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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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 子 的 力 量
已整整一个月没看到他了!独处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塞满农事的内心竟然有他的影子。
他是一个身上驮着太多敏感话题的男人,有着钉子入木的韧劲!他的家距京珠高速不过二百米,可生活却一直在龟速爬行,没有半点风驰电掣的轰鸣。
一
我匆忙来到了太和村罗田组。
他正在参加清除公路两旁杂草的义务劳动。见有车来了,乡亲们就冲着他喊:“张细柏,又有领导来看你了。”
缺少水分的滋润,他的眼睛转动得不够快,笑容来得也比一般人慢些。他手握锄头,手背有一层淡淡的石灰,撒在一丘裂缝正在蔓延的旱田上。
他穿的衣服,给人一种印象,一年四季都紧抓着春天的绿意和勇敢。他喜欢这身军装,让他常常怀恋1971年至1976年在四川江油县二郎镇358部队修路架桥的风光。他常神采飞扬地向他人提起,这身衣服来自于北京。
从部队转业后,他与当地一位叫肖华美的姑娘结了婚。1983年、1986年相继生下的二个手掌向后的弱智儿,向他的生活泼了一头雾水。世上的路越修越宽,桥越架越雄伟,但到了他的一亩三分地,肠阻梗了!更揪心的是,他的妻子因病于1989年离世。
顶不住了!他心中的那座山开始塌陷;他种下的那片绿,叶子开始掉落;他眼前的高速车辆,已渐渐驶离了原来的路线!
二
2007年,他开始向上求助。
到2013年,他已是县内小有名气的问题户了,而我也以维稳大军“名将”的身份调往洪山。我们“交火”了。
第一次“接线”是在2013年底,刚从北京接他回镇,他坐在我的对面,头发中插着银针,眼睛转动时藏着探路者的诡异,一身绿军装,几个明显的窟窿,泄露了生活的漏洞。他偶尔低头看看绿色的烂胶鞋,每一次说完话,都要吸几口烟,浓浓的烟雾让我无法瞬间洞察出他的内心。
他像放水一样倒出了他的问题:儿子30岁了,挣不到钱,找不到对象;2010年花4900元建的爱民房,像座破庙;家里的几亩地,种得下却收不上;老婆去世了;能不能帮个忙,找个婆娘?
解决这些问题,我感觉到一股潜在的压力,我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张细柏。于是我弱弱地问一句“如果一下子解决不了呢?”
“那我就继续找上级。”他语速极快,声音宏亮。
为了不将对话拖入死局,我决定抛出“几粒糖”:“问题要解决,得慢慢来,你要我帮你和儿子找老婆,这事急得来吗?”,趁他吸烟的空挡,我再建言“你以前为国家做过贡献,要表扬你。但是儿子是你生的,责任总不在我吧”“你经常走来走去,将家走得更穷了,据我了解,你这次去北京的钱,还是将家养的那条黄狗卖了才凑足的,这不,回来又要喝西北风了。”
他话语渐渐少了,有些不敢正视我。我继续开导“我在川口上班时,就看到你穿件烂军装,提着破口袋,常常在县里‘蹲点’,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嘛。”
“你帮我解决还是不解决?”他突然问了一句。
“如果你安心在家,我一定帮助你。如果你继续干老本行,我只能依法面对。”我也提高了嗓门。
他走了,第一次不欢而散。
我知道对一个资深问题户而言,他一下很难说服自己。他拐进了一个死胡同,需要时间和阳光才能接回。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我知道他的骨子里还有正义和良知,还有衣服遮着的羞耻....
我开始以最大的耐心等他。
三
2016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迅速,风儿将心中郁闷的戾气吹散,那些从白雪中熬过来的绿,在急着赶写新篇章。我像一只鸟儿,终于等到了叼起虫子的机会。
他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军装,我仍一脸笑容地接待他。
我说新年新气象,你穿的这双破鞋该换掉了!我从钱包里拿出150元给同来办公室的农机站长殷弟云,嘱咐带他去买双新鞋。半小时后,殷站长回信给我:张细柏不肯买鞋,他将150元买了大米和油盐。
我心里瞬间有了小小的感动,生存远比生活重要!这个社会有很多人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外出的风光!而张细柏是另类,他是一个实在的人,一个在命运线上挣扎的人!我决定再帮他,于是我违心地批评殷站长办事不力,罚他花150元给他再买一双鞋!
