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成了扶贫队长……

 

　　初夏五月，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雁城大地，我背起行囊走出了单位大门。同事们帮我抬的抬电脑，提的提桶子，把各色生活用品一股脑往小车的后备箱里塞。然后，大家列队挥手致意，就像送别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友。我坐上车子，小心的别上党员徽章，依依不舍的说：“单位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了!大家等我的好消息!”小车缓缓开动，向着我的驻村扶贫点——衡阳县三湖镇联洋村进发!

　　人生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有崎岖坎坷，有激流险滩，有潮平岸阔，也有柳暗花明，你永远无法预测在未知的岁月会经历怎样的境遇。我这个从未有过乡镇工作经历的“老机关”，前一周还坐在办公室做着按部就班的工作，这一周就发生180度的大转变，直接顶着“驻村扶贫队长”和“村党支部第一书记”的头衔深入了田间地头!

　　小车平稳的行驶在岳临高速，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上周。在工作例会上，单位一把手宣布我们单位将派出一名干部到村里驻点扶贫并担任队长，只有我和另一位同事符合条件，让我们先表态发言，然后单位研究后确定人选。我一抬头，发现领导正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不禁心头一紧!

　　脱贫攻坚是近年从中央到地方的一项重中之重的工作。中国向全世界作出庄严承诺，在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将全部进入全面小康社会。现在全国还有3000多万贫困人口，脱贫攻坚进入决战决胜的关键阶段。能在有生之年投身这么一个伟大工程，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然而，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也有着一大堆需要面对和解决的现实困难：我是家中独子，父母年近七旬，女儿即将小升初，儿子刚上一年级，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责任重，我离得开吗?我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没在农村生活过，典型的初哥一个，菜鸟一枚，如此千斤重担我这细嫩的肩膀扛得起吗?再者目前单位正处于机构改革调整的关键期，我这“元老”身兼数职，桩桩件件都兹事体大，而一旦驻村扶贫，就要与工作完全脱钩，其他同志能帮我分担工作确保成效吗?

　　我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现实情况，最后表态：“虽然有这些困难，但是脱贫攻坚责无旁贷，如果组织安排我去，我一定克服困难，坚决服从!不辱使命!”堂堂七尺男儿，一百多斤，大不了脱层皮瘦身肉，别人能干好，难道我就不行?要想岁月静好，就必须有人负重前行!会后，单位班子成员经过反复商量，确定我去驻村扶贫。

　　那天下班回家，我心情复杂地把要驻村扶贫的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都是老党员，老爸郑重地说：“扶贫不要当耍耍干部，要扎扎实实做点事情!”老妈也表态支持：“好好干!家里的事情我们包了!”看着两鬓斑白，日渐苍老的父母，我真切感受到“忠孝难两全”的刻骨煎熬……

　　小车拐下了收费站，车子开始剧烈的震动，高低不平的乡村道路把我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随车一起来送我“赴任”的领导拍拍我的肩，说：“基层是最锻炼人的!坐了十多年机关，该下去锻炼锻炼啦!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大家帮忙解决，手头的工作移交出来不用再分心挂念。单位就是你的坚强后盾，你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们全力支持做好后勤保障!”我心头一热，咬牙点点头：“您放心，我一定搞出个名堂来，绝不给单位丢脸!”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联洋村到了。我摇下车窗，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路边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蝴蝶翻飞。青青的田野上，三三两两的村民正在弯腰插秧，几只白鹭拍打着翅膀从水田上掠过。树木掩映着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房，但也不时看到几栋破败不堪的红砖房甚至泥砖房，仿佛无声的提醒我们，这里依然有村民笼罩在贫困的阴影下!“精准识贫，精准脱贫，因户施策，一户一策……”我默念了一遍在全市扶贫干部培训班上学来的工作方法，想到即将要走上一线真刀真枪大干一场，心里竟莫名的激动起来。

　　爬上一段陡峭的山坡，村部到了。村部设在甘泉完小内，校园干净整洁，处处一片朗朗书声。联洋村村支两委的同志们早已等候多时，一看到我们就快步迎上前来。他们皮肤黝黑面带笑容，风刀霜剑印刻在脸上，裤管和鞋子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印，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看到的是欣喜，是期盼，是友善!我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紧紧握住村支书粗糙的大手，大声说：“同志们，我来了!”

 

　　乡村小学，农家孩子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的驻村扶贫点联洋村村部设在村里的小学——甘泉完小，从刻在校门口的校史沿革来看，这小学发源于清朝末年的王氏私塾，算起来可是“百年老校”了。这天下午我在村部值班，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便信步在这“百年老校”逛逛。

　　乡村小学是最最基层的公办教育机构，由于大多坐落在经济落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穷乡僻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往往基础设施老旧，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偏低，教师队伍人心涣散。还记得20年前我从师专毕业，那时候包分配，一纸派遣单直接把我安排到县里一所乡镇中学教书。老爸的一位同事曾经在这所学校当过老师，火急火燎的告诉老爸，那里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男性老师光棍率80%，如果我去那里，10年内老爸别想抱孙子。吓得老爸硬逼着我再去继续脱产读本科，我的乡村教师之梦不得不就此破灭……

　　“领导，你好!……你是领导吧?”我正在愣神，一声稚嫩的童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定睛一看，迎面是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其中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我，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两颗门牙还没长齐。我一听就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啊?我不是!”

　　小女孩指着我提着的文件袋：“你提着这个袋子……领导都提这个!”其他两个女孩也齐声附和：“对，你就是领导，别想骗我们!”我哭笑不得：“提着这个袋子的就是领导，那背着包包的一定是学生吗?”小女孩被我的狡辩噎住了，翻翻白眼，吐吐舌头：“不和你讲了，回家做作业啦!”洒下一串天真烂漫的笑声蹦蹦跳跳走远了。我赶紧把文件袋放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空手继续逛。

　　甘泉完小坐落在一座山丘顶上，大概是因为王氏私塾曾经办在这里，这座山丘叫做书院岭。上世纪70年代，民国政府遗留下来的土砖校舍摇摇欲坠，村支部发动群众兴建。在资金和劳力都极其缺乏的情况下，党员身先士卒，全体村民出钱出力，靠着肩挑背扛，奋战好几个月，硬生生地把山丘削平了十多米，平整出校园的操场，并盖起了两栋两层的教学办公楼。2013年，学校再次升级改造，教学软硬件设施有了进一步的提高。

　　“咚咚咚!嘟嘟嘟!”一阵整齐有节奏的鼓号声响彻校园，一队学生鼓号队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后面还有不少学生举着鲜花跟在鼓号队后面喊着口号。原来学校在演练六一节的庆祝活动。孩子们虽然满头大汗，但个个都十分专注，用努力的付出迎接属于自己的节日。

　　“天空有七彩云在微笑，海里有热带鱼在跳跃，包包装满了元气蛋糕，我马上准备要出发……”在学校操场临时搭起的简易舞台上，伴随着《加加油大小姐》的欢快歌曲，十来个女孩子正在舞蹈老师的指导下，卖力的排练。台下站了几十个孩子家长——基本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老人们边看边聊：“咯甲舞跳得好甲!”

