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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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郦家坪镇三塘村走路到邵阳县一中是八十华里,从县一中徒步回三塘村也是八十华里,这个父亲知道。
他的磨破了皮的双脚知道。
父亲的兄弟姊妹是五个手指头的数量,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湘西南乡村,基本处于居中水平。他出生的前二年,日本已经在离我们这里不太遥远的芷江受降,然而短暂的安宁之后,内战的硝烟又在大江南北徐徐点燃。奶奶望着襁褓中这个生不逢时的孩子,也就是我父亲,不无伤感地叹道:“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了。”
爷爷此时正坐在破败的茅檐下吸着旱烟,天色微明,东方晨曦初露,他在担忧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会同县粟裕的仗打得好,蒋中正徒有声势,但民心渐失,我看不出三年,天下就是毛润之的!”
“是真的吗?那么天快亮了。”奶奶的心情略转欣慰。
(一)
父亲出生甫两年光景,也就是1949年的10月10日,农历中秋刚过,解放军进驻邵阳,昔日的宝庆府旧物重光。这一天的夜间,万人空巷,大家举头仰视那轮椭圆形的皎月,竟然有了无法言表的清凉舒爽。
郦家坪镇三塘村只是邵阳县一个凡常的村落,四望丘山,中间阡陌田畴,春来绿满,秋熟季节金黄盈眼,村郭为庙边江溪萦绕,屋场附近乃颇具年代的本家宗祠。父亲五个兄弟姐妹就如同五张嗷嗷待哺幼鸟的嘴,我们乡下有个比喻,“一张嘴巴一寸宽,十张嘴巴一尺宽,吃的要用簸箕装。”到了父亲十余岁的时候,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凡地里能刨的,水中能逮的,树上能摘的,一概消灭殆净,村上不少人患上水肿,纷纷显示慵懒颓丧的意态。
父亲能够在缺衣少食的年份读到爷爷几辈子都达不到的书,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启蒙,一直到新式的高中学堂,于三塘村上下算得上奇迹。爷爷只读两年私塾,奶奶并不识字,不识字者有时会连杆秤上的斤两都无法辨认,钞票几元几角亦分不清,于是便会遭人讥讪:“这样不认,那样不识,你变人做啥?”
待到父亲能够跨入高中的大门,不识字的奶奶心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欣喜,她私底下欢呼雀跃地臆想:我的确不认识字,没有文化也不假,但我的儿子是读了书有文化的。
这个时候的父亲,以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开启他人生的最高学历。从郦家坪镇三塘村到邵阳县一中,不折不扣八十余华里,他沿袭祖祖辈辈“起硬路”的作派,甘于花上大半天翻山越岭去求学。如同某些赤道国家仍保留不穿鞋的习俗,那时我的父辈们却因极度贫困常年穿不起鞋,爷爷看到父亲的脚因跋涉漫漫长路都起了血泡,一咬牙给父亲置了一双新草鞋。父亲如获至宝,但为了防止草鞋在路上磨损,刚刚穿上走出爷爷奶奶的视线,便把它脱下来藏在腋窝,硬是光着脚走过那些无数的沙砾、泥泞和荆棘。
(二)
一晃又是两三个春秋。
高中毕业后的父亲,荣耀应征入伍赴北京参军,从邵阳乡下的小地方来到人皆向往的首都,父亲一下成了全村人的骄傲。“你到北京见到毛主席没有?”“下次到了北京,替我捎一些黄豆和花生给敬爱的领袖啊!”“天安门是不是高高在上,像我们邵阳县最高的河伯岭?”
怀揣着这些好奇的嘱托,父亲无时不在体会清贫乡亲那份朴素和真挚,他们渐渐形成了喜欢北向眺望的习惯动作,甚至把一天的劳作细节都融进“早请示晚汇报”。父亲虽然暂时远走高飞,并非与乡邻渐行渐远,反倒感觉自己一直未曾离开过邵阳县,未曾离开过郦家坪,更未曾离开过三塘村。
县域境内海拔1500米河伯岭上的白云啊,村边有时低呤有时喧哗的溪浚啊,老槐树上的那一弯新月啊,都是父亲远在京华时魂牵梦绕的家山!
