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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瑞瑾:比呼伦贝尔更辽阔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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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日格勒河畔的怀想

  很多人打小都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诗词所诱惑。看到海之前,渴望海;看了海之后,渴望草原。我就是这样的人,中年以后才见到海,接着开始渴望草原。在我心里,草原几乎等同于内蒙古,等同于马头琴与蒙古长调。于是,我打着陪孩子的幌子,强烈要求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孩子的父亲竟然也同意了。我立即上网找寻旅行攻略,慕名找到海拉尔的租车师傅铁永。在他的带领下,一支由六辆车组成的队伍向着呼伦贝尔草原挺进了。

  过了金帐汗后,我们在“天下第一曲水”莫日格勒河畔停顿下来野炊。有的烤肉串,有的下火锅,有的做手抓肉。素昧平生的旅友,各带乡音,不问来处,不分亲疏,吃得不亦乐乎,玩得不亦乐乎。

  饭毕,跑儿跟他爸在天然的“足球场”上踢足球,几个小孩在附近放着风筝,我们的师傅铁勋和上海客人的师傅白小黑去河边涮碗,我则在河边安静地拍摄——朵朵白云倒映在莫日格勒河上,几匹棕色的马在不远的对岸饮水……

  这才是我心中草原的模样!

  刚入草原时,我问他父子俩的心情,平素不爱旅行的跑儿兴奋地抢着回答:到了草原,心真的开阔了!

  话说东汉初年,鲜卑族的拓跋部从大兴安岭的密林里举族南迁,沿根河往西,翻越大兴安岭,再循着莫日格勒河,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自此,“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之后他们占据大漠,又南迁至阴山,于公元386年建立北魏王朝;五十三年后,统一了北方;公元493年迁都洛阳,一跃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入主中原的北方民族。而古鲜卑族的后裔到底是今时的哪个民族?有人说是锡伯族,有人说汉化又胡化……呼伦贝尔平心气和地接纳过诸多游牧民族,看着他们来,目送着他们走,一拨又一拨,一代又一代。在历史长河里璀璨过的那些少数民族也并未真正灭亡,或在历史烟云里湮灭,或西迁,或汉化……在不断的民族大融合里,共谱着一代又一代的历史长歌。

  所谓游牧,就像一位蒙古族母亲回答孩子的:“我们要是固定在一地,大地母亲就会疼痛。我们不停地搬迁,就像血液在流动,大地母亲就感到舒服。”这是游牧民族都懂的自然规律,逐水草而居。广袤的草原,有的是肥嫩的水草。可若定居,若牛羊只在一块草场吃草,再丰美的草原也不堪重荷。所以,游牧不是流浪,不是喜新厌旧。离开一个地方,并非厌倦一个地方。有时离开,反倒是对大地的保护与成全。

  据考证,两三万年前的呼伦湖一带,便有扎赉诺尔人繁衍生息。在最近的两千多年历史风云里,北方的东胡、匈奴、鲜卑、室韦、蒙古等诸多游牧民族,都曾被呼伦贝尔丰饶的自然资源所吸引,均在此创造出灿烂的游牧文化。额尔古纳河流域还曾是成吉思汗给其二弟合撒儿的封地,黑山头是其主要城池。他们从这里往西,往南,你争我夺,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在历史舞台上,真实地上演过一幕幕或浓墨重彩或云淡风轻的群戏。

  千年之后,我们来了,作为寻梦或者赏景的游客来了。

  所谓游客,终究只是游走的过客,都无从安下心来,哪怕经历一年四季的轮回。只是,面对波涛汹涌的绿,我们也可以发挥无穷的想像力,回首早已落幕的一出出历史剧,让一个个不曾谋面却形象鲜明的历史人物悉数登台。那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大都未能在正史上得以呈现,惟有草原上的群山知道,草甸知道,河流知道。可几千年来,它们还是目睹了人类的改朝换代、变幻的风云与无常的世事,亲见无数白骨与泥土融为一体……河流如旧依偎着草原,仿似一切不曾发生;草原一如最初的模样,婴孩般纯净天然。纷呈的战火早已不再,弯弓射雕也早已不再。草,是春风吹又生的草;河流,还是从前的河流。

  时间自顾自往前飞奔,挟裹着才经过的一切,却与河水一样,从不能像人类一样频频回首。唯有牧民在马背上的长调,时间听过,河流听过,草原听过,牛羊听过,马儿听过,连偶然飞过的鸿雁也听过。

