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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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洞庭四珍
洞庭湖区,湖湘之地,是司马迁和班固称之为“稻饭羹鱼”“虽无千金之家,亦无饥馑之患”之处,野菜自然很多。我出生的地方,是湘资沅澧四水交汇的洞庭湖南岸,小时候常吃的,就有七八上十种。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洞庭四珍”。
芦笋。我所在的沅江市,是“三分垸田三分洲,三分水面一分丘”的湖乡,芦苇特多。芦苇有两种,一种叫“泡芦”,一种叫“荻芦”,都是生长在水边的多年生禾草植物,芦笋就是荻芦的嫩芽。每年的阳历二三月,芦笋就出土了。只是我家在丘陵区,离生长芦苇的湖洲隔着一条十多里宽的长河。每当芦笋长到尺把高时,定有伙伴吆喝道:到对河挖芦笋去吧!于是一下聚集了七八个同伴,然后偷了队上的小船,不到半天时间,每人的篮子就采满红嫩的芦笋了,提回来搣掉笋壳,放入开水里一焯,再往凉水里一泡,就可以作菜啦!
芦笋吃法很多,清炒、炖煮、下火锅、凉拌均可,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煮鱼吃。如果用黄骨鱼做火锅,再把芦笋下下去,那味道,清香脆嫩、润滑柔软、鲜美爽口、妙不可言。这吃法大约古人早就知道,比如欧阳修就有诗云:“荻笋鲥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后来到城里了,几乎见有便买,逢餐必点。特别是近年国家对洞庭湖进行全面治理以来,芦笋更是成了产业,几乎全国各地的湘菜馆都有吃的了。我在广州做事时,有次去店里吃饭,一位广东朋友率先叫道:来盆黄骨鱼煮芦笋吧!令我吃了一惊。那年老家一位朋友告诉我,芦笋含有硒、钼、铬、锰等多种微量元素,有十一大功效,被誉为“洞庭虫草”,接着将二十多种中医专著的记述在电话里念给我听。我说,我哪里记得许多,只要知道芦笋好吃便够了。
藜蒿。藜蒿又叫蒌蒿,汪曾祺《故乡的野菜》里说,“蒌”字他的家乡念“吕”,大约和我们的读音相近。苏东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家乡民谚“正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都说明藜蒿与芦笋同时令。我小的时候,藜蒿叶是用来当饭吃的。每年的正二月,将藜蒿的嫩尖采了回来,放开水里焯一下,剁碎放锅里炒成半熟,再盖上滤了米汤的米饭,煮熟后搅拌均匀,就是藜蒿饭了。现在呢,粮食够吃了,藜蒿自然不用当饭吃了,就只用来做粑粑吃,因其味清香独特,遂成湖湘著名小吃。近年来,我地无论城区乡下,每年的正二月,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着吃。广东、江西等地以艾作饼,作法与我地的藜蒿粑粑相似,味道也大致相近,但不知为什么,吃起来总不如家乡的藜蒿粑粑香。
我地的藜蒿有两种,一种叫“土藜蒿”,一种叫“真藜蒿”。土藜蒿野生于丘陵区田头地边,叶、茎均为浅绿色;真藜蒿多生于湖洲,叶色深绿,茎呈褐色。土藜蒿、真藜蒿叶均可做粑粑,但土藜蒿叶少涩味,更宜。土藜蒿、真藜蒿之茎(就是汪曾祺说的“蒌蒿薹子”),我们叫“藜蒿杆子”,都是洞庭湖区的特色野珍。藜蒿杆子又以真藜蒿之茎为上,因其味更清香。前些年,或因环境污染,我地湖洲真藜蒿日渐减少,但近年来却不断增多,并且还有人培植了,藜蒿杆子于是成为正二月必点之菜。前些年,倘有外地客人来了,主人定会叫一盆藜蒿杆子炒腊肉,但现在都崇尚少吃肉类,就像《红楼梦》里的晴雯一样,喜爱素炒了。
