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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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母亲打电话来说,家乡的桃花开了,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浓艳,像晚霞下那一大片一大片粉红的云朵,染红了村子和山峦。
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外的桃花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雨珠,不远处的犬吠声从村庄深处由远及近的传来,空旷而悠远,我提着行李,辞别父母,踏上了远行的汽车。汽车沿着泥泞的马路缓慢行驶了好远,我把头伸出窗户回头张望,依然能看见母亲朝我挥手的身影。
那是1993年,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偏僻的山村,贫穷仿佛一根无形的绳子直勒得人喘息不过来。父亲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在疾病的折磨下,父亲面容憔悴。深夜,我看见父亲疼得弯起身子,双手紧抱着腿,用力使着劲,还咬着牙,好像要把身体里的湿气给拧出来似的。我看到父亲疼痛的样子却束手无策,窗户洁白的月光影射出父亲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母亲心痛父亲,带他四处求医,每次都背回一大堆的中药。煲药的时候,母亲每次都非常虔诚,总是希望老天开恩,让父亲能吃了药病就好了,可事实总让她一次次失望,药只能缓解父亲的疼痛,不能根除。我们家常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这股味道仿佛一根锋利的细针,经常刺疼着我的心。
因为父亲的病,家里的债越欠越多,生活的重压压弯了母亲的腰,她既要侍弄地里的庄稼,又要照顾家里多病的父亲,不到四十岁的她过度操劳,皮肤变得黝黑,满脸皱纹,看上去就像五六十岁的人。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出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为了寻找出路,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我决定去外市一家技校学习家电维修技术,然后就去南方打工。
交完学费,转身就见几个人进去要求退学费,吵闹声中,我听明了原委,学校承诺推荐的高薪工作是假的,而且教学质量差,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我上当了,交出去的学费如同泼出去的水,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我心里嘀咕,这回是想学不想学都得学了。尽管先前报名的学员个个后悔不已,可仍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纷踏而至,也许是那则广告做得太诱人:“厂家办学,入学即与学员签订进厂合同,月薪一至两千元。”学校临时租借的四间作教室用的厂房里挤满百多号人,学员一多,住宿就成了问题,我只好在离学校几里路远的郊区租了间小房子住下。
我所在的班级,学员们情绪很糟糕,上课时间抽烟、玩牌、谈天说地、发怨气,做什么动作的都有。那时,我大概算是刻苦的学员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学点东西,要不然,凭什么立足社会。然而,情况越来越糟糕,先是传言学校发不出老师的工资,接着又传出校长携巨款逃跑的消息,整个学校一团糟。过了几天,公安局来人把教室封了。
学技术的梦顿时破灭,天仿佛一下子坍塌下来。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去附近的小餐馆喝几杯二锅头,用酒精来麻醉和放纵自己。夜深了,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十字街口,就在刹那间,头重脚轻栽倒在马路上……我挣扎着爬起来。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我踉踉跄跄地走在街头,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不远处,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正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我。
技校的同学都各奔东西了,我想自己也该走了,但到底是回家,还是直接出去打工,我犹豫不决,主要原因是技术没学成,没有学校的推荐,贸然前往南方,能找得到工作吗?从汽车站送别同学回来的路上,我走走停停,无意中看见路边有棵结满果的桃树,我穿过马路爬上树摘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感觉酸得要命,就把它扔出好远。也是在那时,我下定了决心,也要像那些同学一样大胆,去广州闯一闯。
这时,母亲在村庄劳作忙碌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她瘦弱的肩膀或许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但我既然出来了,怎可能轻易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我在衡阳火车站连续排了两天的队,才买到了开往广州火车站的站票。“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在那个时代的农村,生活沉闷,没有收入来源,缺少就业渠道,看不到希望,所以大多数年轻人选择南下打工谋生,光是衡阳火车站,几乎天天人满为患,我坐的那班绿皮火车已经开动了,仍有人不顾安危、不惧乘警的制止,扒火车窗强行挤进来,而车箱里的人像沙丁鱼,多得转不开身,就连臭气刺鼻的厕所也挤了人。
