。

  马校长把小雄和李洁当贵客招待。小雄和李洁面对满满一桌菜和只听说过的茅台酒,心存自卑很是拘束。

  马校长先把小雄、李洁和自己的酒杯斟满,站起,说:“小雄、李洁,我先敬你俩一杯,没想到失学弟子帮大忙。”小雄难看地笑笑,一口干了。李洁说我滴酒不沾,没喝。小雄要她抿一点,表示一下。马校长举着空酒杯不放,说第一杯必须喝!李洁只好喝了。然后,马校长很严肃很恭敬地说:“小雄、李洁,今天的事,我们全家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俩才好!”小雄说自已也是急中生智,不喊舅舅不好出面。陈岚一个劲赞扬小雄随机应变胆子大。

  接下来,马校长问小雄这两年在干什么。小雄把自已的遭遇简单说了说。马校长感慨小雄这两年走得虽然艰难但值得,说读书不是惟一的路,既然已走向社会,应好好把握,最好能走科学致富的路,你们那里有什么特产?小雄先是摇头说没得,但想起村里人都脱坯烧砖挣钱,就说了松树坪的黄泥巴烧出的砖很受卖。马校长“哦” 了一声,说黄泥巴好也是特色!

  马校长这才给涂所长倒了一杯酒说老同学,这杯敬你,你姓涂,但破案不糊涂。涂所长一口喝干,自己又倒了一杯,说今天,我最糊涂,早知是你这匹马的父亲,根本不得管,砸你的招牌,丢你的脸。文斌问爸,你没提我?老人说那事与你无关,提你干什么!万一查不出,马文斌的父亲是老流氓,你怎么见人?马老向小雄夸起了自己的儿子,说文斌为了送弟弟读书,33岁才结婚。文斌却说自己不算,小雄送哥哥读书才真不错呢!小雄说自己家里穷,没办法。

  涂所长一听,说:“小雄,你是条汉子,这酒杯太小,我俩碰个大杯倒倒瘾。”涂所长和小雄碰连碰了两大杯。涂所长再筛时,李洁叫小雄别喝醉了。小雄先还有点拘束,现在全放松了,要李洁别担心,自己有分寸。马校长见两人如此亲热,问,你俩是在谈朋友吧!小雄、李洁一听,满脸通红。陈岚笑话文斌说话没分寸,你知道人家是在谈朋友?文斌说,一个金塘一个麻山相隔百把里不谈朋友会在一起吗?李洁不好意思,扑在小雄肩上笑着。

  十六

  小雄一到麻山,子秋就要李洁炒菜喝酒,说以往每次来,不是开车,就是带着钱,不敢多喝,今天要喝个痛快。

  子秋喝酒喜欢慢慢抿,这是他久喝不醉的原因;他平时寡言少语,今天格外健谈。

  在两年的交往中,小雄只知子秋是个既霸气又义气的汉子,李洁和陈子秋的悲苦人生是今天才清楚。

  李明刚和陈子秋的父亲是过命的朋友。子秋七岁李洁三岁那年两家一起过端午节,全都误食野蘑菇中毒,两家六口走了三个。从此,李明刚带着李洁和陈子秋过日子。

  李明刚原是靠挑煤炭养家糊口,送子秋和李洁读书。他习过武,治跌打损伤很有名气,但从不开口要钱。治好后,别人给两瓶酒几斤肉,他喊拢朋友一起热闹。子秋勉强读完初中不肯再读,父子俩凭力气挖了个小煤窑。那时政策还没放宽,别人不敢,他们敢。等政策放宽了,别人搞两、三个井口,他们还只这个井口;别人一年赚百把万,他们四年才挣下百来万。明刚赚钱的欲望不大,对窑工很大方。子秋对钱的欲望也不大,热衷于模仿武打片里的动作在义父的点拨下练出一身功夫,满足于一帮后生称他老大。

