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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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不是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
彼得是一条狗。有意思的是,福克纳没说彼得是谁的狗,也没说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叫彼得——我用“他”而不用“它”,一来福克纳在通篇文字中没有使用过一次“它”,我想追随大师;二来在大师眼里,彼得具有非常深刻的人性。用“他”,是很准确的做法。
狗非常通人性,所以,福克纳不仅以人的眼光来看待彼得,还将彼得看做某个有人类思维的生命。
彼得非常不幸,在堪称大师的福克纳笔下,他出场时间太少,不足十分钟,也许还不足五分钟或三分钟。彼得是突然跑到福克纳笔下,想看看这位大师将如何描述自己,可能他有点心急,也有点激动——看见福克纳,谁会不激动呢?——仅仅跑出来几分钟就被汽车撞死了。福克纳想挽救他,没来得及伸手。彼得刚刚跑到福克纳面前,又一辆汽车从他笔下急速开出。汽车撞死了彼得,又飞快冲出福克纳的视野,永远地离开福克纳。这辆汽车不是我们在福克纳小说中看见过的汽车,它急速出现,似乎也是看见福克纳站在前面某个坡道上。汽车十分兴奋。能进入大师笔下的机会很少,也许一生就这么一次,于是汽车加大油门,直接从坡道冲上福克纳的纸面,留下非常深的痕迹后消失。汽车知道自己的一次兴奋闯下了什么祸吗?应该不知道,福克纳为汽车作证了,汽车冲过来,又立刻冲了出去,在福克纳纸上只闪过那么一下。对汽车来说,有这么一下够了,能冲过福克纳的纸张,就意味有了进入不朽的机会。谁都想不朽,包括一辆汽车,所以,汽车开得有点奋不顾身,福克纳有没有看清汽车牌照?有可能没有看清,也有可能看清了,福克纳毕竟有双大师的眼睛,没什么能逃过他的观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福克纳没有将汽车牌照号码告诉我们。
彼得呢?彼得死了。
他刚跑近福克纳身边时就发现了,想进入福克纳笔下的汽车不是一辆,而是四辆。这点很关键,如果当时只有一辆汽车看见福克纳,惨事可能还不会发生,真实情况是,四辆汽车同时看见了福克纳。四辆汽车都想进入福克纳眼睛,都想福克纳只记录下自己。进入历史的机会只有一次。四辆车争先恐后,全部加大油门,结果第一辆车就撞死了彼得。
彼得当然不想死,好像也没有谁认为自己会死,谁都以为自己能天长日久地活下去。所以,谁都想活着得到罕见的荣誉。譬如现在,他们都获得被大师描写的机会。进入大师笔下了,不朽就来临了。彼得也想进入福克纳笔下。他很想自己活得更好,有什么能比获得大师的荫庇活得更好呢?所以他和汽车一样,飞快地跑向福克纳。
这时候,福克纳成为了焦点。
一辆汽车的焦点,也是彼得的焦点。
福克纳能想到吗?他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乃至二者都想被他动笔记录。
但在福克纳眼里,一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福克纳没想过自己是大师,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哪怕这时候,距离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快过去二十年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师。诺贝尔文学奖?是的,他获得了,这证明了什么呢?自己进入不朽了吗?太难说了。在他之前,获奖的作家就已经有四十多个,他们每一个都不朽了吗?很多人的名字他甚至都没记住,他们中很多人的书他也没有读过。诺贝尔文学奖?是的,那只是一个奖,给自己带来了三万零一百七十一美元。这是他没想过的一笔财产。既然没有想过,那很可能就不是属于他的,他只是在一个叫斯德哥尔摩的地方领取了。所有人都知道,这笔钱他没有交给妻子,用来奖励比自己更年轻的作家了。当作家非常不容易,有些作家过得很差,有些过得很好。过得差的是人生本就如此,过得好的多半是他们家里本就有钱。想靠获得某笔奖金来解决生活,真是太天方夜谭了。所以福克纳没把奖金留给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笔奖金。他写得真的很好吗?很多人说他写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谁又不是一个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谁都可以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谁都可以编造一个甚至上百个故事。他不知道自己的读者会怎样想,甚至,他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买自己的书。他的书连妻子也不愿看。他记得他《八月之光》的手稿,当初妻子就从车窗里将它们往外扔。连妻子都不喜欢,他的东西真的有评论家们所说的那种意义和价值吗?
