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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面

来源:肖江虹 《人民文学》2016年9期   时间 : 2018-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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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弃,只有扒开那些密麻的蒿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无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乱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傩村人唱傩戏,一个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戏。傩村除了傩戏,还出寿星,巴掌大的庄子,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有好事者曾来考察过傩村的风水,站在高岗上看了好几天,都没琢磨出啥子稀罕来。着实无奇啊!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

  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所以庄子上最兴奋的时候不是过年,也不是迎送傩神的日子,而是阳光朗照的这几天。的确是幸福,一年到头,总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雾里靠着声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终不那么透亮。

  总是在五月最末的几天,雾气不声不响就从傩村溜走了。阳光沉甸甸均匀铺开,照着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长久的湿潮,太阳俯身一晒,腾腾的雾气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中升起,这雾和平常的雾气不同,轻而薄,刚爬过屋顶就没了。

  朗照的傩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铺的盖的得抱出来晾晾,穿的戴的得铺开来晒晒。物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窝在屋子里一年的寿星们,都快发霉了,得在阳光驾临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过过太阳。

  晾晒地点在村西的晒谷场。午饭刚过,村子就热闹起来了。古物在青石板上一溜排开,全都皱皮腊干。偶尔的一个咳嗽,或者一个哈欠,算是证明着他们还在阳间。人当然是识不得的,拉着孙子的衣袖,爹呀爹的喊个不停。孙子们也是习惯了,哎哎应着。不能不应,不应就不松口。应了,他就指着边上的问:爹唉,这个死老东西谁呀?孙子就答:莫理他,过路的。然后无牙的嘴发出空洞而快乐的笑,仿佛儿时寻得了一个欢喜的物事。笑一阵,脑袋艰难上举,眯着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软弱的一戳,兴奋地喊:爹呀,月,月亮。孙子郑重地点点头,说对对,月亮,月亮。

   

   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癫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

  东头居首的刚才还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举,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儿来也!”一声恶吼,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手臂一挥,高声诵唱:

  土地本姓程,常在天空驾祥云。

  唱词仿佛一剂良药,一排的垂死顿时成了逢上及时雨的蔫苗。

  紧挨着的手一摊,接:

  呔!由何处来?

  东首的应:

  从天上来!

  西首的问:

  看到些哪样景致嘛?

  东首的又应:

  四川下来重庆城,开九门,闭九门。

  开九门来闭九门,子牙庙内把香焚。

  四川下来重庆府,一戏文来一戏武。

  自古侯门出权贵,世间只有百姓苦。

  中间一个接:

  不谢天,不下雨;不谢地,草不生。

  不谢父母遭雷打,不谢师傅法不灵。

  众人合唱:

  谢了天,才下雨;谢了地,草才生。

  谢了父母雷不打,谢了师傅法才灵。

  东首那个唱:

  东方驾朵青云起

  挨着的接:

  南方驾朵赤祥云

  紧挨着的又接:

  西方驾朵白云起

  顺着过去的又接:

  北方驾朵黑祥云

  众人合唱:

  五色祥云来托起,退回灵霄宝殿门。

  唱毕,数颗脑袋整齐的一垂,神仙还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识五谷,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为马。可是面具一上脸,老得发霉的记忆又抽枝发芽了。

  此刻,秦安顺站在自家院墙边,笑模笑样听着风送过来的唱词。

  本来他也想去晒谷场过过太阳的,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去。他瞧不上那几根活得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头,眼明心亮,哪能去跟着厮混。更要紧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一个谷神面具来。村长答应他的,刈麦时可以跳一出丰收戏。以前这出戏本是惯例,日子跑到这些年,渐渐就疏松了。连村长都说了,跳哪样跳?傩戏?你妈垂死的家什了。倒是前两年有外人对傩戏面具感兴趣,村长让赶制了一批,送到县城的商店里头,销路还不错。秦安顺就对村长说,没开过光的面具就是个木疙瘩,买回去有个卵用。村长就教育他,开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买稀奇买古怪,这个垂死的玩意,垂死了哟!

  拉条凳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拉开工具箱,秦安顺开始了谷神傩面的第一刀。木材选用的核桃木,木质梆梆硬,得放进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见阳光就会炸裂。好木材雕好东西,这是硬理。谷神在傩面序列里头算不得大人物,但对庄户人却极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岁的,最少五十年以上,这样神灵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质嫩了,神仙会嫌弃的。全傩村最金贵的面具是傩神,也就是伏羲氏,金丝楠的,几百年树龄,就睡在秦安顺的箱子底。

  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上师传艺时叮嘱过,面具在成型过程中,神灵就开始附着了。不过刻师始终是凡人,走神是难免的,一个恍惚,刻刀就会跑错路,面具也就毁了。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

  选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墙上,近前燃上一柱香,焚化几张纸。垂首开始默念。

  凡人起刀

  傩村垂首

  抖抖战战

  魂飞魄走

  敬告上神

  佑我两手

  不偏不倚

  不跳不抖

  面具成日

  焚香敬酒

  凿子铲得木屑纷飞,远处晒谷场的诵唱声高高矮矮传过来,在阳光里打着旋。秦安顺嘴巴跟着歌声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心头。

 

  已是午后,阳光不再灼人,困意却见缝插针。刻刀在秦安顺手里有些晃荡,眼皮子不停碰撞,手里的面具成了两个,虚虚实实,奋力睁大眼,虚实才能叠合。一松懈,虚影裂出来好大一块。不敢下刀,秦安顺索性把身子瘫软下来,让自己眯一阵子。

  眼睛刚合上,秦安顺又被带走了。

  依旧是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面壳额头凸大,下巴尖削,还挂有长长的青髯。照秦安顺的推测,该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里刻出来的判官,少说有上百个,祖上传下来的傩面图谱上,判官面形该是地阔天宽,近于方形,且胡须短促,眼神也不似来者这般软和。傩村刻师都晓得,判官面具的要诀就在眼神,凶煞越甚,说明傩面师功力越高。

  好几次,秦安顺都想问问来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没敢张嘴。

  每次都一样,迷糊中,两人就出现了。听不见一点响动,来者就已经立在面前了。宽大的黑袍罩着他们的身形,见不着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顺起身。秦安顺没动,想着来者不善,哪能说走就走。可秦安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按住自己,左首那个双手轻轻一抬,秦安顺就飘起来了,悬在半空,仿佛跌进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团。

  来者一左一右死死夹着秦安顺出了院门,步伐不急不缓。

  天光悱恻,照模样推测该是黑夜和白昼开始交接的时日,四下泛着幽幽的蓝光。门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荆树竟然开花了,花串呈淡蓝色,拳头大小的蜜蜂在花间嗡嗡飞着。折出院门,天光大亮。阳光是橘色的,傩村浸泡在一团柔和里,像朝霞里婴儿的脸庞。

  一抬头,秦安顺看见了村东的老庙,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连门口的石阶都还是新打制的刻痕。这不是翻新的,秦安顺天天经过这里,老庙的破旧早在心头扎了根。他往旁边凑了凑,想看个究竟。后面忽然伸出来一只枯瘦的手掌,将他拨回路上。秦安顺回头,发现面壳变得严肃了许多。没敢多话,任由两人架着走。

  庄户人得赶早,渐渐有了人声、狗吠声和孩子的啼哭声。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扛着锄,女的挎着筐。两人有说有笑,离得很近了,都还在自顾说笑。这不是乡下庄户人的做法,爬山过坎,不管是否熟识,离得远远的就该有声招呼。去哪儿啊?吃了没有啊?下地啊?没话也要找话。对面来的不是这样,径直就过来了,直到从秦安顺身体里穿过去,秦安顺才发现来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穿过那一刻,秦安顺看见自己身体被拉出去一抹淡雾。

  惊着自家的还不是这个,过去的两人才让秦安顺惊骇不已。两人秦安顺都认识,虽然都年轻着,但相貌还是熟识的。男的喜欢抽旱烟,没事就窝在屋檐下把自己罩进一团烟雾里。女的爱干净,两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头,发丝一年到头干干净净,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不过,早在二十年前,两人都去了傩村的坟场,合棺,下葬时种植在坟前的那棵皂角树都碗口粗细了。皂角树是秦安顺种植的,他说奶以后就有生皂角洗头了。

  深吸一口气,秦安顺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远了,秦安顺认得女人挎着的那个柳条筐子,现在就挂在自家堂屋的墙壁上,只是不再这样崭新了。男女抛洒着一路笑,最后折进了秦安顺的院子。

  继续往前,傩村就在身后了。天色又暗了下来,平素那些熟识的景致渐渐就不见了,脚步越往前赶,天地愈发荒凉。大片大片的林子,尽是老树,树上缠满了粗壮的藤蔓。远远近近还有野兽的叫声,狼的,虎的,豹的,还有好多说不出来的,长长短短,吼得头顶上枯死的叶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尽了,天幕上星星点点,一弯残月悬在天边。

  使劲挣脱束缚,秦安顺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怕,七十三的人了,哪样精怪没见过?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轻轻咳嗽一声,秦安顺问:两位,我就想问问你们是哪路神仙?

  前后都没应声。

  “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饶你鬼神我也不怕。”秦安顺索性站住了说。

  后面的推了秦安顺一把,秦安顺一跺脚,说:“不走了,你干脆收了我去。”

   

 就这样僵持着,半天,前头的对着秦安顺挥挥手,秦安顺把脸送了过去。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顺跟着指头看过去,他就呆住了。

  不远处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有人正围着火堆跳舞,每个人面上都套着一张面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秦安顺识得,归乡傩,专为归乡的游子和远征结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傩村的说法,人远涉江湖,难免会撞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会依附在人身上,时长日久,会慢慢吞掉人的魂灵。回来后,跳场傩戏,驱邪除怪,就能干干净净做人了。

  领首的傩师是土地菩萨,着一件素袍,持桃木剑,劈空刺出一剑,喊:

  一拄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桃木剑指阴角处,妖魔鬼邪避两边,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奋出紫青莲。

  唱词高亢,秦安顺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头去了。凑近了看了半天,秦安顺心头一凛,他发现那些凹凸的木刻面具在火光中开始慢慢软化,流淌,最后和脸孔融为了一体,泛着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开,秦安顺顿觉眼前一片白亮,灼得双眼刺痛。

  慢慢张开眼睛,眼里的物事逐渐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天光明朗,四下环顾,颓败的院墙在,墙根下的水缸还在,那棵枯死的紫荆树也在。阳光下,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认真鼓捣着一个即将成型的面具,面具是灵官,谱系里算个小角色,不过大场小场的傩戏,倒是个缺不得的人物。口有点渴,秦安顺走到水缸边,操起水瓢弯下腰自己被吓了一跳。映在水缸里头的脸,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着的灵官。

  “嘿,我的灵官神哎!”矮凳上的一声喊。

  看着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里头的人,秦安顺不晓得到底哪个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头,傩村的早晨开始了,照旧有雾,贴着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

 

  女人回来了,在麦子开始泛黄的时节。

  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的闷响。一袭红裙在傩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

  傩村秋季很短,像个慌张的过客,行迹在山水间一晃就没了。还没等你把她打量清楚,第一拨秋霜就降临了。就因这个,傩村的庄户人总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麦粒一收浆,刈麦的擦擦声就响成一片。此刻正是抢麦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静只是表象,镰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挂在墙上,就等着麦粒们蒸腾掉身子里的水分,热闹就开始了。庄户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声激响,傩村就会上演一场奔命似的抢收。

  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一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来,我怕个鬼。

  其实一直没有回来的念头,梦想是把钱挣足后,就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可从医生把诊断书递给她那天起,回家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她以前从来不明白落叶为什么要归根?等死之将至,她才慢慢悟出来了。

  无边的安静让女人有些不安。记忆中的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处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妈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中才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脚步稳稳当当。稳当中有轻贱一切的成分。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在这里一辈子强。折过一个弯,是一块斜坡,斜坡上开满了野秋菊,一头黄牛立在斜坡上啃着草。听见脚步声,慢悠悠抬起头往这边看。

  “看啥看?我就回来了。”女人冲着黄牛说。

  黄牛没搭理,低下头继续啃草。

  女人黑着脸,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软绵绵落在牛背上,黄牛抖抖背,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哞”。

  终究是无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个要死的人!”女人对着牛说。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了。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见到自家房子,青砖瓦房,还有好看的翘檐。小姑娘那时候,在母亲的呼喊中从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烟工夫。可现在,她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她还记得母亲的喊声,总是在黄昏,声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

   

 那牛又叫了,长声吆吆。

  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继续敲打老旧的石板路。

  颜素容穿过秦安顺青砖瓦房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活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傩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龛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成了两半。就因这个,秦安顺一个月没理会老太婆。去年腊月还没过,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没有,睡前还跟秦安顺唠叨过年的糯米面还没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顺。秦安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飘飘洒洒。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处乱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弹,傩面的鼻子就去了半边。谷神在诸多的傩面里头,算是个小角子。但在庄户人眼里,却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这些实权派还重要。庄稼下种,有一场许愿傩,收割完毕后,还有一场还愿傩。酬恩缴愿,都是给谷神的。丰收欠收不能计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来还要着须,上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请上神龛,开了光,度了灵,才能算真正的傩面。没有神性的只能称着脸壳子,县城商店里头摆着出售的就是。开光度灵后的傩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龛上,傩戏开场前,还得请傩面,连请都得有一个简短的仪式。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堆满了院子。秦安顺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来,揉揉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刚吐出一口烟,他就听见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声音。

  抬手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往远处瞅了半天,秦安顺也没看清来人,只有一团红幽幽飘过来。

  “安顺叔。”

  喊声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层罩子,还有些躲躲闪闪。

  “谁啊?”

  “我啊!”轻轻咳嗽一声,那团模糊接着说,“我素容啊!”

  秦安顺呵呵笑,“是素容啊!我这眼睛不太好使,进来坐。”

  迟疑片刻,那团红才飘进院子。

  拉条凳子在面前坐下来,秦安顺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不错的,村西颜东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变了,但眼角那颗黑痣还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来了?”

  “回来看看。”

  “啥时候回去?”

  “嗯!再说吧!”

  把凳子往后挪了挪,颜素容眼睛四下扫了扫,问:叔娘呢?

  手往远处的笔架山指了指,秦安顺说在那儿呢!

  “干活啊?”