　　操场另一侧则是男孩子的天下。在几张用红砖和水泥板搭起的乒乓球台(姑且称作乒乓球台)前，十多个男孩激战正酣!这乒乓球拍两面没有胶皮，光溜溜一块板子，边缘磨损严重，乒乓球显然已经坏了，打在球拍上发出干瘪的声音，球的运行路线也极不稳定。

　　我站在球台前饶有兴致的观赛。因为人多球拍少，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每个孩子都能摸一下球拍，比赛采取的是擂台赛的赛制：攻擂者如果第一个球输了，直接走人，如果能连赢两球，就淘汰擂主自己当。孩子们自觉排着长队等着奋力一搏的机会。我小时候在县里小学读书时也喜欢打乒乓球，还是班里的球霸。当时是80年代，我那小学的球台和球拍已经比这强多了……

　　“帅哥，帅哥，来露一手吧!”一个头发蓬乱，细高个子，神情酷似“淘气包马小跳”的男孩带着戏谑的口气朝我大喊。这小屁孩，这么小就调皮搞怪，长大还不得成人精?“好!看我的!”我接过一块破烂球拍，“我水平有咯高甲!小心了!”

　　我平时用的是六星的红双喜双面反胶球拍，适合正反削球和弧圈球快攻打法。突然塞给我一块“上古时代”的冷兵器，一下子很不适应，一拉弧圈球就直接下网，根本打不过去。众男孩纷纷起哄：“什么高手啊，球都接不起……”顿时笑声一片。

　　我老脸有点挂不住了，努力回忆一下小时候用光板球拍的打法，改成直板推挡，专打对方球台左右两个角。孩子们吃了个子矮的亏，左支右拙，跌跌撞撞，一连被我打下去好几个。我信心爆棚：“来呀，来呀!还有高手没有，统统是手下败将!”

　　“我来!”“淘气包马小跳”站了出来，摆好了架势。我冷哼一声，一个高抛发球，他手腕一抖，“啪”的一声球擦着红砖砌成的“球网”飞过，打在我的右侧球台，我反应不及，回球出界。“嗯?不错!”我赞许地点点头。“马小跳”故作潇洒的甩了一下头，用手搓了一下鼻子，快速发球，我不敢怠慢，凝神应对，“啪啪啪……”球来球往，观赛的孩子们脑袋左右摇晃，不时啧啧叫好。最终，由于极不适应场地、球拍和快要破了的乒乓球，我连连告负，颜面扫地，气急败坏的把拍子一扔：“不打了，不打了!这没法打!”朝男孩竖了竖大拇指，和孩子们挥手道别。

　　与全国所有的乡村小学一样，这所小学就是这个村所有农家孩子梦想开始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学习，在这里欢笑，在这里成长……如果说贫穷会限制一个人的想象，那么乡村教育水平就直接关系农家孩子展翅翱翔的高度。这几天驻村扶贫，目睹着一个个贫困户无助的眼神，叹息的泪水，家徒四壁的惨状，我不禁思考我们脱贫攻坚要拔掉的“穷根”究竟是什么?知识改变命运，也许我冥思苦想的答案就在这里，在联洋村的甘泉完小。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甘泉完小换上了崭新的国际比赛专用球台，“马小跳”拿着六星的红双喜球拍和我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校园里充满了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实打实的扶贫会

 

　　“衡阳县三湖镇扶贫领域问题‘全覆盖地毯式’核查暨脱贫攻坚项目库建立培训动员大会……”清晨，我站在镇政府的人民会堂里，读着液晶屏上长长的会议名称，中途换了三口气。这是驻村扶贫以来我第一次到镇上开会，一大早我就和“扶贫战友”公证处小李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会场。

　　会堂门口摆着一张课桌，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乡镇干部扯着嗓子喊：“到咯里签到，签到啦!”三湖镇下辖20多个村，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农户都在田里插秧，不少村干部戴着草帽，卷着裤管，洗脚上岸赶过来开会。大家签完到，并不急于坐到会堂，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点上香烟，摆起了龙门阵。“你屋里田作了冒?”“还冒咯!天不落雨，水库冒水，田都干啦!”“是咯，塘里都冒水哒!今年雨水太少啦!”

　　“开会哒!开会哒!都进来!”镇长打开高音喇叭，大声招呼会场外的人，一阵阵话筒的啸叫声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人民会堂真是有年头了，高高的天花板装着锈迹斑斑貌似“飞行”牌的吊扇，主席台后墙挂着毛主席像，台下是一排排固定在地上的木座椅，大部分都掉了漆，有的座板也不知去向。村支书老刘冲我和小李招招手：“来来来，坐咯里!”长得虎背熊腰的小李一屁股坐下去，只听到“咔嚓”一声，吓得他跳了起来。原来座板已经不堪重负，当场开裂!他移到另一个座椅前，用手压了压座板，确认还算结实，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我和老刘忍俊不禁。

　　主席台上有关负责人正襟危坐。镇长环视会场：“准备开会哒!这次会议十分重要!现在再点一次名!鼓峰村!”台下有人高声应道：“3个，到哒!”“甘泉村!”“4个，到哒!”“管桥村!”“5个，到哒!”镇长反问：“嘛哩还有两个冒看到啊?”“哦，上厕所去哒!”真是门儿清!

　　会议一开，我才发现这内容真是相当丰富!先是县扶贫办的同志以PPT演示的方式给大家讲脱贫攻坚的有关政策；接着镇扶贫办的同志介绍了如何填报一整套贫困户核查表格；然后会场临时支起了幕布和投影仪，开始进行农村消防知识培训；上完培训马上传达县安全生产会议精神，会场的液晶屏也迅速切换了会议名称。“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每一项工作都很重要，每一项都怠慢不得，都要有部署，有方案，有落实。而且现在搞“痕迹化管理”，有图有真相，还得拍照留念。为了不耽误农事，减少各村干部舟车劳顿，镇里只有把多个会议一次性套开。

　　头一次开这种密集轰炸高强度的“多种全会”，我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笔记根本记不过来。刘书记却是神闲气定，时而拿出手机拍拍课件，时而在笔记本上记上几段，时而闭目沉思一会。“这次核查信息填报我只给你们两天时间，后天所有村必须全部填完上交!谁耽误了时间就要拖全县的后腿!要严肃追责!”镇扶贫办的同志斩钉截铁的反复强调。我翻看着刚刚发下来的表格，每户贫困户有近百条信息需要核查填报!全村有20多户贫困户!时间紧，任务重，怎么办?老刘面不改色，胸有成竹的说：“冒事!下午开个会安排一下。”看着年过六旬的老书记，颇有五虎上将黄忠黄汉升宝刀不老的气概，这才稍稍心安。

　　最后，镇书记和镇长对工作作了进一步强调。乡镇同志的讲话就像乡里晒得嘎嘣脆的萝卜干，全是干货没有水分，干脆直接不绕弯子。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干得好怎么样，干不好怎么样，一条条全明明白白摆出来，很接地气，实实在在，没有一句废话。书记声如洪钟，一板一眼地说：“要确保脱贫工作务实，脱贫过程扎实，脱贫结果真实!”都是实打实!

