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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教育与人工智能:机进人进,而不是机进人退

来源:文艺报 | 武新军   时间 :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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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人工智能与人文教育的关系,需要认真思考科技进步与人的全面发展的关系,需要客观估量人工智能究竟会给人带来什么影响,需要认真反思当前人文教育所存在的问题,衡量人工智能进入人文研究的利弊,也需要借鉴千百年来人文教育的经验来培养人才。

科技进步与人的全面发展

教育界谈论人的全面发展,多强调“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即“五育并举”,推动人的品德、智力、体魄、审美、劳动技能等均衡发展。科学技术与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给人的全面发展带来很多助力,也带来一些不确定性因素。

在人工智能诞生前,人类已经有几千年使用机器的历史,使用机器协助完成由人的四肢、肩背、感官、头脑等器官完成的工作。生物体的器官通过频繁使用会更发达,而长期不使用则会逐渐退化,这个“用进废退”的规律,可能同样适用于人类。随着科技的发展,机器越来越多地取代了人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我们发现人体机能似乎在退化,身体的灵敏性、柔韧性与节奏感似乎降低了。许多精湛的传统技艺消失了,许多创造性的手工劳动不见了,与之相关的审美活动也随之式微。在过去,纺棉、织布、缝补、做鞋、绣花等劳动,曾经关联着丰富的情感,产生过无数动人的诗篇。刺绣女“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么精致的劳动和细腻的情感,如今已难得一见。30多年前,年轻男子会收到女朋友巧手编织的毛衣,如今也难得一见,甚至连衣服拉链坏了、扣子掉了都需要找专业人员。我的一个外甥小时候在田地里劳动过,和同学们到江苏一家汽车装配厂实习,负责安装、熨烫汽车座椅,一个人的工作效率是城市孩子的好多倍,带队老师经常暗示他可以先到旁边休息会,免得“伤害”其他同学。

大家都能感受到,许多传统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已经、正在或将要被人工智能取代。很多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城市人,不得不去寻找新的强健体魄的方式。他们热衷于长跑、骑行、打高尔夫球、练瑜伽、练太极拳等体育运动。他们或许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程度的劳动的快乐与美感吧。

过去曾经流行过“文学起源于劳动”“美产生于劳动”的观念,这种观念在1980年代之后被一些人宣布过时了。这些年“物叙事”研究的兴起,使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劳动美学有着坚实的历史经验的支撑,能够有效解释文学发展的历史。文学和美产生于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大概还是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问题在于,体力劳动时代或者农耕时代的文学,还能够吸引那些没有劳动经验的年轻人吗?

与此同时,科技的进步,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生产、生活场景。这些也会拓展人类的生命经验、审美经验。接下来,人工智能还会给人的身体、感觉、情感结构、伦理观念带来什么样的更大影响?这是我们讨论人文教育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对科技、AI进行人文引导,使之更加有利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人工智能与人文教育

人工智能的发展带来行业大调整,这势必会深刻影响人文教育。大学教育作为人才培养和技术创新的主阵地,必须积极应对人工智能带来的重大课题。

科学技术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导致文科生就业岗位锐减,人文学科专业和招生人数持续下降。而更严重的是,真心喜欢人文学科的学生越来越少。很多选择人文学科的学生,不是出于对探索未知领域的热情,不是为了追求人生的意义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是出于功利的考虑,是为了获得职业和生存技能,而不是为了志业理想。我觉得,这个现象并非不可逆转,人文教育也未必一定要跟着就业导向走。在职业化之前,人文学科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要比现在大得多。

人文学科是否有力量,取决于人文学者身心、思想、情感所能达到的高度,取决于人文学者引导社会向真善美方向发展的能力。1980年代前期,中国曾出现文学热和美学热,多数高校的文学专业都是最重要的专业,文学专业曾引领高等教育发展。当时的教师很少关注学生就业问题,而是执着于家国情感、理想信念、体魄毅力的培养,所培养的学生后来都成为各学科、各行业的组织者和引领者。近20年来,报纸杂志和网络上很少看到关于人的问题的认真讨论,我们对人自身问题的认识长期停滞不前,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新问题缺乏深入的讨论。这导致人文学科缺乏创造活力,失去应对重大社会问题与重大精神现象的能力。人文学科因此失去其他学科对之的尊重,难以激发年轻人学习的热情,这才是人文教育所面临的真正危机。人文学者只有充分发挥主体性,成为精神的创造者与传播者,成为美的创造者与传播者,成为新生活的践行者与引领者,才能重建人文学科的尊严。