  明刚最大的心愿是送李洁读大学,为让李洁进一中,他曾准备捐两万。谁料,李洁收到了录取通知。李洁把中考情况和小雄的机灵爽快绘声绘色描述了-番。明刚听了高兴不已,连说一定重谢!节约两万块钱事小,给我争了这么大的面子不重谢我李明刚还是人么!李洁说想去金塘一趟。李明刚说行,叮嘱李洁把重谢的意思告诉小雄一家。

  八月二十一日早晨,李洁高兴地上了麻山开往县城的客车,她难不得把爸的意思传达给小雄一家,还打算背地里问小雄需要哪方面的感谢!这时,有人告诉她,刘驼子一家与她爸她哥在吵架,双方都挺凶的。李洁立即下车乘摩托径直赶到矿上,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倔强性情刚烈,也知道爸和哥的功夫了得,一旦出手会伤人的;更担心的是刘驼子一家有钱有势,刘驼子阴险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

  李洁赶到煤矿时,井口上已经围满了人,双方越吵越凶。

  吵架是因为半边驼刘步义抢挖了明刚家的煤脉。明刚家只有这个井口,另找煤脉是很难很难的,花几十万上百万找不到煤脉也是常事,他如何得肯!而刘驼子有三个儿子,老大当乡长,老二老三办矿,有钱有势,根本不把明刚父子放在眼里。

  刘驼子先发制人顺手操起一根杂棒朝明刚当头劈下。驼子两个儿子同时扑向子秋。驼子没打着明刚,手上的杂棒反被明刚缴了。子秋斜竖两掌照刘家老二的脸颊削下,削得他下巴吊起,下腭的牙齿挂在胸前,样子十分恐怖。这一招子秋叫“双掌切面筋”。老三从子秋背后冲过来,想一把抱起摔倒子秋,子秋闪电般沉下身子让刘家老三双手搂空,未等他醒过来,又突地站身转身抓过老三挟住脑壳,箍得刘家老三口吐白沫。这里,子秋把义父过驳的“吞吐沉浮”运用得恰到好处。

  “讲好的还是讲丑的?”子秋指问刘驼子。驼子连说讲好的讲好的!子秋说:“讲好的按下面两点办,一是请麻山所有的窑主拢场,当大家的面向我爸赔礼道歉,煤脉退还。二是棒打我爸太阴险,得付333块师傅钱。讲丑的也行,送他上西天,然后我吃炮子。”

  刘驼子点头哈腰一一答应,马上数330块钱递给子秋。子秋说少一分不行;驼子又放上拾块。子秋说多一分不要;刘驼子嚷,谁有零钱谁有零钱?借我3块,却没谁搭白。

  驼子只好摇着屁股去山下小卖部买了包烟回来,把333块递给明刚。子秋这才放了腋下的老三,两手一推给老二的下巴复位。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刘家父子则吓得目瞪口呆。

  末了,刘驼子毕恭毕敬而又战战競競地向明刚提出要求推迟一天道歉,他也得准备几个象样的菜。明刚说早一天迟一天无所谓,也就答应了。

  刘驼子对抢挖煤脉未得逞和打架输了两事耿耿于怀。偷鸡不着蚀把米,架打输了还要赔礼道歉,这丑丢大了。承认道歉是急水难消怕子秋真的扭断老三的脖子。现在已迈过了这道坎,驼子准备借宗族势力把事闹大。

  麻山不仅仅盛产煤炭,传统的烟花爆竹更是誉满全国。贯穿南北的京广铁路穿镇而过,交通优势和这两大支柱产业造就这里的人口相当集中,而且往往是一个村庄几百伙烟灶聚族而居。麻山镇五万多人,姓氏却只有刘李邓黄陈五係,其中刘李两姓各有近两万人。

  号称“湘南第一墟”的麻山墟场不仅是湘南土特产品的集散地,全国各种各类的名牌货也应有尽有,其繁华程度几近县城。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打着各种招牌闯荡江湖的杂技团、演唱团都能在麻山驻足十天半月,这却是县城赶不上的。为什么?麻山人有钱。县城人虽然也有钱,但县城的人没得清一色的麻山人豪爽好耍。

