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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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洲子,承载着我满满的乡愁。魂牵梦萦,常梦到绿水青山环抱的故里,梦到嗷嗷待哺的孩儿时代。
我老家住在湖南沅江市琼湖的一个洲子上,这琼湖原本是辽阔、壮观的洞庭湖的一个大湖汊,经数年变迁后,成了沅江城区一个美丽的内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个洲子当时叫琼湖镇新沅大队新民队(今属琼湖街道新兴社区),队上有近五十户人家,全部住在一个形为四合院的大围子里,都是平房。四合院内有块大坪子,还有一口小塘,紧靠原沅益公路,四合院屋后便是三面环水的洲子,洲子很像长沙的橘子洲头,又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洲子有两里多长,一里多宽。上面种满了柑橘树和蔬菜,常年绿叶成荫。洲嘴上有一片山地,满山的杂树野藤,山上葬着无数先辈的坟墓。
听奶奶说,我的胞衣罐子是她丢到西边河里的。记得小时候,每当我患病时,奶奶总要在黄昏时,去西边河旁,去喊魂:“喜伢子,回来呀,回来呀。”听说很灵验的。
四合院里住着近两百来人,就像是个大家庭。队长是一个叫贺起飞的共产党员,他常常在晚上组织社员开会,讲政治、讲时事,讲种植技术。反正他有几句口头谈:中国打掉美国一架入侵的侦察飞机;某某家门前的粪塘搞得很好,收集的鸡粪、鸭粪多,肥料质量好;最后要说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明天的出工任务是男人挑粪施肥,堂客们薅草。
大人们开会时,我们孩子们就好玩了,捉迷藏、挑毛绳、丢手绢、听故事。那时,我是孩子王,领导着二十来个孩子,什么建伢几、立新婆、三粒子、年满、艳姑娘、明少爷等等。在两年多时间里,我给他们讲完了《水浒传》和《西游记》的故事。
我们很顽皮,常在后山的防空洞里“煮饭戏”“打小仗”。有时还要搞屙尿比赛,看谁的尿屙得远,屙得久。那时我们都在新街的胜利小学读书,除了读书时间外,就都去那洲子上,有的是为玩,有的是打猪草,有的是挖法夏子(中药)。一会又去山上摘乌泡子(野莓)、糖结芽(金樱子)、桑椹子、苦楝子、野柿子,有的东西好吃,有的很难吃,但那是一种乐趣。女孩子不听话,我们就唱着方言民谣骂她们:”糖结芽,开白花,打起轿子接情家,情家、情家,嗯(你)的女几不还债(不听话),要哈(她)扫屋,哈到门旮旯里哭。要哈洗碗,哈打烂两杂碗。”这“情家”与“糖结芽”有什么联系,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是祖辈传下来的。完了我们还要扯一把野藠苗回家吃。“胡葱葱,野藠藠,小伢几吃哒屙骚尿”。这野藠苗吃了屙出来的尿,确实难闻,但藠苗的味道特别可口。
我们是在琼湖里泡大的。那时琼湖的水是特别清澈,还带着淡淡的甜味。整个夏天我们几乎天天要在湖里洗澡、游泳。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是从小抱着石头学会了游泳的本领。我们像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游呀、游呀,游到了高家汊,游到了桔园桥,游到了五虎山。整个琼湖是我们的游乐场。涨水季节,我们可在湖边摸鱼,那可是最大的乐趣了。筑小堤,拦缺口,放丝网,收渔篓,浑身是劲。闲时还要一起钓鱼,每次钓到脚鱼(甲鱼),还要骂几句,然后丢得远远的。有个叫安哥的伙伴,特别会钓鳝鱼,他只用一根铁丝钩子,几条蚯蚓,就能在半天时间钓到大半篓鳝鱼。
那时洲子里的鸟很多,如麻雀、八哥、猫头鹰、野鸭子。我们也常用弹弓枪去打,还要爬上树去捉小鸟。这要是让我奶奶知道了,都会被她骂一通。奶奶爱管闲事,仗着我父亲是大队干部,她常与其他老年人在洲子上“巡视”,保护这里的一草一木,要保持洲子上有鸟语花香。奶奶十三岁就来到这个洲子上,做了童养媳,靠耕种洲上的土,捕捞湖里的鱼维持生计,一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死后也要埋在最高的山上。也许先辈们更留恋这里的青山绿水。
