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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中国”书写:儿童文学的童年根系与家园诉求

来源:文学报 | 谈凤霞   时间 : 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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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书写和阅读“童年家园”十分重要,这不仅是以文学来“重现”或“重写”家园的开始,而且可能是以行动来“重造”童年家园的开始,以更好地映照当下童年生存,促进理想童年生态的发展。无疑,这也正是“童年中国书系”的策划者和作家们以诚意、以热望所担当的一种使命所在。

童年作为自由生命的乐园,往往是我们经历了“失乐园”的成年后频频回望的人生“后花园”,对它的书写也往往源自一种“复乐园”的冲动。中国的现代乡土童年书写肇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许钦文、王鲁彦等“五四”乡土小说家以及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萧红、端木蕻良、骆宾基等东北作家。他们多在寂寞中追怀失去的童年乐园,在童年追忆中投注的回味与叹息源于其现实人生正经历着的困顿与悲哀。鲁迅的《故乡》《社戏》等是现代乡土童年书写的重要开端,萧红的《呼兰河传》等则拓展这一“失乐园”书写的精神底蕴。“童年中国书系”也可以看作是从漫长的时段和广阔的地理进行的对“家园/乐园”的寻和建。

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一样,能超越时代,超越民族,超越年龄,超越我们所能想象的奇妙、美好、深邃和高远。与这样的儿童文学相遇、相汇与相融,使在茫茫大漠中奔走着的生命拥有了润泽和明净——既来自文学的泉流,更源自内心被引发的井喷。虽或单纯,然极丰盈;虽或浅淡,然极绚烂;虽或天真,然极通达。常有这样心门轻叩的时刻,因为这份文学知交,而泪如泉涌,或笑颜如花。创作儿童文学,是深情地召唤自我童年生命的返场,也热切地关注当下童年生命的现场。研究儿童文学,不仅仅是探讨儿童文学可以如何充盈“文学”,更重要的是思考儿童文学应该如何丰富“儿童”和当下生命,丰富人类理想的姿态、精神和价值,以抵御种种风霜雨雪的袭击,拒斥种种污浊阴暗的侵蚀。激发和助力生命向着阳光茁壮成长的儿童文学,可以守护儿童和整个人类的心灵家园。由此,儿童文学的写作者和研究者,也当是这一家园的构筑者、捍卫者和推进者。

在与儿童文学的主题命脉相连通的关键词中,“童年”和“家园”显得尤为重要。童年更多与“时间”有关,家园则与“空间”有关。童年是人生的时间原乡,家园是人生的空间原乡,并且往往也是情感、精神和心灵的所依或所向。童年,是儿童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基点;家园,则是儿童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旨归。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向往童年的梦想》一文中精辟地指出:“在向往童年的梦想中,诗人呼唤我们回到意识的安宁。”在对个人童年的重温和再认中,成年回忆者获得对自我生命的体悟,也进行了心灵家园的寻绎。通常情况下,童年和家园相连相合、相辅相成。身在童年时的我们并不能强烈意识到对家园的依恋,这份依恋的发芽往往有待时日,尤其是在长大或离乡之后,在对故土的回望中才会猛然拔节,成年后的我们才会更为明确地意识到家园之意义。儿童文学,是让曾为孩童的成人安放念想的地方,也是让当下孩童放飞梦想的地方,这个“地方”用一个饱含温情的名词来指称,便是“家园”。

家园,既是地理的,也是心理的,是我们的情感、精神、灵魂的“根之所在”或“翼之所往”。跟家园一词同根或相关的词语有:家庭、家族、家乡、家国,或原乡、故乡、故园、故土、故国等。家园,是有风景风物的地理空间,也是有人情人脉的族群空间。处于时代中的家园,与文化和历史有关,也与社会和政治有关。家园是生命的发祥地或发源地,也是定居地和栖息地。家园也是情感、心理和精神空间,比如家园意识、家园情怀甚至家园情结。而被称之为“家园”的地方,主体必然对其有着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家园是人们的根基或根系所在,但人们会选择是在乡、离乡及之后的望乡或返乡。