来到广州,才发觉这个城市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在这里,我付出了太多的心酸和泪水。
我身上带的钱不多,没找到工作前,得处处节约。夜里,我舍不得花钱住旅馆,随便在一条冷清的巷子找个角落过夜。有天晚上,迷迷糊糊中,我重重挨了一脚,然后被人拎起,没等我回过神来,又吃了两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哥们,痛快点,把钱交出来,免得老子动手?”借着微弱而昏黄的路灯,我看清来者是一个高大壮实的黑脸大汉。身上所剩不多的钱是我赖以维持生命的,当然不能随便给,有一股惊天撼地的力量支撑着我反抗。然而,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黑脸大汉躲在暗处的几名同伙也冲过来,毒打了我一顿,搜出了我藏在鞋垫下的钱。
歹徒走后,离天亮尚早,我又靠着角落的墙根睡下。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过往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我,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已变成了血人。昨晚如果不反抗,也许就不会成这样子,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窝囊废,就应当自我防卫。
真是谢天谢地,公厕看门的老头儿没有向我要钱,就放我进去了,兴许是同情我不幸遭人毒打吧。我狠命地用冷水冲洗头部和脸,望着镜中自己落魄的模样,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就让这冰冷的水冲走我心灵的创伤和屈辱吧!
又流浪了几天,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收留了我。在工地上卖苦力干活的大多是粗人,活儿苦,又脏又累,更要命的是稍不留神,大小包工头就卷款玩失踪。我在工地上干了大半年,只预支了一部分生活费,包工头一直欠着不给我工资,最后连人影都不见了。我和工友们不得不去找开发商,他们说没有与我们发生直接劳务关系,建议我们去找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反映情况。我们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弄得筋疲力尽只好放弃了。大伙凑钱在工地旁的小饭店吃了餐散伙饭,陆续离开这让人伤心的工地。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听说表哥在广州的隔壁城市东莞开了公司,混得不错,往家里寄钱一向是五千一万地寄,我打算去投奔他。坐车到达东莞后,我左一遍右一遍打表哥的传呼机,均不见他回复。
好在之前与他通过几次信,我有他的地址,照着通信地址,找到表哥所在的单位,才知道他的处境也并不好,搞建筑工程亏了本,公司入不敷出。不过,表哥说他正在洽谈一个包工包料的大工程,如果顺利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想成为表哥的累赘,就决定出去找工作。哪知,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出,却又一次次失望而归。
父母得知我在外面混得不好,写信劝我回去复读或者去当兵。表哥也劝我回去,他说:我知道年轻人好面子,觉得在外面没有混出名堂没脸回去,但在追求目标的时候,要学会欲擒故纵。记住,现在看上去的暗然离开,也是为了将来强势归来做准备的。
我听从了父母和表哥的建议,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悄悄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贰
1995年初冬,一辆接兵的闷罐子绿皮火车载着我朝向往已久的首都北京开去。飞驰的车轮与长长的铁轨摩擦,绿皮火车一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大声响,搅得我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不由地想:现实中的部队该是什么样子呢?那里是希望和梦想萌芽的温床吗?那里的生活精彩吗?我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一出火车站,北京的天空居然漫天飘舞着鹅毛大雪,一辆辆罩得严严实实的军车把我们带到一个偌大的水泥坪上,先分到各营再分到各连。我们部队担负着特殊使命,所以训练强度相当大,一天到晚除了训练还是训练,十几天的功夫,我的腿和脚全肿了起来,全身发酸,上厕所时蹲不下去,只好半蹲着。要是带兵的班长们不高兴了,他们就联合起来,变着法子整人,罚爬战术、搞蹲姿、紧急集合,弄得我们这群新兵蛋子惶惶不可终日。单调而枯燥的生活里,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训练场上偶尔有靓一点的军官家属走过,班长一声令喝:“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看到女人羞得粉脸通红,在歌声中没命地跑,我们像讨到便宜似的,哄笑起来。
军营似乎经常上演悲喜剧。有个深夜,一班长在被窝里小声哭泣,接着传来四班长的吆喝声:“全排紧急集合,不许发出说话声和脚步声。”到了打靶场,四班长问我们知不知道一班长为什么哭?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四班长告诉我们,一班长失恋了,他的女朋友来信说他既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又送不起金项链、金耳环,这个物质世界里光有爱是不够的,她已接受了一个款爷的求婚。
“兄弟们,你们说我们当兵为了什么?这公平吗?”四班长忽然抬高了声音。全场沉静一片。良久,终于有人提议,“让我们四十多个弟兄每人写封信,劝嫂子回心转意吧。”