  扯着嘴笑笑,秦安顺说干啥活哟,享福去了。

  一咧嘴,颜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说:“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头说不定铡刀油锅正伺候着呢?”声音没了刚才的温润,变得冰凉冷硬。秦安顺还是笑,把烟卷扔在地上踩灭,他说:姑娘说得对!那头的事情哪个说得清哟!

  女人没接话,摸出一盒烟,递一支给对面,对面摆摆手:我刚丢,我刚丢。

  “来一支吧,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顺摆摆手,颜素容没再勉强,自顾点燃烟,悠然吐出口烟雾,眼睛死死盯着秦安顺说:“你是不是觉得抽烟的女娃都不是好东西?”抬手抹了一把脸,秦安顺没说话。颜素容呵呵笑着说: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

  吐口气,秦安顺感觉是没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傩面,右手掂起刻刀,刀还没动,颜素容一把把傩面抢了过去。

  翻来翻去瞧了瞧,颜素容说:“是灵官?”

  “谷神。”秦安顺说。

  伸手弹了弹谷神的额头,噗一声轻响。颜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地上几个骨碌,滚得远远的。秦安顺身子一挫,嘴里发出一声哎,随即又坐定了,眼睛跟着面具去到了台阶下。

  “都哪朝哪月了,还鼓捣这破烂货,”翘着指头把烟卷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颜素容接着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

  “闲着无事,整着玩。”秦安顺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

  指头一弹,烟卷在空中划了一道惨白的弧线,女人双手一撑站起来,捋了捋裙裾的褶皱,说:“好了,不和你说毬了,该回家了。”语气放肆猖狂,刺耳的脏字还做了重音处理。

  摇曳着走到院门边,颜素容回身对院中目瞪口呆的老头说:“干点正事吧!你鼓捣的那玩意离死不远毬了。”

  连续两个毬,砸得秦安顺有些懵。高跟鞋的声响消失了老半天,他都还没缓过来。

  泥塑样的坐了好久,秦安顺都不得要领。颜东生的幺姑娘不是这样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样,秦安顺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顶椿树巅上一只乌鸦唤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刮刮喊了几声,翅膀一扑又飞走了。撑着腰站起来,秦安顺挪过去捡起地上的面具,凑近看了看,满是灰迹,噗噗吹掉,回身坐下来想继续,才发现黄昏上来了。

  这就是傩村的黄昏,惨红在天边肆意铺展,仿佛一滩无际的血湖。那红跟着日头的退隐愈发深沉,傩村就这样被血黑主宰了。

  颜素容蹲在院墙跟下,盯着天际那滩逐渐隐去的惨红色。老娘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喏喏喏,快来吃,快来吃。还有猪的哼哼和铁瓢敲击猪槽的声音。抽抽鼻子,颜素容闻到了饭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应该是糟辣椒炒腊肉,味道极好,因为腊肉是老娘自己喂养的肥猪做成的,这种味道城里头吃不到。

  转进院子,老娘正好提着木桶折过身,没看清背着漫天血红的女儿。脑袋伸过去瞅了半天,才惊讶着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来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冲着屋里喊:“颜东生,快来看,素容回来了。”喉咙一硬,颜素容差点落了泪。咬咬牙忍住了,几步跨过院子,才冷冰冰说:“回来就回来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张着去接女儿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开老娘的手,颜素容瞪着眼说:“我自家又不是没得手。”

  晚饭桌上,爹妈都看出了异样,不敢说也不敢问,三个人自顾端着碗刨饭。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边上挪了挪,刚想说话,颜素容站起来说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颜素容眼泪就下来了。有月光从窗户淌进来,在屋子里圈成一滩不规则的惨白。能看见月亮,已经饱满,冷清孤寂挂在天上,面无表情。整晚,颜素容都仿佛掉进了米汤的蚊虫,挣扎了一夜,都没有踏实睡过去。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数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见不到底,身体忽喇喇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

 

  夜深了,远处几家的狗叫声时断时续。辗转无数次,秦安顺还是没能睡过去。本来是个寻常的黄昏,东生的闺女却狐仙一样就落在了自家院子里。降落就降落吧,还嬉笑着给了自己几闷锤。野喳喳不说,一撩嘴皮子还逑啊逑的。唉!叹口气,秦安顺转了一个身,脑门子正好对着窗户,有光从窗户洒进来,灰扑扑的。

  娃娃嘛!跟她计较啥子哟!长大就好了。秦安顺跟自己说。

  在他眼里,颜素容们还在长,出生、学话、吊着两吊鼻涕满寨子跑,一直到扛着背包进城,他们仿佛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就是长齐天,你也是盘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说了很多,勉强算是说服了自己。

  还是睡不着,挠挠头才明白了,这和白日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屁关系没有。还是岁数大了,等着天收,说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样,噗通一躺就没了。想想,临刑前的死囚,哪有淌梦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顺坐了起来。走到门前燃了一支烟,才发现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灭烟卷,秦安顺折回里屋,拉出床底那个老旧的木箱。嘎吱一声老旧的响声,各式各样的面具在灯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从箱底抽出伏羲傩面,俯身一吹,尘烟腾起。

  捧着面具转到堂屋,秦安顺在神龛上燃了两只火烛,三炷香。拉条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声高喊:众人垂首,有请始祖伏羲氏。咔嚓一声,火烛炸响。把面具往头上一套,秦安顺眼睛微闭,朦胧中一团红光从天而降,绕着堂屋转了三圈,随即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然后秦安顺看见自己开始爬升,越过屋梁,越过树梢,越过幽暗的云彩,越过一片空旷的惨白。

  低头,树不见了,房屋不见了,村庄不见了,最后只能见到白亮亮摊开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秦安顺感觉胸中有无数的声响在奔走相告。

  他就开始唱:

  祭起东方青帝青旗号,青旗号来青戟枪,青帝兵马镇东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号,赤旗号来赤戟枪,赤帝兵马镇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号,白旗号来白戟枪,白帝兵马镇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号,黑旗号来黑戟枪,黑帝兵马镇北方。

  祭起中央黄帝黄旗号,黄旗号来黄戟枪,黄帝兵马镇中央。

  安了寨来扎了营,莫等邪神邪鬼入吾乡。

  云端上,无数的兵马从四周向傩村逼近,呐喊声震天动地。秦安顺气定神闲,傩村每一个档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着歼灭来敌哩。腰间取下令旗,没等摇动,他就降落凡尘了。

  带他落地的是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急促,卸下面具拉开大门,村西的德平媳妇。女人看样子是跑来的,满脸细汗。抬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妇急痨痨说,安顺叔,你赶紧,我祖不行了。

  返身回屋取出引路灵童,秦安顺赶着德平媳妇步子跑。

  傩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可毕竟路径不熟,需要个引路的,这样傩戏里头就有了引路灵童,灵童唯一的活计就是带故去的人找到那个新的地方。其实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蛊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临死之人,啥都可以没有,引路灵童是万万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没有他的指引,就会堕入无边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边,秦安顺半天才把气息调均匀,朽了,小跑半里地,就气短胸闷。低头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确是垂死了。没有肉,活脱脱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脑后。一吐气,喉咙就发出嚯嚯的响动,山洪一般。

  “前几天不是还在晒谷场唱傩调么?”秦安顺说。

  德平鼻子抽了抽,说:“一百零三的人了,眨个眼就可能没了。”

  叹口气,秦安顺说看样子是过不了今晚了,香蜡纸烛备上了?德平点点头,秦安顺说那就准备引路吧。

  俯下身,秦安顺对即将远走高飞的说:“安心走,灵童来了的。”

  床上的一阵剧烈的嚯嚯,眼睛徐徐睁开,半天看清了秦安顺,嚅嗫着吐话:“有预兆的,乌鸦歇梁,梦中遇虎,该去那头了,你辛苦,带我一程。”

  焚香燃纸,面具上脸。秦安顺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平老祖额头,高声诵念。

  早早起来早动身,莫等仙界闭了门。

  若等仙界闭门罢,船开不顾岸头人。

  唱完,引路灵童径直往门边走去,回身观望,床上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顾,跟着灵童的步子出了门。一路坦途,没了生界的沟沟坎坎,黄土枯木。大道两旁溪流潺潺,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有光,橘黄色的,从天空抛撒下来。秦安顺喜欢做引路灵童,这样可以见到傩村平素见不到的景致。至今他还记得灵童第一次上身时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黄老爷子,领着老爷子魂灵出得门来,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多好看啊!他心头感叹,这该是几万年前的傩村吧?要不就是几万年后的傩村。

  沿着溪水一路前行,能见到有金黄色毛皮的野鹿,它们在茂密的林子里悠闲的吃着草,偶尔抬头看看远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

  泛着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就是迤逦远去的山峦,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簇拥着去到远处。独路到这里成了岔口,三条,染布样往更远的地方铺展。

  站定,灵童说:三条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灵默首,说我哪敢乱选,烦劳您指条去路吧!

  灵童回身,对魂灵说:你脑袋何在?

  魂灵答:在头上。

  灵童说:把头戴在帽上。

  魂灵一愣。

  灵童又问:你身子何在?

  魂灵答:在身上。

  灵童说: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灵又一愣,旋即指着远方层叠的山峦问:为何我见到风吹山形在晃动?

  灵童说: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灵应一声,顺着中间那条道路去了,出去几步,回身一看,灵童不见了。

  夜湿答答的,雾气弥漫着。丧事有条不紊,亡人已经在堂屋停放完毕,青色长衫,软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的。秦安顺坐在屋檐下,夜有点凉,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德平蹲在旁边烧纸钱,忽然抬头问:我祖去得苦不?秦安顺说:你祖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德平摇头。

  “就是咯,你见过恶人能逍逍遥遥活他妈一百多岁吗?”

 

  颜素容坐在自家屋檐下,套着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母都下地去了,母亲出门前给她煮了一碗荞麦肉沫面。面条就在身边的凳子上,时间太久,坨了。一晚上没睡着,眼圈泛着淡黑,一只手靠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木木看着远处。

  出门几年了,这里仿佛没有一点点变化。远处那条暗褐色的驿路还在,驿路两旁低伏着的灌木还在,村子四周一滩一滩的荒凉也还在。甚至连阳光照落下来印在院墙上的那些斑块都还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攒动的人头里没一个熟悉的,房屋雨后的杂草样疯长,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时间到了傩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个行进久了的旅人,到了这里决定坐下来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至于那些细微的变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们。草青草黄,云卷云舒,雨停雪飞,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的纵身一跃,竹林里笋子的一次奋力拔节,都隐秘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颜素容终于知道好多事情都发生了。

  比如自己。

  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睛慢悠悠四下扫了一圈,她能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堂屋正中应该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还会有些浮肿,对襟藏青长袍是万万不会穿的。临死前她会告诉母亲自己唯一的请求,她想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刚进城时买的,她还记得店铺的名字,叫达衣岩。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儿高高的,笑起来有些腼腆。她那天试穿了好几件衣服,自己还算满意,老板却一直摇头。直到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了身,老板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一拍巴掌,说就是它了。后来又去了店铺几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长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当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围会装点一些柏枝,不会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权隆重。棺材的正面有个香案,案桌上会有自己的灵牌,叫做“颜素容之灵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该写做“某母颜氏老孺人之灵位”了。某母?想到这里,颜素容嘴角扯动了一下,两行泪就下来了。横起衣袖拉去泪水,她觉得给自己超度的法师最好是蛊镇的郑家,附近几班法师她都见过,最认真的就算郑家了。每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最喜见的是破地狱那一出,师傅声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稳有力。如果真有魂灵,能遇上这样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稳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亲和母亲会倚靠在某个角落,四周围满了劝慰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人啊!都有定数,该走的八头牛也拽不住,要想开些。母亲自然听不进,号啕大哭是当然的。劝慰未必内心,母亲的号哭却一定真实。而且颜素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父母一生都浸泡在伤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会持续三天。都是些最简单的程序,开路、奈何桥、告罪、破地狱、望乡台。一个早夭的人,哪有资格隆重,把你引去那头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殡的日子了。颜素容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样,一堆黄土,几缕白纸,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葬礼结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傩戏就会上演。日子在头七,傩师会在坟前唱一出离别傩。角色是灵官,他会告诉还活着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还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这场傩戏是傩村人自己的仪式,没有分别,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岁的一个样。跳傩的自然是秦安顺,傩村最后一个傩师。

  不过颜素容不信这些,人死如泥,哪还有这门那门。像傩戏这样的习俗,早该死去了才对。刚晓事的时候,村里大人细娃都喜欢追傩戏。哪里有场傩戏,人流就潮水样的往那里涌。慢慢长大了,从书本上晓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的跳来跳去,好好笑。

  正东想西想,忽然院门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

  来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妈走得最近,两家人时常相互帮衬,收麦刈稻,都会一起出活。素容刚学走路那阵,母亲要去赶个集粜个米,把闺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亲,和颜素容最亲的就算四婆了。

  看见四婆那张熟悉的脸,颜素容心头一热,刚想跑过去,喉头一紧,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脸就上了霜。

  “管我哪时候回来的?”脑袋一偏,傲慢得像财主家姑娘。

  “说啥?”四婆以为自己耳背。

  “我啥时候回来的关你啥事?”颜素容说。

  四婆一句话没说,黑着脸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没了年轻时候的迅捷,老迈的身躯半天都没捱过门前的弯道。颜素容定在原地,满心怅然。四婆对自己的好,三天都数不完。四岁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滚下了三丈高的陡坡。闻讯赶来的素容妈抱着满身血污一动不动的颜素容就软下去了。四婆跟着赶来,从素容妈怀里去抢颜素容。素容妈死活不放,号哭着说已经死了,你就别跟我抢了。四婆说死活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松手。素容妈还是不放,四婆扬手响了一耳光,还骂:死婆娘,你这样犯浑,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妈松了手。四婆接过颜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脚医生家里跑。一路颠簸,怀里的女娃魂给颠回来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四婆奔跑时发出的喘气声,呼喝呼喝,温热的气流急促地往脖子里钻。醒来的颜素容看见了四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她就说:四婆,你快点,我好痛哟!

  赤脚医生后来说,姑娘晚送去半截烟的时辰,就该垒坟挂纸了。

  打那后,素容妈经常念叨这事,说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不过四婆倒是从来不说,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妈回来了,老爹在牛圈门边给牛喂草;老娘在水缸边洗净满手的泥,两手交互在腋下擦着水,走过来看见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两只苍蝇在面条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说不能吃了,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我不吃。”声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说。

  猛一抬头,两眼寒光四射,颜素容说:“我--说--了,我--不--吃,你--聋--了?”