家园,可以是某个具体的实在,也可以是某种理想的所在,牵引出何去何从的选择。家园也并非总是充溢温馨、安宁与欢悦,对家园的吟唱中也会有沧桑和忧伤。对于家园的态度,有人选择皈依,有人选择背离,甚至放逐。人们努力寻找家园,建造家园,或返回家园,但有时却难以真正抵达家园。尤其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家园暖意常被荒原寒意所替代。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名篇《秋日》在写了自然界秋天的丰收和成熟之后,转写人生的萧瑟秋天:“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冯至译)作为漫游者的里尔克永远都在寻找家园,感伤地抒写如“落叶纷飞”般的人生命运。不同于这类成人文学指向的关于家园的冷峻的底蕴,儿童文学一般不会归于凄凉和落寞,它所鼓励的是建筑房屋、是消除孤独,即安心栖息于可扎根的家园。

用文学构筑童年家园,是作者释放和安置“乡愁”的一种方式。这个家园有时间和空间坐标,也交织情感和思想的维度。若往深处看,文学对家园的书写不仅有浪漫的诗情,有的还具有哲学的诗性,诚如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经典名言——“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四处寻找家园”,反之,书写家园可能也会渗透哲学的思索。大凡厚重的家园书写,都有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容量以及丰沛的情感和思想空间,涉及新与旧、现在与过去、传统与现代、原乡与他乡、纯真与异化等不同的面相,也包括对家园的重回或另寻、批判或离弃、修补或开辟、过客与归人等不同的态度。人们在家园中安居乐业,也得以安身立命,所以,家园牵系着生命的觉醒、身份的认知、主体的确定和未来的走向等重要问题,与人生的永恒之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这样的文学母题直接相关。此外,文学中的家园不都是个体成长的家园,也有某一集体/群体归属的家园,甚或是“人类共同体”共存共享的家园。

家园书写必然包含浓重的人文关怀,关于家园的“实然”(是什么样)和“应然”(应该是什么样)的理解和表现,成为其主题内在的张力。儿童文学致力于揭示儿童和童年、人生和世界的“实然”以及“应然”,且可能还包含潜在的怎样达到此“应然”的理想境界之道。儿童文学乃是以儿童本位、生命本位、艺术本位三者合一的立场,追求真善美的文学,构筑让心灵安居的“家园”是其中一个核心旨归。儿童文学天然地包含了人类童年共通的天真心灵和理想情怀,因为没有过多浸染复杂的社会意识形态,而能自由跨越政治和国家的界限,成为一种联通所有儿童生命的文学载体,或可说形成一种相对单纯的基于“童心相通”的“童年共同体”。好的儿童文学也是具有生活广度和人生长度的文学,童年家园与未来人类的家园休戚相关。儿童文学中有着创作者隐含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也包括“家园观”,儿童通过阅读而获得这些观念的种子,这些种子会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生根发芽,在成年期开花结果,影响其对于世界的理解和作为。随着全球各种危机的爆发和家园遭受破坏的威胁日益严重,更需要呼吁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回答“世界向何处去、人类怎么办”的时代之问。这套“童年中国书系”涵盖众多时代的童年景象,致力于营建能召唤同喜共忧的“童年共同体”。这些具有原初性、生长性、开放性的童年家园书写,对于构建更为广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也具有重要的“出发点”意义。

“童年中国书系”书写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与辽阔多样的地域,在文学意义之外兼具广泛的社会学意义。若从更为抽象的精神意义来论,这种“童年家园”书写还与我们内心最深的渴望、对世界和人生最深的思考相联结。俄国思想家C.谢.弗兰克说:“在我们自身深处的某个地方,远离世界上可能有的及世界赖以生存的一切,同时又比其他一切要近,在我们自己的心中、或者在那个极深处的我们的‘我’与更大、更极端的深处的存在连在一起的槛界上,有真理,有真正的、绝对的存在;它在我们心中跳动,期望为自己找到出路和表现,想把自己的光辉与温暖洒向我们的整体生活及整个世界的生活……”他所言的最接近“绝对的存在”的“某个地方”就是作为精神所向的“家园”,那是真理和灵魂的皈依和生长之地。在“童年中国书系”中,有些作家以回望之箭直抵儿童心灵堂奥,作品涉猎了对于这一更具思辨性和哲学深度的灵魂家园的探索。这类童年书写立足于时间之维,着意于“人之为人”或“我之为我”的生命思索,为使人走向“完整的人”“自由的人”“审美的人”提供了一面重要的镜子。