人文学者不能以“不变”来应对“变化”。人工智能的广泛使用,必将会导致行业大规模重组,学者、作家、画家、音乐家、记者、编辑、主持人、律师、秘书等各行业从业者,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人工智能的冲击。将来哪些职业会消失?哪些职业还能够继续存在?哪些职业会发生巨大变化?这些问题都需要人文学者展开前瞻性研究。在人工智能的冲击下,传统人文教育方式所培养的人才有什么局限?人文教育如何改革才能适应行业发展的需要?这也需要人文学者积极应对。作为教育管理者,应该主动加快学科布局的调整与优化,积极探索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科深度融合以及催生出新学科的可能性。

人文学者应如何应对人工智能的挑战?这是许多人思考过的问题。有学者认为人文学科必须更新研究方法,因此倡导“构建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有学者认为“人文学科研究的大部分环节,人工智能都能参与其中并且展现出优势,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科越来越密切的协同工作,必然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新常态”。前不久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召开的“中国语言文学自主知识体系联盟成立大会”上,也有学者提出将来的人文学科,将会由中国头部综合大学的人文学科来引领,因为这些大学可以把最先进的技术运用到人文研究中去。当然科技与人文相结合是否会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效,传统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传统人文教育所积累的经验是否会很快失效,都是需要深入研讨也需要时间来检验。

在人文教育中要不要使用人工智能?如何使用人工智能开展教学活动?有学者认为传统的人文教育方法,譬如口传心授,经过千百年的积淀与探索,在人才培养方面是行之有效的,需要规避AI技术对学生成长的负面影响,过多使用视听觉技术协助教学,不利于提升学生的思想能力,不利于开发学生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也有学者认为教师需要主动提升媒介和技术素养,提升开发AI教育资源的能力;积极探索如何调整课程培养目标,培养适应AI环境的专业人才;探索如何开展AI辅助教学与研究、如何利用AI技术建设新形态教材;探索如何在AI环境中培养新的人文素养。而学生应该积极探索如何利用AI技术提升学习效率和跨学科学习能力,提升适应时代需求的能力和素养。一方面是新技术所带来的新的可能性,一方面是激活传统智慧与经验的新的可能性,对于两者都需要下大功夫进行探索。

人工智能与人文学者的成长

目前人的生活越来越智能,越来越高效,人的思想和感情的成长是不是也随之自然而然地更智能、更高效呢?实际上,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和空间。人文学者成长的过程,是情感和生命体验的过程,需要与世界、历史反复对话,需要身体、思想、情感、情绪的高度融入才能完成。在互联网介入学术研究之前的几千年中,历代文史大家对历史的情感与态度、复原历史的智慧与毅力、敏锐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历史的洞察力、纯正的审美趣味等人文素养,都是在艰苦的史料搜集、整理与研究过程中形成的,在不断到各地寻访考察过程中形成的。古代的刘知己、章学诚等史学理论大家是这样,现当代的史学家和文学史家,也都是循着这个路子成长起来的。人文学者的成长,离不开艰苦探索和思考的过程,离不开解决复杂问题的过程。20多年前,刘增杰、吴福辉、解志熙、沈卫威等老师,曾要求我们动手翻阅旧报刊、抄卡片做笔记,动脚寻史料走现场,动口讲思想情绪,动脑写作文章,通过身体力行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养成对历史的情感、悟性、想象力和判断力。