这一次,张细柏对我笑了。
大约一周后,他叼着烟来到了办公室,他说话声音小了很多,“你解决一包种子给我,我想种几亩田。”
“你不会将种子卖给别人吧?”我试探性的反问。
“我不会卖,自己种,这次不会骗你。”他说话时,有军人的自信。
“好,我帮你。”我随即同农技站长兑现了该项“扶贫开发”。后来他又向我要肥料、要农药,偶尔讨要一些米和油,我都按他的“指示”一一落实。
2016年,他有了自己黄澄澄的稻田,结束了家中无粮的历史;他有了自己的菜地,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去摘;他有了自己生活的空间,他的时间再没浪费在遥远的路上。
2017年,我给了他两袋种子。我知道一袋种子要覆盖一亩秧田,而一亩秧田的幼苗要占领五亩水田,五亩水田的稻谷可以产出五千多斤稻谷,而五千斤的稻谷可以温饱无数个365天!而他的心思要从关心种子发芽到落泥,要从一株幼苗培育到稻子成熟,再到一家的冷暖,最终抵达劳动者的崇高和光荣。
他告诉我,今年卖了五千多斤稻谷,种了三亩油菜,还经营了一口面积不大的池塘,里面有十多斤重一条的草鱼咧。
其实我们每年的付出算不上多,不及他去一次北京的花费。
四
张细柏还没有富起来,他仍只是一粒种子。
我们只不过给了他一些水分和温床,他的腰板还没有硬起来,他还承担不起二个傻儿子的未来。所以站在他茅房一样的床前,我内心隐隐作痛,不知道我还将面对多少位这样的张细柏。但我敢肯定,只要遇上了,大家都会尽最大努力帮忙。
快离开时,我感觉自己喜欢上了他家养的那只小黑狗,它是这个家庭唯一快乐的动物!它不停地跳跃、奔跑,它不埋怨这个社会,它有满心的阳光与忠诚……
(二)今夜,我在想念你们
今晚,蝉成了我的朋友,鸣叫声一波轻一波重,藏着一触即破的弦外之音。
窗外站着三棵柏树,比平时乌黑清瘦,在我眼中,那是三个人!
我已有半年未见到那三个小朋友了,不知道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是否也像这个夏天一样火烧火燎?不知道那个离家的母亲是否仍保持4年不寄回一分钱的记录?那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父亲对儿女的笑是否有水分?
相识这三个小朋友,源于他们的父亲的一次“精彩”亮相。2017年4月15日,我镇召开的精准扶贫推进会进行一半时,一个上身赤裸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冲进会场,用手狠狠地拍打胸脯道:“你们这个会不要开了,我饭都没得吃,人要死了!”
他很快被村干部劝下楼去了,那个像猪一样嚎叫的“死”字将阴森留在会场,让人心神不宁!
这个男人叫胡文初,太和村仁冲人,人癫妻离,三个小孩依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撑着,全家已山穷水尽,也因此成了贫困户。
一种强烈的揪心之痛上涌,我们得多帮他!这是责任与义务。
第二天早上,胡文初带着三个小孩站在了我面前。他说每月的检查及药费要600多元,老婆云南人,比他小20多岁,已离家多年。他身边的三个小孩不停地擦拭眼睛。我了解到他17岁的大女儿胡海霞就读于双林中学,2005年生下的龙凤胎胡海鹏和胡海囿,均在太和完小就读。
我不停地安慰并鼓励他们:“人是世界的主子,你三个小孩,将来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千万别被眼前的困难击垮了!”他志气日益萎缩,全无活力与自信。他说已吃了二天的稀饭,家里无米无油。我立刻给食堂师傅打电话,为他准备了一袋米一桶油,并将食堂里的肉和菜都给了他们,临走时,悄悄地给了他二百元。
在以后的几个月,我与帮扶干部像主人一样将他们“包吃包住”,不停地像南岳菩萨有求必应,我与他们的交流多了,我说我在他们这个年龄时,家里的情况更糟糕,哥姐均因生活难以维持而辍学。三个小孩坐姿端正,听得很认真,沙滩一样的脸,潮慢慢涨了上来,现出一个圆圆的酒窝。
二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吵醒,三双还未擦干的泪眼冰凉了我的心。她说父亲精神病又发了,主持家务的奶奶已拿不起锅盆。我知道,该是他们勇挑生活重担的时候了!我只能利用他们对我的信任,又讲起了小时候,既要清早放牛又要回家煮饭的逼迫。我问他们愿否自己学着做饭煮菜时,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能做的就是将胡文初送进精神病医院治疗,继续当好后盾,能用的政策用上,能帮的手段都派上。
当然,与这些小朋友相处也有开心快乐的时候。2017年11月26上午,我和新境村主任相约在办公室谈事,门“吱呀”一声开了,胡海鹏第一个进门,“李书记,你好!”他一边走一边伸出右手,这新鲜的举动瞬间将电流引遍全身。我在乡镇工作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见一个12岁的小朋友用这么成熟的方式跟我交往。从那一刻起,他们在我心中笔挺起来,嘘寒问暖后,我将谈话拉到了学习上,我给他们推荐了一本《中国精美散文集》,新境村主任被这种氛围带动了,随即掏出了400元。
半个月后,我办公室的门又有了熟悉的敲门声,响了几下后便安静了。到我出门经过窗台时,那本熟悉的《中国精美散文集》醒目地平躺着,我迅速地靠近走廊,将头伸了出去。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像成熟的猎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数月,未传来好或坏的消息。
我知道,九月对他们又是一次考验!他们还没来,是人情世故及礼义廉耻提前占领了这些小小的心房。他们还小,不应当承受那么多本该由母亲承担的责任。
该我主动了,眼前的蝉和月光,或许可以给那个小山村提炼出一些烂漫,我不知道明天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相见。
我忽然想起了初遇他们时的面黄肌瘦,他们该过上一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对,明天我就上街买菜,下厨做饭,同桌举筷。我不算一个优秀的父亲,但这一次,我一定要试试!