几年之后的一天,拥有全村最高学历,见过大世面,称得上根正苗红、又红又专的父亲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戎装,肩背手提多为书籍的行囊,风尘仆仆复员回到故土。在邵阳县的招干考试中,父亲再度不负众望,以优等成绩拔得头筹,稳居全县第一。
(三)
说来惭愧又荣幸,我由于三生三世的缘份,成为心目中平凡又高大的偶像,一生经历许多坎坷磨难的父亲之长女。
一家四个姐弟,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作为“长公主”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想在每个家庭都是不一样的。
说到我的出生,就必须说到父亲和母亲的那段媒妁之婚。传统婚姻的稳定性,在于一开始就有一个权衡双方看似公平的中间人进行把控,他们或许不以婚介为业,一生一世只成就过某一桩姻缘,却因为这偶然的牵线撮合,成为让后来历代感怀不尽的月老。
我父母的先结合再生情,是由我姨奶奶一手为媒的,姨奶奶就是我亲奶奶的姐妹,她在她“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的那个村庄发现了我未来的母亲,容貌不输、做事能干、性情贤淑……是姨奶奶对我未来母亲的综合评述。父亲那时已是有工作和公职的人员,青春到了“年过二十五,衣烂无人补”的岁数,每当桃花盛开之时,奶奶就会自然喟叹,“又是一年,我这幺儿还没个媳妇啊,那些好姑娘都瞎了眼珠吗?”爷爷依旧在门边从容吸纳旱烟,其时茅草旧屋业已更迭成土砖瓦房,一度成功预测新中国到来的他依旧不急不慢地说:“应该快了。”
机缘一到,婚姻动得如同风快,挡也挡不住。这不,我的姨奶奶不久即来充当说客,她这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成人之美就是达成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百年好合。
母亲嫁入我们家,四年之内生下我和大妹以及弟弟,弟弟出生六年之后,迎来我的小妹。这个户籍包含六口人丁、儿女四人的不大不小家庭,犹如一艘帆船,在风风雨雨中一路飘摇前行,其间承载着多少欢歌笑语,跌跌撞撞和苦乐年华!
(四)
在我们那里,夫妻一方有工作,一方在农村耕耘的俗称“半边户”,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归于此种类型。说起来,对于嫁给父亲这种身份的我母亲,除了某种名义上的虚荣,从实惠的角度上来说,年轻时她所经受的多为辛劳和苦楚。
男方经常不在家,需为公事操劳。女儿多,男娃一个,体力方面几乎落在“水牛婆”一样的母亲肩上,她白天要按照哨声日出而作出集体工,必须把工分挣得和一个男劳力不相上下,才有口粮哺育那几张要吃要喝的小嘴巴。
那时我们姐妹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待日落时分母亲疲惫地归来,母亲回来了,我们的房顶就有了炊烟,就有了一灯如豆,照着我们的身体在暗壁上留下剪影。饭后的我,则乐于跟随母亲到池塘边或溪水边洗涤衣裳,虽然未必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盛大,却有俳句中“古池塘啊,青蛙跳进,水声响”的禅意。
然而由于全家人口多,母亲经常要为家中的生活发愁。
有一回,家里没有一粒米了,母亲再能耐也不能为无米之炊啊,她于是端着一个搪瓷脸盆尝试着四处借米,那些爱莫能助的邻居多为婉拒,有的则不痛不痒安慰说:“困难就要不要生这么多嘛。”那天后来终就是没有借到米,空手而归的母亲急中生智,以土豆替代主粮充饥,全家硬是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以至于我现在看到土豆都心生惧怕。
有次我的舅舅来家做客,轮到炒蔬菜时母亲发现油盐坛里居然已经没有一滴油,她差点说出来,为了掩饰窘状免得亲人担忧,她不事声张笑嘻嘻做出了一道让舅舅赞不绝口的“水煮青菜”。这个苦中作乐的心酸片断直到多年后家境好起来才揭晓。
有句话说得好:福,享受一点就少一点,苦,吃过一点也会少一点,先甜必然后苦,先苦必然后甜。
(五)
不过,我们最大的愿望是盼望父亲周周定期的归来。
父亲回来了,就会带回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他或许会从口袋中冷不防掏出几只金灿灿的橘子,或者公开展读让我们如饥似渴的书报。我们会缠着父亲说英雄人物的故事,讲三国,评水浒。毗邻我们故园东边就是“讨袁护国,再造共和”的蔡锷将军诞生地,父亲说起这位松坡先生的传奇事迹,更是眉飞色舞,心向往之。