每天,太阳总是从洲子的东面升起,落到西边的河里。我们最爱看落日了,斗盘大的夕阳,彩霞四射,映照琼湖,微风吹拂、微波荡漾。湖面上小船划来划去,载着满船的红橘,载着满船的苎麻,也载着农家的收获与希望。
看着看着就长大了,儿时的伙伴大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了洲子,各奔东西。我们也常回家看看,看看那山、那水、那人,变化也比较大的。四合院早不成形了,坪子、小塘没有了。竖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栉比鳞次,似屏风玉立。每次回家,我都要问问,谁现在在哪里?谁家老人健康不?谁家收媳妇了?谁家添孙了?最让我牵挂的是年近八十岁的唐娭毑,她是建伢几的娘。建伢几在任村办企业厂长时,因车祸去世了,年仅三十来岁,就葬在我们儿时玩耍的山上。唐娭毑生育二儿二女,她年轻时患癌症动过手术,直肠改道,中年先是丧夫,继而丧子,人生悲剧接踵而来。我至今忘不了她在那漆黑的深夜,绕着洲子呼喊儿子的凄惨声音:“建伢几,回来呀,回来呀。”那呼喊声,惊醒了全队人,所有人为之落泪,一片哭喊声。唐娭承受的人生打击、承受的家庭压力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一辈子生活在那个洲子上。她的坚强,她的勤劳,她的善良,我是无法形容的。她挺过来了,如今四代同堂,幸福美满。要是在古代,她死后肯定会被后人立牌坊的。
一个姓曹的娭毑,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只知道她年轻时,因患精神疾病,被一名好心的警察,拿驳盒手枪押送到我们队上,做了一个穷汉的妻子,生育一儿一女。一直在这洲子上劳动生活,疾病也慢慢好了。后来,她老公因病去世了,是她一手将儿女哺养成人,如今也安享晚年。
每次回家,我都要到洲子上转一圈,特别是要去后山的坟上看看,思念故人啊。石娭毑已去世多年,我在她的坟前停留了许久,我还欠她“一封信”呢。还记得1975年,我念初中,一天隔壁家的石娭几把我叫到她家里,先是给了我一包糖粒子,后来又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荷包蛋,说是要请我写一封信,但不急,要我有时间就为她写一段。我答应了。石娭不识字,是解放前从湘乡逃难嫁到我们湖区来的,我们叫她“上乡人”,她老倌是村里的一个姓陈的石匠,所以都叫她石娭几,只于她本人姓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开始提笔写信了,石娭口述:“娘亲,我自民国三十六年离开家,已经二十八年了,无时不牵挂家里人。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还在世不?老兄、老弟、姐妹们还好不?我不恨你们了,只怪那年月兵荒马乱,先是日本鬼子,后是国民党、地主,搞得我们不得安宁,家中人又多,没吃没穿,你们把我送人,我能体谅。”石娭停了,不说话了,我看到她在用衣袖抹眼泪,她说不下去了。良久,她说:“今天就写到这里,下次再写吧。”可是,后来我因外去读书,就一直没有续写了。多年后,石娭几去世了,听说在她的遗物里,还保存着我为她写了几十个字的那张信纸,我至今深深感到内疚。
洲子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唐娭、陈娭、石娭一样的老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的耕耘,养育了我们,使我们得以成长。
多少年了,我们走南闯北,历尽人生坎坷,也阅尽人间春色,始终改变不了游子那颗思乡的心。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多少次梦回故里、梦回儿时,感觉到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风景;家乡的父老乡亲都是牵挂;家乡的地理、人文交织成一道绚丽的风景。如果说那洲子是琼湖上的一个美丽盆景,而辽阔、壮观的洞庭湖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盆景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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