　　比会议名称还要长的是会议的时长，没有中途休息，没有茶歇环节，一个内容接一个内容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咕噜噜……”我突然觉得饥肠辘辘，一看表，快1点了!摸摸干瘪的肚皮，发现前胸都要贴到后背了，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深度饥饿，正好消耗点多余的脂肪。镇长大声宣布：“散会!全体参会人员统一到乡镇食堂恰单餐!”台下掌声一片。

　　单餐!顾名思义，每人都有一份餐食!是三菜一汤还是四菜一汤?我食指大动，急忙跟着汹涌的人流冲向食堂!好不容易抢到一个海碗，装了大半碗饭，挤到传菜口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厨房里已经炒好了一大锅菜，厨师用一个个小饭碗把菜装出来一人一碗，青椒油豆腐炒胡萝卜!

　　我把菜一股脑倒进海碗，用筷子搅拌几下，夹起一片胡萝卜放到嘴里。噢!酥脆香甜的口感顿时引爆了味蕾!比我平时在市里吃的干涩无味的胡萝卜不知强了多少倍!我又夹起一坨色泽金黄的油豆腐，一口咬下，绵软多汁，内如丝肉，细致绵空，富有弹性，整个口腔都沉浸在浓浓的豆腐芳香中，一吃就知道是乡里的地道正宗货!再往嘴里塞进几块青椒，香辣劲爆的感觉直冲脑门，整个人都要飘飘欲仙!“好吃!”我忍不住大赞，连扒了好几口饭。这米饭是用木甑蒸制，颗粒分明，带着淡淡的木香。更妙的是，菜里面还画龙点睛般夹带着几片五花肉，香嫩Q弹，百分百水潲猪肉。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块五花肉珍藏到最后，细细咀嚼，慢慢咽下，这才打了个饱隔，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筷。再看小李，又去厨房端了一碗菜，照单全吃大快朵颐，辣的连连吸气，“倒瘾!倒瘾!”

　　刘书记笑眯眯的看着我俩：“乡里的斋菜饭恰得惯吧?”我和小李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异口同声的说：“顶拐甩!(棒极了)”

 

　　老乡政府，承载几多岁月沧桑

 

　　昨晚附近农户家的几只狗叫了大半夜，在万籁俱寂的乡村之夜格外扰人清梦。真是“柴门闻犬吠，周公寻不得!”直到快凌晨3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正云里雾里之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惊醒，却是老乡政府食堂通知我去吃早餐!一看表，才6点多，我接完电话，惨叫一声，一头栽在床上，两眼直冒金星。

　　拖着沉重的脚步，我推开门，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满眼是绿油油的稻田，鸟儿在枝头欢快鸣叫。我深深吸了口气，一大波饱含负氧离子的清新空气瞬间充盈了整个胸腔，再长舒一口气，五脏六腑内淤积了一晚的污秽之气荡然无存，顿时神清气爽，疲劳尽除!怪不得陶渊明放着县里的一把手不当，要到农村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田园生活，这里远离浮躁，远离纷扰，确实是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

　　然而，作为肩负重任的扶贫干部，咱们可不是来农村过舒服日子的，而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乡亲们过舒服日子!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扭了扭脖子，颈关节“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赶紧提着公文包下了楼。农户家养的是一条灰狗，跟我早已熟识，一看到我下来，就摇头晃脑地一路小跑过来，在我身边跳来跳去，纵身跃起往身上扑。我摸摸狗头，说：“小灰灰，昨晚是不是你一直在叫?吵得海哥睡不着觉啊?”小灰灰围着我蹭来蹭去，不亦乐乎。

　　食堂搭建在老甘泉乡政府旁边，一间大房子，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黑。这食堂是夫妻俩经营，包村干部和附近农信社职员在这里搭餐，也零星有一些对外招待。食堂老板在附近种了不少蔬菜瓜果，吃到的都是本地土菜，别看模样不及大棚里的，口味却是杠杠的。

　　“郑队，来恰饭哒啊?”镇干部小杨见了我，热情地打招呼。小杨是个80后的年轻小伙，虽然皮肤被晒得黝黑，但仔细看还是显得斯斯文文。“到咯里还习惯不?”

　　“习惯习惯!到这里是来做事的，不是来享福的。”我三口两口嗦完粉，递过去一根烟，说，“就是刚到村里，环境还不太熟悉，还不认得几个人。”

　　小杨摆摆手：“我不恰烟，我带你在老乡政府转一下吧!”我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称谢。

　　甘泉作为乡镇一级的行政单位已经不存在了，在上世纪90年代撤区并乡后，甘泉乡所辖的村划归三湖镇。但这座老乡政府办公楼保存了下来。这是一栋有着典型70年代建筑特点的老楼，三层红砖楼呈“口”字型合围而成，门头上是“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醒目的大字。门口两棵大樟树苍劲挺拔。进了大门是一个小操场，一棵桂花树拔地而起，比三层楼房还高，冠盖饱满，枝繁叶茂，十分罕见!“每年到了八月份桂花开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味!”小杨介绍道。

　　历经岁月沧桑，这栋楼已经破败不堪，不复昔日荣光。楼梯阴暗狭窄，楼层栏杆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断裂，不敢倚靠，房间里的窗户还是老旧的木条玻璃窗户，不少窗户玻璃都碎了。房间里摆着简陋的家具，生活用品四处散放。“这里还住了人?”我疑惑的问。

　　“是啊!我们甘泉片的包村干部住这里，周末才能回家。”“纱窗都没有，晚上没蚊子?”我有点吃惊，破烂的玻璃窗，夏天蚊虫长驱直入，冬天寒风凛冽刺骨，住在这里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晚上这里风大，点上蚊香就没事啦!”小杨笑笑说。小杨告诉我，楼里住着十多个包村干部，每天上下班都要进行动态人脸识别打卡，有的干部在乡镇已经工作了近30年……

　　“看!这个衣柜上还有毛主席诗词!”果然，在一个老式衣柜上赫然写着毛主席的《七律▪长征》，标准的宋体，十分精致。还有的衣柜上画着鸟兽花草，栩栩如生，这算是古董了吧?“以前有的乡镇干部结婚，把这里作新房，搬走以后，家具就留下来了。”这都是革命的传家宝呀!

　　行走在这栋古老的办公楼里，似乎有种时空穿越的感觉。公社的大喇叭响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口号标语贴在醒目位置，衣着简单朴素的乡镇干部从乡政府进进出出，墙壁上的考勤表密密麻麻记录着他们深入田间地头的足迹……

　　“原来这里还有个礼堂，已经倒了……这是块好地方，荒废了可惜。镇里打算翻修一下，重新派上用场，不过缺资金，还只是个构想。”

　　“叽叽喳喳……”一阵细微的鸟叫声引起我的注意。声音是从挂在墙上的电表箱里传出来的。我踩着窗台爬上去，打开电表箱一看，哇!里面竟然有个鸟窝，几只小鸟正嗷嗷待哺。小鸟们见到我，显得惊慌失措，拼命挤在一起，不时探头偷偷窥视一下。多可爱的小生命!我赶紧关好电表箱，跳下窗台。

　　人有三急，我捂着肚子向小杨借手纸。小杨叮嘱我：“旱厕里蚊子多，里面放了蚊香，记得要点上啊!不然……”我一溜小跑，刚到厕所门口，阵阵恶臭扑鼻而来，惊起一片正在“大快朵颐”的绿头苍蝇，也招来一片饥渴难耐的花脚蚊子……我鼓起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念完口号，我心一横，硬着头皮冲了进去……

 