野芹菜。野芹菜是一种像水芹的野菜,全称可叫野水芹菜。生长于水边,其茎中空若蓊菜,色褐如真藜蒿杆却比真藜蒿杆大,徐霞客诗文中,有关记述达二十多处。我小的时候,田边的水沟、水塘和湖洲到处都有。那时候扯猪草,就用茅镰刀割,然后将肥壮的选出来作菜吃。作法很简单,一般是去叶,洗净,切段,像水芹一样炒着吃,嚼之脆而有声,有水芹之香而香味更浓。如果将之与蒸熟的腊肉合炒,放稍许豆豉和红辣椒或剁辣椒,便真如《吕氏春秋》中所述,“菜之美者,云梦之芹”了。
野芹菜长得风快,每隔二十天或一个月,被割了的野芹菜蔸子,长出的嫩苗又如先前一样高了,又可以像割水芹或韮菜一样再割了。我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正二三月菜市场都有买。一般是农村妇女在田边水沟采割了,去叶,用稻草小把小把捆了,用撮箕挑到街上来卖,且不用秤称,只以“把”计。如有人想买野芹菜,并不问多少钱一斤,只问“好多钱一把?”对方就答“五角。”只是到我去广州做事的第二年,就涨到块钱一把了,再后来还涨到两块钱一把。但近几年来,野芹菜逐增多,于是我地吃野芹菜成风了。餐桌上、漫酒摊上,都爱点这菜,甚至还有作烧烤的。我广州上班时,单位附近的湘菜馆也有吃了,说是从家乡运来的。并且,近年市场上的野芹菜品种似乎增多了。一种如原先的那么色褐、矮壮,一种淡绿、茎长,如水芹,吃起来味道相仿却嫩脆许多。我开首以为是人工培植的,后来有人告诉我,品种并没增多,也不是人工培植的,而是水质越来越好了,湖洲所长野芹,就都嫩脆了。
蓼米。蓼米就是水蓼的根茎。水蓼我们那里俗称辣蓼子,湖洲、水沟或低洼潮湿的田边地角到处都是,可入药。南朝医学家陶弘景说,蓼有三种,一曰紫蓼,二曰香蓼,三曰青蓼。但我只知道两种,一种生长于旱土田头,无根茎,偶有人以嫩苗喂猪或作甜酒药子配料。另一种便是生长于湖洲或水沟或低洼潮湿的田边地角,根茎可食即蓼米了。
蓼米当饭吃,大约我地古已有之。作法,一般是将蓼根洗净,切成半寸许小段,或蒸或煮或炒,故谓之“蓼米”。办公共食堂的时候,都是将切好的蓼米搭在食堂的甑里蒸,后来,家里有米了,就像做藜蒿饭一样,连米饭一起煮熟拌匀着吃。至于蓼米的味道,一位堂兄说得有趣,他说“就像吃冬粘米饭”。冬粘米饭就是红米饭,此言一出,众呼绝妙。颜色红中参紫,气味若泥若草,吃来粉甜带涩,真是观之有冬粘米饭之形,闻之有冬粘米饭之香,食之有冬粘米饭之味。我小的时候,每年秋冬两季,湖洲野地便到处可见挖蓼米的大男小女,运气好的,像挖藕一样找中了“坑子”,一天可得拍满两篮子。无地可耕的渔民,有蓼米的湖洲,更是其粮仓,于是有民谣专诵他们:“日打网夜扳罾,翘起屁股挖蓼根”。不过,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呢,吃法早已不同于先前。据说,蓼米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氨基酸、蓼米辣素和锌等微量元素,我地生产出了蓼米膏、蓼米片粉、蓼米油、蓼米汁、饮料和罐头等产品。味道呢?吃过的人都说好吃。我因长年在外地,没机会吃到。我想,其好吃,应当不是我说的那种好吃,而是另一种好吃了吧!
下篇:湿地五品
我所在之地,也是南洞庭湖的琼湖湿地公园区域。南洞庭湖湿地据说有植物864种,我地有多少种呢?大约也有几百种吧!野菜自然也有几十种。所谓“湿地五品”,只是近年区别于“洞庭四珍”的时髦叫法,其实何止这几“品”呢!