鉴于童年/家园本身这一命题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对于文学中家园的观照便可以从多个角度和层面去把握。与家园相关的一种研究领域是关于空间和场所/地方的研究。美国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在他具有开创性的《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一书中提出:“地方提供安全,空间意味着自由:我们依恋前者,渴望后者。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家。家是什么?它是老宅地、老街坊、家乡和祖国。”他认为空间比地方更抽象,原初的无差别空间随着我们对它的了解和赋予其意义而变成了地方。在当代西方儿童文学研究界,以空间和地方为主题的研究如学者玛丽亚·撒西克·瑟赛等主编的《1789年以来儿童文学中的空间与场所》,在题为《权力空间与游戏场所》的导论中,编者说明这一研究更注重于空间的隐喻性,“我们对空间的抽象潜力(自由或其他)感兴趣,在这本书中,童年被描绘成一个隐喻的空间,以及在与真实或想象的场所关系中认识自己的能力。”所建基的核心观念是:“社会化建构的童年概念既是成年人制造的定位和固定儿童的权力空间,也是具有想象性和潜在颠覆性的游戏场所。”家园的英语单词是home或homeland,加拿大学者梅维丝·雷默主编的《家之言说:加拿大儿童文学中的话语》,主要从政治、历史、意识形态等文化维度对作为多元文化国家的加拿大的儿童文学中的“家”与“非家”的话语进行考量,涉及身份认同和流动的主体性等问题。梅维斯·雷默在导论中强调学会阅读“家”至关重要:

学会阅读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家”很重要。成年人通过为儿童设计的文本直接向他们提出的关于家的要求,源自阶级、种族、性别和国家的确定结构,并需要对自我与他人、亲属与陌生人、这里和那里的关系进行复杂的理解。学会阅读“家”很重要:也许,这是重写“家”的开始。

这种循循善诱的反复强调,彰显了关于“家”的研究的重要意义,也揭示了关于“家”的阅读会给读者(包括儿童和成人)对于“家”的理解和观念产生的实际影响。

另一个与家园相关的词是“家庭”,“童年中国书系”中许多作品都饱含深情地追叙家庭亲情。学者安·奥斯顿的著作《英语儿童文学中的家庭》通过对近两个世纪以来儿童文学中家庭生活叙写的分析,追溯其表现的变化及与之相关的意识形态,辩证地指出:“文本本身再现了世界,它也塑造了这个世界。”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意义,对某一世界的客观表现之外的某种形塑,可能会影响现实世界的变化,正如她所强调的:“儿童文学可以让我们最清楚地看到我们对过去的怀旧,而它在决定对未来的态度方面同样至关重要。”

儿童文学作品表现怎样的童年家园,会潜移默化地触发读者对现实家园的审视和对理想家园的憧憬。

书写什么样的家园和如何书写家园,不能保守或固化,需要真诚而且创新的精神来开疆辟土,这样才能使被书写的家园本相和书写家园的方式得以演进与丰富,达到新的思想境界与艺术境界。经历丰富、心怀良愿且葆有童心的成人作家,在儿童文学领域中要自觉地开垦多种多样、饱含智慧和情义的“童年家园”,园中开出色彩缤纷的花朵、长出葱茏繁茂的树木、结出形态和味道各异的果实。要让童年家园成为生机勃勃的花园、林园与果园,不仅为供观赏,更是为供栖居,让儿童(和已经长大的儿童)的情感、思想乃至行动都能在丰饶的家园中得以滋养并生生不息。借用上文提及的梅维斯·雷默强调的关于阅读“家”的意义的言论,我们可以说,学会书写和阅读“童年家园”十分重要,这不仅是以文学来“重现”或“重写”家园的开始,而且可能是以行动来“重造”童年家园的开始,以更好地映照当下童年生存,促进理想童年生态的发展。无疑,这也正是“童年中国书系”的策划者和作家们以诚意、以热望所担当的一种使命所在。

此外,“童年中国书系”也致力于对中国式童年书写美文或长篇散文的探索,涉及文体融合和有机创构、回望视角与时空切换、日常复现与诗性提炼、情感涌动与艺术节制、个人体验与深度经验等富有张力的命题,作家们调动鲜活的童年记忆并调匀个性化笔墨,体现了多元化地追求本真与丰盈的美学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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