  一字一顿,仿佛嚼碎了吐出来的。

  老娘脸部一紧,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着姑娘看了好一会,脸皮才松弛下来。往后撤了一步,才说:“德平老祖过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帮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颜素容斜乜着眼说。

  老娘还没来得及起火,牛圈那头有声音响箭般激射过来。

  “你再说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颜素容两手一撑,起来绕过惊愕的老娘,钻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掼,又说:“这哪是我颜东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听到老爹的骂,里屋的颜素容不伤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励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秦安顺去了趟县城。

  县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处,最早是个驿站,唤着龙场驿,一直都没什么名声。到了明朝,一个叫王阳明的大官被贬谪过来,据说在这里悟了道。地因人贵,渐渐就有些声名了。当地给阳明先生建了纪念馆,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潮湿的山洞也成了赫赫的文化遗址。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朝拜,原本冷清的边地小县热闹了不少。县城不大,被一条河连串起来,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来改成了阳明河。阳明河一路下行,流过蛊镇,经越山峦,摔落进猫跳河后,顺着燕子峡汇入了乌江。

  河流枯瘦,没什么值得显摆的景致,流经处俱是枯瘦裸露的黄土地和石旮旯。只是到了蛊镇,才能见到些许的生气,两岸铺开了绿色。一种细毛竹成了难得一见的好景。竹子长不大,到了寿终也只有拇指粗细。好在命贱,一年三拨雨水就能郁郁葱葱。好景到了傩村就断了线,枯黄重新抖擞,这瘦河还不待见傩村,只在傩村的地界边上舔舐一下,就使坏一样奔着猫跳河去了。

  有懂风水的人说:从阴阳学的角度讲,河神安排河道时,到了傩村这一截正好打了个瞌睡。傩村是被忘记了。那些年各个镇子都成立水利站,偏偏傩村没有,村长去找县里理论,县长两手一摊说:你妈连个水凼凼都没得,水利站拿来搓卵啊?管各家各户的水缸吗?村长无话可说,一咬牙带着乡人在傩村后山腰硬是挖出了一条溪流,这条窄窄的小溪,成了营养一庄人的血脉。

  傩村最近被人记起是因为傩戏。傩戏吧,本已垂死,哪晓得前些年从北京来了一个民俗学家,误打误撞来到傩村,偶然发现了傩村的傩戏面具,民俗学家眼睛瞪得比牛鼓眼还大。兴奋之余,接连写了好几篇有关傩戏面具的文章,还组织了好些人开了研讨会,最后建议傩村将面具推向市场。

  傩戏面具销售点在县城的龙场古镇一条街。顺着阳明河绕好几个来回,就能见到古街了。商品不少,蜡染、龙化石、石刻、傩面,叮叮当当,杂七杂八。

  秦安顺在古街的东口吃了一碗豆花面,抹着嘴来到傩面店铺口。店主是村长的儿子,叫梁兴富,见秦安顺过来,赶忙从铺子里头钻出来招呼。

  端条凳子给秦安顺坐下来,梁兴富说安顺叔,今天咋想着进城来了?

  “德平祖走了,我来买些丹砂,唱离别傩用。”接过梁兴富递来的一支烟,秦安顺说。

  “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多给我做几个傩面哩!”梁兴富说。

  “放你娘的狗屁,”吐了一口烟,秦安顺接着说,“你爸死了你不给唱?”

  “唱啥唱,有个卵用,还能唱活过来?”梁兴富靠着门框说。

  手指往梁兴富那头戳戳,秦安顺说:“你呀你呀!狗东西。”

  两人无话,就自顾着狠命吸烟。这时来了客人,在摊位上翻翻拣拣,掂起一个一个傩面笑嘻嘻瞧着。梁兴富赶忙凑上去,指着客人手里的傩面说:“一看您就是懂行的,这个叫镇宅童子,地位比土地菩萨还高,买一个放家里,保管一家平平安安。”

  客人反复看了看,狐疑着问:“真的假的?”

  梁兴富急痨痨说:“骗你我死全家。”

  怕对方不信,又指指凳子上的秦安顺说:“这是我们傩村最有名的傩师,不信你问他。”

  客人扭头看着秦安顺。

  吐出一口烟,秦安顺说他骗你的。

  白了梁兴富一眼,客人说我也晓得是骗人的,不过这面具丑怪丑怪的,我喜欢。

  客人欢天喜地去远了,秦安顺一巴掌拍在梁兴富脑门上:“啥时候造出个镇宅童子来了?”梁兴富嘻嘻一笑,说生意嘛,你还能一板一眼的?

  “没开光的家什,算啥子傩面哟?”秦安顺扫了一眼铺子里的琳琅满目说。

  直直看着秦安顺,梁兴富说安顺叔,你还真信这面具后头有鬼神?

  秦安顺点点头。

  手一扫,梁兴富说扯卵谈。

  “娃啊!”秦安顺顿了顿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得怕惧。”

  带着丹砂回到傩村,天快黑尽了。

  进了院门,屋檐下坐着一个人,夜色朦胧,看不清脸。

  哪个?秦安顺问。

  我。那人答。

  素容啊!秦安顺笑呵呵说,不过心头有点打鼓,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打开门,秦安顺说你坐,我去煮饭。

  “多下点米,我和你吃。”声音扎实得不容商量。

  “要得,要得。”嘴上笑着应,心头却说咋不晓得客气一句呢。

  挖尽现存家底,也只凑够四菜一汤。糟辣椒炒洋芋丝、糟辣椒炒腊肉、糟辣椒炒豆干、糟辣椒炒干笋,汤是素酸菜豆米。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扒拉,颜素容夹起一根洋芋丝问:这是啥子?洋芋丝呀!秦安顺答。把拇指粗细的洋芋丝扔回盘子,颜素容说我还以为是抵门的杠子呢!秦安顺连忙笑,说没法子,我这刀法粗,以前都是老太婆做。扫了一眼桌面,颜素容又说你糟辣椒里头泡大的吗?啜啜嘴,秦安顺没接话,不好接,接过来也没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他才说:乡下旮旯比不上城里头,我们只能吃季节,春夏秋冬,地里长出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说完低头刨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颜素容笑笑,埋头开始吃饭,她动作很慢,眼睛不时往秦安顺这头瞟,像个随时会发出暗器的杀手。

  一餐饭总算吃完了,虽说有些战战兢兢。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秦安顺看见颜素容在凳子上吸烟。吐出一个椭圆的圈儿,颜素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秦安顺撩起衣服擦擦手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颜素容笑眯眯说。

  “为啥呢?”秦安顺问。

  讪笑一声,颜素容说你看她长的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

  没等秦安顺接话,颜素容接着说:“不过我挺佩服你,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

  哈哈笑了两声,颜素容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

  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剧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

  “姑娘,你这样乱说,是要遭雷打的哟!”

  两手拍着膝盖,颜素容笑得更欢了,她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吆喝:我就说了,你让雷来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颜素容猛地盯着秦安顺,恶狠狠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给我两耳刮子?”摇摇头,秦安顺说你一个娃娃,胡打乱说几句,我哪能打你哟!

  盯着秦安顺看了一阵,颜素容眼神软了下去,嘴唇瘪了瘪,她哭了,嘤嘤嗡嗡开始小声啜泣。秦安顺一时没得了分寸,颜家姑娘简直就是傩村六月的天气,刚才还天光清朗,一转眼就雷光火闪,再一转眼大雨瓢泼。他没开口劝解,不晓得病因,就不能对症下药。颜素容转过身子,面对墙壁,小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身体开始有节律地抖动。默坐片刻,无所事事,秦安顺索性拿出锉刀,就着灯光摆弄起了傩面。谷神眼耳鼻都浮现了,就差下巴了。按老式刻法,下巴一般呈椭圆,上行到脸部有个夸张的一勾,就是这一勾,脸谱就活了,鬼精毕现。秦安顺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刻法,每次到了紧要处,他都有再放一放的冲动。他试过,其实勾的那处放得更猛些,不仅不会坏掉神韵,反而会让谷神在鬼精之外更给人一种可堪信赖的气味。年轻时刻面,他就故意走了神,拿给师傅过目,换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师傅吼:你当自己是谁?说改就改啊?

  现在好了,师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颠倒也不会挨打了。不过秦安顺反而变得谨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紧要处总要彷徨一阵,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还是老式样。他不怕别的,就怕变了形后神灵附着不上来。

  刻刀游弋,能听见沙沙的声响。那头哭泣声开始委顿,没了刚才的嘹亮,变成受尽委屈后难抑的伤感。

  抬手抹干泪,颜素容把凳子往这边挪了挪,说:“给我一支烟。”

  秦安顺抬起头说我这烟冲鼻子,怕你抽不惯。

  让你给你就给。颜素容说。

  摸出一支烟递过去,秦安顺问:“哭够了?”

  颜素容没理会,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埋头大声咳嗽。

  笑笑,秦安顺操起刻刀继续。

  “真他妈过瘾啊!”颜素容说。

  “烟叶差,烟雾大,当然过瘾了。”秦安顺说。

  亢亢两声,颜素容说你晓得个鬼,我是说哭得真他妈过瘾。

  哦!秦安顺应一声,就没话了。

  把剩烟扔到地上踩灭,颜素容把椅子伸过脑袋,看着刻刀走了片刻,她问:“刻好这鬼东西要多久?”秦安顺抬头看着颜素容,脸上浮起来一弯笑,然后他说:这不是鬼东西,我们唤着谷神。

 

  该是刈麦的时候了。这几日老天慈悲,艳阳高悬。平素浓稠的雾气也不见了,傩村到处都清清朗朗。得抢在雨季来临前把麦子收割打晒,全村都铆足了劲,天一放光,提着镰刀就往麦地跑。和别处不同,傩村的传统是帮衬。几家人结成比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劳作时说说笑笑,吹吹唠唠。累了,扫一扫帮衬的乡人,心头会感觉暖和,无助感会消散。

  照例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有在天光放亮时能睡去片刻。颜素容晓得,这难得的片刻其实也是假的。总能见到坟墓中的自己,破烂衣衫下堆放着的一堆零散的枯骨。还能见到墓碑,在苍黄的天底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碑上的字迹已然斑驳,苔藓传染病一样在墓碑上疯长。最后见到的是坟墓,孤零零一堆黄土,土堆上长满了筷子粗细的班茅草,风过处,摇出刷刷的凄惶。第一抹晨色起来,颜素容双眼刚合上,就听见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按顺序,今天是颜东生家割麦的日子。两口子得赶早,要是帮衬的相邻过来了,自己还在蒙头大睡,就算失礼了。

  很快院子里有了杂乱的人声。颜素容侧耳听了听,有四婆,有村西的陈伯,还有村坎下的刘家老三,另外还有两个声音听着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除了人声,还有镰刀撞击发出的金属声。乱哄哄说一阵,就听着出得院门去了。

  等日头起来老高,颜素容才爬起来。洗了脸,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描眉。刚出村那年,她还有浓黑的眉毛,后来跟着姐妹们把眉毛拔掉了,纹上了细细一弯黑月。描完左边,化妆镜往下移了移,颜素容就被吓着了,两个眼圈泛着浓密的黑,最要命的是她看见了那些细细的皱纹,黑线虫样的到处乱爬。慌张着举高镜子,眼眶潮湿了。呆呆定了好一阵子,手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个激灵,颜素容抓起电话,电话来自那个遥远的城市,大拇指动了动,颜素容摁灭了电话,屏幕显示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拖拖拉拉来到野地,颜素容找了一处高坡坐下来。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听见镰刀决绝的刷刷声。麦秆新鲜的味道随风飘来,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没有云,天高远了很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远处,山脉一路往更远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时候,颜素容坐在高坡上看远处,也是这样的万里无云。她就想,远方山峦后是个什么样?一个清晨,她独自一人去到了远处高高的山顶,本以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谁知道看见的还是山。对她来说,远方是无尽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山那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

  正怅然,远处突然有人唱歌,歌声先是隐在一处荆棘的背后,慢慢歌声就转出来了。一袭青布长衫,一张傩戏面具,咿咿呀呀来到了晒谷场。

  吾乃谷神,应求来镇五方不利。

  一镇东方甲乙木,麒麟献寿;

  二镇南方丙丁火,双凤朝阳;

  三镇东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镇北方壬癸水,挂印封侯;

  五镇中央戊己土,紫薇高照;

  耕种者,田禾五谷,谷打满仓,一籽落地,万担归仓。

  老的勤来少的勤,种片庄稼好喜人;

  懒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懒人收成三五担,勤人仓满笑吟吟;

  到春来,肯起早,绫罗绸缎穿上身;

  数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饥来不受贫。

  唱到此处,谷神高喊:东方有尊神,庄稼汉知不知道?

  麦地里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谷神不说,俗人不知。

  谷神接话唱: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镇乾坤;

  伏羲才把人烟治,轩辕皇帝制衣襟;

  神龙皇帝制五谷,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正劳作的人群和: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众人接着大笑。除了颜素容,她对着卸下面具的秦安顺啐了一泡口水。装神弄鬼的秦安顺固然可恨,让颜素容更无法容忍的这群乡下人的无忧无虑。这些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似乎都抹不去他们没心没肺的烂德性。多少有点好事,就乐得忘乎所以。

  午饭在院子里吃,拉一条长桌,上头都是常见货。腊肉、豆花、凉拌鱼腥草。饭食的香味在空气中流淌。一直卧在墙角打盹的黄狗也抖掉困乏,循着香味在饭桌下穿来穿去。颜素容坐在门槛上,斜着身子,面色冷峻。见黄狗在众人膝间环绕,她觉得这是跌份的事情,你好歹也十岁的老狗了,为口吃的犯得着这样下贱吗?

  “喂,过来!”颜素容压低声音朝狗喊。

  饭桌上人声太盛,狗没听见门槛边的呼喊。

  “烂狗,我让你过来,”颜素容忿忿然高喝,“你莫非聋了吗?”