　　人生不如意，就来看看贫困户……

 

　　“郑队，这几天走访贫困户，我在片里等你们!”一大早，村里的扶贫专干老王电话就打过来约今天走访的事情。扶贫队到了村里，照例要把每户贫困户都走访一遍，一来混个脸熟，方便联系，免得日后上级部门入户督查一问三不知；二来能实地摸清家里的情况和心理状态，因户施策制定脱贫方案。

　　如今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住房位置坐标都入了数据库，上级部门都是以“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即“四不两直”的方式进行督查，想打马虎眼，蒙混过关，连门儿都没有。

　　老王五十出头，头上谢了顶，说话轻声细语，身材瘦削单薄，走路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刮倒。村里所有贫困户在老王心里都有本账，不少贫困户的电话张口就能报出来。一个月千把块的工资显然维持不了他一家老小的开支，老王在村里最“繁华”的“四牌楼”附近开了个移动业务代办点，还买了台面包车每天跑跑从村里到镇上的运输。这段时间扶贫工作任务重，他的面包车基本都在私车公用，也毫无怨言。8点多钟，村支书刘书记带着村干部和我们会合，大家挤在小小的面包车里，一路晃荡出发了。

　　夫妻合不来，孩子不听话，工作不如意，股票被套牢……现实生活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似乎总被各种烦心事所困扰，抓不住幸福的感觉，找不到快乐的方向，心中满是对生活的抱怨。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当你投身脱贫攻坚的艰苦战役，近距离接触那些历经生活磨难却依然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了解他们走过的人生坎坷，你就会觉得心大了事儿小了，就会明白珍惜身边人身边事，过好每一天，才是时刻要提醒自己去做的重要事情。

　　老万是两女结扎户，一女出嫁，一女招郎。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女儿和上门女婿连生两个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送去上学不到三天，就被学校礼送回家，死活不收。老万觉得是宅子的风水不好，请来精通风水玄学的“地仙”定罗盘测方位，总算选中一块“风水宝地”重盖新房，欠了一屁股债。不久老万的第三个孙子诞生，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大孙子已经20多岁了，成天只知道在村里“暴走”，拣垃圾收废品成了唯一嗜好。

　　几年前的一天，老万的大孙子听说隔壁村有不少垃圾可拣，从没出过村的他踩着单车就冲了过去……这一去就是十多天杳无音信，家里四处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天，村支书刘书记突然接到电话，竟然是娄底救助站打过来的!原来这位爷一路向西，一直到了娄底地界找不着北了，在流浪乞讨时被娄底救助站收容。工作人员问他半天，连自己父母名字都不知道，就知道住在联洋村，村支书叫刘和平。娄底救助站还算认真负责，按图索骥，层层联系，总算找到村支书，把人给送了回来。也幸亏咱们刘书记工作做得扎实，经常在贫困户家串门，才让大孙子对他产生了比自己父母还要深刻的印象。正和老万闲聊间，他大孙子骑着一辆电动车从外面进来，围着堂屋转来转去，仿佛不知道该停哪儿。我看了暗暗担心，这电动车一飙就是几十公里，千万别骑出去又把人给丢啦!

　　来到王大姐家，她正病恹恹的坐在堂屋，见我们来了一时都站不起身。她住在仅仅一层的红砖房里，十分简陋。说起来都是泪，大姐和丈夫原来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上世纪90年代，两个孩子私自到水库游泳，双双溺亡。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1997年，四十好几的她费尽周折又生了一个儿子，两老视若珍宝，百般宠爱，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总之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十多岁了还是父母喂饭吃，自理能力极差，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现在在外面做事，也不敢一个人往返，每次要父亲来接送。真也是无语了!因此，千万不能溺爱子女，过分的溺爱会害了孩子!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几天来，我们走访20多户贫困户，不断地听他们诉说各种艰难苦难的家庭际遇。他们中有先天残疾生活不能自理的，有久病缠身债台高筑的，有亲人暴亡无依无靠的……很多贫困户甚至好几件倒霉事情连连发生，真正印证了“祸不单行”这个成语。看着他们伤心的泪水，紧锁的双眉，渴盼的眼神，我们的心揪的紧紧的。心里的一个念想也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帮助他们尽快走出阴霾，沐浴阳光!

　　尽管命运多舛，遭遇坎坷，但大多数贫困户在各级党委政府的帮助下，不抛弃，不放弃，始终鼓起生活的勇气，勇敢的与命运抗争。易大姐原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丈夫在村里小学教书，儿子聪明懂事。十多年前，丈夫突然身患癌症撒手离世，留下她与儿子相依为命。易大姐咬紧牙关，带着孩子，在学校厨房煮饭，靠着一个月几百块的收入供孩子上学读书。各级党委政府和学校为她落实帮扶政策，为孩子减免学费。易大姐的孩子十分争气，品学兼优，考上大学不成问题。谁知就在高三最后一学期，孩子突然头痛欲裂。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脑瘤!易大姐如同五雷轰顶，六神无主。关键时刻，社会各界再伸援手，纷纷捐款献爱心，为孩子的开颅手术筹措资金。

　　不幸中的万幸!脑瘤是良性的，经过手术后孩子痊愈了!他以顽强的毅力在出院10多天后坚持参加高考，仍然上了二本线。孩子心气高，不满意这个成绩，又经过一年的复读，最终考入一本大学。他在学校申请了助学金并勤工俭学，尽力减轻家庭负担，毕业后，在县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易大姐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顺利脱贫，列为稳定脱贫户(脱贫不脱政策)。

　　一提起易大姐，无论是村干部，还是学校老师，纷纷竖起大拇指，连声说了不起!她用自己十几年如一日的行动诠释了一位伟大母亲的所有涵义，也展现了贫困户人穷志不短的勤劳与朴实。晚上，我们在学校吃饭，身材瘦弱的易大姐忙里忙外，动作利索，一刻也没停歇。我执意拉她入席，和校长分别倒上一杯啤酒，大声说：“大姐!我敬您!祝您的日子越过越好!”

　　人生不如意，就来看看贫困户吧!看一看在同一片蓝天下，有的人在过着怎样截然不同的生活，你就会感到自己正在遭受的所谓的不幸是多么微不足道。如果能让你萌发出尽自己所能去帮一帮他们的想法，那就赶紧付诸行动吧!授人玫瑰，手有余香，帮助他人，快乐自己!扶贫队长在村里等你!(郑海青)

 

　　水啊……水……

 

　　窗外的知了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单调的歌曲，屋内夹杂着浓烈汗臭味和烟草味的空气显得更加压抑。在邻村村支部书记的家里，我一口一口灌着水，消解淤积在心口的暑气，水一进肠胃就立即从每一个毛孔渗出，风扇一吹，前胸后背的衣服凝结成一块块白白的盐霜。

　　分管水利的副镇长一边抓着草帽扇风，一边说：“现在旱情这么严重，大家讲讲怎么办吧!”我看了看在场的几个村支部书记，大家都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抽闷烟，心里仿佛压了块大石头。

　　入夏以来，三湖镇就一直少雨。说来也怪，这降雨带一直在周围转悠，就是不降三湖。经常是周边乡镇暴雨如注，三湖却滴雨未下，不仅水渠没水，连山平塘也干了个底朝天。中稻插秧的时候，村里就有不少水田因为干旱无法下插。眼下又到了抽穗的时候，急需用水。

　　连日来，村干部带着村民抽水抗旱，可水渠水塘基本干了，井水又供不应求，不少田里已经开了黑坼，如果不赶紧来一波雨水，黑坼恶化成白坼，水稻减产甚至绝收都是不堪设想的后果!