“梦菲,虽然你只是一个女子,也要胸怀大志,像鉴湖女侠秋瑾一样,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只是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情,比如正在为圈栏里次第叫唤的鸡豚准备食物,一块砧板,成堆菜叶,母亲叮叮当当剁切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如同弘一法师说“敲木鱼之声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我们村庄盛产白萝卜和红薯,人的主菜和动物的喂养都源自于斯。
对于母亲的含辛茹苦,父亲总是心怀歉意,“你母亲累了”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从我懂事起迄今为止从未变更过。去年母亲生病住院,父亲对母亲说,“就当作休息吧,我们这种操心人只有动不得的时候才肯歇下来。”
利用公休时间接替母亲干农活是父亲重要的弥补方式,此刻的他,瞬间化身为普通农民,只要是农人能做的事,父亲样样胜任,在他担任乡武装部长的时候如此,之后担任副乡长的时候如此,再接着担任乡长、书记以及派出所所长的时候也是如此。
后来分田到户,到了农忙季,我们一家六口就拼团组成一个双抢小分队,父亲“运输部长”, 我“后勤部长”,母亲“晒谷场场长”……
在我们家,如今还保留着四口大水缸,其中一口因年月过长而开裂。父亲准备这四口水缸的初衷,无非是他每周回来即要把所有水缸都挑满水,这些水如果节约着用,足可保障一周之内我们娘几个的饮用所需。
(六)
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那么我们家就有三件棉袄,而我身材高挑,理所应当是最大号的那件,是“XXL”尺寸。
父母和亲人们都说,梦菲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得令人心疼,“大人说吃零食长不高,她就不吃零食,结果长这么高。”
三四十年来,我都想问父亲一个问题,为何要给我那么多的期许和爱?在郦家坪任乡政府武装部长时,你把我带在身边上小学;在杉木桥乡任副乡长时,你把我带在身边上完小;在诸甲亭乡任乡长和书记时,你又把我带在身边上中学……
后来,你回老家郦家坪镇任派出所长,这个时候的我,多少次近距离观察警察叔叔阿姨的飒爽英姿,从心里埋下了将来要成为一朵警花的梦想。梦是花的种子,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就实现了!
父亲,你记得吗?当我如愿以偿考上新疆司法学校的那一天,你是那样的开心和激动,而一向坚强的母亲却在灶下偷偷抹泪。在你给我的信中,你写道:“新疆,有天山南北,有大漠胡杨,希望我们的梦菲同学成为女中豪杰,警中玫瑰,又文又武,为国效力,也为弟弟妹妹作出榜样。”
父亲,你记得吗?你怕我想家思乡,总是在信中夹带着全家人的照片,让我看弟弟妹妹一年一个样,而你和母亲却早生华发。
多年后的今天,我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均事业有成,且成家立业,在父母的膝下,六个孙辈有的尚处幼年,而我的儿子已过成人礼。我在湘水之畔履职司法警察,已经接近三十周年,一枚金光闪耀的勋章正在不远处向我招手。
我觉得,不能说这就是整个家族的荣耀,但至少是我们家庭的光彩,是我沐浴在父母教诲中所取得的小小成绩。
小孝孝其身,大孝孝其心,至孝孝其志,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我经常会反问自己:梦菲,你都做到了吗?
(七)
在我们老家,父亲经常挑水的水井边,住着一对瞎子——艾治定夫妻,记不清他们是天生失明还是半途罹患眼疾,他们相依为命,俨然是这口滋养我们成长的古井的守护神。
我的小妹妹幼时体弱多病,于是把艾治定伯伯的妻子认作干妈,有了这个虚拟世界的虚拟女儿,艾治定夫妇凭空有了寄托,奇特的是我妹妹的身体也日渐好转。
待到我能够挑得动水的时候,我会先把瞎子干妈家的两个水缸灌满,同样奇怪的是,我只要挑着水桶经过她家,瞎子干妈就根据脚步声判断:“梦菲是你啊!”
父亲在长达四十年的的公职生涯中办过无数好事,虽然退休后他在邵阳的时间并不多,至今三个乡镇的人民还在流传他的爱民事迹,其中一件就是为住在井水边的这对瞎子夫妻办理五保手续,父亲还为他们亲自挑过水,母亲经常为他们送去衣物和生活必需品。
瞎子干妈虽然眼睛看不见我,但她会满怀疼爱地抚摸我的后背,一边谦逊地说道:“梦菲怎么这么高啊,我都只有你一半高吧,善有善报,吉人自有天相啊。”
瞎子夫妻一个活到百岁,一个九十多,离开我们也才几年。
作者简介:唐梦菲,株洲市渌口区人民检察院第三检察部副主任,三级警长。株洲市渌口区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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