  铁永说,草原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谁都说不准。今天还得赶到恩和,大家赶紧赶路。说走就走,惜别莫日格勒河,车队连贯地在草原上翻山越岭,像在腾格里沙漠坐着越野车冲浪,都亟待翻越,又都一望无垠——只不过一个是生长着稀疏芨芨草的、柔顺无比的沙漠,一个是被绿毯裹得柔美无比的草原。

  又一个俯冲时,瓢泼大雨突至。刚安全着“陆”,车队一辆商务车的轮胎却陷进湿透了的草地。男人们去推车,我跟跑儿在大雨冲成的一处沼泽地前肃立着,水面上几朵黄花瑟瑟地开着,逼仄的空间刹那间涌现。

  不远处,一群惊惶失措的羊狂奔而过,蓝天白云恍如昨日。那一刻,走马灯似的历史人物一一仓皇告退,唯剩一支长调,在我心头反反复复。

  界河边的白桦林与村庄

  都说秋季的白桦林是金与白的交融,白垩色树干上的“眼睛”,更具视觉冲击力。

  然而,从坝上到呼伦贝尔,我都只能跟盛夏的白桦林相遇。

  在呼伦贝尔看到的第一片白桦林,是还没到恩和之前。白桦林里的小径与石凳,跟林子一样静谧无声。有斜阳无声无息地渗过。一些树干被剥了皮,没了眼睛。凉风穿梭而过,林子四处透着微微的凉。草地里的零星腐叶、折断的树皮、星星点点的白花,跟斑驳的光影一道,在绿与白的恋爱中充当推波助澜的角色。

  人们总喜欢把有着修长挺拔树干的白桦树比喻成坚守爱情的人,可能是不管叶生叶落,它们始终坚挺在那里,便显得格外高洁与坚韧。加之朴树当年一曲《白桦林》,感动了无数听者,不同的人对歌曲有不同的诠释,让人们对俄罗斯的国树滋生了莫名的情结。

  到了额尔古纳市,方知大兴安岭近在咫尺。而以往说到大兴安岭,想到的只是黑龙江省。谁也没想到,奔着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而去,还能抵达大兴安岭的西麓。自诩最喜欢地理的我,也浑然不知——那南北走向的长长的分水岭,西侧是著名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东侧就是肥沃的松辽平原。

  次日从恩和出发,沿路的白桦林不时掠过,才觉察已进入大兴安岭的边缘。想停下来细看白桦林,铁勋却说,不急,哈乌尔河景区有更好看的!

  清晨的阳光跳跃如兔,冲天的白桦树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葱茏,树干上无数双眼睛远远近近盯着我。我故意不去看那些眼睛,信步在通往山顶的木质栈道上。是的,我第一次见白桦林,是在木兰围场坝上草原,路旁一小片林子让我雀跃不已。在林间哼着《白桦林》的旋律,可在每一片白桦林里,并没找到谁刻下的名字。那翘首期盼心上人从战场归来的姑娘,倒是在每片白桦林里闪现。树干上无数双替她睁大的双眼,饱含思念、期待与忧伤,让见过的人,无不在朴树干净忧伤的歌声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自己不与人说的心事。

  在白桦林的出口,我瞥到了山下的哈乌尔河,是流经恩和的那条小河。

  相比莫日格勒河,哈乌尔河更像镶嵌在横无际涯的草原上的羊肠小道。不过,九曲十八弯也好,羊肠小道也罢,无论起点在哪,流经哪,都会跟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诸多河流一道,相逢于额尔古纳河。而额尔古纳河,则一直往北,最终成为黑龙江的正源。

  我历来喜欢追溯一条河流的源头与归宿,就像热爱追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当知道黑龙江的南源是额尔古纳河,而海拉尔河又是额尔古纳河的上源时,我算真正理解了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书名。那些天我们行走的就是额尔古纳河的右岸。而左岸,右岸的人只能遥望。其实,左岸三百公里开外,都曾是成吉思汗的天下,是四百多年前康熙皇帝签署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俄尼布楚条约》,让那条河从中国的内河,屈辱地成了中俄的界河。

  七月中旬,正是呼伦贝尔绿浪翻滚的时节,而我日后同一时段去的新疆北部,草原却早早有了萧瑟的气息,这恐怕跟气候有关,而气候则跟地形与经纬度有关。虽然它们同处在北纬五十度附近,同为温带,前者是温带季风气候及大陆性气候,后者却是温带大陆性干旱半干旱气候。北疆河流少,即便是盛夏,仍处处是断流,是干涸的河床。而呼伦贝尔大草原有上千条河流,盛夏的河流两岸,草甸与树木都葱郁着,屏息聆听着流水的低喃。呼伦贝尔的村庄自然就比北疆的村庄幸福,它们始终记得住河水欢快淌过的模样。只是,任怎样的河流,流过就流过了——有如生命里诸多的告别即永别,跟流水与河岸的告别又何尝不是一样?