　　那天在村里散步，听到一位村民在指天骂娘：“个多月都冒落雨，怕真果是老天爷不长眼，村里有人偷堂客哒!”雨下不下，什么时候下，渐渐成了大家的心病，让人寝食难安。我这驻村工作队长更是日夜祈祷天降甘霖，泽被苍生。晚上睡得也不踏实，一有风吹草动，就夜半梦中惊坐起，赶紧去看下雨没。

　　邻村全福村有个王家岭水库，属于小型水库，蓄水量不过50多万方，承担下游全福、联洋、甘泉等六个村的水利灌溉。今天，副镇长召集六个村的村支部书记过来查看库容，研究用水方案。只见几十级台阶从坝上一直延伸到水底，隔两级台阶有一个下水口用木塞住，需要放水的时候拔起木塞即可。

　　水管站站长指着露出水面木塞说：“这个水库一共18个下水口，现在只有三四个在水面以下啦，库容不到正常的五分之一咯，如果开闸放水，不出五天就会放空。”有三个村在水库下游，自知这点水经过上游村的“层层拦截”，不管是A方案，还是B方案，都放不到自家田里，干脆拍屁股走人了。

　　“郑队，你先说说吧?”我听了一愣，这抗旱工作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碰到，得赶紧捋一捋思路：首先要提高政治站位，把抗旱工作作为确保粮食安全、农村稳定的头等大事抓紧抓实；其次要科学制定方案，会同乡镇村有关负责人研究科学合理的用水方案；第三镇村干部要深入一线调度，疏浚淤积渠道，协调各村各组用水矛盾。好不容易捋出来三条，转念一想，要是天不下雨，田里没水，一切都是然并卵，一下脑子短路，脱口而出：“看来要去龙王庙求雨啦!”众人哈哈大笑，气氛总算轻松了一点。

　　我们村的刘书记接过话茬：“我来说两句，天不落雨水库的水用不了几天，田里已经快开白坼了，必须马上放水。全福村在上游，不能拦着水不让过。定好放水时间，我通知村里各组准备接水，先放一天水再说。”这也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了。大家简单讨论了一下，基本同意这个方案。会后，大家拔掉了水库水面以下第二个木塞，一股“涓涓细流”沿着水渠向下游流淌。村支书骑着“小毛驴”一骑绝尘，通知村民接水去了。

　　第二天一上午没见书记人影儿，直到中午，才看到书记顶着两个熊猫眼无精打采地在村部打呵欠。“昨天晚上来回跑了四趟去水库调水，水闸一开又被堵上了，各村各组都盯着这点水，不霸点蛮奈不何!”“书记，你可真不容易啊，以后这事儿喊我一起去啊!”我胸脯拍得震天响。“今年还算好的啦，2013年抗旱，我在水库守了18夜溜圆果冒下来……”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哼哼哧哧一阵：“下次咱们轮流值班……”

　　这两天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暗，慢慢笼罩了三湖镇上空。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有雨。但类似情况已经多次出现，每次都是天气“误报”：光打雷不下雨。我和镇党委熊书记、村支部刘书记正一同乘车去宁乡查看一个产业项目，打算在村里搞产业扶贫，前方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象。

　　车上，熊书记电话不停，调度各村抗旱工作，忙的不亦乐乎。突然，黄豆大的雨点密集砸下，打得前挡风玻璃噼啪作响。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雨势迅速扩大，在我们眼前扯起漫天雨雾，雨刮器拨到最快都来不及清除瓢泼下来的雨水，视线一片迷茫，不知身在何处。司机降低车速，小心翼翼地在雨中跋涉。

　　“三湖落雨哒冒?联洋落雨哒冒?”熊书记和刘书记不约而同地打电话询问雨情。各路消息很快反馈回来：三湖各地普降暴雨，不到半个小时降了近30毫米，王家岭水库水位抬升了三个下水口，旱情得到初步缓解!现场的镇村干部还把下雨的短视频发到了微信群，两位书记额手称庆，欢呼雀跃——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可惜好景不长，雨下了不到一个小时又稀稀落落停了下来。“这场雨能保多久?”我问刘书记。“大概保得个把礼拜，等水稻灌浆的时候还要来一波大水。”旱情警报还是没有解除!我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水啊……水……对农业、农村、农民实在太重要了!人努力还得天帮忙，我心中默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村官”能断家务事

 

　　盛夏之夜，圆月当空，小村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夏蝉和蝈蝈在合奏着缠绵的小夜曲。我和小李在食堂吃完晚饭，打着饱嗝坐在禾坪里乘凉消食。我们村的丝瓜格外香甜脆嫩，食堂师傅特意开了一大海碗丝瓜汤。我连干三碗汤，又用汤泡饭。米饭经过汤汁的浸泡，每一粒都饱含着农家丝瓜的清香，让舌尖的味蕾激情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的原始美味，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当我们清醒过来时，已经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了。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我思乡的情绪……”我刚掉了两句书袋，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是村支部书记刘书记打来的。书记的声音沉重中透出焦急：“郑队，你恰饭哒冒?我在片里，等下我们一起去隔壁村。”这么晚了，还有啥工作吗?我摸着肚皮艰难起身，招呼小李骑上摩托，马达轰鸣，绝尘而去。

　　夜色渐浓，小李打开车灯，跟着刘书记的摩托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飞驰。别看刘书记年过六旬，可车技一流，如风一样的男子。大概是因为长期骑车飞驰，他的发型也自然成了大背头，头发根根竖起，向脑后倾斜，怒发冲冠，不怒自威。

　　一起去隔壁村的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唐主任。唐主任比我大不了几岁，都已经抱孙子了。唐主任的摩托车上还坐着一个一袭长裙的女青年，看上去神情戚戚。三台摩托五个人一路骑行，来到了隔壁的村子。

　　我们在一栋两层农舍前停下，刘书记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村一甲妹几和果甲村一甲徕几是两公婆，果两天嘎气(吵架)要离婚，唐主任把妹几带过来哒，我们一起调解一下。”村里的事情事无巨细，村干部都要管，我暗暗感叹基层干部真不好当。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小两口闹离婚能调解好吗?

　　唐主任拉着女青年的手，要她进屋说话，妹子死活不肯，背着身站在禾坪里。“妈妈，妈妈……”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小屁孩从屋里跌跌撞撞走出来，拉着妹子的裙子，“我们饿了，要恰饭!”妹子这才蹲下身，哄着三个孩子：“妈妈等下就给你们喂饭。”

　　在堂屋里，女方的父母气哼哼地坐在门边，男方丈夫大概30来岁，精壮汉子，一脸忿忿不平地玩手机。隔壁村的村支书也赶来了，不大的堂屋里挤了七八个人，屋里的空气似乎要凝固了。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火药桶里，一星半点火花就会引起大爆炸。

　　“今天两个村的干部，包括我村市扶贫队都来哒，我先广两句。”刘书记首先打破沉默，并招呼妹子进来问话。“两公婆嘎气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你两个要离婚，是不是有原则问题?”小两口纷纷矢口否认。“好!既然冒得原则问题，那你两方把矛盾广出来，我们一起评评理。”

　　“几打我!”老丈人率先发难，一边痛斥不孝女婿的“罪状”一边脱背心，“你们看!打起我到处是伤!痛了几天哒!”