  麻山自古以来民风骠悍,聚族而居的大村格局和经济繁荣的另一面是助长了宗族争强好胜的心理。这点又犹以刘李两姓为最。刘李两姓间的宗族械斗由来已久,新中国成立前,两姓族规明文规定:各户都得向族里缴纳“军资”, 用于备办刀械、鸟铳、枪炮等武器和抚恤金。凡在宗族械斗中伤残者养;牺牲者抚以烈士,子女养至18岁;为此坐牢者,按同等收入由族里供给。因此,每遇战事,双方都设有“前敌指挥部”, 挖战壕,架上松树炮,所有男丁握枪握铳执刀严阵以待;妇女统在一起备办伙食送往前线;不从者,勅令净身出村。那根本不是宗族械斗,简直是民族战争。抗日战争时期,衡阳战役之后,日军过了耒阳经过麻山时,刘李两姓联合起来严阵以待,在衡阳战役中惊魂甫定的日军竟然绕道而过不敢冒犯。全国解放后,**对两村这种大规模的宗族械斗釆取了多种抑制措施,渐渐缓解,但1987年春节,因两姓鸣放鞭炮斗富暴发一场震惊全国的大规模宗族械斗,是县市两级**局长亲自披挂上阵调集强大警力,警车架上机枪警告才制止住。

  李明刚与刘驼子由煤脉之争导致动武伤人,照说,很容易引发一场宗族械斗。刘驼子在刘氏家族中串联了一天一晚,意欲撺掇刘兴湘矿长牵头摆平李明刚父子。不料刘兴湘的指责刘驼子办矿不讲规矩,逞强没达到目的,当面答应赔礼道歉,背后又捣鬼,男人的嘴巴讲话不算数,这事别往刘李两姓上扯。

  刘兴湘不撑腰,刘驼子兴不起浪回过头来才在打架的第三天宴请麻山所有的窑主,当众向李明刚赔礼道歉。

  整个仪程由刘兴湘主持。

  论钱刘兴湘没刘步义多,论用钱刘步义却远不如刘兴湘得当。别看刘步义是个年过五十的半边驼子,却每天都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每隔几天就要进城办业务。麻山的人都知道,他办业务就是找小姐。别看半边驼走路把不住重心,搞小姐却很会平衡,不上眼的还不要,宁肯多出点钱。刘兴湘则注重公益事业,比如资助贫困生上大学,给村里修路,赞助镇里建福利院。正因此,刘兴湘不仅在刘氏家族中威望很高,**更看得他起,成了麻山窑主们的当然领袖,凡有纠紛都由他主持调解。

  麻山一带的小煤窑虽呈无序开釆的状态,但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不敢违犯。尽管刘驼子有钱有势,但你是挖煤的,你这颗白菜是长在麻山煤业这一亩三分地里,时时刻刻得和这里的窑主打交道,你屁股再翘也长不出三条腿。

  酒宴开始前,刘兴湘端起酒杯发言:各位,前天,李明刚刘步义两位老板发生点冲突,今天,刘老板备办宴席当众道歉。希望双方酒杯一端,心情放宽;酒醉饭饱,往事忘了;大家也引以为戒各依规矩。举杯!

  刘驼子歪着脑壳与李明刚碰了碰酒杯,满脸微笑当众道歉:李老板,老刘我财迷心窍,抢你的煤脉不对。大家听着,我不对啊!我当众宣布煤脉退还;拿棒打你是怕你打我,也不对。大家听着,全是我不对啊!我批评自已是教育大家。

  刘驼子的中气很足,话说得特别中听,令子秋格外感动。他要爸别计较了,刘伯已经道歉。李明刚更是感动,称刘步义为老兄,说今后依然是朋友。

  刘驼子也称明刚为老弟,说喝茶,喝茶。

  于是刘驼子手握一个大砂罐给大家筛茶,两个儿子递茶,表情十分谦和。刘兴湘接茶在手,尝了一口,啧呀,你这茶太浓了,扯得丝起。

  刘驼子喜欢喝土茶,半罐茶叶一罐水,坐在碳火上慢慢熬,那茶筛出来成糊状,喝起来是苦的。他以行家的口气对刘兴湘说:“我毎次进城之前,都要喝这种茶。老弟,喝,今晚和你老婆办事有干劲。”刘兴湘笑问:“你驼子又要进城办业务?”刘驼子不避讳,说:“男人是这么回事,上为一张嘴,下为那条腿。你们怕老婆,我不怕。”说着,把第二杯递给李明刚。李明刚接过茶,把333块钱退给刘驼子,说钱事小,和为贵。