  声音很大,众人倏然一凛,目光转过来,发现是在呵斥脚下的黄狗,随即又欢快了。

  “要说麦种,还是本地的好,”村西陈伯说,“粒儿是小些,但擀出来的面条就是好。”

  四婆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说完,目光往门槛边斜了一下,正好碰见一道冷光,心头一颤,赶忙掉头。

  “再不过来,我炖了你。”颜素容跟狗说。

  像是听懂了,狗甩甩尾巴,极不情愿往门槛边捱过来。还没靠站,那边有人扔了一截腊肉骨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狗折身冲向目标,根本不考虑炖还是不炖的问题。

  颜素容正悻悻然,陈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来吃噻,好吃得很哟!

  “好吃你多吃点,”停了停,颜素容补充,“反正你这岁数也吃不了几顿了。”

  “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刘家三叔说。

  哼一声,颜素容说:“你说得对三叔,我是不该乱说,该向你学才对,自己儿媳妇跟人家睡了,硬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长辈呢!”秦安顺本来不想说话,忍了忍,没忍住。

  细长的手指往秦安顺一指,颜素容干脆站起来,粗声粗气喊:“最不要脸的就算你了,装神做鬼憨跳一通,就跑来骗饭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着就烦心。”

  砰一声脆响,颜东生饭碗往地上一撂,冲过去抬手给了姑娘一巴掌。

  饭桌上的全愣住了。墙边正研究腊肉骨头的黄狗都停了下来,昂着脑袋往这边看。

  颜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边脸,一点看不出难过,还挤出一线笑,说:“这下你们高兴了?”

  说完折进屋去了。

  回到饭桌坐下来,颜东生长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大家,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来,此前的欢快不见了,全都阴着脸。素容妈蹲在地上捡拾碎碗片,眼泪汪汪抬头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个卵,给老子再添一碗来。”

  躺在床上,颜素容能听到屋外的碗筷敲击声。闭着眼,脑门上一大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舒服得很,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一大早就开始落毛毛雨,傩村被浸在一汪湿漉漉里头。秦安顺戴个斗笠,披件蓑衣,去了对面的云顶山。他要赶在家里那只老母鸡落气之前去采些何首乌回来。母鸡五岁,难得的高龄,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几次心,秦安顺都没舍得杀掉。没功劳也有苦劳,图这口干个啥子哟!这两日发现是不行了,咋个唤都不出窝,给它粮食也不吃。寿终正寝的话,炖了它也无话可说了。一只高寿的母鸡,佐以五六根上了岁数的何首乌藤,对付头昏目眩,体倦乏力,眩晕耳鸣,腰膝酸软最好了。村里这样的老迈不少,炖上一锅,喊几个过来,分而食之,母鸡也算功德圆满了。

  爬到山腰,雨还落个不停,脚下是灰蒙蒙的一层雾。秦安顺不敢往高处爬了,尽管越高的地方何首乌越健硕,他怕自己上去就下不来了。

  土地虽然贫瘠,何首乌却极其茂盛。这贱物不挑不拣,落到土里就能奋力活着,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药锄一番起落,就从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顺顺着山脊梭回了地面。

  刚落地,背山就转出来一个人,披件惨白色雨衣,挎着个竹篮,竹篮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翠绿。尽管只有一个照面,秦安顺还是认出了颜素容。四目相撞,颜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张张躲开了去,顺着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顺一下记起了颜家姑娘以前的模样。记是记起来了,秦安顺却没法去形容她,心里头只是说:懂事。在乡间,这个词语算是很高的赞誉了。傩村人至今还记得一件事,姑娘那时五六岁的样子,跟父亲去镇上赶集,东生贪杯,在集市上灌了半斤烧包谷酒。回家路过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几十米的悬崖。姑娘吓坏了,哭着摸索到坡底,半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放眼四顾,见不到人迹,颜素容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救命,只有对面的山壁回应她。镇定下来,颜家姑娘摸出父亲口袋里的火柴,往上爬了一段,点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时日正逢秋末,火势一下就铺开了半面山坡。见到火起,村民蜂拥而来,火没救成,却救起了垂死的颜东生。半坡的灌木换回了颜东生一条命,颜素容就对老爹说,你活了,树死了,你应该把树给种上,它们是为你死的。颜东生不敢怠慢,领着人忙活了半个多月,直到确认种下去的树木都活了,才长吁了一口气。此后,村人就拿这事奚落颜东生,末了都会点着头补充:你家姑娘懂事啊!

  迎着毛雨回到家,秦安顺径直去到鸡窝边。母鸡等不起了,闭着眼蜷成一团,走了。叹口气,秦安顺想得赶在僵直前打整干净,要不就硬帮了。在鸡窝边燃了一柱香,默念了几句好话,秦安顺开始给鸡拔毛。刚褪到脖颈,那件惨白色的雨衣就飘进了院门。

  不容秦安顺说话,颜素容就把竹篮塞进了秦安顺手里。

  “洗了熬上,”站在屋檐下脱下雨衣,颜素容又补充,“洗干净点。”

  指指地上的母鸡,秦安顺说这个咋办?

  颜素容不接话,过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门边,一扬手扔进了一丛繁茂的火麻林。

  摊摊手,颜素容说这下好了,可以专心做事了。

  摇摇头,秦安顺心里说:估计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蹲在水缸边,秦安顺翻检着竹篮里头的内容。艾草、蓖麻、车前草、蒺藜、金樱子、鸡冠花、淡竹叶,甚至还有马耳朵草。秦安顺也知道一些常见病的偏方,在脑袋里扫了一个来回,他都没能把这些草药和病症关联起来。特别是这马耳朵草,乡人从不拿它入药。

  “姑娘,你熬这些来是治啥子病哟?”

  “让你洗就洗,问东问西干啥?”

  “可这些家什挨不着啊!”秦安顺说。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户人家。”

  秦安顺说我洗,洗净了我给你熬,屋里头有熬药的沙罐。

  沙罐在火炉上咕噜噜响,生涩的草腥味满屋乱窜。

  半天,秦安顺端着一碗墨绿从屋里出来,把药碗递到颜家姑娘手里,秦安顺说小心烫着哦!颜素容把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没理他,眼睛定定看着远处。

  雨更得劲了,在风的推动下四下扑打。雾气也更重了,开始侵蚀远远近近的物事。刚才还清晰的山廓,此刻只剩下一抹淡影。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谁都不开口。

  仿佛过了百年,秦安顺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凉透了。”

  颜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药碗。本以为她要喝下去,哪晓得一扬手,颜素容把一碗汤汁泼进了雨水里。

  “哎!辛辛苦苦采来熬起,咋不喝呢?”秦安顺说。

  盯着空碗看了一阵,颜素容说:“有个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颜素容看着秦安顺,眼眶湿嗒嗒问:“村里死去的都是你引路?”

  秦安顺点点头。

  “引路的那个叫啥?”

  “引路童子。”

  “引路时都见到啥?”

  “好东西啊!”秦安顺笑着说。

  直直腰,颜素容又问:“死去的人呢?啥样子?”

  嗯,顿了顿,秦安顺说这个说不准,百人百面,就看你这辈子是咋样过来的。

  干咳两声,秦安顺说:“姑娘,我想问问你哪里欠妥帖,你叔找点药草治个头痛脑热的还行。”冷哼一声,颜素容没再搭理他。秦安顺不甘心,撵着自己的话把刚想继续表态,颜素容斜了他一眼,说:“我饿了。”秦安顺双手一拍大腿,说好吧,我去做饭。刚起身,颜素容站起来说你把东西找出来,我来做。秦安顺忙说那哪成啊!你是客人,还是我来做吧!板着脸折进屋,颜素容说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锅灶,颜家姑娘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三碗米饭下去,秦安顺幸福地咂吧着嘴说:“嗯,不错不错,谁要把你娶回家,这嘴巴算是亏不了了。”颜素容闻言眼睛一鼓,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掼在桌上,饭粒儿震得惊慌失措。狠狠瞪了撑着了的秦安顺一眼,颜素容转身出门去了。

  秦安顺摸摸头发稀疏的后脑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气,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骂自家:

  老鞭子,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想想不对,自家好像也没啥错了。那就是颜家姑娘错了,错了就错了吧,他又连忙帮摔碗出门的姑娘开脱。

  她还是个娃娃,里里外外都是。

  正乱想,大门边伸进来半颗脑袋,一字一顿说:“你要把我熬药的事说出去,我点火烧了你的老窝。”怕秦安顺没理解,颜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说:就是你这房子。

  窝在屋里半天,秦安顺才出门来。雨已经停了,颜家姑娘早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雾气往这头涌,雾团厚实,乌黑状,仿佛里头藏了啥子东西。叉着腰在屋檐下看了半天,秦安顺才发现门口那棵死去的紫荆树早该砍掉了。

  回到家,爹妈正在吃晚饭。没理会饭桌上的人,颜素容直接往里屋去了。倚着床沿刚坐下来,老娘在那头喊:过来吃饭啊!

  不吃。颜素容粗着嗓子回。

  不吃饭,你要成仙吗?母亲说。

  嘭一声响,老爹把饭碗一砸。

  “你喊她干啥?管她妈吃不吃,饿死最好。”

  语气满含愤怒,嗯,还有厌恶。

  扯着嘴笑笑,颜素容仰面躺下,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暗夜静得像潭死水,颜素容和衣躺在床上,仿佛躺在棺材里。窗户透着暧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面上罩着的那层白纱。隔壁是父亲如雷的鼾声,庄户人就这点好,劳作了一天,夜晚只要爬上床,就和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瓜葛了,天塌了照样睡得死死的。颜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应该是中秋,天上有很圆的月亮。晚饭后,硬要去晒谷场和一帮子老人唱傩戏,尽兴时月亮都当顶了,颜素容去接他,跟着孙女走到半路,忽然说:“我累了,想睡一觉。”孙女说:“几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摇摇头,老头躺倒在路边斜坡上。等了一阵,颜素容无聊,就坐在石头上看月亮。仰着脖子,颜素容眼睛跟着月亮跑啊跑啊!不晓得跑了好久,颈子都跑酸了,颜素容才去叫爷爷回家。喊了几声没答应,摇了半天也没反应。颜素容慌了,哭着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来,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睡死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爷爷死去的模样:眼微闭着,笑眯眯的,像是见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时颜素容觉得爷爷死得太可怜了,无根无据,不明不白。现在她才晓得,那算是最幸福的死亡了。没有病痛,没有惊吓,随便一躺就走了。

 

  黄昏急冲冲扑面而来,秦安顺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翻滚拥挤的杂乱。远处有人在收拾晾晒的麦子,木铲扬起麦粒,风会带走无用的秕壳。风中散发着麦子的香味,还有泥土淡淡的腥。秦安顺在心头捋着日子的褶皱,这人老了,脚步就往回赶了,往昔的人和事愈发鲜活,近前的就只剩下相似的日复一日。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种种,仿佛只为忆起某年某月的某个人和某件事。

  那时也是这样,父亲在晒谷场扬麦粒,木铲往天上一翻,能见到风带走的轻飘和纷纷坠落的壮实。后来父亲老了,扬不动了,扬麦的换成了自己。再后来自己也老了,扬麦的换成了儿子。儿子才扬了一年,十五岁就走了,十五岁啊!刚出土的嫩芽,老天脸一黑,一场怪病,说收走就收走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一天麦子没扬过,扛着行李进城去了。

  站起来拍打拍打酸麻的老腿,秦安顺想去山里走走。每隔几天,他都会去看看婆娘娃娃,跟他们说说话。哪家婆媳又吵嘴了,哪家娃娃又出门了;傩村的溪水又枯了,蛊镇的王木匠娶老婆了。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说一大堆。最后照例要唱一出傩戏,秦安顺晓得的,婆娘好这口,娃娃不待见。还活着的时候,每次秦安顺一开腔,小狗日的就蒙上两只耳朵,呲牙咧嘴喊好难听。秦安顺才不管,唱几句就睖一眼,说:你蒙耳朵也没用,听不听由不得你。

  拖着腿出了院门,黄昏更结实了,绚烂填满了天边,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云密密实实挤在一起。霞光奋力从缝隙里钻出来,形成无数杂乱交错的光柱。

  走了几步,一只黑鸦从枯死的紫荆树上腾身而起,时起时伏跟在秦安顺身后。等拐到进山的小道,头顶的乌鸦变成了十多只。也不晓得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秦安顺快它们就快,秦安顺慢它们也慢。爬到婆娘娃娃坟前,头顶已经罩了一层黑云。应该有几十只,盘旋在秦安顺头顶。秦安顺在坟前坐下来,黑鸦云才散落开来,稀稀拉拉散落在石林间、坟头上和空地里。

  点一支纸烟,抽了两口发觉奇苦。搓熄剩烟,秦安顺问老婆子:今天想听哪一出?随即又笑笑说:“问你也白问,还是我给你做主,就唱个清污解秽的‘天地咒’吧!”

  天地自然,遇去分散。

  洞中虚玄,皇郎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灵宝护命,普告九天。

  斩妖除邪,杀鬼万千。

  ……

  到此处,秦安顺停住了。旋即对老婆子高声说:不是我不唱了,你看看你家儿那样子,脸难看得都能拧出水来。他说我要再唱,将来就不准我和你们在一处了,要我离他远点。

  然后秦安顺哈哈大笑。指着儿子说:小狗日的,一点都不晓得这傩戏的妙处。

  举头看看天,秦安顺说:日头退席了,我要回去了。还不忘记叮嘱老婆子:麻烦你好生看着你儿,就晓得跳天舞地的,你这头可不比我们那头,凡是都要讲点规矩。

  走出几步,回身指着散落一地的黑鸦又说:“我说要不多久我就会过来,你看看,没骗你嘛!”