(三)两个酒鬼
月亮从山尖跳起,将乡村万家灯火点亮。小鸟归巢后,一天的忙碌才真正地从肩上卸载。
但今晚,在衡南县洪山镇新境村红村组的一棵古樟树下,一条条板凳交头接耳,围成一个圆圈,涟漪一层层荡漾。
一位县委副书记来村里与贫困群众拉家常、聊发展,助脱贫,共沐满月的清辉,将小小的山村瞬间引爆。
贫困户来了,乡贤们来了,村民代表来了,而那两个酒鬼肖贤宇与肖应初,自然不会放弃这难得的盛会,都抢先坐在了最显眼的第一排。
一
肖贤宇是新境村红村组人。
他不是贫困户,更辛辣的表述应为一个安静不下来的“癞子脑壳”,哪里人多,他就出现在哪里;哪里可以发音,他就要添加一点男人雄性的部分。只要村里有陌生面孔出现,他都会凑近“宣讲”村里的“光辉”历史,以自己半眯的眼光评判某一个干部。但不论早来还是晚到,他的手中总是提着一瓶啤酒,或握着一个散发淡淡香味的小酒杯,他说这是女儿逢年过节必须的贡品。
在村里走多了,大家对他的疯言疯语已习以为常,见面就打趣一声:酒鬼来了!日子久了,这一顶帽子就戴稳落实了。
而肖应初则是在乡里水酒中泡大的。他是2014年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平常游手好闲,以酒为友。2018年3月,其母亲尽到最后一天唠叨义务后,他就“一枝独秀”至今了。同村的衡阳辉创米粉厂肖总有仁慈之心,欲以每月2000元的工资请他务工,实则想保住他每一餐有一杯酒在手中继续颤抖。但他不干,显然“中毒”已深,有酒足矣。
二
两位酒鬼的到来,飞扬的酒味让“屋场恳谈会”的气氛变得有些摇晃。谁也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跺脚,对着谁放炮。但他们似乎也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在“将帅”齐装满员的乡人面前,还轮不到他做“阵前先锋”。
恳谈会在如期进行,有贫困户在咨询政策,倒自己的苦水;有组长在讲村里需要增加的基础设施建设;乡贤们对祖国和政策有满心的赞歌,却“不敢高声语”,怕背炫富之锅;而靠156步养猪心法脱贫致富的熊文初,满心激动,说肚子里有好多话,但一下又讲不出几句。
偶尔的间断,给了肖贤宇一次机会,他说要讲几句。亮膛的白炽灯下,村支书的手在眼镜上反复挪动,会场上的议论一下降了调,大家都在思量着这个酒鬼又准备干什么。
“蒋书记瘦了,李书记瘦了,村里许知生书记也瘦了!你们这哪是在扶贫,你们在做孝子啊!他们这些年,天天在村里,夜夜在加班,工作没做好,还要挨领导批评!”肖贤宇没有给别人插嘴的机会,一口气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我们村10多年没用到龙溪湖的水抗旱了,肖辉一上来当村干部,就将渠道搞通引来了水,现在的村干部就要用这样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人!”酒鬼肖贤宇将话题进一步延伸。
大家嘣嘣的心一下退了回去,全场鸦雀无声,都不相信这个酒鬼已“洗心革面”懂得体恤人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酒鬼肖应初按捺不住了,他迅速走到圆心的位置,拉大了嗓门:“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蒋书记。”
“你问吧。”蒋崇华副书记的目光转向了他。
“我想问蒋书记,我家的屋与别人家的屋为什么不同,他屋有楼梯,我家嘛冒得?”