  室韦口岸,森严的哨卡。在有铁丝网缠绕却无哨兵看管的河岸,赫然一块刻了“额尔古纳河”的大石。

  对岸的村庄叫奥洛奇村,有三个穿着泳装刚趟进河里的俄罗斯女孩。我很好奇,奥洛奇村的姑娘和小伙,跟室韦镇上的中国人是否都认得?那座长达三百多米的界河桥衔接两岸,两岸的人凭着边防证是否能相互走动?要想探究其中深藏的爱情、亲情故事,恐怕得在室韦住上一阵子,才能打听到一点皮毛吧!

  室韦与恩和、临江屯一样,居民以俄罗斯后裔为主,只是恩和更原生态。因为口岸的缘故,室韦早已变得商业化;而临江屯,需从室韦沿着界河走十公里路,一般旅游大巴不会去,只有包车旅游或自驾游的客人,才有机会领略那个小屯子的风采。

  相似的村庄,相同的草原,共着一江水。若非摆明那是界河,谁能想到彼岸是另外一个国度?

  第一晚入住恩和。哈乌尔河畔,“伊万旅游之家”旁的“小别墅”是典型的“木刻楞”,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有棱有角,规范整齐。据说冬暖夏凉,结实耐用。从右侧开门进屋。大木窗对着屋外的走廊,窗台内摆着一盆仿真花。大床上铺着与窗帘相呼应的细碎花棉质床品,茶几上的玻璃罐装满花茶,墙角的装饰架上布置得温馨如家,一侧的卫生间小巧别致。

  “小别墅”和伊万家隔着一道木篱笆,木篱笆下方栽着疏密有度的绿草红花。

  伊万的男主人,是一位五十大几的俄罗斯后裔,跟铁勋他们都是老熟人。他抽空来我们这桌喝酒,用口琴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拿来野生蓝莓汁请我们喝。

  低调奢华的“木刻楞”,让人想起电视连续剧《我的娜塔莎》里河边的小木屋。窗外月华如水,口琴声在梦中飘荡。

  史载,诸多闯关东的中国汉子和来自俄罗斯的淘金客一样,在一百多年前就来到了恩和,中国人娶了俄罗斯姑娘为妻,成了这里的常住民。俄国十月革命后,迁徙回国的中国移民及其俄罗斯家属,和淘金客的混血后裔一道,成了恩和的主人。知晓了这些历史,你便不会再奇怪,为什么那些长着俄罗斯脸孔的人,说的都是地道的东北话了。

  次日一早,喝足鲜奶,吃饱列巴,儿子想跟主人们留影,伊万的主人欣然答应。两家人并排站着,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进门右边的秋千架,彼时空无一人。门前的哈乌尔河,仍如头晚来时一样清冽。

  额尔古纳河边的垂钓

  跟着车队,沿着额尔古纳河一直往北走。我隐约渴望着什么,总是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对岸的草原以及偶尔掠过的村庄。但绝大多数时间,河对岸,常是连绵起伏却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没有羊群,没有村庄,更无人烟;而河这边,草肥水美,有白桦林,有村庄,有油菜花,有一拨又一拨路过的来不及看清楚面容的游人。临江,临的并非大江大河,临的是额尔古纳河。它是中俄边境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屯子,有和室韦一样的界碑,但没有哨卡,没有驻扎的军队。

  我们下榻的“阿丽娜之家”,有稀疏的格桑花在风中飘扬。旅店背后是一畦菜地,菜地一角喂着十几只小笨鸡,不远处就是额尔古纳河。下午四点多,铁永等几个租车师傅带着我们去界河边钓鱼。穿越铁丝网时,已然发现河边灌木丛里有三五成群的垂钓者。往下游走,找到一块未被占据的沙滩河岸,回头望,我晒在旅店后院的衣裳隐约可见,牛羊在河岸与村庄之间的草地上溜达。