　　“你嘛不广前因后果啦?是哪个先骂行，是哪个先动手啦?真果是!”小伙子高声反驳。

　　“莫广哒!先给你丈老子把话广完!一点礼数都不懂啊!”刘书记厉声喝止。

　　老丈人说了两句也没啥要说的了，丈母娘又接过话茬：“那天，我就是广同时带好几个孙子太辛苦，要几每个月数点生活费，几就不肯，还发脾气哒，我老馆子跟几吵了几句，后来就动手啦!”丈母娘越说越气，“我带果多孙，每天好辛苦，几年了一分钱生活费都冒交……”

　　等双方一个个把怨气发完，我也把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这小两口结婚后长期在外打工，三个孩子交给女方父母照看，没交生活费。女方父母还照顾了其他子女的孩子，颇有怨言。最近男方家里盖房子回了村里，女方父母向男方索要生活费，男方不肯引发口角进而发生肢体接触，矛盾升级。

　　“首先，你跟长辈动手就是不对!”刘书记瞪着小伙子，“第一，真心实意向岳老子赔礼道歉；第二，带岳老子走渣江医院去检查一下，买点药恰；第三，等房子圆垛请岳老子一屋人来恰饭!”

　　“老王，你人是好人，就是嘴巴子广话怼死人，果大年纪哒还脾气黑大，现在年轻行不像以前哒，都有个性想法，莫动不动就呸人!”刘书记话锋一转，把老丈人也数落了一通。老丈人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至于生活费，你咛崽女放在父母家抚养，肯定要数生活费果，一代管一代，祖辈冒得抚养孙辈果义务，不想数钱就自己带!”刘书记说完，又看着我：“郑队，你还有嘛要广冒?”

　　我连忙摆手：“我没什么要说的，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隔壁村的村支书也跟着附议了几句。

　　小伙子低了头，含糊着对老丈人说：“对你朗格不住哒，明天去医院看看。”老丈人摆摆手，意思这事儿算过去了。这时，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并密切关注调解动态的男方父母恰逢其时地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土鸡土鱼走出来，热情招呼我们：“来来来，恰点心哒!”还特意把两亲家请到上席，恭恭敬敬地倒上酒。

　　妹子装了一碗饭菜，给三岁的满崽喂饭。小伙子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时不时朝老婆孩子瞟几眼。“喂，拿点纸来帮满崽擦一下嘴巴!”妹子话音未落，小伙子已经扔了手机，拿着纸屁颠屁颠过去，蹲着给孩子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又顺手抱过孩子：“满崽，张嘴，妈妈在给你喂饭。”另外两个孩子也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肚子撑得滚圆，看着一桌子饭菜实在吃不下去，只得再三推辞，离开桌子，搬条板凳坐在堂屋门边。屋外，一轮圆月正映照着堂屋，天朗气清。习习凉风吹散了屋内沉闷的空气，也吹走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云……

 

　　酒宴

 

　　日暮昏沉，闷热难当，人如同放进蒸笼的五花肉，蒸的全身流油。耳边是无休无止的敲锣打鼓唢呐声，间或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礼花爆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擦了一把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汗珠子，看了看旁边摆着的几十张八仙桌，村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那里，个个汗流浃背。堂前屋后，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前后张罗，竭尽全力为家中故去的老人筹办人生终点的最后一个重大仪式。

　　按照村支两委的惯例，村民家办白喜事，村干部要前去吊唁，敬献花圈。我们村办白喜事要连开三顿酒席，排场浩大礼数繁多。据村支部书记刘书记介绍，一场白喜事动辄耗资十万以上。

　　“郑队，夹菜恰啊!”刘书记大声招呼。参加了七次白喜事，每次都是十大碗菜，内容几乎都一模一样。海鲜鱼丸汤、猪脚肚片汤、渣江假羊肉汤，先来三大碗汤，按当地喜好，汤碗多才显得客气。接着是土头碗、扣肉、肘子肉、羊排、荷叶鸡，当端上鸡肉的时候，再放一轮礼花鞭炮。撰写祭文的“礼生”带着孝子向来宾说一顿类似“招呼不周，多多包涵”的客套话，孝子就地三叩首。每到这时，村支部书记刘书记都会声如洪钟的大喝一声：“孝子兴起!”中气十足，祝福满满。最后上的一般是炒牛肉，再在碗上架起一条用油炸得直挺挺的大草鱼。不多不少，正好十个菜，也就是村里所说的“恰十甲碗”。盛菜用的碗个个都是家里最大号的海碗，菜的分量感人。尤其是土头碗，堆得像个小山包，夹菜的时候稍不注意，各种食材就如同雪崩一样哗哗往下掉。除了菜很扎实，酒水饮料也“阵容豪华”，每桌一瓶精装白酒，一大瓶饮料，零食点心一大袋子。

　　我填了一下午的贫困户登记表，本来就没胃口，加上桌上全是荤菜，重油重辣重口味，一片青菜叶子都看不到。我燥热难当，吃了几筷子觉得满嘴流油，腻的不行。“郑队你嘛不恰啦?”“我奈不何哒，恰得打滑哒!嘛冒得蔬菜啊?”我满脑子都是青菜萝卜。“上蔬菜显得不客气!”唉，说到底还是面子问题。

　　刘书记告诉我，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有的村民滋生了讲排场比阔气的心理，红白喜事也成了展示家庭经济实力的秀场，不少经济条件不宽裕的村民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在红白喜事中花费殆尽。他粗略跟我算了一笔账：“办一次白喜事要开几十桌，至少四五万块钱，拱门气球空飘要摆好几十个，差不多要一万块，爆竹礼花要一万多，烟酒饮料要两万多，还有请厨师、鼓乐队等人力开支要两三万，随随便便要花个十多万。”村里为了遏止红白喜事大操大办之风，制定了村规民约，成立了红白喜事理事会，对操办红白喜事的农户进行劝导，要求气球拱门一律不准放置，控制酒席规模档次，大力提倡节俭节约。虽然奢靡之风稍有好转，但仍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酒席吃得差不多了，菜基本没怎么动。有人给每桌发塑料袋打包。我的房东大爷正在和一个村民争论乡里土头碗到底有几样食材，一个说是七样，一个说是八样。一时争执不下，于是把菜夹出来一样一样数：“猪肝、黄雀肉、油坨子、鱼丸子、肉片、鸡蛋、红枣、花生。八样!”

　　虽然说人生需要仪式感，适当张罗一下白喜事未尝不可，但如果盲目攀比，硬要打肿脸充胖子，赚了面子亏了里子，那就得不偿失了，相信这也不是老去的先人所希望的。对老人真正的孝敬不是在身后，而是在身前。

　　“这么办红白喜事耗资太大了，这么花钱就不心疼吗?”“我们村干部做过工作，还是有部分村民说花的是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搞排场没面子。”“那也不能搞铺张浪费啊，这菜根本吃不完，打包回去顶多吃一顿也倒掉了。我们能不能把这风气再扭一扭?”