  第三杯是给陈子秋,子秋接住茶,说刘伯,这事和了。刘驼子说和了,谁记仇是婊子养的。话没落音,刘驼子面目狰狞地将一砂罐浓茶倾覆在陈子秋头上。李明刚眼明手快,一掌将砂罐击打在刘驼子的脸上。痛得两人同时在地上打滚。

  陈子秋和刘步义双双住进了医院。陈子秋的半边脑袋连皮带发没了;刘步义的脸已经不是脸了。李明刚以故意伤人罪被抓。

  提起往事,子秋伤心不己。他说:“爸被抓,我住院,洁洁哪有心思读书哟!驼子烫残我赔8000,爸烫残他赔10万;两家矿井都没证,封我的不封他的;更心疼的是爸被判了7年。我不服,和驼子打了一年官司,钱花光了,官司也输了。我和爸都有勇无谋,没有处理事变的能力,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搞成这样。”

  说着说着,子秋失声痛哭起来:“爸判刑那天,他见我残成这样,抱着我哭起来,说,子秋,我一日说话千日相同,洁洁读出了书做你的妹,没读出书做你的媳妇,爸进了监狱,你俩好好过日子吧!我当即跪在爸面前指天发誓:洁洁只能做我的妹,不能做我的妻。她是鲜花,我已是牛粪,我不能坏这个良心。谁敢欺负洁洁,绝不放过。”

  停了会,子秋止住哭,又说,我知道,洁洁是真心爱你,你也喜欢洁洁。洁洁不但漂亮,而且善良、正派,这,你会知道的。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你答应这件事,以后,我就安心喝酒。

  小雄怔怔地望着子秋,才明白今天这顿酒的中心内容。

  十七

  兴钢调到麻山木材市场管理站当站长的第一天在杂棒市场与李洁相遇,就被李洁迷住了,他问皮鼓这是谁?皮鼓比兴钢早来两个月,皮鼓说是“麻山一枝花!”兴钢说什么“麻山一枝花”,简直是“世界名花”,**,老子二十三岁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皮鼓拍马屁,说罗站长的眼睛比“B”超还厉害,射穿裤裆看见了**膜。兴钢以内行的口气说百分之百是原装货。

  几天后,兴钢请出子秋协助麻山竹木市场管理工作,实际是让李洁协助收费,每月固定工资500元,再加当天提成。一来二去渐渐混熟了,兴钢投其所好经常请子秋喝酒,还说要他舅舅搞个指标把李洁招为正式职工。李洁没读大学也有工作,子秋心里自然高兴。但他想起兴钢与小雄的事,心存戒备。

  小满节这天中午,兴钢在麻山镇“洞中仙酒楼”宴请陈子秋,叫来站里几个兄弟作陪。酒菜上齐后,兴钢先和子秋碰了一杯,说今天不醉不散;子秋说喝两杯可以,醉没必要。喝了阵,皮鼓进来对兴钢说他舅舅来了。兴钢对子秋说他舅可能是为招工的事来,逐吩咐手下陪子秋慢慢喝,他去去就来。

  哪是舅舅来了哟?兴钢直奔李洁家,把一张打印的招工表放在桌上叫李洁填好。李洁没怀疑,因为这事己说过好一阵了。兴钢说他对舅舅说你是我女朋友才给指标。李洁见兴钢这么说把表退给兴钢,说我不填了,我有对像了。

  兴钢是有备而来,你说有了对像我就罢休么?他说我知道是罗小雄,一个无业游民,他还欠我两颗牙齿呢?