水米子。水米子学名鼠麹草,又叫清明菜,周作人《故乡的野菜》中叫“黄花麦果”。多生于水边,叶若调羹,长着银色绒毛,高不过尺。一般在尚未开花之时将嫩尖采摘回来,捣碎与适当加粘米的糯米粉和匀做糕饼,有的地方用来清明祭祖。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说:“湘中春时鬻于市。五溪峒中尤重之,清明时必采制,以祀其先,名之曰青。其意以亲没后,又复见春草青青矣。”周作人也明白写着,他们那里用来作供。湘西一带叫蒿菜,做成的糕饼,用树叶包裹,叫作蒿菜粑,去湘西春游的,很多人带回去给家人吃。
我们这里清明也挂山,却不兴祭祖,因此从不见有人将水米子做糕饼。都是捣成浆状,去渣,与磨好的糯米浆和匀做“坨子”(即汤丸),吃起来糯糯的,软软的,滑滑的,香香的,吃后半天口里尚有余味。我小的时候,每年的正二月,几乎家家户户都做。谁家做了水米子“坨子”,还会叫邻居一起共享,邻居不在家的,就留一碗,等他们回来了送去。但不知怎的,后来就极少有人做这种“坨子”吃了,有一年回乡下,问村里人:是嫌磨米浆什么的麻烦么?村里人回答说,是田间地头不怎么长水米子了,并说有许多野生植物不见了。那年年初,我从广州回来过年,却在岳家前的河边山地又见到许多,只是瘦如香扦,状若枯蒿。而近年来,看到老家微信群友拍的照片,却又如先前一样肥壮了。我在微信群里发话,问现在还有人做“坨子”吃么?群里立即有好几个人回复:如今,水米子坨子,又成为我地著名小吃了。
蕨子。这里说的“蕨子”不是指蕨菜,而是洞庭湖区丘陵地域近水山坡生长的一种藤状野生植物。我知道的就有三种,一种叫牛尾蕨,根可入药,名大通筋,茎粗如小指,色褐若野芹,嫩茎无叶,似蒜薹。另一种叫叶蕨,或是牛尾蕨的另一品种,只是茎比牛尾蕨小,色略淡,出土不久便长出叶来,根与牛尾蕨相似,只是略小,供销社收购时也不区分。再一种是刺蕨,其茎有刺,根若黄花菜之地下茎,也可入药,称“小通筋”,叶呈粉绿若雪松。所谓蕨子,便是这三种植物的嫩苗。
先前,我地蕨子较多,每年的正二月,就邀了同伴到山上去掐。只是那东西娇贵得很,只要一掐断,就会流出汁来,一会就老了。但也不难解决,就是立即在断口处呵一口气,那汁就凝固了,就不老了。当然,呵气保嫩还只是一种临时办法,回去以后还需立即浸入凉水之中或尽快炒食。蕨子吃法简单,一般是切成寸许长小段放入锅中清炒,当然也可以炒肉,叶蕨还可以煎鸡蛋。但无论怎样吃,味道都好,脆嫩爽口,有一种特殊的蕨香。只是我到城里以后,基本上没有吃过了,不知为什么,市场上似乎也没得买。前年春天,我偶到菜市场去逛,却见几个乡下人用撮箕挑着许多蕨子在卖。我怀疑是人工种植的,问一个卖蕨子的人:这蕨子,多年没见过了哦,怎么突然又有了呢?对方回答说,这东西谁会去种植呢。并说,现在湖汊沟港草都比先前绿多了,好多多不见了的植物,现在到处都有了。
野藠子。野藠子既像藠又像葱,因之又叫“胡葱子”,也有叫“野藠藠”或“胡葱葱”的,洞庭湖区丘陵地带最常见。每年春天一来,特别是下得一场雨,桔树土里、麻土里,到处都是,这里一片,那里一丛。对于农作物来说,野藠子是一种最难除的杂草,土壤越熟,长得越多,小时候在队上出工,几乎天天要薅这种草。尤其是长在麻土里的,要用耙头挖,如果只以锄头刨去其苗,一场雨水下来,又长满一土了。
