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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武:温暖

来源:鄂尔多斯   时间 :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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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台上,手术钳与托盘的碰撞叮铃哐啷,犹如山顶孤单的风铃。

医生说,全麻损脑,最好局麻。高三的他是全年级的尖子,老师说,他考上一流大学十有八九,除非失常。鼻疾困扰十几年,鼻息肉,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每年寒暑假,第一个任务就是手术。可那时的医疗水平,治标不治本,恼人的鼻窦炎,导致腔里有脓,教室上课,忍不住咳出,引人侧目。

他是一个孤僻的少年,尽管学校的比赛,他一个不落,且屡屡获奖,他几乎成为同学老师关注的焦点。中午食堂,人群如一窝蝼蚁,他要等到人群散去,最后一个去食堂。躲在角落里,就着食堂怕浪费,而多打给他的菜,啃着干馒头,边上还有5分钱一壶的开水。他的喉结不断耸动,已近中午一点,半小时后开始下午第一堂课。馒头挤在他嘴里,让其像夏日的麻拐,嘴都动不了了。他闭着眼,如遇到寤生孩子的孕妇,用尽全身力气,吞咽一口,翻一下白眼,补充能量。他一直管吃饭不叫吃饭,叫补充能量,甚至还可以说,叫完成任务,和小学生家庭作业一样。

他进学校时,成绩最好,当时老师按惯例让他当班长,他连连摇手,自知之明,他的特长是学习。馒头和凉开水是他的标配,晚上从食堂出来,天色像他心情一样灰。这个时候是同学们的休息时间,图书馆还没开放,就着路灯,眯着眼睛,把书举在眼前,贪婪地读。

他在班上人缘不好,一是因为鼻窦炎,吐痰遭人嫌,二是从不参与与同学互动,同桌过生日,说了请客,不要任何礼物,他也只是冰冷地笑笑,同学们看他像山里的猴子,独来独往,有大侠之风。他的目标笃定:学习,考试。

他有一个军人出身的父亲,复原后在单位保卫科。父亲只有一句话,没拿第一名,就别回来!母亲是一个小贩的女儿,每天除了攒钱就是攒钱,好像她生来就为了攒钱。她是父亲的附和者,依从者。在他们眼里,一切为了生存。

有一次语文小考,他因为粗心落下一道题,没有上九十分,出了班上前三,回家家长签字。父亲一拍桌子,就是一声:“跪下!”被拍断的桌子一角,在地上滚了一圈,委屈地在墙边呻吟。他的屁股上满是皮带抽下的印痕,红红的,渗着血。母亲说,用盐擦。于是,痛让他刻骨铭心,暗暗发誓:能不回家,绝不回家!他没有家,也没有父母,他仿佛是一个孤儿,是一个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孩子。没人理解,没人懂,也没人爱!

他独自来医院,医药费大部分是生活费省下的,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他在码头做临时工。城市中央有一条运河,以前的时候,船挨着船,人挤着人。搬运工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可是现在,运河衰落,他像在脸上贴了块猪肚皮一样求人,才得到这个搬运工作,每个麻袋百来斤,和他体重一样。一袋可以赚10元,从船到仓库,距离两里路。每天放学,他就像磁铁边上的碎铁屑一样,张开翅膀往码头扑。

因为长期的搬运工作,肩膀有些肿,躺在硬如铁的手术床上,痛像瘟神一样缠住他,鼻腔里是脓骨离开肉,被器械撕扯的嘶嘶声。一股咸咸的液体,直往喉咙里灌,虽然蒙着眼,但他知道液体一定是红的。他要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无影灯的光透过纱布照着他的脸,感觉在晃,又肯定不是。他小时候就有一个梦,写一个自传性长篇,题目都想好了,叫无影灯下的涅槃,怎么样?他心里暗暗得意。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东西插入他鼻梁挨着眼眶处,就像一个500斤大汉挤入已经水都流不进的人群,我的天啊!一股液体挤出,冰冷,瘆人,医生说,麻药,没事,一会就不痛了。他蒙着的眼前突然霞光万丈,无数闪着金色光亮的星星照耀着他,有一种圣母般的光辉。其实,面对上天的磨难,他已坦然。也许,磨难使他更坚强,也有可能让他成为一滩泥。而且,这已不是第一次,从小学一年级始,他就接受这种磨难,要不,为何称之为涅槃呢?