　　看我挑起了话题，村干部们也加入讨论。“双峰、衡山那边办酒席都是用小菜碗，一桌人基本上刚好吃完。”“是咯，可以提倡用小菜碗，起码省下一半食材费。”“不上瓶装酒，就上本地的米烧酒，酒钱就省下来哒!”“可以拟定一套菜谱，荤素搭配，不能千篇一律大鱼大肉。”“充气拱门气球空飘都不能搞，鞭炮礼花也要少放!”

　　我点头道：“没错，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红白喜事要移风易俗，首先要干部带头!”大家一致赞同，表示如果下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定控制规模档次，不搞大场面，节俭办喜事。

　　酒席接近尾声，村民把菜碗都打包带走了。主人家给每位参加酒席的客人发了一条毛巾——这已经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七条毛巾了。回到住处，房东大爷正好提着打包的剩菜回来。房东大哥埋怨道：“剩菜没地方放，又没人吃，以后莫打回来啦!”这时，房东家的“小灰灰”闻到菜香味，伸着舌头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鼻子凑上打包袋东嗅嗅，西嗅嗅。房东大爷犹豫了一下，把剩菜一股脑倒进了狗食盆子里……

 

　　扶贫队长“环村跑”

 

　　乡村的清晨，无需闹钟就能早起。天刚蒙蒙亮，公鸡喔喔喔的打鸣，鸟雀啾啾啾的呢喃，间或几声“汪星人”的吠叫，还有四周乡邻隔着田垄扯着嗓子打招呼，让人很自然地从睡梦中苏醒。一如从前，我早上6点就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床上玩手机，而是翻身坐起，换上篮球服，穿上运动鞋，低头看看微微隆起的肚子，运转真气两周天，一声大吼吐出浊气，打开手机计步器，一边放着崔健的《苦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却不知我是谁……”一边迈开大步跑出了农户家。

　　说来惭愧，本人下乡三个月，啃上脱贫攻坚这块“硬骨头”，按理应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在这山美水美生态美的原生态乡村，呼吸的是负氧离子空气，喝的是农夫山泉营养水，吃的是绿色无公害有机菜，交往的是淳朴善良的老百姓，虽然扶贫任务压头，但在各级同侪和社会各界的鼎力支持下，工作稳步推进略有小成，我沉重的心理包袱也慢慢卸下了一大半，不由的心宽体胖，肥膘渐长。上次回家一过秤，我的乖乖，足足重了6斤!

　　6斤肥肉得多大一块啊!原本希望“扶贫万里，归来仍是少年”，现在却有可能扶贫扶成“中年油腻男”!为了防止形象尽毁，我痛下决心，双管齐下，实施塑身计划：一是控制饮食，就算饭菜再香，也决不能发生一碗丝瓜汤泡三碗米饭下肚的情况；二是运动健身，坚持晨跑和饭后百步走，把多余的脂肪和热量统统消解在大汗淋漓中。

　　从农户家一路下坡，就到了晨跑的起点——村文化广场。一眼看见我的帮扶对象老杨的老婆正在广场独自遛弯。老杨是聋哑人，老婆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老杨和儿子常年外出打工，老婆一个人在家没啥事做，也做不了啥事，就成天遛弯。我跟她打声招呼，她朝我憨憨一笑。

　　我甩开膀子，保持步频和呼吸，按5—6分钟一公里的配速匀速前进，伴着跑动的节奏，我这像怀了六七个月婴儿的大肚腩也跟着晃来荡去，严重影响了优美的跑姿。

　　跑出500米，来到了老甘泉乡政府附近。这里有个十字路口，堪称村里的政治、经济、交通、文化、金融、医疗中心!有农商行、菜市场、卫生所、小超市……往返渣江镇的小面的也从这里始发，尽管最多也就百来人聚集，但已算是全村人气最旺的地段了。

　　集市上，村主任老李和老婆正在卖自家做的米粉。老李今年开始搞米粉加工，天天生产渣江米粉，鲜香味美，每天近200斤米粉不到9点就销售一空。上次我买了几斤干粉带回家给家人朋友，大家都赞不绝口。

　　前段时间填报扶贫工作台账，我们集中在乡公所彻夜加班。老李没法回去做米粉，李嫂连打几个电话催他回去，老李快招架不住了。最后还是村支部刘书记拿过手机说：“你老公在口头一冒打牌，二冒偷人，就是帮共产党帮老百姓做点事，你还有嘛意见啊?”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嫂的电话再没打来。

　　村主任的米粉才2元一斤，利润微薄。要是把米粉注册个品牌，好好包装一下，凭着衡阳人对渣江米粉的高度认可，说不定能做成爆款的热销品牌呢!

　　由于红色的篮球服比较打眼，引来买菜村民的侧目议论。“果甲徕几是哪个?”“果你都不认得啊?果是村里果扶贫队长啦，来果几个月哒!”我轻快的跑过集市，不管认识不认识路人，一律点头微笑致意，混个脸熟。

　　从十字路口左拐，是村里最宽的水泥路，我给它命名为“联洋大道”。这条水泥路纵贯全村，是连接渣江、三湖等周边乡镇的主干道。双向两车道，4.5米宽，两台车会车一点问题没有。联洋大道两旁全是稻田，一片金黄，丰收在望。

　　随着跑动距离的增加，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全身微微出汗，腿脚开始有点酸胀。很久没有剧烈运动，身体就像一台有点生锈的机器，在高速运转时阻滞不畅。我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一旦停下，就会全身散架再也不想动。“分散注意力，分散注意力……”我东张西望，看人看景，让大脑忘却疲劳。

　　这里是曾家组，组里有个贫困户易大姐，易大姐的丈夫早几年喝醉酒摔到村里的水渠溺亡，儿子也没工作，如今孙子也20出头了。扶贫队到她家走访了几次，送了点生活物资，她特意写了一封表扬信寄到了后盾单位，信里把我们个个表扬成党的好儿女，人民的好公仆，看得人面红耳赤，愧不敢当。其实我们就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分内之事，哪里配得上如此高的评价啊!对了，上次易大姐说想请我们帮忙给孙子找个工作，这两天得跟用人单位企业对接一下，争取早点安排妥当。

　　精神一分散，确实没那么疲劳了。我正想着产业扶贫的事情，手机计步器提示：“您已经跑了两公里!”大路边有栋新修不久的两层楼房，是万家组的贫困户老万家。老万是两女结扎户。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女儿和上门女婿连生两个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送去上学不到三天，就被学校礼送回家，死活不收。老万觉得是老宅子的风水不好，请来精通风水玄学的“地仙”定罗盘测方位，总算选中一块“风水宝地”重盖新房，欠了一屁股债。不久老万的第三个孙子诞生，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大孙子已经20多岁了，成天呆在家里思考人生，拣垃圾收废品成了唯一嗜好。

　　老万正佝偻着背，在家门口的水渠边“捂菜”(种菜)，看到我跑过来了，满脸堆笑，露出几颗残缺不全的“锈牙”。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打了几声招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继续朝着这次跑步的终点——联洋村村部前进!