  顶着一头黑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秦安顺双脚刚踏进院子,头顶那团黑就忽喇喇散去了。此刻该是晚饭时间,秦安顺一点不觉得饿。歇了片刻,他摸进厨房开始做饭。对他来说,晚饭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做,这更像一个仪式,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一个人的一天才是完整的。

  晚饭上桌,添上四小碗,分置于东南西北,每样小菜夹上一点,燃三张纸,点一炷香。置办停当,站在桌边吆喝一声:四方傩神,烦请用膳。这还不算完,琢磨着神仙们用完了,还得添上一碗,再往碗里倒上半碗水,走到院墙边,反手将饭食泼洒出去。这碗饭食是倒给那些孤魂野鬼的。这一出的要诀是反手,一定要反手,这个很重要。游魂是没有归宿的,只能游荡在一个倒置的空间里,这个空间不在三界,也不属五行,反手泼出,暗合倒置之义。正手泼洒,它们就吃不到这碗衣禄。

  伺候完,秦安顺搬条凳子在屋檐下枯坐。一直到下半夜,没有半点睡意。他不停地琢磨,这个白昼不停追逐着夜晚的人间,到底还有没有值得自家顾盼的事物。好像是没有了,生生死死,枯枯败败,来来往往,起起落落,都经历过了。用力想想,又好像都值得顾盼一回。山前山后,坎上坎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些舍不得。就说门前那棵死去的紫荆树吧!一直都想砍,一直都没砍。不是懒,其实是心里头舍不下。闲时门前安坐,目光扫到那丛褐色的干枯,会想到它活着时的繁茂,特别是紫荆花开繁的时节,目光从花间穿过去,整过傩村都花团锦簇了。想了好久,秦安顺倒是有些害怕了,就怕想深,深去了,就啥都惦记了。

  打了个冷战,秦安顺慌慌逃进里屋,打开箱子,把伏羲氏请上神龛。跪伏在地,口中念叨。

  我祖伏羲,请听我语。

  弟子安顺,阳寿已及。

  生死有命,不敢强趋。

  凡尘已历,生死接替。

  敬望我祖,示我归期。

  敬告毕,草草洗了脸脚,秦安顺拱进被窝。拉灭电灯,身子就陷进了软绵绵的黑暗中。照例辗转,总算在白昼来临前睡了过去。还是有梦,看见自己在傩村溪流的源头,溪边是一年生的藓叶,巴掌宽的叶片上有暗褐色的斑点。粗粗看去,藓叶仿佛行将死去,那是表象,其实它们活得很好。到了花开的季节,才发现藓叶的与众不同,垂死的叶片上顶着一丛一丛三色的小花,花朵有香味,味道和上好的甜酒酿一模一样。

  蹲在开满花儿的藓叶岸边,秦安顺能看见水底的情形。一块一块红褐色的石片铺在水底,翠翠的水豆芽跟着水流俯身在石片上左右摇晃,溪流里有透明的盲鱼,它们应该来自地下的暗河,跟着水流到远处。阳光下游弋大约四五日,盲鱼就会睁眼,身体开始出现黑壁,再过四五日,它们就变成了正常的鱼类。

  看了一阵,身后突然有人咳嗽。回过头,秦安顺看见了一个矮瘦的老者,头秃着,朝他吆喝:下去呀,搬开石块,能摸到稀奇。

  秦安顺说:能摸到啥子稀奇?再说我腿脚不好。

  老者说:反正我跟你说了,摸不摸随你。

  正想着摸还是不摸,忽闻有鸡叫声。睁开眼,天已大亮,秦安顺梭下床,才记起今天是给德平祖唱离别傩的日子。慌慌套好衣裤,连骂自己记性让狗给吃了。粗粗洗把脸,从箱子里取出灵官,换上青布长衫,急匆匆往德平家去了。

 

  德平祖葬在西山,一地乱石,属于死地。死地不是指埋人的地方,是说这里几乎没有庄稼的活处。方圆两里,一捧土也休想刨得出来。太阳光最猛烈的时辰,西山就成了一面镜子,白花花的晃眼。庄稼养不活,那就用来埋葬死去的吧!

  德平祖新家在二道坎上,周围稀稀拉拉堆着几座老坟。都是德平祖的旧交,年轻时一起出门当过脚力,老了也时常凑在一处摆弄干枯的时光。几个老者约好了,活着时脚跟脚,死了也肩并肩吧!扛不住先走的,就先在乱石堆安了家。

  灵官面具上了脸,秦安顺用朱砂在地上做了符,双脚踏进符中,朗声高唱:

  生离死别

  连绵不绝

  两眼一闭

  阴阳两隔

  眷恋凡间

  临别掩泣

  灵官驾到

  听个真切

  从此别后

  无声无息

  手往面上一抹,白光过处,灵官看见了德平祖。一身长衫,蹲在新家门口裹旱烟,还是原来的表情:天塌下来关我卵事。几个走得早些的老伙计也在,每人架着一管旱烟,咂得烟雾沉沉。

  喊一声德平祖,那边扭过头,看见了坡下的灵官。

  “哪一路?”德平祖拔下烟袋问。

  “灵官,”往前移了两步。

  德平祖立起身,痴痴看了半天,对另外几个伙计说:“坡下有个神灵。”

  灵官摆手:“多余,他们看不见的。”

  扭扭脖子,德平祖问:“为啥?”

  “新逝之人,完成这场离别傩后,就和凡间无半点瓜葛了。”灵官说。

  “找我何干?”德平祖问。

  指指远处立着的一排人,灵官说你亲戚朋友都在,你可以最后再见他们一次。

  德平祖笑笑,缓缓坐下来,挥挥手说不见了不见了,看了几十年老子都看厌了,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学的上学,该割草的割草,该喂猪的喂猪,不要耽搁了正事。

  “真不见了?”

  “说不见就不见了!”

  灵官取出一把丹砂,高喊一声:离别咯!

  手一扬,灵官向着德平祖抛出一汪红雾。

  红雾散尽,是新垒就的坟茔。

  收拾停当下来,德平一家围过来,扯着秦安顺衣袖问。

  “老祖留了啥话?”

  左右扫了扫,秦安顺说:“喊你们该干啥子去干啥子。”

  “没其他的了?”德平歪着脖子问。

  看了看德平,秦安顺把德平拉到一边,拍了拍德平的肩膀说:你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给你。

  啥?德平立起耳朵。

  “不要再赌了,好好带着婆娘娃娃过日子。”

  秦安顺说完转身走了,德平在后面咕哝:死就死了嘛!管事管得宽。

  秦安顺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德平还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老祖的新坟。

  转回家门,已是正午。

  远远就看见悬在紫荆树上的颜家姑娘,脚边歪倒着一个木凳子。看上去是刚把自己套上去,身体还在剧烈地摆动。费尽呆力才把寻死的从枯树上弄下来。扛到院墙下,舀来半瓢水劈头盖脸泼过去,颜素容才活转过来。吭哧吭哧半天,秦安顺指着颜素容,大大张着嘴,想说话,还想高声说话,还想高声说几句骂人的话,终究是背过气了,话噎在喉咙里,如何攒劲都没能吐出来。

  倒是躺着的先说话了。

  “不要怕,我就是试一下吊死是啥子感觉。”

  脑袋前前后后伸缩了一阵,傩村的傩师才发出声来,“你撞鬼了吗?这个都能试?”

  颜素容说我拿我自己试,又没拿你试,你吼哪样?

  “试也不该你试呀!你看你年纪轻轻的。”

  “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不懂啊!”恨了秦安顺一眼,颜素容说。

  秦安顺没说话,手往天上指了指。

  抬起头,颜素容吓了一跳。

  几十只乌鸦在半空盘旋,还有一些在院外的枯树上扑腾。

  笑笑,颜素容说:“它们是来送我的。”

  摇摇头,秦安顺说你错了,是送我的,跟着我都有一段日子了。

  晚饭秦安顺做的,特地做了个糟辣椒炒腊肉,他晓得颜家姑娘喜欢这口。把饭碗往颜素容面前一推,秦安顺说吃饭。颜素容坐在对面,表情木然。秦安顺又喊了一声吃饭,颜家姑娘伸手抓起筷子,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刨了一口饭,秦安顺嗯了一声。

  “那你为啥不去死呢?”颜素容说。

  鼓着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秦安顺说我为啥要去死呢?伸手夹起一块腊肉对着颜素容扬了扬,又说:“去年腌的腊肉还没吃完,我哪里舍得去死。”

  “你呢?为啥?”秦安顺问。

  “不为啥?”颜素容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说,“我来你家,看见院子里有条凳子,凳子上搭了条绳子,一扭头正好看见那棵枯树。”

  呵呵笑了两声,颜素容接着说:“你不觉得冥冥之中这就是给我准备的?”

  吃的不紧不慢,两个人再没说话。直到离开,秦安顺问。

  “走了?”

  “走了!”

  “去哪?”

  “回家。”

  “真回家?”

  “真回家。”

  走到门边,颜素容回头看着歪在椅子上的秦安顺问。

  “你是傩师,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不?”

  晃晃脑袋,秦安顺说不管还剩多少日子,我都好好等着。

 

十一

  见到母亲那天是鬼节。

  正午,在院子里烧完纸钱,秦安顺从箱子里翻出伏羲傩面。每年鬼节,都要唱一出扫秽傩。扫秽傩嘛,扫除污秽,免得沾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套上面具,念完附神诀,就见到母亲了。

  时节是初夏,有高照的艳阳。傩村的山山水水在阳光下格外真切,能见到日头带着的晕斑,这说明朗照只是暂时的,接下来月余,傩村就将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准的是雨水洒落的时辰,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或者眨个眼。

  母亲站在院门口,穿一件小夹袄,夹袄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边布鞋,看上去是赶了远路,鞋上覆了一层灰。秦安顺惊异于母亲的年轻,从头到脚都是新鲜的气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顺真认不出来。

  母亲从院门边缓缓折进来,脸上写满了通红的羞涩,目光躲躲闪闪的四下张望。

  跟着母亲一道的还有一个女人,秦安顺认得她,母亲娘家那边的二姑,嘴皮子特别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纤的活。隔着院门,二姑甩开嗓子喊:屋里有人吗?

  屋头应一声,一个人转了出来。是父亲,看来是精心准备过了的,穿一件还能窥见线缝的对襟衫,脚上是崭新的白布鞋,头发像刚趟过风的半坡地,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着。站在檐坎上,父亲似乎慌张更甚。两手在面前握着,不停地搓揉,往院门边瞟了一眼,连嘴唇都在抖动。

  二姑大剌剌别进院子,回身看了看,母亲还停在院门边,头低着,一只手攥着衣角,脸红得更厉害了。转过去牵了母亲的手,二姑说:上刑场吗?拐弯抹角的。扯着母亲走进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错呀!屋顶茅草都换成瓦片了。

  喊完颇为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上了檐坎,父亲和母亲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对,立刻弹开,两张脸能煎熟鸡蛋。

  进屋前,母亲弯下腰,轻轻拂去鞋面上的积灰。

  晚饭丰盛空前,居然有新鲜肉。从头至尾,父亲筷子都没伸进肉碗。倒是奶奶热情非凡,笑着不停往母亲碗里夹菜。看得出,她对未来的儿媳很满意。二姑假作嗔怪,对奶奶说:哦哟!还没过门呢,就这样待见了?母亲羞红了脸,假装狠狠瞥了二姑一眼,说:姑呢!瞎说啥呀?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闲聊,天南海北,山里山外,不时夹杂些嘻笑。秦安顺无聊,搬把椅子坐在墙角看热闹。母亲和父亲的心思不在话题上,满腹心事,说到好笑处,跟着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亲在世时,秦安顺没见过母亲的羞涩。印象中的母亲,是扯着嗓门在村头破口大骂的那个粗粝的乡下女人:秦安顺!你个狗日的,天都黑尽了还在外头疯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母亲原来也会羞涩。

  闲话扯尽,奶奶瞥了母亲一眼,悄声对二姑说:你觉得有谱不?

  二姑撇撇嘴,笑着摇摇头,凑过去咬着奶奶耳朵说:姑娘眼光高,谁都拿不准。

  秦安顺咧着嘴笑着大声喊:我拿得准。

  母亲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厢房。透过面具,能看到厢房刚翻新过,墙上涂过白色的石灰,油灯映得四下亮亮堂堂。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换的,那床铺盖秦安顺认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盖到秦安顺十八岁,最后都成了一坨死棉,母亲还是没舍得扔,送给了一个串寨的流浪汉。

  众人安歇,秦安顺也有些累了。倚在门槛上,能见到旧时的村庄,除了树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别。

  卸下面具,秦安顺燃支烟,烟火在一团暗黑中眨着眼。

  眼前的庄子要晦暗得多,远处近处的山廓都见不着,能听见夜莺的鸣叫,从东首过来,嘶叫着往西头去了。

  重新戴上面具,夜色有了微光,没见着夜莺,只有水田里不知疲倦的蛙鸣。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过头,秦安顺看见母亲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气息粗重,借着幽幽的暗光发现了墙角的一双布鞋,那是父亲的鞋子。轻轻过去,母亲掂起父亲的鞋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细丈量了鞋子的长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母亲一个激灵,惊惶地四下张望,立了片刻,才弯着腰把鞋子摆回原位。踮着脚点出去几步,回身看了看,确信鞋子摆放的位置没了破绽,才返回里屋。

  秦安顺喉咙忽然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从他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闹的方式。

  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热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还说冷。母亲在父亲大病的日子里仍然秉持她一贯的恶声恶气。给父亲掖被子都不忘咒骂几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这卵样,干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床上抖抖索索捱了两个月,父亲在立春前两天死去了。那时候秦安顺刚进入东村傩师的门下,还没有戴脸子唱傩戏的资格。师傅唱完离别傩后告诉他,父亲从头到尾都在叹气,说冷清得很,连个吵架的人都没得。

  父亲走后,母亲就变得寡言了。搬个椅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撵着日头跑,这样孤寂无声地枯坐了半年后,母亲也走了。无病无灾,头晚还跟着剥了半箩筐玉米,第二天午饭时刻了还没见着下床,等跑去一看,都凉透了。

  摘下面具,秦安顺抹去眼角滑出来的两行老泪,硬手硬脚摸进西厢房。拉开灯,床上堆积着陈旧的冰冷,站在门边盯着空荡荡的床铺看了半天,秦安顺转身轻轻拉上门,转到东边厢房去了。

  叽喳的鸟叫声把秦安顺唤醒过来,旋身起来,在床沿坐了好久,他都不晓得要干啥。户外的鸟叫声起起落落,更把里里外外衬托得清寂幽暗。

  面具在枕头边,发出暗黑的瓦亮。

  沉默片刻,秦安顺伸手捧起了面具。

  出门来,母亲和二姑正道别,母亲站在院门边低头不语。二姑过去,拿肩膀碰了碰母亲,低声说:说句话呀!哑巴了?