  我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师傅们忙着给鱼钩串上早已挖好的蚯蚓,跑儿怕蚊子咬,头顶铁永的遮蚊帽,手拿钓竿跃跃欲试;跑儿他爸跟师傅们一道,刚把无人管的几根鱼竿插在岸边固定,鱼饵已经落入水中;有人刚钓上来一条长条小鱼,我端着相机咔嚓咔嚓;铁永打算下河捕鱼,穿着高筒靴趟进河水里,才将渔网插到水里,就听人低声喊:前面来了边防兵!他来不及把渔网捞上来,迅速上了岸。其他人连忙把桶子藏在河岸上的灌木丛里,鱼竿还来不及全藏好,我把那尾小鱼刚藏进自己的挎包里,那位高个子边防兵已严肃地站在大家面前,我只记住了他满脸稚气的青春痘。

  你们是游客吗?是师傅们带你们来的?

  不是,我们都是朋友,来河边玩玩。

  玩玩?是钓鱼吧?

  没有没有,就是听说好玩,来界河边走走!

  不知道界河边是不允许来的吗?你们都从铁丝网钻过来的吧?

  不知道界河边不许来,看到河边有不少人,就跑来想近距离看看对岸的俄罗斯……

  边防兵估计已经习惯了游客的 “谎言”,依然一脸严肃,再一顿训斥。鱼竿乖乖地转到了边防兵的手上。“青春痘”挥挥鱼竿,边走边斥:一会来连队写检查,接受教育!便往下游去抓另一拨了。

  我们面面相觑,垂头丧气。几经周折,鱼竿退了,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在边防连长的催促下,我们恋恋不舍地撤离河边。

  在“阿丽娜之家”后院走廊,铁永和一位师傅忙着宰杀小笨鸡,我把那条已死去的小鱼从包里抓出来,放在后院的石板上搁着。我一会儿跑后院菜地里望不远处的界河,一会跑回走廊问铁永:还能回界河边钓鱼不?铁永抬头憨厚地笑:姐,稍微等个把小时再去。我傻乎乎地追问,为啥要等那么久?他轻轻一笑:那时边防兵不会再来了。

  我只好耐下性子,眯着眼睛,想象着鱼儿咬钩的盛景。

  不知为什么,额尔古纳河的鱼都叫冷水鱼。只因没到草原前,就在铁永的微信里三番五次见过图片,还因为想着它们是界河里的鱼,就心心念念。

  一小时后,溜回界河边的队伍增加了“宝马哥”一家,大家分头行动,白小黑在几处灌木丛里找回铁桶鱼竿,铁勋帮忙寻回了还没被河水冲远的渔网。

  彼时,夕阳已落山,河面波光潋滟,河水看似平静地往北流。包括“宝马哥”家四个孩子在内的十来个人,都在姿态各异地钓鱼:站着的,蹲着的,不慌不忙的,手忙脚乱的——“宝马哥”有些性急,鱼儿偏半天不咬他的钩,他一会换一个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鱼咬钩的晃动,在钓上两条细细的条子鱼后,就继续充当摄影师去了。铁永的渔网虽然找回来了,但挂烂了,他只能独坐在一丛灌木前安静地垂钓。

  傍晚的时光和河水一样,无声无息。晚霞在不知不觉中染红了河水,恍惚间,我竟不知他们在垂钓晚霞还是钓鱼,画面宁静而忧伤。回光返照般的辉煌真的只是一瞬,夜色加速弥漫,晚霞缓缓隐没,河面逐渐黯淡,河畔草深虫鸣。河对岸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蚊子多得出奇。跑儿的驱蚊罩只能管住他的脸不挨叮。忙乎了好一会,战利品依旧稀稀落落,才得知因为下午那场风波,我们再回来,已经错过了在潜流暗涌的额尔古纳河边垂钓的最佳时机。

  终于,在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了战利品,都是手指粗的冷水鱼。只得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那些鱼成了夜里的盘中餐,有人在笑问,谁分得出哪条鱼是俄罗斯的,哪条是中国的?那一霎,我突然想起,倘若那些鱼是俄罗斯的,它们是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在那个叫临江的小屯,在“阿丽娜之家”的深夜里,我从木刻楞踱到后院,额尔古纳河依旧寂静无声,河对岸一片漆黑,那条小鱼还躺在石板上,它同样也回不到它的故乡了。

  我们通常漠视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为了一己之欢,往往会忽略它们的悲喜。在突感羞惭的刹那,界河边垂钓带给我的刺激与快乐,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呼伦贝尔的长调与悲歌