“不必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勉强的婚姻是不能幸福的,作为军人不能感情用事;来,让我们忘记烦恼,大家唱首歌。”是不知何时插进队伍的一班长的声音。接着,他带头动情地唱起来:“……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呀!更不要想那可爱的姑娘……”浑雄的歌声在空旷的靶场上空久久回荡着。
秋季的时候,政治处为丰富新战友的业余文化生活,决定举办一次“迎新春诗文大赛。”我写了篇散文参评,获了三等奖。我们新兵排的高排长特意表扬了我,他问我在部队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呗!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我,有空的时候多看看新闻方面的书籍,部队不怎么重视文学,却很重视新闻。当时,我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却听从地托人带回来几本相关书籍,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
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新兵排解散了,新战友全分到老连队,与老兵一起生活、训练。那天,我去开水房打开水,半路上恰巧碰到了高排长,此时,他已借调到政治处组织股当干事。打过招呼后,他叫住我,问我会不会写新闻稿?我说自己从初中开始爱好文学,现在又在看新闻写作方面的书,多少有点功底。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说那就好。
两个月后,全连在靶场练习瞄靶,连部的文书跑过来通知我去政治处宣传股考试。原来,宣传股要从全团新战士里挑一名新闻报道员,我刹那间明白了高排长的良苦用心。
我顺利过关,当上了报道员,宣传股给我提供了良好的工作、学习环境和充足的时间,服役期间,有一百多篇新闻稿见报。由于工作出色,我中途还被选送到北京卫戍区政治部宣传处学习一段时间,在这个部队机关大院里,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在他的指导鼓励下,我不仅提高了新闻写作素养,还迷上了文学创作,业余时间写诗歌、散文、小说,日子过得很充实。老师说,写新闻是因为工作,而文学则是自己精神和情感的寄托。我也非常认同老师的这句话。
秋风习习,树叶黄的时候,我和战友在打靶场东边的小树林里无意中发现了两棵桃树,黄灿灿的桃子挂满枝头,非常诱人。我和战友一人对准一棵,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想采摘几个解解馋,可我们一攀上树干,只见熟透的桃子和枯黄的树叶一阵阵往下掉,不光桃子掉得一个不剩,就连树叶也全落光了。我们无可奈何地跳下去,各自挑了些摔坏的桃子,用袖子擦了擦,吃了起来。
“这桃子真甜,你们家乡有吗?”战友抹了抹擦嘴,问我。
“有,我们家乡的桃子,比北京的桃子甜多了,像蜜糖似的。可自从我外出打工、当兵以来,就再也没吃过了。”顿了顿,我有感而发:“我父母也恰似熟透了的桃子,也许比以前更加苍老了。”战友说,“兄弟,你想家了,去打个电话给叔叔和阿姨吧。”我们来到营区的军人服务社,我拨通了村长家的电话,村长跑去叫来我母亲。
我担心地问起父亲的病情,母亲说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离不开药。母亲让我不要牵挂家里,她和父亲生活得很好,反复嘱咐我在部队好好锻炼。挂掉电话,我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努力打拼,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而自从遇到桃树后,我的桃花运似乎也来了。战友的妹妹小颖来部队探亲,由于战友在基层连队,没有我在机关那么空闲,他让我陪小颖到北京市内的风景区玩玩,我当时也没多想,免为其难地就答应了。我们去地坛公园时,看到一处地方的月季开得很美,小颖问我是月季花好看,还是她好看,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好看。小颖羞红了脸。月季是北京的市花,四季开花,花姿优美,但如果和桃花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家乡的桃花,或者是它早已在我心里烙上了乡愁印记了吧。
小颖回去后,经常写信打电话给我,我俩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素,这就叫爱情吧。我写信告诉父母,说自己谈女朋友了,他们很高兴,让我有机会带回去,给他们瞅瞅,他们很想知道自家未来的儿媳妇长得美不美。我自豪地说,当然美了,更重要的是她不在乎我家庭经济条件不好。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了老兵退伍的季节,部队首长问我是走还是留,我说走。因为从好多例子可以看出部队培养一个人的同时也是在制约一个人,以我的个性,并不适合在部队发展。
1998年底,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熟悉的部队大门,赶回家乡办好安置手续,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北京。之所以选择北京,是因为我对它太熟悉了。朋友马上帮忙联系了青年刊物的工作,可工资低得可怜,干了近四个月,连房租、水电费都要付不起了。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应聘到另一家公司做职员。
去报到的时候,人事经理将我带到一间装饰豪华且宽敞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向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介绍了我的简历。中年人含笑叫我过去,让我伸出双手给他看掌纹,他反复端祥后,点点头说,你给我当秘书吧!