野藠子虽为杂草,却是一种极好的野菜。我地七十年代前出生于农村的人,几乎没有没吃过的。野藠子吃法很简单,若是春天,将全苗采了回来,洗净,去头,切成寸许长小段,放锅里炒熟即可。味道像葱,却比葱甜,特别是生长于土中、洁白如雪的部分,更甜更香。也可以像韮菜一样煎鸡蛋,但那时鸡蛋要卖钱,一般都只清炒。而到夏天,就只吃心了。夏天,野藠子便会像蒜一样长出心来,当尖端的花刚成苞时,掐回来切段炒食,味道更胜于全苗,有蒜薹之香韮菜心之甜,却比蒜薹韮菜心更嫩。不过,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到城里后,就再也没吃过野藠子了。听说,农村的人现在也不怎么吃那东西了,为什么呢?是不是那东西越来越少了?我也没问过,但市场上还是偶尔有人卖。
地米菜。地米菜学名荠菜,是田间、路边、荒地、河滩、林下、山坡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菜。先前读周作人和汪曾祺的《故乡的野菜》,觉得他们那里吃荠菜吃得很文化。有很多民俗在里边,还有多种专著记述,我地似乎没有。后来一想,又觉得我地三月三吃地米菜的风俗,远胜于他们那里。辛弃疾“春在溪头荠菜花”、陆游“春来荠香忽忘归”和郑板桥“三春荠菜饶有味”,都说明三月三吃地米菜不是我地独有的习俗,但我们那里,每年三月三这天,无论是乡下还是城里,几乎无家不吃地米菜煮鸡蛋。这天若是遇到熟人打招呼,一定是问:“吃了地米菜煮蛋么?”
汪曾祺说,他们那里的荠菜是可以上席的,还说有凉拌、做馄饨等吃法,我们那里却从没见过。除了荒年炒食过嫩苗外,就是三月三用来煮鸡蛋。况且,这时地米菜已开花了,煮了也只吃蛋而不吃地米菜。之所以这样吃,说是药用价值高,可治多种毛病。有个地方还编出了故事,说是华佗见一老者患头痛症,就在园里采把地米菜嘱其煮鸡蛋吃,老者服蛋三枚即愈,后来人们便纷纷用地米菜煮鸡蛋吃。但我们这里没有这种说法,我地的说法,主要是说吃了腰不痛,并说,只有三月三这天采来的吃了才有效。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三月三吃地米菜煮蛋,其实早已成为一种民俗,而不是其药用价值了。近年来,也有在三月三那天用地米菜叶剁碎和肉包饺子的。据说,近年的地米菜到了三月三也没老,问是什么原因,都说不知道。
鸡菱杆。鸡菱杆就是著名中药芡实的茎,如大拇指粗,中空若藕。这种植物浑身是刺,像菱角一样,全都长在水下,只有睡莲叶一样的盘状叶子浮在水面。多是和菱角生长在一起,有菱角的地方,往往就有鸡菱杆。我小时候的春夏两季,湖汊里到处都是,湾在湖汊的船要驾出去,必须在菱角和鸡菱杆中杀出一条路来。鸡菱杆的采摘很费劲,要将镰刀绑在竹篙上,伸到水下面去把鸡菱杆从根部和叶部割断,再捞上来。吃法却很简单,撕掉其皮,斜切成寸许长小段放锅里炒熟即可食。其色白中带紫,其味若藕若莼,很是独特。尤其是近年兴吃野菜后,城里人尤其喜爱,去农家乐吃饭,鸡菱杆是必点菜目。
先前在乡下时,常听人唱这么一首儿歌:“鸡菱杆,薄荷叶,南湖洲,唱大戏,纸烟槟榔算我的。”这儿歌是什么意思呢?不知道。但说明鸡菱杆是乡下大人小孩都知道的东西。不过,鸡菱杆以前农家也很少食用,只是偶尔搞来尝个鲜,街上更不见有买。街上有买,是城里兴吃野菜后才有的事。前些年,这东西极少有了,我老家的湖汊里,好像看不到鸡菱杆了。但近年市场上有卖。怎么有卖的了呢?有人说是野生的,也有人说是人工种植的。
湖湘之地,野菜有很多很多,仅我地经常食用的,就还有马笋、香椿、蕨菜、金狗根、野菌子、地木耳等等,一时说都说不完。并且,有的还搞不清名称,有的只能用土话说而无法用文字写。湖湘野菜,与湖湘文化融为一体,与湘人生命融为一体,便是不常吃的,无论过了多长时间,我们还是记得。就像心是一块土,野菜就生长在那里,生着根、开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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