酒鬼肖应初还未说完,围观的群众就笑闹开了:“他是易地搬迁户,两个人,每人二十五平方米的标准,只有一层五十平方米的,怎么能跟别人五个人的标准比呢!”
“现在的政策这么好,帮贫困户建房子,为贫困户子女免学费,到医院看病,还不用先交钱,还有人在说这里少了,那里不行,你们这些贫困户要知足要感恩党啊!”肖贤宇将喝酒的劲又“斗胆”使用了一遍。
两个酒鬼扛上了!
“是的,讲得好!脱贫主要还得靠自己,好吃懒做永远翻不了身。”县扶贫办文建主任适时添了一灶火。
三
酒鬼肖贤宇像打了鸡血一样停不下来,他一边呡着酒,一边以第三只眼睛盯紧着扶贫,他体内奔腾的血液,酒精浓度在上升,但说到动情处,每一句都那么镇定冷静,像今夜的月亮,哪怕喝到脸色苍白,也牢记着当初的起点和能够安放一生的终点。
这使我想到了当年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我的哥哥、姐姐、堂兄、堂弟一个接一个辍学;我众多的叔叔、伯伯、婶婶及我那一生未曾痛痛快快饮过一次酒的父亲,被贫穷压抑得一个个悲怆地离世……
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此刻我都感到有一种久违的幸福萦绕在“现代贫穷”的身边!
当我再一次回过神来时,月亮多了些许温暖!自信与励志形成的主流,已将月亮的圆刻进了众人的酒窝。
那两个酒鬼,肖贤宇手中有了一碗女儿送来的热面,而另外一个,从第一排退坐到第二排,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但愿他能记得回家的路!能在今夜的酒中醒来,能像院子里的古樟树叶一样,收集到月亮的光。
如此,明日,方能再开怀畅饮。
(四)父亲的算盘
一
每次看见算盘,我都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那本“看家护院”的账。
父亲辞世已经十年。记忆中,父亲习惯坐在靠墙的那张大方桌旁,桌子向东面对大门。天气晴好时,总有一缕阳光射入落于桌面,将父亲脸上的暗色调和。父亲一边卷着旱烟,一边将在桌子上工作了几十年的黑色珠算盘移到强光外,并将零乱的黑珠拨正,唯恐其伤筋断骨。
七十年代,父亲是组里的保管员,负责清点耕牛农具,看管粮仓,每天事必躬亲。凭着儿时在一大户人家受过二十多天教育的光辉历史,在组内也颇具威信。每到粮食一担担入仓,父亲便手拿算盘,拨得“噼啪噼啪”,那一声声清脆夹杂着希望,突破着生活的沉闷。但是到了年底,父亲手中的算盘便拨不动了,缺钱少粮迫使小孩中断学习时有发生,而我哥就是其中之一。
分田到户后,父亲把账算得更细了。那有着明显伤痕的算盘,常常在一年四季的谋划中碰撞;常常在一丘田一块山的草皮中碰撞;常常在不稳定的产量和价格中碰撞。每年双抢或秋收,我们将晒干的谷子用编织袋装好,我和哥抬,父亲掌称,三个姐姐轮流记录。谷子满屋后,原本拥挤的两间土砖房更加燥热。夜晚降临,父亲才会坐在方桌旁,启动算盘功能,一笔一笔地汇总,然后将要付出的上交税费、肥料和农药款一笔一笔地削减。我和哥姐们都坐在方桌四周,静静地看着拨动算盘的父亲,如果算珠跑得又快又响,父亲脸上的笑容就会多起来,话也会多起来。全家人都知道那是丰收年特有的景象,我和姐们的学费不用再东借西凑了,年底邻组的裁缝师傅也会准时上门为家人量身定做几件新衣。但是,这样的岁月并不多。
父亲不仅会珠算,还是原长岭乡小有名气的砌匠和熬糖工。为了筹措哥姐婚嫁的资金,他经常带着哥在外建房,那只资历颇深的算盘也紧随父亲在外发出了声音。而家里,母亲成了真正的大内总管,父亲把赚到的钱一分一厘都交给母亲。由于那时农村经济还未复苏,建房极少有不欠账的,父亲自然也只能赚一点苦力钱。年底清算,家里还是四壁徒空,到了大年三十,仍有人上门催账,弄得父母灰头土脸,酒足饭饱后用一箩筐的好话才将人送走。
二
父亲是一个心细而严谨的人,凡事容不得半点马虎。这也许是父亲幼时寄人篱下,被爷爷的堂兄带养所积累的对生活的沉痛领悟。父亲深知生活的不易,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艰难度日的家庭是经不起任何折腾的,所以必须像算盘一样精准计算,这也许是父亲与算盘习性相近的原因吧。
面对父亲的“算盘”,我们内心有点紧张,但也能感受到成功的快乐。它让家人栽过跟头,但也使我们学会了站立。