  母亲红着脸说:叔,还有叔娘,我走了,你们有空闲来家耍。

  爷和奶慌不迭点着头。

  二姑又扯扯母亲,说:还有呢?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亲,脸红得更厉害了,半天才嚅嗫着说:那个,那个那个啥,有时间来家耍。

  说完转身顺着路跑走了。

  二姑在后面追着喊:鬼姑娘,那个啥?到底是啥嘛?连哥都不晓得喊一声。

  秦安顺倚在大门上笑,笑得摆来摆去的。

  此刻,太阳出来了,照着院门边那棵紫荆花。

  花开得正繁盛,仿佛无数张幸福的脸。

 

十二

  紫荆花开始枯败,往日的繁茂艳丽,被日子绞成了难看的死黑。屋檐下的燕窝已经筑好,新鲜的泥球子还有湿答答的光亮。

  今天是去母亲那头拿话的日子。拿话在邻村叫提亲,独独在傩村是这个叫法。傩村人觉得喊做拿话更合情理。你想啊!人家父母辛辛苦苦把个姑娘养大,你说娶走就娶走啊!这得父母点头,你得从老人那里拿到话头。备礼是肯定的,没有具体的规定,家境好点的就多点,次点的就少点,乌江沿岸的庄子不是太看重这个,主要还是人家得瞧上你这人。

  二姑一早就过来了,笑眯眯站在院子里喊父亲的名字。

  秦安顺起得早,坐在院门边编筛子。用的是老竹子,篾条深黄。本来一直舍不得砍,想着得留着给房子翻瓦时绞椽子用。现在好了,不再想翻瓦的事情,钻进竹林就变得大方阔绰了,指着老的砍,一点都不心痛。

  面具还套在脸上,自从能看到落下的日子后,这脸壳子就拿不下来了。

  父亲急急慌慌从屋子里出来,二姑递过去一方素白。父亲疑惑着打开布包,是一双簇新的鞋垫。看着二姑笑笑,父亲忙说谢谢。

  “不用谢我,又不是我做的。”二姑说。

  父亲挠着后脑勺。

  二姑指指父亲的双脚。

  脱下鞋子,鞋垫放进去,不长不短,刚刚合适。

  父亲咧着嘴笑,说这谁做的,咋晓得我脚大小呢?

  二姑说谁做的我晓得,不过为啥合脚我就不晓得了。

  秦安顺手掌扒拉着篾条,大声说我晓得,我晓得。

  院子里摆着去拿话的物事,看规模,爷奶差不多把家底都交出来了。

  一对公鸡,拣的是鸡圈里最肥大的。两块腊肉,都是猪屁股那段。还有两壶酒,二十斤,酒浆子一直灌到瓶口处。

  人群嘻嘻哈哈出去了,爷奶站在院门边目送着队伍远去,相互看着笑笑,返身扛上锄头下地去了。

  摘掉脸壳,燃了一支烟,刚抽了两口,颜素容就进来了。

  拉条凳子坐下来,颜素容问:“你疯癫了?”

  秦安顺摇摇头。

  冷哼一声,颜素容说:“你刚才一个人又说又笑的干啥?”

  “我没有啊!”秦安顺说。

  “我在门边听见你喊:我晓得,我晓得。”身子往前凑了凑,颜素容问:“你晓得啥子了?”

  摆摆手,秦安顺说没啥,看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倏地站起来,颜素容两手伸直,原地转了一圈。

  “你能看见过去的事情,那你看看我过去干啥的?”

  喷出一口烟,秦安顺摇摇头说我有不是神仙,这我看不见。

  颜素容弯下腰,眼睛盯着秦安顺,秦安顺不敢看,垂下脑袋,慌忙把凳子往后挪。

  “你肯定觉得我在城里干的都是脏事?对不对?”颜素容声音冰凉。

  秦安顺慌忙摇头。

  站起来在院子里踱了一个来回,颜素容回到凳子上,双手揉了揉眼睛,他很郑重地对秦安顺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秦安顺慌忙摆手,说你娃年纪轻轻的,咋说这样的疯话?

  “疯话?你家三娃,年岁不及我吧!还不是一堆枯骨。”

  “这不一样,三娃是得的是急症,那是他的命,”伸手抖掉一截烟灰,秦安顺接着说,“你看你,就像棵刚长抽条的柳树,日子还长得很。”

  摸出一支烟燃上,颜素容右手夹着纸烟,她手指细长,指甲好久都没有修剪了,暗褐色的指甲油开始脱落,露出不规则的白色斑块。

  把剩烟丢到脚底踩灭,秦安顺弯腰继续编织他的筛子。刚才专注于院子里的喧嚣,走了神,筛子的边口没有编圆。筛子其实不是自己要的,是村南坡脚的陈二婆要的。二婆男人没这手艺,用的篾器都朝秦安顺要,要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安顺啊!老娘筛子连黄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闲的卵蛋疼,给我编一个噻!”

  秦安顺慌忙笑着答应。

  二婆就笑着夸他:小狗日的还算孝道。

  其实,二婆比秦安顺小了十多岁,但是辈分高,出口就雷打火烧。

  拆开封好的边圈,秦安顺准备顺着篾竹再走一回,要不筛子扁头腮歪,二婆怕又要日妈操娘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篾条拉过空气发出的唦唦声。颜素容两手拄在膝盖上,盯着地上一条长长的黑线。该是又要落雨了,蚂蚁开始搬家,大大小小的举着各种物事往高处赶。虽说忙碌,却不杂乱,看得出那种与生俱来的规矩。

  颜素容腮帮一紧,一泡口水斩断了抖动的黑线。一只个头很小的蚂蚁成了受害者,它在口水中开始了漫长的挣扎,左冲右突,前屈后仰,始终不得要领。慢慢地,就一动不动了。嘴一咧,颜素容笑了,佛祖把悟空镇在山下那种笑。正笑得舒坦,那只蚂蚁忽然动了,它轻轻旋了一下身,竟然从那团柔软的恐惧中挣脱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晃晃脑袋,举起身边一块指甲大小的碎叶片,重新融进那段蜿蜒的黑色。

  眼神沮丧了,目光去向远方,天地慢慢湿润了。

  秦安顺看不到这头的曲折迷离,心思都在筛子上,年纪是去了,手艺还依旧娴熟。圈完最后一根篾条,秦安顺举起筛子,立时圈出来一个规则的圆。阳光从筛子眼里漏下来,洒满一张老迈的脸。

  “看看,你看看,”把圆圈伸到颜家姑娘面前,秦安顺一脸按捺不住的得意,“如何?编得好不好?”

  “叔,给我唱个延寿傩吧!

  声音冷静清澈。

  “啥?”秦安顺伸长脖子问。

  “给我唱个延寿傩吧!”

 

十三

  灯光有些晦暗,屋子里没有一丝声息。晚饭用完,碗筷还在桌上。菜数简单粗粝,能看出做饭人心情不佳,一个炒洋芋片,一个炒豆干,当然还是糟辣椒。

  手原本搭在桌沿上,倏然缩回手,秦安顺说:真要唱?

  颜素容眼睛一横:“让你唱你就唱!”

  吐了一口气,秦安顺说年纪轻轻,延啥子寿哟?

  拉直身,颜素容声音陡然高亢:你唱不唱?

  秦安顺不敢说话了。

  把两个空碗叠在一起,秦安顺说:这出傩戏有点复杂,需要一些物事。

  把厚厚一沓钱拍在桌子上,颜素容问:够不够?

  “要不了那样多。”秦安顺端起空碗站起来说。

  挥挥手,颜素容说剩下的就算给你的工钱。

  摇摇头,秦安顺说唱这出傩是不能收钱的。

  “哪个规定的?”颜素容问。

  “我也不晓得是哪个规定的,反正不能收。”秦安顺抽抽鼻子说。

  “你收不收?”那头声色俱厉。

  “不能收!”这头水波不兴。

  颜素容无话了,把凳子往墙角挪了挪,缩进一团漆黑。

  打扫完从厨房出来,秦安顺坐在门边吸纸烟。烟丝始终是不好,吸了两口就不停地咳嗽。

  “叔,你怕死不?”声音从黑暗处幽幽飘出来。

  “啥?”秦安顺止住咳,探着脑袋问。

  “你怕死不?”

  怔了怔,秦安顺挠挠脑门,笑呵呵说:“怕了,当然怕!”

  “我还以为到了你这个岁数就不怕死了?”颜素容说。

  转转脖子,秦安顺说:“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才不怕死呢!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吧!死嘛!也就那样,两眼一闭,两脚一伸,跟睡个觉没啥区别。”

  重新燃了一根烟,秦安顺接着说:“现在我为啥怕死了呢?想了好久才明白了,其实不是怕,是舍不得。在这地头上活了几十年,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男男女女,都生了情了,真要死了,扔不下,舍不得。”

  “我就不念着,我要死了,也不要别人念着我。”颜素容一字一顿说。

  呵呵笑笑,秦安顺说:娃啊!你想错了,你不念着别人,也不要别人念着你,也是一种念着。

  话有点绕,墙角的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过了好半天,颜素容才从暗黑里移出来,她站起来问:你啥时候给我唱?

  “唱啥?”

  “延寿傩啊!”

  拍拍脑袋,秦安顺说你看我这记性,又让狗给吃了。

  顿了顿,秦安顺接着说:“娃啊!这个有些麻烦啊!”

  “麻烦啥?”

  “要唱延寿傩,得先唱一出解结傩。”

  “啥叫解结傩?”

  “请求延寿之前,得先消罪解结才行啊!”

  “那就消呗!”

  “可你得先跟我说你犯忌何事才行啊!”

  颜素容眼睛盯着地面,想了半天,猛一抬头对秦安顺说:你把能想到的罪名都给我安上吧!

  慌忙摆了摆手,秦安顺说那不成,绝对不成。

  “我都不怕你怕啥子?”语气斩金截铁,容不得半点商量。

  借着月光回到家,父母都已经睡下。大门还留着,颜素容轻轻拨开门转进屋。堂屋灯还开着,屋中间的大桌上还留着饭菜,菜用碗倒扣着,掀开碗,菜还冒着丝丝热气。伸手捂住脸,眼泪就不争气地下来了。

  本来得意地以为,每天的恶言相向能将世间的温情痛快地杀死。渐渐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母亲就不说了,仿佛案板上的面团,任你如何摔打,她都那副模样。父亲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厌恶和愤怒,一抹微风就能吹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在饭桌边静坐,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饭菜,任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那头父亲鼾声如雷,时不时还有母亲的剧烈的咳嗽声。这几年母亲的咳嗽是越来越厉害了,特别是夜晚,稍一着凉,就整宿整宿地咳。颜素容带母亲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看过,还拍了一堆的片子,医院说要住院,母亲坚决不同意,嚷着说地里的麦子要再不收就该霉掉了。颜素容知道母亲是怕花女儿的钱。

  颜素容却觉得那是她花钱花得最开心的一次,站在缴费窗口,和母亲心疼的模样不同,她从头到尾都看着收费员在笑。她有时候甚至不怀好意地希望父母能有一场像模像样的大病,然后自己能像模像样地花一次大钱。

  既然不愿意想钱是如何挣来的,那就多想想它是如何花掉的。

  夜晚依然漫长,失眠如影随形。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能看见棺材中的自己。面容惨白,仿佛烂掉的时光。

 

十四

  父母的婚事定在冬月初九。

  日子是村西傩师看的。好酒好肉招待完,傩师说冬月初九吧!除了不宜动土,诸事皆宜。父亲笑着给傩师敬烟,说就按您的意思,冬月初九。傩师看着父亲笑了笑说:看你娃这面相,头胎该是个男娃。父亲面色大悦,惊奇地问真的假的。傩师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我看这个,八九不离十。父亲也不知道说啥,只知道傻笑。傩师说真要是个男娃,就让他跟我学唱傩戏吧!父亲慌忙点头,笑呵呵把剩下的半包香烟全塞给了傩师。

  迎亲日,秦安顺起个大早,本来准备把院子周围打扫打扫,那晓得推门一看,雪片正簌簌落着,远处近处都披了一身白。打扫是不成了,干脆把雕刻谷神剩下的半截木头做个山王吧!这样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看看父母的婚事。

  面具一上脸,秦安顺乐得开了花。

  师傅没有看错,果然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父亲实在是没法按住自己的激动,一早就站在院子里咋咋呼呼。这头才吩咐完几个洗菜的,那头又开始张罗砌灶烧水。其实这些事情,人家管事早就吩咐下去了。

  看见杀猪匠挎着篮子进了院,父亲赶忙迎上去递烟。指指院墙下躺着的肥猪,父亲得意地问:如何?杀猪匠点着头说真肥啊!怕有四指的肥膘。父亲瘪瘪嘴,摇着头说我看不止吧!展开右手在杀猪匠面前晃晃说:起码一巴掌。

  杀猪匠看着父亲笑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午后,太阳刚打斜,迎亲队伍就回来了。

  母亲骑在一匹矮瘦的骡马上,长途跋涉没能掩住她的不知所措。这可不比出趟远门,出门再远也有回转的时辰,嫁为人妇就不同了,永远都回不去了,从今往后,就只能在另外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骡马横在院门口,按照规矩,新媳妇双脚不能沾地。二姑搬来一条凳子放在骡马前,回身找父亲,父亲还站着屋檐下傻笑,双手搓捏着衣服下摆,笑呵呵看着骡背上的新媳妇。

  哎哟!你个呆货,来背你媳妇进屋呀!二姑冲着父亲喊。

  哎哎!父亲应着,慌不迭跑到骡马前,原地转了一个身,弓着背往后移。步子大了,屁股杵到了骡马腿,骡马没给新郎官好脸,闷哼一声,一抬腿,父亲身体笔直地飞了出去。院子里立时响起密集的笑声。

  秦安顺拄着锉刀,笑得没皮没脸的。

  拜完天地,二姑对父亲说: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媳妇了,你要如何待她。

  父亲摸摸后脑勺,说:就好好待呗!

  二姑问:如何好好待?

  父亲憨笑:好好待就是好好待咯!