他的嘴角渐渐扬起,他在笑,笑得坦然又倔强,苦难何尝不是生活给的礼物,它让人更加珍视健康和柴米油盐的幸福。这个世上不会人人永远光芒万丈,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有的人性个个都有。成功者只是幸运儿,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

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接纳他,拥抱他,改变自己,活出自己,拥有一个自己说了算的人生,此生足矣。他耳旁响起了海迪的笑声,那种穿透肺腑,直达灵魂的笑声,那是她面对命运时的高歌:我要战胜你!我必须征服你!海迪胜利了,成了强者!我也要做一个强者!他在心里默默地念。

医生告诉他,手术还得进行下去,可能要接触额窦,接近大脑,很危险,不过这样效果更好。他久经沙场,如果论受过的“酷刑”,他就是老布尔什维克了。医生笑声爽朗,承诺等手术完,把那些霸占他鼻腔,让他不能畅快呼吸的东东给他观赏,就像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欣赏面前的一排排俘虏。

他感觉脸肿了起来,像发酵面包,自己云里雾里,是活着,死去?热!一阵阵地燥热!冬天里,手术室开着暖空调,手术室里一切都是暖的,他多希望有一缕清新的春风吹来,凉,爽。他又觉得自己是在蒸桑拿,只是桑拿房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人就像被架在烧烤架上,马上要熟透。

医生鼓励他,别急,再来一下就好了。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又一个的世纪,他只觉得,时间是凝固不动的,僵僵的,他就停在疼的那一刻。

苦难来临,坦然接受,生生死死,处之淡然。一个小手术,自己不会死,出去咱又是一条汉子,真的汉子!他甚至开始轻轻哼着林子祥的歌,好像在看一场轻松搞笑的电影。快完了,手术快完了!他轻轻安抚那个饱受折磨的心,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班上的同学都很友爱,他把班长的位置让给了一位叫古艳清的女同学。她留着西式头,蘑菇一样,整个头有点原子弹爆炸时腾起的那朵云,活生生一个假小子。还别说,这个班长还找了一位副手,名字更有味,叫袁子丹,搞得班委会像一个核俱乐部。一想到这里,他就想笑。笑纹肌刚动动,被护士姐温柔地喝住了:别动!额窦!危险!于是,他又强忍着。痛的感觉直往他头部闯,像堵枪眼的战士,他的头密密麻麻全是汗,护士发现了,贴心地擦拭后,把空调温度调低了点,他感觉舒适。

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和护士没说话,护士和医生没言语,他与医生没有交流。空气中,只有手术器械撞击的声音。叮叮当当,悦耳,好听,也许,谱成曲,会是一首好听的手术进行曲。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心情变好的。

哦!是在想起同学们的时候。这个古艳清,还有这个袁子丹,老是逗他。明明他是个近视眼,眼镜就像手脚一样跟着他。可他一转过背,和后面同学商量解题方法。回过头来,桌上的眼镜就不见了。问谁拿了,大家都笑,都不说话。恼得他像被念紧箍咒的孙悟空。没有眼镜,寸步难行,学好数理化也不行。下课了,同学们就叫他讲故事,没有把同学们逗笑,眼镜就不给他。好在他看的书多,平时就故事没少讲。手到擒来。

你知道是谁拿了他的眼镜吗?就是这个古艳清指使袁子丹拿的。他挖苦袁子丹:你比你爸胆更大,难怪你爸给你取名袁子丹,整得人现在都像1945年挨揍的广岛长崎。

手术还在进行,医生好像是在用手术钳拔骨头了。医生说,要把额窦和鼻窦尽可能地开放引流,才能取得较好的手术效果,才有可能不复发,所以,必须忍着。他甚至都开始“啊啊”地唤,全然不顾自己在漂亮护士姐姐面前的尊容。

其实,他是个在异性面前很注意形象的男生。特别是这个古艳清,自己在梦中几次梦见她,还……还……,梦中,他身上突然有一股暖流,羞羞的。他苍白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古艳清和袁子丹就像对口相声,一个捧,一个逗。玩笑一下把他抛入空中,又埋入地下,怎么香港电影《整蛊专家》不拍续集?如果她两是主角,票房绝对完胜星爷和华仔。袁子丹喜欢从家里带菜过来。米旺阴(粉蒸肉),辣椒炒银阴(牛肉),那个香,真的给他的感觉就是原子弹。勾引!赤裸裸的勾引!他不客气地转过头,硬声硬气砸向袁子丹。袁子丹捂着嘴“咯咯”,像母鸡憋着蛋,却便秘。两个菜被扔到他桌面,袁子丹把自己墩在椅上,斜着他。然后又把脸放到他面前,像欣赏一个千年文物。不吃!他赌气。我喂给你吃!袁子丹端起菜碗,像母亲侍弄孩。古艳清恰巧看见:叫她妈,叫我干妈。他也笑了:叫你们老祖宗!谢了,谢了啊!