后来我才知道他姓郭,是个做“头脑生意”的澳籍华侨,他诡秘而充满传奇色彩,而他的公司更富有神秘感。刚上班的那阵子,没人告诉我具体要做什么,看看企业文化,呷几杯茶,一天就差不多过去了。
这样悠闲地到了月底,工资居然还不低,正在我庆幸找了份好工作时,一群公安破门而入,带走了郭老板。据说,是因为郭老板违法经营,涉嫌诈骗。
郭老板被抓,员工们怕受牵连,一个个溜走了,留下的是些不怕事,但也没有地方去的人。
叁
2000年初春,在北京生活不下去的我一咬牙,又一次来到了充满诱惑力的南方。
通过人才市场的中介机构,我向某报驻东莞记者站递交了求职意向书和个人简介。不久,该报负责人通知我去面试,他看了我发表的新闻稿件和文学作品,又当场考问了一些新闻常识,表示满意。次日,我与记者站签订了聘用协议书。
说是报社的采编人员,实际上就是拉广告挣提成的业务员。经过部队几年的锻炼,写新闻,搞文学创作是我的拿手好戏,拉广告却是“赶鸭子上架头一遭”。我带着报纸、广告宣传单跑新开业的商城、公司,以及附近的医院、学校,可人家不说做也不说不做,只表示考虑考虑……
正在我一愁莫展的时候,一位同事发生交通事故住院了,因为行动不便,便把他先前联系的一家电器公司的广告业务交给我去跟踪。
我与电器公司负责媒体广告宣传的柯先生取得了联系,他说广告没问题,关键不知我们报纸的发行量、影响力如何。他说仅凭我嘴说没用的,最好用事实证明一下。他的意思很明显:不免费做一次,广告免谈。
为了不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做了让步,请示刘主任后,答应了他的要求。临别时,柯先生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效果好,他会考虑在我们报纸上长期刊登广告。免费广告刊出之后,柯先生果然给了我一个广告业务,是关于该公司企业形象宣传方面的。
辛苦奔波,劳而无获的状况出现了转机,我原以为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攀上这家大公司,还愁日后业务上不去?殊不知,我错了,上了人家的当,心里还沾沾自喜。
广告刊出后,我把样报及一张叁万元金额的广告费发票,按事先的约定寄给柯先生。过了几天,柯先生打来电话,他说广告费给不了,并指出了一大堆问题,什么标题做得不醒目、内容写得不到位、篇幅不够长,老板那关通不过等等。事实上,所有稿件内容都是他本人提供的,广告完全是按他要求排版设计的,就算有错,那也是他的问题,但现在他把所有问题都推给了我。我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因此丢了工作。
从报社出来,我心灰意冷,恰好看到一家电镀厂贴出了招工广告,反正工作也不好找,我就临时决定去碰碰运气,好干就干,不好干立马走人。老板鼓起一双肿泡眼,不信任地问:“你行吗?活苦着呢!”我说,“我试试看。”
这个小厂靠给客户加工散件为主,正如它的名字“兴隆”一样,生意出奇地好。我被分配到镀锡部,成了一名地道的电镀工人。镀锡用的机器配有6个罐,我们把洗过药水澡的小锣丝钉、铁片、弹簧等分类装进里面,放置机器使它们在盛满药水的溶皿中滚动8分钟,待镀上一层银光闪闪的白色后,再挨个起上来,倒出交给负责洗涤的工人洗净,烘干就算完事。
头几天,我干着干着手臂开始发酸,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后来我总算适应了劳累,却又开始受毒气侵袭,脸和脖子上长满毒疮,全身多处溃烂,又痒又疼,难受极了。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加班时间长,没有专门的吃饭时间,往往饭只吃到一半,工头就喊开工,活像催命鬼。有时候,不小心弄掉了悬挂在机器横杆上的锡块,就得伸手到溶皿中含有硫酸的药水里把它捞上来。这是相当危险的,倘若洗手不及时,皮肤会烧出窟窿,就算药水沾到眼睛里,我们也只能用清水冲一冲,连买支眼药水润一润眼睛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像一个麻木了的没有思维的机器人,每天除了想美美地睡觉外,没有任何欲望。
