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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斯卡纳的树

来源:张远文   时间 :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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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并没有鸟叫

 

  冬至的早晨,走过并不新鲜的小巷

  轻烟前,小屋后

  意味深长的树叶湿漉漉的

  一个日子,总是准确无误地到来

  没有庄严的喧哗,也没有酷绚的寂寥

  光秃秃的枝干遗失了诸多的秋色

  我没有听到高过头顶的鸟叫

  如果有

  那一定是我错过了

 

  太阳落山之前,菊颂的时间会很长

  洗净的月份,未知的面庞

  正布置好最后的居所

  一辆装载过二酉秦简的马车

  或是渡过无数彼与此的小船

  载回几多暖的光,以及雪藏的水

  一个人,坐下来

  尽管没有平静的鸟叫

  也足可以,将最冷的一生

  坐成最暖的一天

 

  到了夏天才想起冬天的雪

 

  芒种过后

  才想起九龙山的雪

  实在是件有点搞笑的事情

  这与我

  常常喜欢半途而废 欲言又止的事物

  有关

  南方以南

  多的是蓝色的树,白色的鸟

  向北的冰雪、雾淞,总悬在四季之外

  就象现在

  随便的一阵小风,就可以

  吹得人两手空空

  一些人走进,一些事逃出

  进出之间,鸟飞鸟的,人走人的

  彼此想说的话,想做的事,越来越少

 

  去往九龙山的路途

 

  沅陵南部的雪峰山

  西起九龙山,东至苦菜界

  一百多座山峰,眨眼绿,眨眼黄

  偶尔也会眨眼白

  可悲的是,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一些树,一些花,一些草

  一些鸟,一些人,一些事

  不断地经过

  彼此陌生,互不相识,也互不亏欠

  其实,这也挺好的

  月光流了一地

  早晨并不新鲜阔大

  我对煊哥说:去九龙山吧

  麻哥说:好的!

  听说,九龙山的一朵雪花躲进了雪里

  我们去找找

  或许,顺便可以找到失散多年的自己

  从用坪到大坪头,再到贵溪

  上坡,下坡,左拐,右拐

  越阡度陌,鸡零狗碎

  九龙山,私语起一些古昆仑的身世之谜

  窃窃的,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始终,忽显,忽隐

 

  屋檐拐角处的驿站

 

  马底驿,是个瘦小的驿站

  一直在南方

  怡溪边的油菜,开完花后略带倦意

  这很正常

  二毛家的小花狗,衔了一朵私奔的桃花回来

  一连好几天,一脸谷雨的模样

  它在屋檐瞧了瞧锅中煮沸的黄昏

  并不吠,显然

  苍老的光芒,依然还是光芒

  灶台上的农历,有些难言之隐

  它无法计算

  走失的稻穗什么时候颗粒归仓

  留守的咳嗽,一声高,一声低

  高时,炊烟不会多一斤

  低时,阳光不会少一两

  一只麻雀,从家谱的末页起飞

  向南,或是向北,一翅一翅的

  飞过无数朝生暮死的王朝

  无法掩埋的辽阔一世

  每个瞬间,都是遗址

 

  虚掩的门,总在别处

 

  之前或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喜欢去后山,被植物照耀

  也喜欢去河边,被流水眺望

  山里的村庄,这些年长得很快,很大

  只是,举止端庄的炊烟很薄,很凉

  院子里的狗与猫很多,反复摁住方言的很少

  田边的稗子芭茅很多,伸懒腰的稻穗豆角很少

  河边的水,这些年流得长,流得细

  向南,向北;或东,或西

  一些水滴,染了风寒,哆嗦不定

  一只鸟靠近

  恪守的祖训,总是无法清醒地命名

 

  比很久更久的日子

  一尾鱼,始终用不曾失传的姿势

  一鳞鳞的,游出一河宽大苍翠的光芒

  这,没有什么不好

  秋天的午后,我站在原地,目睹

  一些石头堆砌成漫长的等待

  许多往事长成簇新的芭茅

  推开虚掩的门

  在别处,一朵花终于原谅了一株草

  没有表面的灰尘 也没有复杂的抒情

 

  眺 望

 

  说好了,某个冬日的黄昏

  我会去眺望一些地方

  从众多死亡早已停止的争吵出发

  沿着苍翠的光芒 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听说 长江之南的滩涂

  一些树冠总是需要被阳光朗诵

  时常 洞庭之外的武陵雪峰

  以炫目的丰美,隐秘地传递深处的疼痛

  我想知道 千年前的白天

  该是如何变成了黑夜

  一颗星死在了黎明 又是什么意味?

 

  听说,宽大的沅水收藏过一些流失的玄机

  大唐龙兴讲寺的钟声有点故作正经

  楚秦黔中古郡 坐在大地

  面朝天空 没有表面的灰尘 复杂的抒情

  一卷经书疲倦了,坐下,成为石头

  试图逃走的大神,还了傩愿,狞笑着走远

  我想明白 石头雕刻低垂的眼帘

  如何将目光钉在开花的树上

  歇息在佤乡土语中的尘埃

  又把什么诱惑当作召唤?