  这时,小雄的新盘拖由一辆嘎嘶车拉着往麻山镇跑。

  小雄己换了辆新盘拖,每天只管加油加水,根本不用修车,开起来顺手,赚头更大。这天,小雄是给刘兴湘矿长送杂棒。陈子秋和刘驼子打官司,刘兴湘联合十九个窑主为李明刚作证:整个事件全是刘步义引起的,刘步义烫子秋是故意,李明刚想一掌打开砂罐是碰巧打到刘驼子的脸上。不然,李明刚得判十年。为此得罪刘驼子,和子秋成了好朋友,与小雄自然也是朋友。

  小雄的空盘拖停在井口前面一块很宽的煤坪里,刘兴湘正在喝酒,非得要小雄也喝。

  刘兴湘正喝在兴头上,话有些多。他说人活世上会挣钱,还要会用钱,那才算人,小雄,你会挣钱也会用钱,算个人,来,干一杯。小雄有酒量没酒瘾,干了一杯。

  刘兴湘又说,有的人有钱有势不一定受尊重,比如刘驼子,大家见了他绕道走,他和他三个儿子都他妈不是人,是害虫。李明刚关在牢里,那些替他挖过煤的窑工还去看他,他在别人心里有份量,他也是人。来,再干一杯。

  小雄说你在别人心里更有份量,替村里修路,资助贫困生上大学。刘兴湘又喝了一大口说,只图自已活得好,不帮人的也不是人。小雄开玩笑说,我早碰上你就好了。刘兴湘哈哈哈笑起来,那不是吹!包你有书读。你和李洁不读书都是错误,你一定要花大力气送大雄读书当官。别看刘驼子的大儿子是个小乡长,可人家场面上有人,没理打成赢官司。老弟,你就在麻山做杂棒生意,挣钱送你哥读书当官。

  刘兴湘又问小雄盘拖好不好驶?小雄说比手扶的好驶。刘兴湘竖起大拇指说他开手拖算这个,盘拖没开过,让我试试。说着,出了门手舞足蹈上了车。小雄看出刘兴湘己经醉了,想劝他别试,但他爱面子,没阻,反指着这是倒挡,这是进挡。刘兴湘说声知道,本应先挂倒挡,他却加大油门挂进挡。煤坪在一个高勘上,高勘边沿摆一排大石头,车子“唿”一声窜过去撞在一块尖利的大石头上,油箱水箱都破了,车子依惯性还在往前滚,油和水一路洒过去。幸亏小雄眼疾手快,追过去跳上驾驶台,踩死刹车,拖拉机在吊勘边停住。刘兴湘眼望勘下乱石沟,酒被吓醒,脸煞白,说没你,我完了。车坏了,修,多少钱,我出。

  这时,恰好来了部拖煤的嘎斯车,他叫嘎斯车司机拖到镇上修好,他去结账。

  也是合当出事,嘎斯车拉着盘拖,跑了10多公里山道,一路顺风。己经看到子秋家对门的修理站了,偏偏一个酒醉鬼从路边的“永安饭店”出来,站在马路上睁着醉眼傻乎乎的撩开裤子想撒尿,见来了车,又合拢撩开的裤子,懵懵懂懂要从两车之间横过马路;他根本没看出是前面的嘎嘶车用钢丝绳拉着后面的手拖在跑。

  “喂——站住!”小雄惊得大叫;酒醉鬼不理睬。

  “司机—— 刹车!”小雄又惊叫;司机既没听见叫声,也没看到酒醉鬼。

  情急之下,小雄一脚踩死刹车;钢丝绳被绷断的同时,拖拉机被墩得蹦起老高,“咚”一声又跌下来;酒醉鬼被吓倒在拖拉机前轮下;小雄被抛离驾驶台,身子腾空跌落在坚硬的水泥马路上,昏死过去。

  洞中仙酒楼里,子秋喝了个把小时见兴钢还没来,心里开始不安,借口方便乘摩托赶回家。他用钥匙开门,里面反锁了;喊“洁洁——”也没人应;他急了,找来一根竹篙,从楼上窗口爬进去,见李洁和兴钢正在床上扭打。

  “兴钢!你个流氓!”子秋低吼一声。

  一身热汗的兴钢被子秋吓出一身冷汗,惊恐地返身上楼从窗口往下跳,子秋紧跟着也跳了下来;子秋爬起要跑,被子秋抓住,本想扭断兴钢的脖子,但想起爸还蹲在监狱里,只把兴钢的下巴摘下来让它吊起!