  秦安顺取下面具,用手抹了一把脸。他对眼前的热闹实在有些嫉妒了。

  雪开始变大,还夹着风,呼呼在院子里打着旋。远处山脊变得异常肥硕,浑圆的曲线顺着山梁去向很远的地方。最持久的还是空寂,村庄现在很难见到活着的物事了,特别是落雪的时节,连猫啊狗啊都蜷在窝里不挪身。

  实在丢不下那头的闹热!扣上面具,秦安顺大声喊:娘唉!今天你大喜,儿子给你唱一段,就当给你的嫁妆了。

  亲朋好友,听吾一言:

  开船向东,河水畅通;

  开船向南,顺水下滩;

  开船向西,路有河溪;

  开船向北,路无阻隔。

  打花鼓,造花船,相呼相唤一时间。

  金童玉女前引路,从此以后不回还。

  船夫摇浆开船去,嫁入夫家享安然。

  夫家娶了乡村妇,其实莲池女神仙。

  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十年,

  夫唱妇随懂孝悌,百年之后又成仙。

  父亲在酒席间穿梭着敬酒,母亲坐在西边新房的婚床上,眼睛规规矩矩盯着一个地方。

  回转来,雪更大了,天空乌青着脸,惨白的乡间在风里头摇摇晃晃。

  咧嘴笑笑,秦安顺跟自己说:唱哪样唱哟!没人听得见,狗日的秦安顺唱给狗日的秦安顺听。

 

十五

  桌上一张解结牒,白纸黑字。

  牒据大中华贵州省修文县蛊镇傩村住居奉道投词,焚香秉烛,酬恩天地,解结消怨。今有信人颜素容言念:多生累劫,因物蔽而气拘;积孽成冤,恐因仇而执对。祈神恩解结,今将犯条,逐一开列于后:

  信人颜素容,或犯怨天恨地、呵风骂雨、裸露三光、践踏五谷、污秽水府、烧毁山林、毒杀鱼虾、毁坏桥木、拦截要路、忿怒师长、欺神灭像、捏讼挑唆、破人婚姻、杀害生灵、辱老欺幼、凌孤逼寡、损人利己、阴恶阳善、谋人财产、秽污字纸、见善不为、知过不改、谩骂愚人、越井越灶、贪酒悖乱、讪谤圣贤之罪,以上条款,详载分明。尊奉上天好生之德,牒请灵官速诣天曹地府、水国阳元,囚禁素容之魂拷治。去处即与信人颜素容名下所造前孽,大小过咎,无分轻重,一一解释。仍将结冤文卷,一一焚化,星火奉行,须到牒者。延寿仙姑、翻冤童子照验施行。

  谨牒。

  抓起纸片看完,颜素容问:还有没有其他罪名,都给我安上。

  “实在想不出来了,”秦安顺擦了一把鼻涕说,“能想到的都在这上头了。”

  “再加一条吧!”

  “啥?”

  咬着嘴唇想了想,颜素容说:“还是算了!”

  把傩公面具从箱底取出来,仔细擦拭了一遍,对着颜素容扬扬,秦安顺说:消灾延寿这是大事,一般的神灵做不来,只有他老人家有这本领。

  接过面具,颜素容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愧是傩中之王,没有一般小鬼的刁钻古怪,也不似山王菩萨那样死板规矩。每根线条都恰到好处,碰撞离散之间,呈现出来的是威严、愤怒、嗔怪和宽让,奇异的线条,将一个面具勾画得生动复杂。

  颜素容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双目紧阖。开坛前,须得去掉身上脂粉、首饰这类身外之物。素颜的颜家姑娘脸色有些泛白,头发简单捆成一束马尾。秦安顺愣了片刻,面前的姑娘又变得熟识了。

  伏羲附身,手里镇魂灵牌往桃木桌上一掼,大喊:翻冤童子、延寿仙姑何在?

  一举目,一男一女两个素衣人立在颜素容两边。

  伏羲朗声宣诵:

  大中华贵州省修文县蛊镇傩村具保信人颜素容。设坛投词,焚香秉烛,祈恩求解,运星赎魂,请茅替代,禳关度厄。信人今于岳府十二太保神员案前,委伏羲代吁恩宥罪延龄事:窃维祸淫福善,上帝严彰瘅之条;削咎延龄,下民切祷求之愿。凡兹人世殃祥,悉属圣神降鉴。恭维贵司,职司坤府,位隶东藩。为亿兆之帡幪,掌生成之主宰。兹有信人颜素容者,偶因五行运舛,遂致二竖为殃,突于甲申年七月初三得染(不详)灾星。谊属葭莩,情殷桑梓,伤心惨目。爰纠志于同里人中,异口同音,共呼恩于贵司案下。伏乞鉴兹恳祷,愿上天播仁慈于赤子,增寿算于信人。信人故沾再造之恩,必将顺天应时,惜命如金。今请翻冤童子、延寿仙姑移文换案,以求释罪消怨。

  诵毕,两童子移步过来,捧起桌上解结牒,径直出门去了。

  卸下傩面。对面椅子上的像是睡过去了。桌上的两对白烛烧得吱吱乱炸,火星左冲右突。坐下来,秦安顺抹了一把额头,全是汗。是快离开的人了,一场傩戏下来,人都快虚脱了。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烟,凑到烛火上点燃,椅子上的发话了。

  “完了?”

  吐出一口浊气,秦安顺说完是完了,不过三日之后才见回音。

  “你信吗?”秦安顺问。

  “我不信。”回答得很果断。

  “不信你还让我唱。”

  “就是因为不信我才让你唱,”颜素容抿抿嘴,“真灵验了我就信了。”

  撑起身走到门边,入眼是厚厚的积雪,门口干枯的紫荆树格外肥厚。不远处的荒地里,一只觅食的野兔走走停停,踩出一串蜿蜒的白窝。

  “你没说惹了啥子灾星,我在告词里头没说。”秦安顺说。

  “有关系吗?”椅子上的问。

  “当然,病根病根,不知根本,如何延寿?”

  抽抽鼻子,颜素容说:“上天不是啥都晓得吗?我啥病他会不晓得?除非他眼瞎了。”

  秦安顺没接话,踩着雪出门去了。

  虽说是深冬,还是有雾,白雾,匍匐得很低,远近的山峦都缠了一条白色的腰带。老棉鞋在雪地上踩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头顶上的乌鸦越聚越多,而且来得很快,总是走着走着,一抬头,就乌云压顶了。

  选的终老之地在婆娘娃娃的边上,秦安顺曾经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这个位置的朝向。正对过去是河谷,岸上有高耸的巨石,几块巨石叠在一起,拼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金蟾。按理,这该是好地。但眼界再宽阔些,才发现四下蜿蜒的山脉刚好是条盘踞着的大蛇,蛇头高昂,盯着河岸上的金蟾,一动不动。

  要命的是,金蟾压根就没察觉到危险。

  懂点风水的都晓得,这是死地。

  翻来覆去想了好多天,秦安顺还是决定就这里了。婆娘娃娃在世时,自己十里八乡唱傩戏,一年难得有几天落家。等过去了,他不想再离得远天远地的了。一家人凑在一处,起码能扯扯闲谈。

  死地就死地吧!换个地头,风水再好,孤魂野鬼一个,有个卵意思。

  站在娃娃墓前,秦安顺伸手抹去墓檐上的积雪,透骨的冰冷。

  “我就要过来了,”抬头看看头顶那片叽喳的乌黑,秦安顺接着说,“也许今年,也许今天,也许明年,也许明天。”

  “你为啥不给你自己唱个延寿傩呢?”身后一个声音问。

  回过头,颜素容站在雪地里,搓着冻得通红的手问。

 

十六

  父母新婚才两天,秦安顺就把伏羲傩面请回了木箱。

  新婚第二天清晨,母亲起个大早,站在水缸边发了好一会呆。她嘴角挂着浅笑,侧脸看了一眼新房,脸就红了,低头舀水时,脸都差不多浸到水缸里去了。父亲起得晚一些,接过母亲递来的洗脸水,脸上挂着坏笑。

  两个人就相对着笑,那笑格外隐秘。

  笑容很快被爷奶起床出门的脚步声踩碎了,母亲脸瞬时阴了下来,一副被无辜欺负后才有的委屈样。父亲则抓起水桶出门挑水,脚步少了平日的沉稳和矫健,两条腿像被泡软的粉条。

  秦安顺摘下了面具,他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院门嘎吱一声响,东生两口子转了进来。

  两口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不住地叹气。

  “啥事说啊!”秦安顺对颜东生说。

  唉!我家那死姑娘,怕是撞了邪了。东生说。

  摸出一张旱烟叶子缓缓裹着,东生接着说:“自打从城里头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摸着谁都没句好话,连和我她妈,天天都给我们脸子看。”

  这头说着,那头素容妈开始拭泪。

  把烟卷塞进烟嘴,颜东生问:安顺啊!你看这是不是得唱堂傩来冲冲啊?

  唱啥?秦安顺说。

  唱堂过关傩吧!我看她八成是让脏东西缠身了。

  摸摸下巴,秦安顺说东生啊!你狗日的癫东了,这过关傩是给十三岁以下的娃娃唱的,给你姑娘唱有个啥子用啊!斜眼看了一眼东生,秦安顺说:不过倒是可以唱堂平安傩。

  颜东生说你是说打保福?

  秦安顺点点头。

  颜东生笑着说那好那好,这出肯定有用。

  旱烟都未及点上,颜东生站起来说那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斜眼瞥了一眼凳子上的老婆子,沉声吼:你他妈屁股里头拉出胶水了,扯不脱了?还不走?

  走到院门边老婆子低声说:我看姑娘那模样,不是唱堂平安傩就可以趟过去的。

  说完抽抽搭搭走了。

  两口子出门不久,颜素容从屋后转进了院子。

  “他们来找你干啥?”颜素容问。

  “让我给你唱堂平安傩。”

  “你答应了?”

  “答应了!”

  “谁让你答应的?”颜素容怒气冲冲问。

  摊开两手,秦安顺说:“我咋说?说你们就别操心了,打保福对你姑娘没啥用的?”

  “今晚翻冤童子会回来,到时候你在屋外等着。”秦安顺说。

  早早胡乱吃了点饭,秦安顺实在忐忑,来来回回在院子里忙了半天,啥都没做成。最后干脆拉把椅子坐在屋檐下发呆。

  黑夜快来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雪。

  夜变得潮湿。

  面具上了脸,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做了简单的拜祭,然后开始迎神。

  手中灵牌往桌上一拍,唱:

  一堂法事已周全,不敢重言喝神仙。

  童子请坐金交椅,仙姑请坐莲花坛。

  金交椅上宽心坐,莲花坛头受烛烟。

  听某三声灵牌响,烦请二仙降人间。

  唱罢,抓起灵牌连拍三下。

  放眼门口,只见着翻冤童子,不见了延寿仙姑。

  心头一震,秦安顺手中灵牌当一声掉在地上。

  愣愣看了一阵,秦安顺问:无解?

  灵童摇摇头,走上前,双手展开一面白色绢布,上书:罪怨消,寿已尽。

  看完,秦安顺抢步上前,对着灵童一鞠躬,慌张张说:能否示明归期?

  灵童无话,转身走了。

  脱下法衣,卸下面具,秦安顺缓缓移出门来。颜家姑娘蹲在屋檐下,看着远处一汪黑。雪还在落,簌簌的,软软的。

  “不用说了,我晓得的。”声音和夜一样潮湿。

  “不管咋说,试过了的,”秦安顺抽抽鼻子,接着补充,“不过罪怨已经了了。”

  接着是黑夜里长长的沉默。

  “安顺叔,烦劳你拉条板凳过来,我脚蹲麻了。”

  拖条长凳出来,两人坐下来。相互扭头看了一下,没见着彼此,都是黑乎乎一张脸。

  好久秦安顺才说:我这就是哄鬼的,你千万别信。

  “我信,”颜素容很坚定,“我真信!”

  半弓着身子,双手拄在膝盖上,颜素容忽然问:“叔,你走之前还有啥想头没?”

  歪着头想了想,秦安顺说:“我啊!想去趟省城。”

  颜素容嘿嘿笑笑,说:我陪你去。

  第二天,雪停住了,此刻晨曦刚刚驾临,傩村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一老一少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幽寂的山路上。老的走在前头,一件深灰色的老棉衣,头上戴个老棉帽,他走得有些急,像是前方有着等待捡拾的宝贝;姑娘在后头,踩着前头的脚印走,这样省了不少力气。

  爬过垭口,就能见到通往山外的大路,手搭个檐棚往远处看了看,秦安顺回身喊:怕要快点哟!错过这趟车,就要等到明天了。

  后面的弯腰喘着气说:慢点噻!饿痨痨的干啥?

  山脊上的笑着说:我饿痨?你娃些刚出门的时候,比谁都饿痨,恨不得长双翅膀飞着去。

  客车进了站,秦安顺忽然觉得,从傩村到省城的路好像变短了。

  八岁还是九岁那年,秦安顺跟父亲来过一次省城。父亲挑着两筐鸡鸭蛋,在崎岖的山道上爬行了两天一夜,才到了省城。卖掉鸡鸭蛋,父亲领着他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豆花面。忽喇喇吃完,父子俩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省城留给秦安顺的印象,除了杂乱的房屋和交错的街道,就剩下一碗豆花面了。

  跟着人流从车站出来,颜素容说我带你去城中心逛逛吧!

  秦安顺摇摇头说:“我就想吃碗豆花面。”

  “你跑三百多里大路,就是为了来吃碗豆花面?”颜素容说。

  站在车站大门口,看着往来的人群和高大的楼群,秦安顺感觉到前所未有有慌乱,人太多了,肩撞着肩,脚赶着脚,洪水样的四下奔涌。摸着脑袋左顾右盼了好久,最后他无奈地说:我找不到当初吃面的地方了。

  实在是找不到了,那时的四维不见了,高大的建筑遮蔽了他的双眼。

  沿着街道走了好远,还是没寻着一处卖豆花面的店家。

  扯扯秦安顺衣袖,颜素容说要不我请你吃顿火锅吧。

  秦安顺说火锅就算了。颜素容说那我打个车带你去市中心,那里有最纯正的豆花面。

  “我们回去吧!”秦安顺眼巴巴看着颜家姑娘说,“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归途格外的轻松,道路两旁堆积着厚厚的积雪。

  呼吸顺畅了,胸口不堵了,像刚从激流里脱身。

  颜素容侧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乡下人,摇摇头她说:没见着你这种进城的。

  直了直脖子,秦安顺说你不晓得,人老了就怕挪窝,人脸一生,就慌乱了。

  “那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呢?”颜素容问。

  几乎没有迟疑,秦安顺说当然城里好了,要不你们咋个脚跟脚的往城里跑咯?