有人说他的《我弥留之际》是一部历险记。福克纳也许真还觉得惊讶——什么是历险呢?他或许记得,在他获奖的整整四十年前,有个叫拉格洛夫的瑞典女作家就写过一部叫《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的小说。那部书写得有趣极了,想想看,一个男孩突然变小了,于是骑到一头鹅的脖子上,开始从高空俯瞰世界。真的,一个作家写作,难道不应该写得有趣吗?有趣才会有读者,自己写着也会觉得高兴。福克纳觉得,自己写的那些书都没什么趣,也没有哪本书让他在写作时觉得高兴。唯一让他觉得有趣的,是他笔下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叫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地方。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让谁也找不到算是有趣的事了。至于历险记,福克纳有时候非常怀疑,和拉格洛夫相比,他的故事实在是太没什么惊险了。是的,他想了很多问题,爱与恨的问题、生与死的问题、正常与失常的问题。想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福克纳连酗酒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他当然记得,参加完斯德哥尔摩的颁奖晚会后,他喝得非常多,乃至把奖章扔进一个棕榈树的木桶里。旁人非常着急,福克纳着急了吗?我觉得没有,福克纳当时根本就不想来。他曾经在瑞典记者打来的电话里回答,“地方太远了。我是这儿的一个农民,我走不开。”当然,福克纳最终还是去了,很多理由让他不得不去。这些能证明什么呢?如果可能,福克纳或许愿意将奖章送给《我弥留之际》中的本德仑太太。她快死了,受了一辈子煎熬,如果在临死前能拿到一枚奖章该有多好。事实上不可能,本德仑太太在福克纳还来不及获奖时就死了。
福克纳见识的死亡太多,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很多人都死了。死亡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果然像莎士比亚说过的那样,“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是这个原因吗?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真就刻画了一个叫班吉的白痴。或许,班吉才是福克纳最喜欢的人物,班吉在看似没有逻辑的胡言乱语里,倒真正看透了很多东西。福克纳喜欢他,是非常正常的。
就像那四辆汽车喜欢他,彼得喜欢他,是非常正常的,哪怕福克纳自己不这么看。他毕竟是世界级名人,读者布满整个地球,所以,汽车和彼得也想让整个地球的读者认识他们,至少,让读者们看看,他们对福克纳充满怎样的敬意。
他们唯独没想到悲剧。
汽车撞死了彼得。福克纳惊醒过来。他站在坡道上,或许正在构思另外一部小说。彼得的惨叫惊醒了他。于是他看得十分清楚,彼得被撞进他旁边一条沟里,血肉模糊,痛苦地嚎叫。彼得没叫上多久,福克纳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福克纳很悲伤,他刚才除了构思新作,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注意。彼得就在他身边死去,这不是本德仑太太的死。福克纳写下了本德仑太太死前的种种状况,写下了本德仑太太的丈夫、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是本德仑太太死亡的目击者,不是福克纳。现在,福克纳亲眼看见彼得的死。我觉得,彼得的死更让福克纳震惊。这是真实的死和孤独的死,一点不容他虚构。
福克纳还是虚构了。
小说家的本能使他先给予死者彼得这个名字,虚构了那辆汽车没有车闸、没有喇叭,虚构了开车的司机有急事——他晚餐迟到了,还有几英里的路要赶。福克纳甚至还虚构了彼得死前的心理活动——在他一岁零三个月的一生中,他曾经得到过人类的慈爱,正因为他懂得人是慈爱的,所以他原谅了汽车和开车的人;又因为他要报答他曾经得到过的慈爱,所以他不愿意耽误属于那个人的晚餐。
这些会是真的吗?福克纳的虚构让他写下这篇令人想要落泪的散文。我无端觉得,它比福克纳的小说更有力量,因为他的虚构,从来就掩饰不住对生命最深的哀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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