记得我读初二那年,一次周末回家,邻居的伯娘悄悄的告诉我,说父亲和母亲前天晚上吵架了,好像是因为什么账没算清楚,有些钱对不上数。我本能地紧张起来,我了解母亲,外婆家虽然不算穷,但母亲却没有入学的机会,我从没见过她工整地写过自己的名字,她如何能应对得了精明的父亲和那冷血算盘的询问。母亲回家后,我看到了她心事重重、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断地引导母亲说话,说自己在学校数学考试得了一百分。母亲听后很开心,突然小声地问我是否会算账,说有十多元总是不对。我知道母亲说出了心里话,说出了自己的无奈,我使劲地点头说好,并悄无声息地干起了“会计”业务,结束了“审计”中的尴尬。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和那只算盘开始慎用温和的言辞,觉得那就是一块没心没肺的石头。在母亲被“问政”之前,其实哥在成家前也接受过一次“考试”,那些声音在我心里总是挥之不去。
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哥辍学在家,为维持家庭生计,父亲不知从哪里学到了一门技艺:熬糖。就是将成熟的橙子切成圆薄片,水洗拧净再晒干,与谷芽熬出的糖浆同置于大锅中用温火煎熬,待糖汁能拉起成丝橙子呈黄时,香甜可口的橙子糖便可上桌了。父亲熬出的糖比附近几家味道纯正,所以销量一直不错,往往早上出门,中午时分就换回了一担谷。后来父亲还将糖的品种增多,由于工序增加,他外出少了,卖糖的事自然落到了哥的肩膀上。哥欣然接受,大清早便挑着担子上路了,回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哥汗流浃背,走路有些摇晃。忐忑不安的父亲见状,一把接过担子,走了几步后,脸色一下绷紧了,神情有些怪异,一句话也没有说,那种父亲的慈祥荡然无存。换回的稻谷经过称的计量后,父亲坐在方桌旁,手里拿着算盘开始“咄咄逼人”了。面对父亲的盘问,哥哥说买糖者事先都尝了点,就是说不出同样份量的糖,换回的谷子为什么比平时少了二十斤。那晚哥哭了,后来母亲告诉他,说父亲把那担谷用扇子重新扇了一次,发现里面掺杂了十余斤瘪谷子。
哥哥八四年结婚另起炉灶后,姐也一个一个地嫁出,曾经的大家庭让我开始做起了小主人。为了赚钱,我陪父亲晚上到野外捉过青蛙,白天也偶尔上山捕蛇,只要是能赚钱的行当,我都尝试过。后来父亲放手让我单干,我第一笔“生意”是卖青蛙,第二笔“生意”是卖草鱼。但都如出一辙地被青蛙贩子和鱼贩子强行低价抢购,而我总是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像罪犯一样接受父亲和那该死的算盘的训诫。
三
这种反感父亲、反感算盘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母亲和父亲在2003年和2006年的过早相继离世,我内心才忽然感到无比的恐慌和剧烈的疼痛!在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时,少了像父亲一样的坚毅,少了那善于预见和发现问题的眼光,少了那晴天备伞的所谓多余,少了我向父亲一次内疚中的解释。
现在,生活把我推到了类似父亲的岗位,我似乎比父亲更敏感于那些数字,更敏感于一件小事的完美始终,更敏感于那些数字背后的陷阱。
人偶尔犯些小错误并不一定是坏事,但没有将这种错误留下的伤痛根植内心刻入骨子,没有培养出时刻谨慎的态度和作风,那倒是一件不可小觑之事。
安静时刻,看看社会,想想政坛,谈谈人生,我似乎看到了父亲那本账记录的智慧。
我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那只算盘,而且,我将告诉我的小孩,任何时候心中都必须要有一本账。
作者简介:李乔生,网名十二月的阳光,衡阳蓝墨水上游诗群成员,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字出现在《诗刊》《中国作家》《诗选刊》《湖南文学》等文学期刊上,有作品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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