  恰好这时,有人喊李洁,说小雄出车祸了。

  李洁赶到现场,把小雄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十八

  小雄两腿属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左腿尤其严重,必须立即输血动手术。小雄是“0” 型血,医院血库没这种血,往外调血来不及,转院更危险。医院决定:截肢保命。李洁跪求医生一定要想办法保命保腿,花多少钱都行。医生说如果马上找到“0” 型血,保住了命或许能保住腿。

  李洁告诉医生,小雄的双胞胎哥哥在一中读书,血型肯定相符。医生估计来回至少三个小时,要保命手术是刻不容缓,输血也就刻不容缓。能否马上找到“0” 型血,全看他命大不大!

  李洁是“0” 型血。小雄真**命大。

  手术后,小雄两腿上了夹板,全身用拉环固定在钢管床架上。输血后的李洁身体虚弱,躺在与小雄并排的床上输液。大雄守着。

  小雄的麻药一醒,见哥守在旁边,很高兴。大雄则说了一件怪事。他说下午三点左右,陈老师正在读他写的《弟弟送我读高中》,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读到一半,他两条腿突然疼得要命大喊一声,同学和老师都惊讶地看着他!但只疼了一下,怪事!小雄说有本杂志上说这叫“联体反应”。双胞胎虽是两人,但互相之间神经相联,其中一人摔伤,远在千里的兄弟也会喊疼。哥,这次我命大,不然,没法送你读书了。

  这话令大雄特别感动,这样了还惦记送自已读书,他劝弟专心养伤。小雄又问了大雄高考的把握性怎样。大雄说上线应该没问题。小雄说书本知识要学,待人接物社交能力也要学,你看你,来了一天,睡了一晚,李洁照顾我还要招呼你,你连个谢字也不晓得说!大雄木讷地笑着。

  这时,友成从病室门口过,小雄惊喜地叫了声 “爸——” 友成没半点反应。大雄出去把他带进了病房,友成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小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老泪顺着皱沟往下淌,用两只粗糙的巴掌抹得满脸都是。

  小雄劝爸别哭,也别告诉妈。友成这才回说我晓得了但不知道这么严重。小雄抽泣道:“爸!我好背时。”

  友成却怯怯地问:“车子没坏吧?住院要好多钱?”

  这一问,小雄脸色刹时变了;大雄埋怨爸不该这样问;友成瞠目结舌,我问错了?大雄说你该问伤得怎样?多久出院?不是李洁输血抢救,小雄差点没命了,腿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

  友成一听,恸哭失声。本来,他有好多话要对小雄讲,村里人都夸小雄有出息,十几岁的人撑起一个家;也想问他为何没回家过年,妈很想他;还有,和顺要招他做郎古子,催他定婚。但一见面,这些话都忘了;如今再说,又觉得不合适了。

  小雄想起自己命运多舛,现在腿伤未卜,只摇头落泪。大雄劝小雄别哭,一哭伤口又会疼。小雄抽泣着说,心比腿还疼!他不叫爸,也不看爸,自言自语:“你不问还好,你一问,我感到心寒。我半年没回家,差点没命见你,什么不好问?头句问车,二句问钱。”

  李洁边替小雄擦泪边劝:“他老人家见人不见车,问车是实话;治病要钱,问钱也是实话。你别多想。”

  小雄仍然有气,叫李洁买张票让他走。

  友成实实在在不忍离去,背倚门框看着小雄,不知所措,嗬嗬嗬哭着。小雄心又软了,对大雄说:“哥,今天你务必陪爸一起回家,我怕他撑不住;另外,告诉妈,说我只挂破点皮,很快会好,出了院,赚很多钱才去看她。妈很聪明,不该哑了张嘴。”大雄点头答应。小雄又叹道:“哥,人落难的时候,特别想亲人,爸来了,我心里好高兴,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可我和他怎么见面就吵架?他不该这样问,我的脾气也不好。爸,爸也可怜。”

