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21-07-20
分享到: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走到一起执手相看一生的人,一定是前世五百次回眸的结果。现实的生活中,他和她也许有过耳鬓厮磨的浪漫,但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坚守。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日子,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
他和她一旦发生口角,闹了不愉快,也没有红过脸。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的话总能让她转怒为喜,心生欢喜,他对她说:“有爱才叫两口子,有儿才叫一家人。我们夫妻几十年,儿女双全的,还要求个么子呢?就是七仙女下凡来,我也不得看她一眼。知道自己不过是只癞蛤蟆,怎么会去想天鹅肉?还是自家的老婆好呀,冷了会添衣,饿了有热饭……”
寥寥几句,云淡风轻,她就笑了,一脸的灿烂,日子也就和顺了。是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什么风浪都经历过,还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然而人生总有不尽人意的天气。记得那天,天气骤然阴了下来,天空中笼罩着一层冰冷的雾气。她做好了中饭,唤他起来吃饭,只听见他在屋里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人却不见出来。喷香的饭菜摆上了桌,他还是没有起床。
身板硬朗的他,一下子病倒了,犹如一座挺拔的山峰突然间坍塌。年岁还不算大的他,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一下慌了神,望着日夜相伴的枕边人,一觉醒来,竟然对这个世界什么都变得陌生起来,过去的甜蜜、美好、悲伤、烦恼,一下子全都不见了,这实在是件糟糕的事情。但也没有办法,生活中的种种,该来的总会来,坦然面对,也许是最好的方法。
于是,蜿蜒曲折的乡间小径上,总会有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步调凌乱,消失在未知的暮色里。
有一天夜晚,他突然离开家里,在村庄里转悠。人们都已经安睡,只有高低不一的犬吠声不时从幽深的村巷传来。
村尾有一粒灯火,橘红色中透着一爿商店。凌晨时分的四野更加寂静,店主竟然还没有睡,背窗而坐,沉浸在电视的背景音乐中。
与夜色一起发呆的他,没头没脑地走了进去。
店门打开的刹那,店主似乎受到了惊吓,望着这个深夜进来一言不发的男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双目无神的他扫视了一下店内,墙边那张竹椅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
她跟了进来,陪着笑,一脸歉意地说:“小老弟,对不起了,我家先生得了老年痴呆症,常常离家出走,而且出去后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最为烦恼的是他动不动就闯入别人家。你看,我跟着跟着,他不是又闯入你家了么。”
店主听了,心下释然,没有一丝责怪之意,他平平和和地说:“阿姨,不打紧,生病,人之常情。疾病具有随意性和不可预知性的,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不知道哪朵云先下雨。我家老爷子前几年也是得了这种病。人就是人,不是神,食五谷杂粮,难免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别介意,就让叔叔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店主的体恤与怜悯,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年的五月,下班途中,她不慎伤了左腿。在那段难捱的日子里是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呵护,洗衣做饭,熬汤喂药,所有的苦和累无一例外地一起打包。没有他的陪伴和鼓舞,她都没有信心恢复。在病痛的折磨下,只觉得天地暗淡无光,深怕再也站不起来了。生活的苦难是人生的过滤器,只有经受过病痛的人,才会懂得身体就是江山,健康才是一个人生命的福祉。如今看到记忆陷入一片混乱的他,她只得暗暗垂泪。在无奈、叹息、痛苦之中每日跟随,夜不能寐,稍不注意,他走出家门,就会迷失方向,死在哪里都不会知道。她深深地懂得,此刻他是多么需要她!
令人揪心的是,从小就喜欢象棋的他仍然热情不减,总喜欢喊人博弈,却把楚河汉界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谁若对他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提出只言片语,他立即送你一面灰头土脸的墙,有时还暴出粗口。过去跟他在楚河汉界里杀得天昏地暗的老棋友,现在一个个召之不来,搪塞而去。
有人说,夫妻,就是一双筷子,谁也离不开谁,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要一起尝。她腰椎间盘突出,不能久坐,现在,一改初衷,移情象棋,在楚河汉界前,常常泡上一杯咖啡,让那颗疲惫的灵魂得以温暖。
不能出门的日子,她和他,就像鱼和水,哪怕闹得哭笑不得,也是一如既往地不离左右。博弈中,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反正他的马不走日,象不飞田,炮不打隔山子,兵能进能退,帅在兵临城下之际,也能随时离开九宫。
次年夏月的一天晚上,刚刚睡下不久的他,一个侧身,顺手抱起枕头缩成一团,接着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如滚滚雷声,整个小区都能听见。
初春的晚上,天气依然清冷,时有雨水不期而至。从外走回的她,老远就瞅见自家的房门敞开着,里面亮着灯。
夜,愈加深了,细雨和着晚风轻轻拂来。他在城里转了几圈,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好友,径直踏上了那条乡间小路。
城西有间老屋院子因势而建,高低错落,山上茂林修竹,村居多以杉木建筑,古朴简约,冬暖夏凉。老屋院子南边有座单家独户的小木屋,西厢房前面的卧室里,靠北边墙角有张床,房子中央的桌子上有台宽荧屏彩电,一家老小兴致盎然地围坐在一起,观看电视热播剧《甄嬛传》。当堂屋门突然被打开时,一家人惊恐地回过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陌生老男人径直进来,也不说话,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好像是在他自己的家里。
随后小跑着跟进来的她,倚着门框,胸膛因疲倦和紧张而急剧地起伏着,来不及道歉,但眼里透着无奈。
头发花白的户主顿时明白,额头上那布满轨道似的皱纹里透着沧桑。他轻步走到床前,和蔼地问:“大哥,你走累了吗?回家去吧,嫂子来接你了。”
心一直悬着的她,缓步走到床前,一边向户主陪着笑,一边劝慰他,“老阮,回家吧,你现在已经私闯民宅了,再不走,警察就会来抓你。”
他斜了她一眼,转身又睡了过去。
一切无济于事,她不得不拨打了110。
车子在路上疾驰。他茫然的眼神像柳树垂落到地的枝条,纵横交错。突然,他眼里有了泪光,拉住她的手说:“我不去派出所,我要回家。”
车里的她累了,困了,轻轻靠着他,头温柔地贴着他的肩,闭着眼睛,一丝笑容在她的嘴边绽放,仿佛一朵暖色的秋菊,是那么地安静,祥和。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