想辞工不干,厂领导不批,放出话说除非我不要工资。万般无奈下,我只好不要工资,自离了。
就在我用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买了个北方馒头的第二天,命运出现了转机,前些日子应聘过的一家外资公司张贴的复试名单上赫然出现了我的名字。
我一手按住因饥饿而隐隐作痛的肚子,赶到该公司。负责接待工作的刘小姐告知:由于保安队长的特殊性,须经张老板亲自面试而且要和他“比武”。从刘小姐嘴里得知张老板有些“拳脚功夫”,已有数名人选败在他的铁拳下。我不以为然,好歹曾在特警部队混了几年,不是个孬种。再说,又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倘若不搏一下,也许饥饿之神会让我暴尸街头。
刘小姐带我绕了好大一圈,来到公司健身室,在这里我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张老板,他点点头冷冷地打量个头差他半截的我,傲慢地来到屋中央,不屑地做了个请的姿式。结果可想而知了,没几个“回合”,因饥饿过度身体虚脱的我便被打倒在地,鼻孔像有两条蚯蚓在奔腾,鲜血涌了出来……
张老板昂着一颗硕大的头颅,连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我,拍了拍手掌,又整了整西服,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扔到我身边,用手指着大门,意思让我滚出去。
我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钞票撕个粉碎,朝他身上撒去,吼道:“很得意是不是?也许你不知道对手已经几天食不果腹了,打赢一个饿得发昏的人又算什么本事呢?”“噢,不公平?”张老板感到有些意外,顿了顿,问我,“给你吃饭,敢不敢重来一次?”我说,当然OK。
我和张老板再次交手。开头,他仗着牛高马大,横冲直撞,几次险些让他撞中,却都被我灵活地躲开,他又企图用密不透风的拳头将我压倒,而我充分发挥腿功的优势与其抗衡。一串漂亮的连环腿之后,只听张老板哎哟地连声惨叫,双手捂着肚子,失去了搏击能力……
填写了入职表,张老板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摇摇头。可能因为“得罪”过老板的缘故,我却干得并不顺心。
我后来又应聘到一家还没正式开工的香港厂当保安。光阴如同漏斗般,一晃,漏掉了大半年时间,工厂也迎来了第一批上班的工人。
有天晚上加班,一个四川的工友在保安室休息,不小心把一只喝茶的杯子摔破了,碎玻璃片撒了一地,我心平气和地请他把碎片扫出去,以免扎脚。也许是刚摔了杯子,心情不好的缘故,他冲我发火:“嚷什么?你这个保安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扫么?”我也火了:“你自己搞出来的事,难道让我给你扫?没门!”“你不扫,谁扫?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一条看门狗吗?”他盛气凌人地吼道。
我也是有尊严的人,眼前的艰难处境都是暂时的,也许有一天机会来了,一切都会改变。待工友们离去后,我脑袋里反复出现工友那句伤人自尊的话,像要开裂了似的。
不一会儿,香港的肥老板牵着宠物狗哈士奇外出散步,高大的哈士奇脖子上拴了一条手指粗的金光闪闪的黄金项链,走起路来恰似老板,神气地一摇三晃的。我过去给他们开门,哈士奇却不识趣地朝我这边狂吠,肥老板皮笑肉不笑调侃:兄弟,你忘记给它敬礼啦,它这是在抗议呢!还真是忘了,我回过神给肥老板和哈士奇补了敬礼,哈士奇还真立马止吠了。
这狗也认人,何况人?肥老板牵着哈士奇走远了,我仍然站在厂门口发呆。哎,人有时真滑稽,明明我刚才还为工友骂自己而生闷气,可这会儿竟然真要给一只狗敬礼开门,想想心里也就释然了。
两天后,我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辞职离开了工厂。我想自己应该从困顿、迷惘、无奈的阴影里走出来,应该振作重新开创一片新天地,不能再一味沉沦下去。否则,将永远被别人看不起。
肆