  小雄的话,细若游丝,体贴入微,一直没哭的大雄陡地哗哗流泪;友成两腿发软,身子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巴掌捧着头,抽泣着。

  小雄见状,天性大发,凄婉地喊道:“爸—— ”

  友成闻唤立即过来搂着小雄呵呵呵放声恸哭:“天啊!惩罚我吧!别让我雄崽灾难重重。”

  小雄劝爸别哭,灾难再大也会过去,车子没坏,住院费是刘矿长交的。可友成还是哭,雄啊!你要是站不起,车子有什么用啊?父亲这句话令小雄特别感动,他亲切地叫了声爸,信心十足地说:“我一定能站起,我还要挣钱送哥读大学呢!”大雄却说:“弟,只要你快点好。我宁可不读书。”小雄要大雄别说蠢话,不管我怎样,书要往上读。我俩是真正的同胞,你考上就是我考上。

  兄弟俩与友成抱在一起哭作一团。李洁也跟着流泪。

  大雄和父亲走后,小雄对李洁说:“姐,我怎这么背时?蛇咬过;牢也坐了;这次你虽然救我一命,要是残废了,还怎么活下去?”

  李洁安慰小雄说:“医生说你命大命硬,老天有眼,要是屁股先着地跌开盆腔骨,那真的永远站不起了;他们都很奇怪,这种情况怎么会两只脚先着地呢?怎么偏偏我俩血型相同呢?你是不幸中之大幸。医院准备采用中西草药结合治疗,哥和刘矿长明天开专车去茶陵向我爸要祖传秘方。”

  小雄也为自己庆幸流泪:“姐,这是天意,让我遇上你、刘矿长和子秋哥,还有你爸。”

  李洁左手扶着小雄的头,右手拿纸巾替他沾泪:“哥说他样子难看,叫我照料你,陪你谈天,你出了事,我们不管,谁管?”

  小雄抓着李洁的手说:“我家穷,送不起;你家富,没法读;还有子秋哥一表人才残成这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命中注定我们要受难受磨。”

  李洁说:“这不完全是命。你是天灾;我和哥是人祸。我们都要挺住,一个人有背时就有走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十九

  金陵一中校门口和校园内,到处挂着巨大的横幅:跨黄河,过长江,面向清华北大。宽大的操坪里,考场警戒线外,挤满了站着和坐着前来陪考的家长。

  罗小雄也来了,他坐在轮椅上。

  高考前的一天,小雄要李洁扶他下床,说自己觉得能站起了。李洁不敢,医生交待要三个月之后才让站,现在才六十天。小雄叫李洁别怕,他心中有数。李洁小心翼翼地扶着小雄下了床,真的站起了。但小雄提出去一中陪哥高考,李洁坚决不肯。小雄说你不知道,每次考试,我在,哥才不胆怯;哥见我站起了,肯定高兴,一高兴,肯定考得好。李洁终究没拗过小雄,才从医院借了轮椅叫刘兴湘用车送过来。

  进考场前,李洁找来了大雄,同来的还有曹丽和刘芳。小雄两手撑着轮椅站起,说,哥,我站起了。大雄一把抱住弟弟,喜极而泣。

  考生们陆续进考场时,马校长带着县电视台的记者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罗小雄,上去握着他的手,很是惊讶:“你也来了?”

  “忙了三年,就为这三天。”

  “恢复得怎样?”