　　3公里了!这时我已经全身湿透，口干舌燥，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掉，大脑缺氧出现暂时性思维空白，双耳的听力下降，只听得见自己心如撞鹿气喘如牛，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跑动一步都重心不稳跌跌撞撞。不行了，不行了!运动极点出现了!必须给自己加油鼓劲!没有红牛，就来碗心灵鸡汤!“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我心中默念，小宇宙爆发!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蹭蹭蹭又加快了步子。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正当我克服心魔，努力前进时，手机音乐放起了水木年华的《在他乡》。听歌生情，想起自己是家中独子，却在异乡扶贫，无法照顾父母高堂，不能教育膝下儿女，也不能和爱人经常团聚，顿时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步子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不抛弃，不放弃!得赶紧打气!我调整心态，凭着多年宣传思想工作的功底，开始源源不断给自己输入正能量：虽然暂时舍了小家，但脱贫攻坚是为了大家!扶贫是千秋伟业，是世纪工程，能参与其中乃是莫大荣幸!更何况有组织为我们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只要万众一心，定能凯旋归来!我抬起头，眼睛里爆射出两股坚定的目光，身体里又激发出无穷的力量!“冲啊!……”撒丫子一顿跑，一举突破了4公里!我趔趔趄趄奔向村部附近的村支部书记家，边跑边声嘶力竭的喊：“书记!书记在家吗?给我喝口水啊!……”

 

　　牵挂

 

　　“队长坐稳，咱们出发啦!”扶贫队员小李系好安全带，熟练地把车从农户家的禾坪开出，按按喇叭，放出劲爆的DJ音乐，一溜烟驶出小道，沿着村干道往市区疾驰而去。

　　村里一位贫困户5年前脑出血在市中心医院抢救，最近在为他办理大病救助过程中需要当时的病历资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病历资料也不知所踪。为了备齐申报资料，我决定去市里跑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病历。小李的车子一直在作为扶贫工作用车，马上年检到期。这两桩事都必须工作日回来办。于是，一大清早，我们趁着晨光初现，一路高歌回雁城。

　　小李三十出头，退伍军人，有着军人服从命令，办事干练的优良传统。驻村扶贫几个月来，他尽心尽力，从无差错，毫无怨言。小李有个孩子才两岁多，初为人父的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宝贝儿子。每天晚上都要和儿子视频，儿子儿子叫个不停，对着手机屏幕亲了又亲。

　　“等下如果办事顺利，我们各自回家吃个饭再回村吧!”“好嘞!队长!”小李脸上笑开了花，一踩油门速度飙升。“注意注意，别超速了!”我一把抓住把手，连声提醒。

　　一路上十分顺利，不到九点就进了城。小李把我送到中心医院，“队长，我去办年检啦!等下再联系!”我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还准备叮嘱两句，他早已开着车子汇入车流。

　　我摇头苦笑，走进中心医院，这里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贫穷和疾病，永远是人们心头上避之不及的阴霾。年轻时用健康换金钱，年老时用金钱换健康，总是在不断轮回，无休无止。

　　嘴是江湖脚是路。一番打听加跑腿，我找到了神经内科一位医师，简单说明来意后，他带着我到医院的病案中心，通过我提供的病人基本情况，查阅档案库，终于在浩如烟海的病案库中找到了这位贫困户的病历!真不容易啊!我把病历复印好，盖上医院公章，再三感谢，急匆匆地走出了医院。

　　女儿这学期刚上初一，现在正军训。因为我最近有些忙，算来已有近20天没见她了。现在才10点半，顺道去看看她，陪她吃个饭吧!我坐上139路公交车，向女儿学校行进。

　　时间过得真快，女儿呱呱坠地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已是豆蔻年华。总记得她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骑着电动车送她上学的情景，我把这段不长的路程描述成一次星际旅行，从太阳广场的“太阳系”出发，走过“白云星系”，“岳麓星系”，最终到达“祝融星系”(祝融小学)。一路上有“外星人攻击”，有“宇宙大爆炸”，时时刻刻“险象环生”，逗得她咯咯直笑。

　　不知不觉学校到了。只见学校的空地上，到处是成排成列的学生，在教官的口令下，一遍遍重复着队列动作。女儿这一届有二十多个班，近2000人……女儿在哪儿呢?我在校园漫步而行，目光扫过一张张面色黝黑挂满汗珠的稚嫩脸蛋，竭力用眼神确认那个对的人。

　　到底是父女连心，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引着我走到一队学生兵前，一眼看到了队伍中略显矮小的女儿。20天不见，真是不敢相认，小妮子蓬头散发，满头大汗，活脱脱的一个非洲小丫头。在烈日炙烤下，她就像一颗蔫了的豆芽菜，眼神涣散，站都站不稳。

　　“听口令!跑步——走!”一个身着空军制服，又高又瘦的教官一声大喝!女儿跟着队伍机械的摆动双臂，往前小跑。“立——定!”还没跑几步，教官突然又喊一声。晕晕乎乎的孩子们猝不及防，有的停住有的前冲，差点撞得人仰马翻。我忍住没笑，教官已经快抓狂了。“练了一上午了，还是这个样子!你们!你们……”强忍住怒火的教官拉出几个学生在一边罚站，“继续!跑步——走!”孩子们又没精打采地跑起来，活像一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

　　“立定!站好!”教官心里一万匹草泥马跑过，让孩子们站军姿，自己坐到树下平息心中的怒火。我拿出手机给孩子们拍照。这时，女儿终于发现了我，先是惊讶的张张嘴，然后抿着嘴笑，不时用眼睛朝我瞟。我向她使了个眼色，继续若无其事的陪着她站在太阳里。

　　11点半，上午的军训总算结束了。女儿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拉着我：“爸爸，你怎么来啦?”“我回来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中午一起吃饭呀!”“好啊!”女儿欢声答应，叽叽喳喳跟我说个不停。“今天本来教官心情很好的，谁知道有个男生惹他生气了，结果我们都被训惨啦!”我给她擦擦汗，摸摸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你衣服都湿啦!”“没事没事，太阳一晒就干了。”

　　我和女儿并肩出了校门，正盘算着去哪里吃饭，手机响了，是村里打来的：“郑队，今天省里在搞村容环境检查，我们下午1点钟要到各组去督查一遍。你赶得回来吗?”又是突击抽查!我轻轻叹口气，“好，我赶回来。”

　　“呃……爸爸临时有事要回村里，午饭你还是去外婆家吃吧。”女儿有点失望地撇撇嘴，“好吧……”得安抚一下女儿受伤的小心灵呀!我四下看看，发现附近有个“避风塘”，拉着她说：“走，喝杯冷饮去!”一边走，一边给小李打电话：“村里有工作了，马上归队，我把我的位置发给你。”

　　“初中可比小学要紧张多了，要好好学习呀!少玩手机，要注意休息!”我反复叮嘱，女儿大口喝着珍珠奶茶，频频点头。“好啦，知道啦!”孩子大了，嫌大人啰嗦了。

　　女儿要回去了。我拍拍她的肩：“加油哦!”“嗯!爸爸再见!”我站在小店门口，看着女儿的背影，她不时回头张望。每次张望，我都朝她挥挥手，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李已经把车开来停在路边，静静地等着。我转身上了车，两位父亲对视了一眼，啥都不用说了。我振作一下精神：“目标，联洋村，出发!”“好嘞!您坐稳咯!”车轮滚滚，马达隆隆，小车呼啸着再次向我们的“战斗岗位”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