  无论是额尔古纳境内成片成片开得正好的油菜花,还是如影随形的额尔古纳河,抑或路旁不时呈现的白桦林,都让我目不暇接,更别提猛然遇上的牛羊马群了。

  羊群在草原是随处可见的,有时,牛羊和马都在一大块草地上觅食,互不干扰。三河马、三河牛及呼伦贝尔羊,都是呼伦贝尔草原的主人。它们不时闯入游客的镜头中,已然对镜头无动于衷。蓝天白云下,它们懒得理会闯入的游客,或觅食或过马路,旁若无人;暴雨如注时,无处躲雨的羊群爆发出来的力量,在狂奔的时候才彰显出来。它们早已习惯说来就来的雨,反正,雨说走也会走。

  草原上,还不时可见来自江浙的养蜂人和蜂房,他们是新一代的草原流动人口。便宜得不用掺假的蜂蜜,跟蓝天白云、阳光草场和牛羊马群一道,构成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亮丽元素。草原不再是当年部落间纷争的草场,早已成了无数海内外游客向往的天堂。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忽明忽暗的起伏山峦,百转千回的静默河流,河畔的村庄,穿越丛林去寻找月亮泡子的艰辛,公路上远眺的根河湿地,莫尔道嘎的森林,黑山头的落日,蒙古包里的烤全羊,甚至连灰蒙间看不清真面目的呼伦湖,扎赉诺尔博物馆厚重悠远的蒙元文化,都让我始终倾注着不曾失鲜的神往。整整六天,从海拉尔经金帐汗、恩和,沿界河往北,至莫尔道嘎,再折回黑山头走边防公路,经陈巴尔虎旗的北疆草原至满洲里,再往东,经大青山、呼伦湖,走301国道,回到海拉尔——这是我们的呼伦贝尔之旅。

  为回报一路当向导的铁永兄弟,我写了三千多字的游记放在马蜂窝网站。可因着照顾方方面面,写得既不像游记又不像攻略,幸好有拍摄的照片弥补了这些不足。而这篇并不成功的游记被我的初高中同学欧阳看到后,还是催生了他浓郁的草原情结。三年后的2017年盛夏,他终于携公司十几个员工及亲朋启程,奔赴我描绘过的、也是他梦中的呼伦贝尔。

  而他的抵达,却永无回程。是一曲任谁也不愿听到的悲歌。

  刚抵达海拉尔,还来不及扑进草原怀抱的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他,千里万里飞过去,因心梗骤然离世。我在千里之外的西安闻此噩耗,泪飞如雨。三天后,我赶回湖南,迎接他从海拉尔归来。归来的不是他的肉身,是一只沉默的骨灰盒和十几个到了海拉尔却没去看草原的人。

  我一度自责,若不是我,他是否可能还活得好好的?若我没写呼伦贝尔,他不会跟着魂牵梦绕,不会阴差阳错地在彼时彼刻启程与抵达——有时,一道念想或者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那阵子,我心乱如麻,夜不能寐,自责充溢着身心,我的魂魄在好长一段时间飘忽不定。我开始对生命充满恐惧,担心着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像欧阳那样,突然间再不能感受尘世间的点滴。

  铁永的微信朋友圈天天发着呼伦贝尔的图片,让抵达又离开的我常常梦回呼伦贝尔。马头琴总在心头响起,长调也常从心里哼出,陪我一起看过草原的人是家人,这让我无比安心。但自从欧阳魂断海拉尔后,那些旋律不再高亢嘹亮,变得悲怆空茫。

  我还是试图亲自谱出一支属于我的长调。在梦里,它优美而完整。梦里的呼伦贝尔,依旧是盛夏,欧阳一个人在草原上漫步,与牛羊对话,与蓝天白云一起飞扬,天地间传来不知是谁唱出的长调,有马头琴伴奏,时而欣喜,时而激情,时而深沉又时而悲凉。

  后来,我学会了安慰自己,南人北相的他,谁说得准其祖辈不是来自草原?他真的很像草原的儿子,心比一般人宽厚,情比一般人绵长。人常说,呼伦贝尔是天堂草原,他真的永在天堂了。也许,魂归草原于他而言,是真正的魂归故里吧。他在那里,能够重逢无数游牧民族的英雄豪杰,能够遇到一个心仪的草原姑娘,他正挥着长长的马鞭,陪着爱人驰骋天涯呢。

  呼伦贝尔,不仅是一块纯净的北国碧玉,不只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更不仅仅教会人宽广与辽阔。比它更宽广与辽阔的,不只是它那史诗般辉煌的历史,更有生生不息的蒙古长调与马头琴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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