因为工作不顺,挣钱不多,生活条件差,我一直不好意思跟父母,以及小颖联系,都是他们主动联系我,鼓励我。小颖经常劝我不要放弃文学,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
我想起了小颖的忠告,又重拾搁之已久的笔。我把自己的打工经历写成纪实小说,投给了杂志,没想到竟然发表了。一个文友曾慕名联系我,介绍我去东莞公安交警大队写材料。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从业经历,对公安交警部门的情况也不熟悉,但大队领导还是给了我机会:试用期三个月,行留下,不行就走人。为了能被留下,我经常加班到深夜。写材料累了,我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独自发呆。远方的灯火在阵阵晚风的吹拂下摇曳着。它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于是浑身又充满了拼搏的力量。
寂静的夜里,保安拿着警棍四处巡逻着。一个夜间巡逻的保安误以为我是小偷,一只手举起警棍,一只手抓住我不放。我不停地解释说自己是新来的,在加班,他才将信将疑地打电话给值班室,核实有没有我这号人。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保安才松开手,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道:“兄弟,好险,你刚才差一点就要挨棍子了。”这个事传到大队长耳朵里,他特意在会上表扬肯定了我,说我工作有干劲,肯吃苦。
付出没有白费,我很快就能独挡一面,从而胜任工作了。我写的材料,经常被上级机关采用和表扬,给单位争了不少光,大队领导非常高兴,主动提出提前结束我的试用期,还给我加了薪水。
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可观的收入后,我联系了小颖,她高兴地从北方飞来南方,与我生活在了一起。过了一年多,我们的爱情结晶产生了,女儿的出世,带给了我无限的欢乐。
身在异乡,每逢佳节倍思亲,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我很想念父母思念家乡,但因为单位越到放假越忙的特殊性,想回又总回不去,于是只好买些礼物,寄些钱给父母尽孝心。
父亲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后来我也像母亲一样,在广东这边四处寻访名医良药。那年,无意中听到香港有一种治疗风湿病的特效,我就托人买了几盒寄回去让父亲试试,没想到父亲吃了不到两个月,折磨他多年的风湿竟然根除了。父亲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现在的医术就是好,这要命的风湿病现在终于好了。我也高兴,开玩笑说,以后回家,怕是闻不到那股中药味了。
2009年的春节,单位领导没有安排我值班,我心中一喜,激动万分地决定带着小颖和女儿回家过年。此时,距离我来东莞打拼正好9周年。
要回家乡过年了,小颖和女儿比我还兴奋。我们买了一些路上吃的食品,准备好厚棉衣棉裤,以及灯笼、对联等物品,第二天一早出发。路上的车辆真多,多得像蚂蚁。我们在高速上龟速般前行,遇到塞车,全部的车子都被迫停下了,就会有老乡打开车门,出来透气。我们用家乡话互相问候交流,十分亲热。
一路塞车,原本九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竟然开了十七个小时之久,到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到家中。
父母喜出望外,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儿,你总算舍得回家了……”话没说完,她便抬起衣袖轻轻擦拭眼里的泪花。
“你真是老糊涂!”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儿子能回家,这可是高兴事,瞧咱儿子多能干,不仅带回了这么好的儿媳妇,还有大胖孙女!”