没事!小手术。医生轻轻地说。他却感觉自己像冲锋陷阵。这已经是第N次手术了。

他这个手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先是用一种前面有钢丝的钳子割肉,钢丝是一个圈,先把息肉套住,再紧缩钢丝圈拉扯,把息肉连根勒断。息肉清除了,就拔脓骨,开腮,怎么血腥就怎么想象,反正他的眼睛是蒙着的。手术前,他逞强,说关羽都还刮着骨下着棋,自己这算什么!不蒙眼!医生和护士不仅不听,还把他手脚都绑在手术床上,好像他是一名被执行注射死刑的犯人。还记得他蒙上眼的那一刻,医生不言不语,只是笑。他感觉,这笑里,有玻璃渣子,让他的心生生地疼。

哎!想想好事。古艳清常常请他帮忙出黑板报。粉笔字是他强项,笔走得像龙在飞舞,一整版一整版黑底白字,印刻上去一般,那叫一个漂亮。古艳清一个人“啧啧”就算了,还要叫上袁子丹。人如其名,袁子丹也不是个怕事的主。他们班的黑板报前,各年级,不同班的女生,都是班花级别的,指指点点,评论袁子丹这个“宣传部长”的杰作!尴尬之余,他胡子都要吹上天了,眼睛瞪得也要从眶里跑出来。他们的黑板报得到了校领导的表扬。

古艳清请全班同学干饭。在校门口的饭店里搞了四桌。每个桌上一箱啤酒。

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酒,也是唯一一次醉酒。喝高了的他在饭店里“哇哇”地哭,像个疯子。同学们起初一愣,眼睛都“刷刷”地瞟他。别管他,继续喝!饭店里一下如集市,大家各自谈着自己的生意。袁子丹把他扶到一旁,轻轻放他坐下,含了一口浓茶,“噗”吐了他一脸,袁子丹悄悄在他耳旁说:林忆莲。大家就嗤嗤地笑,他也笑了起来,像个傻子。他说:傻子比聪明人快乐!走的时候,他摇摇晃晃:肚子胀破了,破了,破……

想到这里,他的头稍微晃了晃。别动!医生的话很轻,但有着剑一般的力量,要刺破手术室的天花板。眼睛虽然蒙着,但是,眼前,脑海,都是金闪闪的星星,说不上疼,只是觉得在浓雾下,看不见的昏。医生说:有一点点疼啊!给你打止痛针。一根针戳了一下屁股,挤出冰冷药水。他觉得自己要昏睡过去,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如一具木乃伊。

你一个人啊?护士显然在分散他的注意力,柔声和他说话。你头不要动,手指动动就行。于是,他的食指像点头一样曲了曲。等下手术完了,要找个人招呼你!他在想,医药费都是打工攒的,还有钱请人招呼?一股药水涌进他的喉咙,滋味就像他的人生。在他进手术室的那一刻,那次醉酒就是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次。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快乐,如果自己真的有以后。

手术已经动了三小时,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手术床和手术床隔得不远,大概十来米左右。有忍不住的病人,在床上哀嚎。感觉医生就是刀,病人就是肉,医院就是砧板,对,这个比喻确切。很多人,从门口进来,就再也没有出去。他终于知道,能看见阳光,能呼吸新鲜空气,能连蹦带跳,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而自己,就拥有着无比巨大的幸福,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继续拥有。啊!幸福。

醒醒,醒醒!他好像睡着了,听见护士姐在轻唤。姐握住了他的手,虽然冰冷,但显然在慢慢变暖。蒙眼布一揭开,眼前每个人晃动的都是双影,加上自己就成了三人!他在心里幽默了一把。可这种感觉又不想让年轻漂亮的姐看出来,尽管护士姐一直搀着他,送他回病床。他松开了护士的手,推了推,自己一个人去找电梯门。他是看不清路的,刚走了两步,就被垃圾桶磕到,还好,护士姐有力的手一下扶住了他。那双手,很暖!

病室里,病床上,冰冷的天花板,温热的床。百无聊赖之际,门外有了一串串的笑声,像熟了的紫葡萄叮咚落下,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浪般涌了进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那笑声,温暖,炽热,犹如三月的风,汩汩地淌进他心里,一阵风飘过,留下的是笑语和鲜花。古艳清?袁子丹?姑娘?小伙?他的眼前依旧金闪闪。倏忽间,整个病室都暖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住院的事从来没对人说过,自己父母都不知道。他怀疑是幻觉,自己太思念同学们了。鲜花的香味氤氲着病室,温婉可人的护士姐又来给他打针喂药。他的屁股已经成了筛子,如果血的力量大点,会变成喷泉。

出了院,他又几乎身无分文,学费,生活费,吃饭睡觉穿衣,对别人不是事,对自己是大事!

自己想成为什么人,又能成为什么人,一切都是变数。人生的意义就像是星空,星亮在那里,也许存在就是意义,活着就是全部。

温暖的笑声在脑海里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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