 

  这个冬天没有雪,也没有像样的阳光

  多少鸟儿飞走了,再也不会飞回

  多少声响流走了,再也不会流回

  我已忍受了很久

  那些庄严的蘑菇喂养的显赫

  那些祖传的稻草人水陆相关的战事

  我已眺望了很久

  那些天空的肋骨拼凑的版图

  蹚水松土的季风最后的反哺

  下沉的深渊不断放大失眠的血丝

  多少人眺望后,我还能眺望什么

  坐下来,坐下来

  当苍老变成我们的孩子

  天空之下,活着之上

  一场雪 一只鸟 一个人

  还有一段漫长的水路

  一动不动

 

  龙兴讲寺的水印

 

  薄暮时分 隔着一条水的距离

  沦陷已久的目光

  越过楚的天问 秦的烽火

  以及汉的注 唐的疏

  将无法清理的钟声

  固定在打坐沉吟的某处

 

  千百年的水

  终于垒成一座名叫虎溪的山

  一袭王朝的袈裟

  披拂成一枚红白相间的水印

  高处的经卷 缓缓打开

  眼前的佛国来不及蘸上半点月光

  奔跑的马 已经开始

  总结无法期待的面目全非

 

  菩提忙碌 树叶清醒

  藏身于尘埃 缓缓走过起伏的年代

  许多讳莫如深的往事

  少不下去,多了起来

  镂空的莲花宝座 孤独得只剩下一些暮雪

  访者叩门的声音

  漂洗水墨画卷空空如也的光临

 

  雪 落在讲寺

  道路 仅存微不足道的余生

  惠休的僧房

  住满隔世的良知与水途

  太常的呼吸 云树的体温 拖蓝的布道

  高如何高 低又如何低

  银杏树下 尘土扎根的瞬间

  远远的

  传来书页始终翻不动的声音

 

  我坐在这里并非偶然

 

  今天,我坐在这里并非偶然

  窗外的雨,很大

  刚刚发育的时间,与我隔着一堵墙

  一头忧郁的豹子,苍茫在远方

 

  儿子从西津渡打来电话

  说起水漫金山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不止一个

  雨水中的立场各有各的不同

  我有点司空见惯地答非所问

  想用一茎水草试一试这个季节的深度

 

  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想起了那首忧伤的歌子

  月光浮起对岸的村庄

  薄薄的相遇与陌路之间

  我看不见春天,春天也看不见我

  泥土纵容了无数堕落的生长

  午后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

  我曾不止一次,把大碗的米酒喝成故乡的月色

  再搬起王维诗中写过的那块石头

  狠狠地砸向自己的头颅

  我知道,惟有这样方能救赎一些失眠的疼痛

 

  一条名叫怡溪的河流

 

  一条河流的出生是必然的

  两百里的怡溪 长短刚刚好

  一段时间里

  这条出神入化的河流

  迎娶了无数面容姣好的村庄:

  奔溪 小榨 财谷坪 方子垭

  坪溪 黑洞溪 马底驿 花翎桥

 

  炊烟熏舔深浅不一的青瓦屋檐

  吊脚楼里的流年 光着头

  在春天里出家 又从秋天中还俗

  一群村妇,随意抓起一把往事

  在溪边洗了又洗 捣了又捣

  湿了的,不只是灶台上的锅碗瓢盆

  还有黑夜里最暗的光

  以及总被阳光遗失的孤独

 

  放排撮鱼的日子 混合莫须有的童年

  一个猛子扎进河流的深处

  石头缝里摸起湿漉漉的光阴

  一半晾在山坡 一半挟在腋窝

  晾在山坡的开满花朵

  挟在腋窝的泪眼婆娑

 

  许多年过去 我穿着汉字的制服

  人模狗样 招摇过市

  不愿与落日同行 也不愿随风奔跑

  一些女人,早已不再年轻

  而我 也开始

  有意无意地准备自己的墓志铭

 

  一条河流 在两河口 双河坪

  流着流着就远了,流着流着就没了

  一屁股坐在田埂

  任满眼眶溢出的水 悄无声息地淹没自己

  任疼痛的长发,飘散成稀里哗啦的丛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没有怀想 也没有归期

 

  肯定不是托斯卡纳的树

 

  睡不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更加矮了

  稍高一点的事物都与我无关

  黑色的光挤进窗户

  做出无数个轻佻的姿势

  梵高画中的空椅子格外诱人

  石头里的水,偶尔流淌出一些卓别林的喜剧

  一群鸟被赶往天空

  云朵的性别,不分白天黑夜地模糊了很多年

 

  没有章法的时辰到了

  对面山上长着的 肯定不是托斯卡纳的树

  灿烂千阳里,树活一辈子肯定很累吧

  可是,可是,累也要站着

  一根火柴,怀念另一根火柴

  天生丽质的月光

  向往着一些向往 害怕着一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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