我因为疲劳驾驶,体力又严重透支,没和他们聊几句,便虚弱地走进房间,扑上床,疲惫地睡去了。
等我缓过神来,已是第二天下午,小颖和女儿串门去了。母亲颤颤巍巍的捧着一碗鸡肉面,轻轻地放在我面前,慈爱的说:“快趁热吃!你最爱吃的土鸡肉面条!”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开成一朵桃花。
鸡肉面散发出的是那久违的香醇,我低着头,捧起来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我穿上厚厚的衣服出门走走,只见村子里的变化真大,原先低矮潮湿的土砖房统统不见了,拔地而起的是宽敞明亮的二层,甚至三、四层的小洋楼,或者豪华漂亮的大别墅,家家户户门楣上贴了红红的对联,有的还挂起了大红灯笼,整个村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一路上走走停停,我不断地跟乡亲们打呼,多年未见,大家仍旧分外亲热。村庄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真让我叹为观止。它不仅变美了,也变时尚了,当年泥泞的土马路变成了水泥路,家家户户安装了网络电视、自来水,手机、电脑、冰箱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就连停在路边、房前的小轿车,也一辆比一辆豪华。
这就是我惦念的家乡,久违了的,以前想要拼命逃离的,贫穷落后的村庄吗?走出半生的“游子”亲眼看到村庄命运的改变,亲眼目睹农民这个群体不断提升的幸福指数……多少年来的牵挂,化成两行热泪奔涌而下。
我们湘西是过两个年的,二十九过小年那晚,父母张罗了一桌好饭菜,全家人端坐在一起,互相说些吉利话,就开始吃团圆饭了。而年三十大年那晚,我们要守岁,边嗑瓜子边看春晚聊天,父母说很感谢我这些年来的给家里的经济支持,替他们还清了债务,又治好了父亲的病,还买了电视、冰箱,建了新房。对我来说,这些都不值得一提,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和父母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过完年准备回东莞的时候,我特意挖了一株桃树苗放进车尾箱,带回东莞种在院落里,看着它慢慢地长高,长壮,我心里特别舒坦。
也许是桃树带来了好运,我不久从基层调到市里的大机关工作,有了更广阔的事业发展平台。在文学创作上,我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当然,写作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有付出才有收获。这些年来,我的时间总是被安排得满满的,就连同事聚餐,也因为要赶稿,我大部分婉言谢绝。久而久之,同事们也都习以为常了。记忆中,有个晚上加班赶完会议材料,通情达理的领导安排我次日休息,可我却没有休息,躲在宿舍写小说,直到天黑同事下班,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了。后来,我生病住院,医生建议我多休息,不能熬夜,我嘴上答应了,但随之汹涌而来的灵感让我怎么也放不下笔……为此,女儿在病房里,都被我气哭了。
不过,好在小颖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她承担了很多家庭琐事,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以及进行文学创作。就这样,一路走来,我先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获得了文学创作的副高职称,还在国家级省级以上纯文学刊物发表了近百篇作品。回顾我的人生历程,那是一段漂泊的故事——少年贫困外出打工,后入伍当兵。退伍后干过很多种工作:电镀工、保安、广告业务员、材料员等,那也是一段对文学矢志不移的忠贞见证。
我种在院落里的桃树已经枝繁叶茂,每到春天看到树上灿烂的桃花,我就会想起家乡的年迈的父母亲,想起多年前那个落雨的清晨,雨水打湿了树叶,村庄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母亲站在村口送我的情景。在时间的孕育下,这个场景慢慢变得丰富起来,它成了一种象征和隐喻。每当看到这桃树,一股温暖就在我心底弥漫开来。
一阵风由远及近地吹来,树叶哗哗作响,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家乡的身影。
作者简介(谢松良,湖南省洞口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东莞市作协党支部委员、主席团成员,东莞市青工作协副主席。已在《小说选刊》《花城》《时代文学》《飞天》《安徽文学》《小说月刊》《海燕》《芳草》《雪莲》《红豆》《广州文艺》《椰城》等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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