我们已经看到,人工智能在处理海量历史文献方面,在历史考证、规律提炼、文本分析等方面,确实具有一定的优势。我关注的是,从人工智能提供的史料或文本分析案例,学生是否能够很好地进入到历史中去?能否提升文本分析的能力?能否把生命体验与学术研究真正融合起来?人工智能供给的史料,在激发思想、情感、情绪、灵感、智慧等方面,是否与原始报刊和历史现场具有相同的功效?钱理群曾在《1948:天地玄黄》的后记中说:“每回埋头于旧报刊的尘灰里时,就仿佛步入当年的情境之中,并常为此而兴奋不已。”如今50岁以上的许多学者,都是靠着阅读旧报刊成长起来的,都曾体验过旧报刊所带来的“兴奋不已”的感觉。现在的学生已经很难做到这一点,在最近我们组织的博士生面试中,发现几十位来自不同高校的考生,大多是通过数据库来展开研究的,接触过原始报刊的寥寥无几。

陈平原曾引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初稿》中提出的史料工作的四个步骤:收集史料(求全)、审查史料(求真)、了解史料(求透)、选择史料(求精)。这四个步骤在人工智能时代具有了新的特征:收集史料唾手可得,文献传递瞬间可达,几乎不需要再东奔西走,通过史料“触摸”历史,变成通过鼠标“点击”历史。收集史料的难度大大降低,但审查、了解、选择史料却变得越来越难,白菜多了不值钱,面对海量的史料,我们很难用心地去消化咀嚼,从而不能很好地把生命、情感与史料熔铸起来。面对人工智能提供的史料,我们很难获得历史的“在场”感,很难产生时间感和空间感,很难嗅到历史演变的气息,也很难产生对历史的情感。没有艰苦的搜集寻访史料的过程,也就没有激动人心的豁然开朗。

在研究中采取“避难就易”的策略,将会是人文学者成长的重要障碍。一旦“避难就易”,人就失去了成长的可能,“迎难而上”则有可能“别有洞天”。举个例子,河南大学校史馆循环播放周总理接见河大师生的视频,是我们找到的。起因是不同材料上接见的时间不一致,接见的对象不一致,有的说接见的是三门峡的工人。要搞清这个事情其实很容易,拜访两个90多岁的参与者可能就解决了,但我们坚持不打电话不走访,而是通过考察纸质材料来解决,结果却有了意外的惊喜。因为迎难而上,我们在北京找到了当年周总理接见河大师生的纪录片;因为迎难而上,我们还发现许多宝贵的校史资料。

我们在积极利用人工智能带来的便利的同时,需要以适当的方式走出人工智能的信息循环。在知网时代,我一直是坚持在知网之外寻访史料的。因为互联网、知网和人工智能,既是开放的,又是封闭的。AI与社会生活存在交互关系,它不断吸纳外部世界的资源,扩张自己的信息系统,其主体性不断增强。但不断吸纳源头活水的人工智能,也是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在这个循环系统中,存在着信息雷同现象,如果人文学者被封闭于人工智能的系统之中,其世界观、思想、情感、情绪等会慢慢失去多样性,人文学者的个性化、多样化的成长之路,也势必会受到影响。因此,只有走出AI的信息循环,才能摆脱信息的雷同化,拥有创新思维和创新能力,拥有与人工智能对话的能力,拥有引导人工智能的能力。走出信息循环之后,人的头脑才能够吸纳八面来风,人的身体才能够得到多样锻炼。在农业生产领域,联合收割机的产能极度扩张之后,人似乎不再需要小镰刀了。但是,在人文研究中,当人工智能的信息获取能力极大扩张后,人还需要身体力行。人文学者需要在人工智能之外,开辟丰富头脑、强健身体、丰富人文素养的新的通道。

人们普遍关注人与人工智能谁更“能”的问题,普遍焦虑谁“主”谁“从”的问题。人工智能的主体性可能会进一步增强,但即使出现人和机器“双主体”,那它的最终结果也应该是机进人进,而不是机进人退。人工智能最终会像知网那样变为常识,在人工智能的基础上滋生出新的人文素养。这当然会经历一个“充满困惑与分歧的震荡期”。前些时,教育部部长怀进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今年将发布人工智能教育白皮书。我们可能会看到更多的举措,形成一些基本的共识。

人文教育必须锚定促进人类全面发展的目标,加强科学教育和人文教育的融合,需要利用新技术建设新文科,在守护人文学科的人文素养的基础上,创造新质的人文素养,提升学生适应人工智能时代的能力和素养,这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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