  “能站了。”

  马校长连说,好,好!站起了就好。他向记者介绍说:“这是一位特殊家长,叫罗小雄,与考生罗大雄是双胞胎;三年前,兄弟俩同时考上特优生,家里只能送其中一个,他放弃入学,挣钱送哥读书;本在麻山矿医院养伤,也来了陪考。”

  记者认定这是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准备给他作个专访。马校长很忙,临走前交待罗小雄和李洁下午5点半去他家,给他一份科技资料。

  二十

  马校长给小雄是一份“将煤矸石粉碎后按比例与黄泥巴掺和在一起制成砖坯,烧砖时不再用煤。不仅成本低,而且质量好”的资料。他鼓励小雄在松树坪办一个大型机砖厂,不仅自己致富,还能带动当地村民致富,办厂的启动资金由他联系解决。

  这个项目很合小雄的意愿。他和李洁对厂址的选择,砖厂的管理都作了认真考虑;进机械设备的渠道也从各方面进行了比较;连砖厂开支和利润也作了预算;煤矸石刘矿长答应免费供应;两人算着算着又禁不住互相看着对方笑起来。小雄没想到马校长会把松树坪的黄泥巴放在心上,会对自己如此倾注感情。

  小雄伤癒出院时,高考录取分数线已经公布,大雄超过重点本科线28分。小雄高兴地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回到了松树坪。

  小雄一进屋,哑婆娘把她的雄崽搂在怀里,而后弯腰轮换着提起儿子的两只裤管看了又看,在脚杆上摸了又摸。

  小雄竖起大拇指告诉妈,好了。娘左手三根指头竖起,右手掌先托着头,然后变成掌使劲摇摆。小雄懂,妈是说这三个月她睡不着觉。友成说你妈每天天不亮就煮好饭,天一亮就站在村前公路上看。

  娘右手食指在自己太阳穴绕动一阵,两手做握方向盘的样子,嘴里打声吻哨,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一道弧指着小雄;忽然窜到正在杀鸡的友成面前,手指他胸口,哇哇叫着,嘴巴歪起,样子很难看。她说她想坐车去看他,友成不带她,这家伙,心毒。

  小雄打手势说是我叫爸不让你去;娘指着门外手拖,数钱往口袋里装;小雄说不卖,我靠它挣钱送“噫”读书;妈又打手势你不卖,我砸烂;小雄说砸不得,砸了,哥怎么读大学!

  全村只有小雄能和哑巴妈随意谈天,所以,妈见了小雄特别亲。小雄也为言语不通的妈在这世上有个知音而高兴。

  小雄的腿好了,友成高兴;自己讲错了话,儿子不计较,更高兴;大雄考上了大学,高兴加高兴。他手脚麻利地杀鸡、退毛、开剖,帮哑婆做饭。哑婆从瓦坛里掏出留了好久好久舍不得吃的火焙鱼、腊肉,简简单单几样菜让她做成六荤三素八菜一汤九大碗,取“六六大顺”“三星高照”,“九九归原”的意思。

  和顺抱来一大玻璃瓶药酒,里面盘着三条蛇。正要坐席,郴忠提着几瓶舒筋活络液也到了。他们去医院看过,现在又这样,小雄觉得不好意思。

  喝酒时,大家谈起陈子秋、刘兴湘和李洁。

  和顺吃过饭喝过茶先走了,一进门见华英在哭。玉翠说一担盐都腌不住小雄的心。和顺说这事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小雄的命都是李洁给的,两人身上的血都溶在一起了,还怎么分得开?玉翠想想也对,劝华英别哭。

  小雄送走郴忠后回到家里,妈早替他铺好了床,爸和哥站在床边。妈要小雄坐在床上,自己站着,就着五瓦的灯泡仔细打量,突然,搂住儿子,手在他头上身上无声地抚摸着。两人都不说话,但对方心里在说什么都很清楚。

  娘:不准你走了,娘不放心。

  小雄:我不去外面挣钱,哥读大学怎么办?

  娘:我宁愿不要大学生,要你。

  小雄:那不行,高中都送了,还怕送大学吗。

  娘:你再出事,妈也不活了。

  小雄沉浸在异常严肃的思索中:**,老子为何这样不走运,离家三年在外闯世界,一年一次灾难,一次比一次凶险。这大概就是八字先生说的“命”。他忽地从娘的怀抱里挣出,站起,从木箱里拿出毛笔,拧开瓶盖,饱蘸墨汁,在墙上狠劲写上“抗争”两个大字,然后把笔甩向窗外。

  一家四口神情庄严地审视着墙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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