 

十七

  好久没见着父母了,秦安顺有了念想。

  雪正在消融,山前山后都在流泪。这个时节啥都做不成,枯冷不说,关键是不利索,一抬腿就是水,庄户人这个时候都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掩上门,围一炉火,思量些远远近近的事,或者就啥都不想,拉把椅子靠在炉火边打个盹,让日子在朦朦胧胧里流走。

  套上面具,秦安顺有些惊讶了。

  那头也转进了深冬,雪也在融化。

  一家人围在炉火边,秦安顺扫了一圈,还有村西的杨三婶,母亲坐在三婶的对面,捧着一只鞋垫,针线在布面上起起伏伏。

  三婶眼神怪怪的,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目光转过来,正撞上三婶,看见三婶的浅笑,慌忙移走了。

  开始吧!三婶看着母亲说。

  母亲脸刷一下红了,停下手里的活,眼睛朝奶那头看。

  奶一脸的笑意,过去把母亲手里的鞋垫接过来,嘴朝里屋努了努。母亲站起来,把一缕头发撩到耳根后,红着脸瞟了屋角的爷一眼。爷是过来人,会了意,站起来抖抖衣衫说:屋里头憋闷,我出去透透气。

  看着闪出门的爷,奶笑着骂:老东西,一点都不懂事。

  三婶旋过来,上下把母亲打量了一遍,问:好久了?

  母亲低着头小声答:三个月吧!

  点点头,三婶说:三个月的话,那就能摸出底细。说完把母亲拉进了里屋。

  秦安顺这才晓得三婶来家的目的。

  三婶可不是凡人。据说有一晚梦见药王菩萨,传了她许多治病救人的本事,第二天翻身下床后,就成了傩村唯一的赤脚医生。三婶的绝招是摸子。啥叫摸子?傩村的媳妇们有了身孕,就会请来三婶,两手在肚子上跑上几圈,就知道娃娃发育得好不好,胎位正不正,脐带有没有绕颈。

  母亲怀孕了。

  没多久,三婶笑呵呵从里屋出来,掸掸衣角,对母亲说:好得很,个子大,位置正。

  “产期呢?”奶慌忙问。

  “明年六月下旬吧!”

  心里咯噔一下,秦安顺明白了,自己在母亲的肚子里。

  踏踏声从里屋传出,母亲转出来,先给三婶道了谢,又回到凳子上坐下来,仰头对奶说:妈,你积下的那些布头都拿出来吧!我做两套小衣服,再缝几张尿片。奶笑吟吟点头说要得要得。母亲说完,又低下头开始纳鞋垫。

  屋里光线不太好,母亲眼睛离鞋垫很近,她纳得很慢,每一针都走得规规矩矩。

  蓦然,母亲霍地抬起头,眼睛朝秦安顺这边扫了过去。就这一瞬,母亲的目光在秦安顺的位置做了异常短暂的停留,虽然短暂,但秦安顺还是察觉到了。他坚信,就在那一刻,母亲肯定看见了他。

  “妈!”母亲喊了一声奶,目光又四下扫了一圈。

  那头奶和三婶正聊得欢快,听见母亲的喊,奶转过头问:干啥?

  迟疑片刻,母亲摇着头说:没啥!

  定了定母亲喃喃自语:怕是我眼花了。

  一个激灵,秦安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他站起来,慌慌逃出屋子,在屋檐下卸掉面具,半边身子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吐着气。

  屋顶上的雪融掉了,水滴啪嗒啪嗒敲击着檐坎下的石板。

  一堆乌鸦站在门口的紫荆树上,焦躁地跳来跳去。

  母亲的眼神让他清楚了自己一直在找寻的那个神迹。按说,各有各的时序,各有各的经纬,不同时空在那一瞬被接通了,这就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暗示。

  伸个懒腰,傩村的傩师有了难得的舒展。

  午饭刚过,二婆来了。

  大大咧咧进得院来,看见秦安顺坐在屋檐下笑,二婆就骂:小狗日的,娶媳妇了?乐成这个样子。

  秦安顺慌忙给二婆让座,从屋里倒了一碗茶递给二婆,笑呵呵说:二婆,你看我这岁数,拿娶媳妇的钱买口棺材怕更实在些。

  上下打量一番,二婆说:乱说,你看你这身子骨,硬得像块石板。

  “黄泉路上无老少!”秦安顺应。

  挥挥手,二婆说:不说了,我让你给我编的筛子编好了?

  编好了,编好了,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秦安顺说完从堂屋把新编的筛子拿出来递给二婆。举着筛子看了看,捏了捏捆扎密实的边圈,二婆朗笑着夸:巴适,小狗日的编得巴适。

  指指秦安顺,二婆说我这几个孙子里,现在就你对二婆最好。

  秦安顺慌不迭点着头说:当然当然,因为其他几个都死了好几年了嘛!

  二婆瘪瘪嘴,看着秦安顺说:二婆家里还有几块老腊肉,改天我给你洗干净切好了送过来。顿了顿,二婆又说,你一个人冷锅冷灶的,不想做就到二婆家来吃。

  秦安顺看着年轻的二婆,点了点头。

  撑腰站起来,二婆说:你狗日的不要一天一个人窝在在家里头,四下看看走走,要不脑门上都长青苔了。

  “要得要得。”秦安顺说。

  “我走了。”二婆提着筛子往外走。

  走到院门边,秦安顺在后面说:二婆,你不是喜欢我那小磨吗?

  转过头,二婆说是啊,你那小磨磨的面最细,比我家那套好使。

  “那你改天找两个人搬过去吧!”秦安顺说。

  二婆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舍得?

  秦安顺点点头。

  “真舍得?”

  秦安顺用力点了点头。

 

十八

  今年风雪特别密,第一拨刚化掉,第二拨就脚赶脚来了。也是深夜,远处近处的灯光都歇了,只有风雪还没有歇,在暗夜里相互追打。颜素容也没有歇,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看落雪。手里的纸烟忽明忽暗,风一猛,烟头就怒目圆睁;风一过,火星垂头丧气。吸了一口,大门嘎吱响了,颜东生披着衣服站在门槛边说你是雪地里头出世呢嘛?半夜三更还在外头吞雪喝风。颜素容也不回头,恶声恶气说你挺你的尸,少管我。颜东生嗤一声,说老子才懒得管你。说完折身进屋去了。没多久,大门又嘎吱响了。这次出来的是老娘,把一件棉衣递过去,说外面冷,你披件衣服吧!刚转身准备走,颜素容说你过来,我和你摆几句龙门阵。老娘过来刚准备坐下,颜素容又说你去睡吧,跟你没啥好讲的。

  老娘返回里屋,照例有一场恶吵。

  “晓得是这样子,当年生下来就该两脚把她踩死。”老爹的恶毒在不断升级。

  “去啊!你去把她踩死啊!现在踩死也不晚啊!”老娘呜咽着喊。

  快了,就快了。颜素容觉得。

  等到硬直的那一天,老爹老娘会召集三亲六戚,四邻八寨,请人超度一下,割一口薄皮棺材,随便挖个浅坑,棺材往里一撂,覆一层薄土。站在丑陋的坟堆前拍掉手上的尘土,长吐一口气,心头默念:这个祸害算是滚蛋了!

  然后该吃饭吃饭,该下地下地,该打呼噜还打呼噜,就像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叫颜素容的女儿。死亡带给颜家的没有伤痛,没有悲苦,只有百年难遇的轻松,仿佛又回到土地刚下放的时候,就差欢呼雀跃和奔走相告了。

  手机忽然响了,短信,内容很简单:最近还好吗?啥时回来?姐妹们想你了。

  鼻子一酸,按了一行字:这里下雪了,好大的雪。

  想了想按了退出键,那行字变成了草稿。

  然后呆坐,一直坐到天色微明。第一次看到黑夜和白昼的交接。先是朦胧的一层浅白,雪的映照让那层浅白有些耀眼;然后那白开始膨胀、扩充,原先那些还残留着的灰黑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大地亮了,清晰了,像块洁白的棉布擦拭过积灰的镜面。

  好奇妙的感觉,在那座遥远的城市,几乎忘掉了晨昏,甚至感觉不到四季的交替。

  披上衣服,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向远处无边的雪白走去。

  得赶快出去走走,也许这是自己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雪还在落,不过小了许多。雪片掉进脖颈里,能感到丝丝的冰凉。

  远远看见秦安顺的房子,静悄悄伫立在透白的天光中,仿佛一个安静的老人。

  颜素容觉得,屋子里那个人怕是天底下最舒坦的一个了。认认真真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觉里,用一张张老旧的面具打发所剩不多的时光。

  不过,有那么一刻,短暂的一刻,她居然相信了秦安顺能通过面具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思绪杂七杂八,不知不觉走出了老远。一片松林,顶着厚厚的积雪,屈膝弯腰。靠在一棵松树上,颜素容摸出手机,她想给自己拍张照片。

  该笑一笑,调整了半天,那笑都硬得要死。

 

十九

  日子进入夏季,傩村的雾气散去了,又到了晾晒老人的时节。

  照例唱傩戏,都快成化石了,还记得那些唱词。

  混沌初分浊与清,元皇正气毓全真。

  内含太乙冲和道,外现文元宰辅身。

  保举科名同殿试,权衡嗣续应民祈。

  自从周始随机化,货币纲常阴骘深。

  ……

  歌声飘飘荡荡。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闹热。

  秦安顺把锄头横在新翻出的泥土上,坐下来燃上一支烟,眯着眼听远处忽高忽低的歌声。

  最多两天,墓坑就能完工了。接下来还要选一些方正一点的石块,垒坟用。墓前得种上一株紫荆树,要是运气好能碰上开两色花的就更好了。还得种上一圈小叶栋青,这样才叫有了门庭。

  挖掘墓坑真是个体力活,不过还好,累了可以和婆娘娃娃说说话,或者给老婆子唱段傩戏。眼下时间最要紧,得赶在六月前把该摆布的摆布好。把该忙的忙完,能腾出点时间去和寨邻们说说话,去附近的山林里走走,再拿出一天的时间好好看看太阳升起落下,那就算没啥念想了。

  站起来抓起锄头,秦安顺看到了傩村最通透的一片天空,没有云彩,一丝丝都没有,瓦蓝色,仿佛一面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棉布。

  秦安顺忽然发现,盘旋在头顶的那群乌鸦竟然全都消失了。

  壬申年六月十八。

  夜静悄悄的,秦安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他的萎谢让床边的颜素容大惑不解。前几日还神清气爽,短短两天,就如同昙花般的凋谢了。

  本来今晚她没准备过来,想着该和父母好好吵一架。这些日子不断的努力,母亲都流露出了难得的厌恶,她觉得应该再接再励,巩固已有的战果。一晚无觉,起来梳洗完,正准备给吵架找个切口,忽然想起前两天秦安顺跟自己说:想吃顿新鲜肉。

  几乎没想,她就奔镇上去了。

  割上肉回来,她就直奔秦安顺这里来了,进院喊了两声没人应,进屋一看,秦安顺躺在床上,一脸灰白,像块被快速烘干的鱼片。

  “我去喊人!”她对秦安顺说。

  刚准备掉头,秦安顺喊住了她。

  “还走不了。”秦安顺艰难地露出一抹笑。

  “我能做点啥?”颜素容问。

  “让你爸把墙脚的那架犁铧拿走吧!他惦记好长时间了,”顿了顿,秦安顺接着说,“烦劳你给我两个儿子打个电话,号码我写在大门上了。”

  说完伸手指指屋角的矮凳,矮凳上放着一张伏羲傩面。

  抖抖索索戴上了面具。

  灼人的喧闹,母亲痛苦的叫声从厢房那边传过来。

  三婶高喊:“热水,把烧好的热水端进来。”

  哎!奶慌张地应。

  三婶又喊:“用力,用力,就快了,就快了,对对对,就这样。”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啼哭。

  摘下面具,秦安顺露出一窝浅浅的笑。

  天气稍稍有些好转,两个儿子把秦安顺搬到院子里。阳光不算朗照,遮遮掩掩。

  躺在椅子上,秦安顺闭着眼,额头上一片灰白。

  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额头凸大,下巴尖削,挂着青髯。

  两个人立在秦安顺身边,安安静静伫立着。

  抹抹额头,秦安顺自己站了起来。走出院门,门口那棵紫荆树又开花了,淡蓝色花串,依旧有蜜蜂在嗡嗡飞。此刻的傩村,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景致,淡黄色的光芒铺满了远近的山石林木,有着巨大翅膀的飞鸟在无垠的蓝天上滑翔。

  途中又看见了爷奶,急慌慌赶路。

  爷脚步慢了些,奶就吼:快点噻!回去给孙子熬米粥。

  不紧不慢赶着路,傩村很快被抛得远远的了。回身,能听见大人呼叫小孩子的声音,还有狗吠。

  很快傩村不见了,不远处那片平整的开阔地上,依旧有人围着火堆在跳舞。

  一拄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

  纯正的归乡傩。

  秦安顺情不自禁移过去,一个人递给他一个面具。

  接过面具戴上,双手一抬,秦安顺大喝一声:呔,左右神灵听我言。

  立在远处那个干瘦的黑袍人忽然开腔了:哎!回转不?

  秦安顺没理会,横空戳出一指,朗声喊:归乡游魂站面前

  …..

 

二十

  按照秦安顺大儿子的说法,父亲应该是在午后走的,当时小儿子说有风,过去给父亲盖床毯子,毯子上身了才发现,傩村的傩师走了,走得了无声息。

  葬礼结束那天,两个儿子挨家跪谢,谢完回来清理秦安顺的遗物,对着一大堆傩戏面具犯了难。

  两兄弟商量,说都是父亲生前的命根,那就给他烧过去吧!

  正在院子里烧得烟雾缭绕,颜素容进来了。

  “干啥?这是。”

  “我爸唱戏的家什,烧过去给他。”大儿子答。

  颜素容弯下腰,在一堆傩脸里头翻翻捡捡。

  最后她掂起来一个。

  伏羲氏。威严中透着慈祥。

  “这个给我吧!”

  夜晚,颜素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轮弯月,她突然哭了。回乡后第一次为另外一个人哭。哭够了,也哭累了,不过还是没能睡过去,扭头看见了梳妆台上的那副乌黑的面具,探身拿过来,慢慢套在脸上。

  天光一下煞白,落日的余晖从窗户挤进来。

  屋外一个声音在喊。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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